赵晨光
章一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卢秋心自然十分清楚这个道理,然而对着面前这个学生,他却觉得做到这一点,实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的学生叫韩凤亭,是一个大军阀的幼子,原是个纨绔子弟,因着种种缘由拜卢秋心这个新闻记者为师,而卢秋心收这个学生,虽是无奈之举,后来却因他心性真挚,倒也起了悉心教导之意。只是这韩凤亭虽然聪明,要他潜心学点什么,真是比登天还难。卢秋心为了教这一个学生,也是煞费苦心。
譬如说武功方面,虽说韩少督对功夫极感兴趣,但却不耐烦做扎马步一类基础练习,试想如此这般,就算他把擒拿手学出一朵花来,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真遇到有本事的人,却是全无用处。
再说文学方面,早先卢秋心识得他时,韩少督大字也不识几个,后来卢秋心教韩凤亭学字,那也是想尽办法。他晓得韩凤亭喜欢武侠小说,便以报纸上连载的武侠小说作为课本。后来卢秋心又有意念一些武侠小说与韩凤亭听,待到精彩之处时,却道:“你若想知道下文,报纸在这里,便自己看吧。”
就这样,勉强倒也让韩少督学了些东西。卢秋心教了韩凤亭,看到自己身边的蝶影,又叹了口气。
这蝶影原是一个清馆人,韩凤亭当初一时误会,把她赎了回来,这女孩子原是有些文字功底的,卢秋心虽然也教她,但自己住在韩凤亭这里,并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有一日离开,这女孩子又当何去何从?如今最好是让她学会一等安身立命的本事,譬如去职业学校之类,但他对此了解不多,便托了同事陈燕客代为打听。
陈燕客反取笑他:“倒不如寻一个青年,令那女孩子嫁了,方是一劳永逸。”又说,“先前我看你对她颇有相怜之意,如今……”说到一半便笑。
卢秋心正色道:“莫要取笑!”自己倒先脸红了。
陈燕客“哈哈”地又笑了,便道:“好吧好吧,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便自去编稿子。
卢秋心也坐下来看稿,前些时日来的稿子很多,在他抽屉里攒了厚厚一打,他便随手抽出最上面的一张来看,却是一篇小说,名字叫做《逆旅》,讲一个外省青年独自在京城的事情。
只看到这个,卢秋心便有些不愿看下去,何故?只因这京城里的外省青年多如过江之鲫,如这般题目的文字,他亦是看过许多,多是写自身如何孤独苦闷、凄清难过一类。看得多了,直让人觉得喘口气都带了一阵莫名的忧伤。然而因这人实在写得一手好字,便忍了一忍,又看了下去。
谁知这样一看,倒有些惊讶,原来这人写的虽也是常见的题目,但立意却大不相同,颇有一种振奋清新的风气,令人觉得他虽在逆境之中,却并没有灰心丧气的意味,实是耳目一新。卢秋心忍不住拿了一支红笔,密密地画了许多圈,又情不自禁地赞了几声。
陈燕客在一边听了,诧异道:“你素来不喜欢这些新小说,今日怎的转性了?”便把那稿子抽过来,看了之后也赞,又道,“我看这作者,必定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否则写不出这样文字。这是谁写的……岳剑尘?倒像是他本名,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卢秋心想了一遍,也没有印象,笑道:“若有机会,我倒很希望能结识一下。”
说来也巧,第二天,卢秋心去一个淮扬馆子吃饭,出来时恰看到门前有个青年,穿一件鸭蛋青的长衫,因生得白净,愈发显得挺秀。偏这青年将袖子高高挽起,双手互握的指关节“咔咔”作响,这行为举止,可不似读书人的样子。因着这份差异,卢秋心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这时又一个青年追上来笑道:“剑尘,且等等我!”卢秋心一听这名字,便想到昨日那稿子的作者,心道莫非真的是他,又想偌大一个北京城,同名的人也是有的。正想上前询问一二,那名叫剑尘的青年已一搭朋友的肩,大踏步向反方向走去。
卢秋心忙招呼了一声:“前方可是岳剑尘先生?”
那青年一听,便停下脚步笑问道:“是我,在下眼拙,这位先生是?”
卢秋心正要上前,忽然斜刺里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一双腿跑得飞快,后面又有一个人喊道:“抓住那个小偷!”
那少年距离岳剑尘不远,他一听这话,忙上前一步,伸腿一绊,那少年不提防,恰被绊了个跟斗。少年手脚却也迅速,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朝着岳剑尘挥拳便打。
卢秋心在旁边一看不好,这少年生得虽然瘦小,这一拳力道却很大,岳剑尘一个书生,怕不是要被打伤?却见岳剑尘很快地向左一闪,便躲过了这一拳,随即一掌打过来。那少年忙要闪开,谁知这一掌却是虚招,岳剑尘另一只手不知怎么一拧,恰拧住了少年的手腕,喝道:“胆大的小贼!”
少年吃痛,大力扭动身子,又仰起脸大骂:“王八……”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看到岳剑尘的面容,忙叫道,“师父,师父是你吗?”
岳剑尘诧异起来,便认真看了那少年,一眼又扫到他右眉间的一颗黑痣,犹疑道:“是小路子?”
少年忙道:“是,就是我啊!师父,你可要救救我,不然我就要被抓到局子里去了!”
岳剑尘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这里,又怎么去做那偷窃的勾当?”
小路子眼睛一挤,便掉下泪来:“我也是实在没有活路了。”说着又去拉岳剑尘的袖子,“师父,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这时失主也已赶到,岳剑尘从小路子身上翻出钱包还给了他,那人见钱包既已找回,倒也无意再追究。岳剑尘拉着小路子就要走,忽然又想到方才叫他的卢秋心,拍一拍头道:“真是抱歉,这位先生如何称呼,你方才叫我是什么事?”
卢秋心原想与他攀谈一番,但看此时情形,也不宜多说,便笑道:“在下卢秋心。”
岳剑尘“哎呀”了一声:“原来是卢记者,你不晓得,我最喜欢你的文章。我在树人美术学校教书,你若有时间,便来寻我。今日匆忙,就不奉陪了。”
卢秋心含笑答应,眼见着岳剑尘拉着那小路子,边走边道:“你这小子,几年不见都做了什么事情……”他心里也觉得奇異,这岳剑尘既是个教书先生,怎又有这样一个弟子?转念一想自己还收了韩凤亭这样一个学生,倒也说不得旁人。
卢秋心回去之后,念及这树入学院,觉得十分耳熟,想了一番才想到,这是最近颇有名气的一个美术学院,女子亦可就读,若是蝶影入这学校读书,倒是可以学一些东西的,将来也可自力更生。
他既有了这个念头,第二天便打听了这树人美术学院的地址,待他中午赶到时,偏巧正看到岳剑尘夹着几本书从大门里走出来,一见卢秋心便叫道:“哎呀,卢先生!我正想着,你若不来,我便去寻你。”便携了卢秋心的手,“这附近有家馆子不错,我们去坐坐。”
卢秋心喜爱他言辞爽快,便一同去了。
岳剑尘带他去的是一间小小的河南馆子,门脸不大,里面布置得倒还干净。两人寻了座位坐下,岳剑尘笑道:“这家鲤鱼做得好。”便先点了一个糖醋瓦块,搭配几个小菜,又从怀中取出一瓶酒来,交代小二去热了,笑道,“说来也巧,有个朋友近日送了瓶南粤荔枝酒,便和卢先生喝两杯。”卢秋心笑着应好。
不一会儿酒和小菜先上来,岳剑尘亲自倒了两杯酒,笑道:“往常我也喜欢看报纸,只有卢先生的文字,我最是喜爱,没想到今日竟然有缘相识,便敬您一杯!”说着,举杯先一饮而尽。
卢秋心也举起杯子,这南粤荔枝酒色泽微黄,却也清澈,入口一阵清甜,并无多少酒味,他便也一口饮尽,笑道:“岳先生客气。”
岳剑尘又斟满了酒,道:“只是我有一件事不解,卢先生是怎样认识我的?”
卢秋心一笑,便将自己看了岳剑尘的小说,又偶然相逢等事一一讲述。岳剑尘听到卢秋心对自己那篇《逆旅》赞誉有加,脸都有些涨红了。
二人因着这一番文字上的缘分,虽是见面未久,却也交谈甚欢,这时岳剑尘点的那道黄河鲤鱼也已上来。这家馆子的做法与众不同,鲤鱼下锅之前,先抽去其中的大筋,因此做出来的鱼肉格外鲜嫩好吃。卢秋心称赞不绝,加上那荔枝酒十分顺口,他虽不贪杯,却也喝了不少。
而岳剑尘所喝的酒,较之卢秋心却要更多一些。两人酒品大不相同,卢秋心喝了酒更加安静;这岳剑尘喝多了酒,却格外话多。他一手紧握着酒杯,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年少时的经历。
“卢先生,你看我现在这般,不知我当年也是荒唐过的……幸好有个一等一的好老师在一边看着,不然我今天早走上了邪路……唉,正因如此,我看到小路子,才特别难过……卢兄,来来来,请!”原来这时伙计送来了一盘先煮后煎的细面条,这是点糖醋瓦块时店家所赠,待到吃完鱼时,用卤汁一拌,十分爽口。无奈这时两人都是醉眼迷离,胡乱吃了几口,也就罢了。
会了账,岳剑尘扶着卢秋心,两人踉踉跄跄走了出来。论到卢秋心平日里,决不能让自己如此失态,只是这南粤荔枝酒入口绵软,后劲却是十足,卢秋心此刻离不省人事也只一步之遥,岳剑尘虽然醉得厉害,好歹比他强些,还问:“卢先生……卢兄,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卢秋心勉强睁开眼睛,报了住处,岳剑尘忙叫了两辆胶皮车,先把他送了回去。
巧得很,今日韩凤亭并未出去闲逛,看到卢秋心醉成这样也很是惊讶,心道老师原来也会喝醉,真是奇事一桩。李副官年纪大些,晓得人情世故,想着卢秋心若与岳剑尘喝醉,说明二人交情当是不错,便吩咐司机好生送岳剑塵回去。
岳剑尘却只不肯,坚持道自己并未喝醉,司机上去扶他,他因醉了不晓得控制力道,险些一拳将司机打翻,随后忙忙道歉,自行叫了车离开。
韩凤亭在一边看了,他此刻随同卢秋心学艺,虽说学的功夫不过是半桶水,眼力却不比以往。心道:这人很有两下子,从前又没见老师提过,到底是什么来头?
章二
再说岳剑尘到家好睡了一场,早就把自己险些揍人的事抛到脑后,只想这一场酒喝得很是痛快,有机会定要与卢秋心再叙一场。
这般波澜不惊地过了两日,这天岳剑尘教完了课,拿着书本走出学院大门,刚拐进一条胡同里,就被一个华服少年拦住了去路。
岳剑尘打眼一看,这少年穿着十分豪奢,看面貌似乎有些脸熟,便笑问道:“阁下有事?”
那华服少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道:“你可是岳剑尘?”
岳剑尘心道:这少年怎晓得我的名字?他因在美术学院,里面女学生不少,又见这少年显是个富贵子弟,心想莫非是涉及到了什么罗曼蒂克的事件?这可得谨慎处理。谁想那华服少年下一句便是:“听说你功夫不错,我要与你较量一番。”
这华服少年自然就是韩凤亭。自他与卢秋心学武以来,自诩也是一个高手,那日见了岳剑尘出手之后,心道这人功夫不差,正可以拿他试试手,便私下里要李副官去查此人身份,查到后便来堵人。
这较量一番虽是实情,可这句大实话在岳剑尘听来,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挑衅之言。他素来不喜欢美术学院中那种浪漫风气,更不喜欢这等盛气凌人的态度,心中早已把韩凤亭当成了一个花花公子,便道:“好。”
韩凤亭很是兴奋,便先摆了一个造型出来,他向前迈了一步,左掌一伸,也道:“请。”自觉十分具有英雄气概。
岳剑尘却看得暗自摇头,心说真真到处都是破绽,伸腿一扫,韩凤亭本来下盘就不算稳,一扫之下“扑通”一声便摔到了地上。韩凤亭倒也灵便,身子一挺跳了起来,尚未施展出卢秋心教他的小擒拿手,却见对方一掌已经劈了过来。
这一掌气势汹汹,韩凤亭来不及出手,赶快向左一闪,谁晓得这一招原是虚招,岳剑尘第二掌劈向的正是他左肩。
韩凤亭大叫不好,幸而这些时日和卢秋心学武,到底也不算全然自学,向后就退,竟避开了这一掌。没想到这一掌竟然还是虚招,真正的招式乃是下面的一脚,韩凤亭“哎哟”一声,又被扫趴到地上。
韩凤亭不由大怒:“这是什么鬼门道,怎的全都是虚招?”
岳剑尘嗤笑一声:“见识短浅。”
韩凤亭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岳剑尘怒道:“你敢骂小爷!”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第三次被岳剑尘扫倒在地,他气道:“要不是你虚招太多,待小爷施展出擒拿手……”
岳剑尘笑起来:“谁家打架是站在那里等你来打的?技不如人又要嘴硬。你有时间泡女学生,倒不如认真学学功夫,好歹也算一桩事业。”
韩凤亭大怒,尚未发作,就听身后有人咳嗽一声,他一回头,叫道:“老师!”
卢秋心今日来,原是想与岳剑尘打听一些蝶影入学的消息,没想刚来就听到岳剑尘那一句话,不由得大皱眉头。但当着岳剑尘的面却不好说什么,只道:“原来少督也在。”
韩凤亭叫道:“老师,这人使诈,你快和他比比,他一定不是你对手!”
卢秋心并不理他说话,只向岳剑尘道:“惭愧,岳先生见笑。”
岳剑尘为人爽快,他也看出两人关系,心道原来这少年是卢先生学生,倒也不必太计较。就笑道:“无妨。卢先生怎么也来了?”
卢秋心打发韩凤亭先回去,岳剑尘的住处距离不远,便邀卢秋心前去小坐。小小—个院落,窗下放置着一盆兰草,墙上挂了一支洞箫,窗明几净,看着很是干净雅致,竟不像一个单身男子的居处。岳剑尘看出卢秋心的诧异,笑道:“这些都不是我收拾的。”便叫道,“小路子,出来见过卢先生。”
随着他这句话,一个少年端着两杯茶走了进来,这少年身材瘦小,但收拾得却也齐整。卢秋心觉这名字很是耳熟,细细一看,可不正是那日里他初遇岳剑尘时,那个当街偷窃的少年!
小路子送了茶便下去了,卢秋心又为方才韩凤亭之事致歉。岳剑尘摆手道:“卢先生说这些,我都明白,一个做老师的,自然是要护着自己的学生。莫说你那学生,就这个小路子,我也为他操了不少心。”
起先卢秋心不好多问,但这时岳剑尘主动提起,他便试探着问道:“这个小路子,岳先生起先也教过他?”
岳剑尘先不言语,喝了一口茶,方道:“我与卢先生一见如故,这话原也不必瞒你。这个小路子,和我早年的经历有关。”他拍了拍自己胸膛,道,“你看我现下是个教书匠,怎的倒会功夫?”
这一点,卢秋心也是好奇,当初岳剑尘街边一招拦住小路子,他就看出这青年身手不俗。只见岳剑尘喝了一口茶,道出自己早年的故事。
原来岳剑尘本是书香门第出身,但他少年时便讲究义气,又好学武,父母自是不喜。他一气之下,便跟着一个跑江湖的离家出走,谁想这个跑江湖的也不是平常人,而是一伙占山为王的土匪中的二当家。
那时岳剑尘尚且年少,看了这一伙人,只当他们是《水浒传》中一流人物,倒觉这一趟来得值得,成日里与他们一同厮混。闲暇时候,他也教山上人识些字。然而这些人大多对此不感兴趣,只有小路子当时年纪很小,倒跟着岳剑尘学了不少东西,这“师父”二字,便是由此而来。
再说岳剑尘在山上住了一段时间,看这些人的作为却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对。这些人获取钱财的手段竟都是为恶的居多。起先引他上山的那人待他还不错,他如今所使的那一套虚招为多的掌法,便是那人所教,江湖上称为“颠倒掌”,也颇有些名气。那人便向他道,你毕竟是个少爷,这山寨不是你呆的地方,不如归家。
岳剑尘此时本就对这山寨有了疑惑,加上这人一说,便下了决心离去。此时距他离家,已是两年有余。一至家中,却见门前一片素白,原来他父亲因思念儿子,竟在他归家前三日一病过世了。
岳剑尘痛哭失声,只觉这些年来虚掷年华,一事无成,又害得老父身死,实在是大大的不孝。一时间自暴自弃,每日里喝得烂醉如泥。就在这时,他父亲生前的一个好友及时训醒了他。
那人对岳剑尘道:你固然犯有大错,但你若就此沉沦,便是错上加错;反之,你若从此悔悟,尚有亡羊补牢之机。再说你的老母亲只有你一子,你若这般下去,她将来又由何人奉养?
岳剑尘如梦初醒,而那人也并非单纯训这一番话便就此结束,他把岳剑尘带在身边,重新教起。岳剑尘毕竟家学渊源,原本的国学功底还是在的。这般学了几年,那人又帮他觅到一个教师的职位,岳剑尘之母在此期间因病过世,因独子到底走上正路,逝时面上犹带微笑。
听完这一番经历,卢秋心也很是感慨,又赞岳剑尘父亲那好友实在是—个难得之人。岳剑尘叹道:“若没有他,怎有今日的我?他学问广博,按说,我实在是不配当他的弟子。但他教我几年,我心中实在把他当作恩师看待。前几日我看到小路子,便如看到当年的自己一般。”说罢,又叹了一口气。
卢秋心便问:“不知令尊生前那位友人,如何称呼?”
岳剑尘笑道:“我提他的名字,卢先生必然听过,他老人家名讳叫做谢兰圃。”
卢秋心不由“啊”了一声,这位谢兰圃谢老先生,乃是一位极有名气的大学问家,国学功底深厚,于金石篆刻上亦有極深的造诣。早在前清时,他的名气就已传播四海。清亡后,他心中感念难过,辞却一切政府任职,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因此他名气虽大,近些年见过他的人却不多。卢秋心对其学识人格都很敬仰,却万没想到,他竟是岳剑尘的恩师!
卢秋心按捺不住,犹豫半晌,到底和岳剑尘提出,若有机缘,实在很希望能够前去拜望谢老先生。
卢秋心提得小心翼翼,岳剑尘笑道:“卢先生也是我佩服的人,我想老师定然也很愿意见你。”卢秋心忙道“岂敢”。两人便议定了,次日清晨,一路去拜会谢兰圃。
这些事情都商议完毕,卢秋心方才想起,今日前来,原是为了咨询蝶影入学一事的,不由有些惭愧,又向岳剑尘请教。岳剑尘手头恰好有相关简章,便拿来交给卢秋心。又道这树人学院确是有些出色的教师,定不致误人子弟云云。
这一次长谈后,二人关系又进一层,待到卢秋心离去时,二人已互以“卢兄”、“岳兄”相称,不似前番生疏。
离开岳宅后,卢秋心直接去了报馆,恰好今日事情不多,他回家时韩凤亭犹未归来,卢秋心拿出简章,细细研究。
一看之下,这树人美术学院确实极好,只有一点:因学的是美术,又要住校,学费却不便宜,粗略一算,只这第一学期,卢秋心便要先准备出三四百元,这对于他乃是一笔大数目。卢秋心踌躇半晌,却也想不出哪里可以筹得这样一笔款项。
韩凤亭虽然十分富贵,但当日李副官请他来教课时,他便不愿与韩凤亭有金钱上的往来。眼下他也只是住在这里,连教习费都不曾收取。
思量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卢秋心也只得先行安歇。
他睡下不久,韩凤亭也回来了,这时李副官忽然匆匆赶来,道:“少督不好,韩二爷在天津得了重病,发了电报要少督快去探视。”
韩凤亭不由“哎呀”一声,这韩二爷是他的亲叔父,与乃兄不同,此人于军事上一窍不通,只好吃喝玩乐,他因迷一个戏子,前些时日一直住在天津,谁想却忽然生了重病。韩凤亭与他感情不错,听到这消息,连夜就要赶去。
韩凤亭原已要出门,忽然又想到:“这事竟没对老师说。”便问身边—个聽差,“老师回来了么?”
那听差道:“卢先生原回来得早,只是才睡下。”他因要讨好韩凤亭,便道,“卢先生似乎是有心事呢。”
韩凤亭听了这话,便停下脚步,问道:“是什么事?”
那听差赔笑道:“小的只看见卢先生拿了张纸看了半晌,又说蝶影姑娘的学费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事,小的也不晓得了。”
韩凤亭想了一想,便来到卢秋心房间,卢秋心已经睡熟,桌上却放了那张简章。
韩凤亭如今也识了几个字,拿起一看,半蒙半猜得倒也晓得其中意思。他本性聪明,细一想便想到卢秋心心中所思,遂从身上取出一叠钞票来。见卢秋心一件长衫正挂在一边,他便往里一塞,向那听差道:“我去天津的事儿,你明儿一早说与老师。”便径自走了。
那听差倒有些茫然,心道少督这般说,那他给钱的事儿我说还是不说呢?少督只让我提他去天津的事情,却不提此事,想必还是不愿我与卢先生说的?不如这般,待到卢先生问到这钱时,我再说不迟。他这般想着,也就退下了。
次日清晨,卢秋心醒来,那听差便与他说了韩凤亭去天津一事。卢秋心点了点头,便穿了长衫自去寻岳剑尘。那一千元说起来虽多,揣在怀中不过薄薄一叠,韩凤亭一番好心,卢秋心却并未留意到。
再说卢秋心与岳剑尘会合,两人便一路去了谢兰圃家,原来两家相距不过一条胡同距离,谢兰圃虽是一位大学问家,可是他的居处却是十分朴素的。只四下里都是书架,书籍一直要堆到天花板上。
岳剑尘引着卢秋心来到里面的书房,这里面的书籍更多,卢秋心抬头见到一位清瘦老者,不敢多言,忙深施一礼,道:“学生卢秋心见过谢老先生。”
便听那老者道:“不必多礼。”他的语速很是缓慢,带着南方人的声气儿,自有一种文雅的韵味。
卢秋心便站直身子,看到这位闻名遐迩的大学问家,花甲年纪,身形十分瘦削,面上略带郁郁之色,但神气却很和蔼。
岳剑尘忙上前介绍道:“先生,这位卢秋心卢记者,就是我之前和您提过的那位,机缘巧合,我们竟成了好友,他对您也十分敬仰,所以我带他前来拜望。”
谢兰圃笑道:“好,好。”
卢秋心正要说几句谦逊之语,一眼却扫到了谢兰圃身边书桌上的一张麻纸,不由得大吃一惊,眼睛仿佛粘在上面,再移动不得。
面对着这样一位大学问家,何物竟能使卢秋心如此?实是因为这张麻纸太过不同寻常,这乃是西晋陆机的《平复帖》,是传世最早的一件名家法帖,有称号叫做“法帖之祖”,可说是价值连城的一件瑰宝。而其在书法史上的意义,更是不同寻常。卢秋心素爱书法,连这张《平复帖》,他也是临过的,如今得见,怎能不惊?
谢兰圃见他注目,拈须而笑,道:“你认出来了?剑尘,你也来看看。”
岳剑尘先前没有留意,如今一眼看过,不由惊道:“这不是《平复帖》么?”
谢兰圃笑道:“正是,我从友人那里借来了三日,你们来得巧,正碰上了。”
这《平复帖》的主人乃是前清宗室,亦是一位有名的书画家,按说,这等名帖本无外借的道理,但二人乃是忘年之交,因此便破例借给了谢兰圃。
卢秋心这时也省到自己礼节疏忽,连忙致歉,道:“因少时极爱此帖,一时失了分寸,请谢先生见谅。”
谢兰圃笑道:“不碍事,你既说极爱此帖,想必也是临过的,不如写几个字来看一看。”
卢秋心甚是惶恐,但谢兰圃既这般说,也只得拿起笔来,自觉一支笔在手中从未如此之重。他屏气凝神地将此帖写了一遍,便侧身退到一旁。
谢兰圃看了一遍,道:“确有功底,这个帖子,最难的是要有一种古朴淳厚之气。看你的字已有三分神髓,但此处笔画,不应游荡过远,会失了本意。”说罢便指点其中几个字,为卢秋心一一分说,又向岳剑尘笑道,“你的字可就大大不如了。”岳剑尘不以为意,反很为卢秋心高兴,须知能被谢兰圃称为“三分神髓”,已是极为难得的事情。卢秋心见谢兰圃态度谦和,心中亦是感念。
三人正谈论时,小路子忽然叩门进来,道:“师父,有位云先生找您。”
岳剑尘“啊”了一声:“这个老云,原说下午的,他怎么上午就来了。”便道,“先生,我先回去一下。”
卢秋心忙起身也想告辞,岳剑尘笑道:“不必,原是一个同事有些学校的事情找我,很快便回来,卢兄先与先生谈谈,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岳剑尘说完便走,谁想那同事却耽搁了他不少时间,直到了中午方才归来,方至谢家门口,却见许多人挤在那里,指点不休。他奇道:“这是在做些什么?”
一个人便道:“你不晓得,这家出了大事,说是一个什么字被偷了,谢老先生也被打伤了,幸而那犯人没能跑掉,已被抓走了!”
章三
岳剑尘大吃一惊,心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忙赶入书房中,却见里面半个人影也无,屋中纷乱,不知所以。
这下岳剑尘着了急,正要出去再做打听,内室的房门一推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乃是谢兰圃身边的老仆,先前岳剑尘来时,那老仆因出去采买并未在家。岳剑尘连忙抓住他,问道:“忠叔,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忠叔把腿一拍:“岳少爷,你快去看看老爷!”
岳剑尘吃了一惊,忙进内室,却见谢兰圃倒在床上,人事不省,身上并无其他伤痕,只额上一块青肿。忠叔道:“我方才掐人中,灌水都不管用,听得前面有个何一帖,什么病都是一帖药便好,我待要找他去看看。”
岳剑尘并非那等冷静善谋之人,见得谢兰圃如此更乱了分寸。便任由忠叔去请人,自己在一旁看护谢兰圃。只见谢兰圃呼吸细弱,面色苍白,心中不由惶急万分。又想:卢兄到哪里去了?恩师到底为何受伤,他们说有什么字被偷,难不成竟是《平复帖》?这,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他站起身来,急躁地连转了几个圈,心情略有平复,一眼又扫到榻上昏迷不醒的谢兰圃,心头忽然晃过老师当日曾与自己说话,道是自己性情浮躁,最重是一个“稳”字。此时老师如此,忠叔又年老,自己若再不能做主,老师又当如何?这般想着,慢慢地安定了一些。
就在这时,忠叔带着一个大夫走了进来,这大夫四十多岁年纪,穿着长袍马褂,很是体面,连拎的药箱也十分讲究,但生得尖削一个下巴,细小一对眼睛,看着很是不舒服。岳剑尘心中先有几分不快,待到看他慢条斯理诊了脉,又检查了片刻,最后竟是拿出一贴膏药,说什么“只要贴上,便药到病除”,更是不乐,道:“从未听说贴一贴膏药便可病好的,若醒不来,又或耽搁了病情,到时算在谁身上?”
那大夫便道:“这位老先生年纪大了,一时醒不来,也是常见的事情,但你若不贴我这膏药,只怕连那醒来的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忠叔在一边搓着手,急道:“岳少爷,既这般说,先给老爷贴上试试也是好的。”
岳剑尘这时心思清明许多,接了那膏药,拿了几块钱打发何一帖走了,又道:“我只怕老师是撞到脑子,伤了血管。这须得去外国人的医院。”
谢兰圃是国学大师,忠叔崇敬其主,对西方的东西多不信任,犹疑道:“我听说那外国人的医院,说不得要把脑壳劈开,可不是要出事?”
岳剑尘摇头道:“不会。”嘱咐了一句忠叔照料谢兰圃,莫要随意移动,便出去寻人帮忙。
他所在的树人美术学院,本就是一家偏西式的学校,因此同事中倒有许多对外国医院有所了解,又听说是谢兰圃受伤,这是有名的大师,大家都是崇敬的,因此很快便寻了一辆汽车来,将谢兰圃送到一间医院。医生细细一查,果然是伤了头部,因谢兰圃身体素来衰弱,年纪又老迈,因此何时能够醒来,却是一件难以定论之事。
岳剑尘听得心头又焦躁起来,但按此刻情形,若谢兰圃不住院,情形更是不好,便仍是办理了住院,先垫付了十天的诊费,因外国的医院允许人陪同,忠叔便留下来护理。
待一切都安顿下来,岳剑尘方有闲暇,向忠叔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原来岳剑尘走后不久,忠叔也就回来,为客人上了茶后便退到一旁的厢房。谁知没多一会儿,忠叔就觉得困倦,迷迷糊糊睡熟之后,不久又醒来,他起初没当回事,欲待去正房看一下客人有无需要照料之处。谁想一进正房,却见桌上狼藉一片,《平复帖》却不见了踪影,谢兰圃半身歪斜倒在一边,卢秋心却站在当地,欲待出门的样子。忠叔一看不好,忙一把抓住卢秋心,又叫来许多邻居帮忙,待到警察来时,又在他身上搜出一笔说不清来由的款子,更增嫌疑。便被警察带走,追寻那《平复帖》的下落。
岳剑尘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他万没想到,偷走《平复帖》的人竟然是卢秋心!不由自主便道:“卢兄怎会做出这等事……决不会如此,写出那样文章的人,怎会做这等事?”
忠叔跟随谢兰圃良久,也是通些文理的,道:“若说写好文章的都不去做贼,那秦桧也是忠臣了!”
岳剑尘哑口无言,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卢秋心会去打伤谢兰圃,偷走《平复帖》。忠叔冷笑道:“岳少爷你从前便轻信人,这一次更是引狼入室!”
岳剑尘张了张口,却依旧说不出话来。他低了头,拿出二十元递给忠叔,道:“你拿着,支付些零碎小账。”便匆匆出了门。
他来到医院门口,只觉心头郁闷至极,真想大喊大叫一番,他想到与卢秋心这几次会面,虽然次数不多,但却觉对方并非这样的恶人。可这事若非卢秋心所为,又是何人所做?此时天色已晚,就算去警察局也无法探监。他思来想去,又回到了谢兰圃家门前。
此时大门自然已经锁上,岳剑尘想了一想,找个僻静角落翻墙而入,却并未进入书房,而是到忠叔当时所在的厢房看了一遍。岳剑尘曾在江湖上混过几年,听忠叔的讲述,这不像是平常的情形,反倒像是中了迷香。
他细细查了一番,果然在窗缝里寻出一个小小竹管,若不是他熟知这些事情,晃眼一看,真要错过,这正是熏迷香所用之物。
岳剑尘拈着竹管,心头生疑,若真是卢秋心所为,那他既然已经打伤了谢兰圃,忠叔的年纪老迈,直接打倒便可,怎又会好整以暇地用什么迷香?他心里想着,把竹管往怀里一揣,又打算去书房查看,谁想刚出了房门,却见隔壁一家邻居灯火忽然熄灭。
若单说灯火熄灭,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这灯火熄灭之后,忽又点燃,如是者三。岳剑尘在院中看了,联系起方才找到的小竹管,心头不由生疑。
待到那灯火终于熄灭,隔壁人家一片漆黑时,岳剑尘又看片刻,不见异样,也不再去书房查看,他展身出门,来到隔壁人家墙边,手一撑便跳了进去。
这若被人发现,少不得告他个入室盗窃之罪,但岳剑尘本是想到便做的性子,并未想这些。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侧耳细听,却不闻任何声响。他又呆了一会儿,索性轻轻走到那方才灯火亮了又熄的窗下,轻轻将窗子推开一道缝隙,借着些许月光向里一看,只见房里并无一个人影。
岳剑尘便来到房门前,一只手搭在门上,他本意是要探查一下里面情形,谁想这一推,门向里便开,他险些摔倒,原来这门并不曾锁上。他站直身子,索性走了进去,一眼扫过,房中果然无人,便轻轻退了出去,又到其他房中看了一番,也是全无人影。他索性又回到起初的房间,把桌上的油灯打亮,细细查看。
这房中的布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桌上放了一個茶壶,四个茶杯,岳剑尘伸手一摸,那茶壶尚有余温,心里不由犯了嘀咕,显然这里面的人是去了别处,可黑灯瞎火,这户人家能去哪里?他转身要出门的时候,鼻子忽然一耸,暗道不对,这房里怎的有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很是细弱,先前他进来时,到底有些紧张,因此未曾留意,此刻安定下来,方才察觉出来。他握紧了两个拳头,沿着那气味走近,原来这房里尚有一处小门,一股细细的血流便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岳剑尘心中暗悔,此番来时实应带些防身之物,但此时退后不得,他一咬牙,上前去一把便拉开了那小门。
那小门里一览无余,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储藏室,里面除却一些杂物,便是一只斩了头的公鸡,血淋淋地扔在地上。他出来再细一看,连那茶杯上也有些血气。
这……莫非是江湖上歃血盟誓的意思?大家斩了鸡头血,又或结为兄弟,又或是约定在某一事上互不违背,可这里又怎么会有江湖人?
岳剑尘轻轻关上门,翻墙离开。
种种事情,令人疑惑。虽有谢兰圃的书房尚未查看,但此刻岳剑尘已是腹如雷鸣,这一天里他四下奔波,除早饭外,还是水米未进。这时实在支撑不下,便来到胡同口的铺子里随意买了一些面食,又向那山东老板要了一碗水喝。
岳剑尘边走边吃,将至谢家门前时,忽见一个黑影,一蹿便从自己方才查看那邻居家的墙里出来,一溜烟似的向胡同另一端去了。岳剑尘叫声不好,疾步赶了上去,偏那黑影动作极快,两人又隔了一段距离,岳剑尘追了一段,那黑影已来到胡同尽头,不知拐到了什么地方去。岳剑尘气得直拍腿,却到底是追不上了。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人与谢兰圃同住在一条胡同里,名叫王子玄,也是一个学者,岳剑尘与他本是熟识,忙行下礼去。
王子玄见得是他,忙询问谢兰圃眼下情形,得知后叹息几声,又问了那医院地址,打算明日去探访。岳剑尘却忽然想到一事,便问:“王老先生,不知那户人家现在住的是什么人?”伸手一指方才自己探查过那家。
王子玄扫了一眼,便道:“哦,那是丁家的房子,原本他们老两口住在那里,近日里赁出去了。”
岳剑尘忙道:“那是賃给了什么人?”
王子玄道:“是一位姓周的小先生,他一个人倒住了这么大一间房,不过闻说他家里很有势力,自家也在海关做事,却也难怪。我看他身边,足跟了两三个听差呢!”
岳剑尘心中疑惑更增,按说,这般一个青年,家中又怎会出现那些怪异之事?但此时王子玄犹在,他却不好再去探看,自己也是十分疲惫,便与王子玄道别,自回了家。
次日清晨,岳剑尘一早醒来,想到昨日种种,真恨不得那不过是大梦一场。可惜想归想,事情却已发生,却不能视而不见。他收拾一下,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决意去监狱看看卢秋心,可想到谢兰圃邻居那种种惨事,又放心不下。
正想着这些,小路子推门进来,看着岳剑尘笑道:“师父,您昨儿回来得倒晚。”
岳剑尘心念一动,小路子年纪轻,手脚却很伶俐,又是在那样地方长大的,心思倒比一般少年要灵动许多,便道:“小路子,有一件事我想托付给你,却不知你能不能做。”
小路子一听,忙笑道:“师父你说。”
岳剑尘道:“昨日里,我的恩师出了事情,他被人打伤,一样重要的东西也被偷走了。如今有些线索,但我上午另有他事,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
小路子一听,立即义愤填膺:“什么人敢打伤我师公?师父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听到“师公”两字,虽是这般时候,岳剑尘多少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他带着小路子来到谢家门前,指了指邻居那家,道:“你盯着这家,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都注意着,等我回来。可自己也要小心,一切以安全为上。”
小路子满口答应:“师父你就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
岳剑尘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来,再次嘱托道:“你年纪小,又莽莽撞撞的,一定要小心行事!”又问,“你带钱出来没有?中午若我没回来,就自己去买点东西吃。”
小路子抓抓头:“我身上……没钱了。”
岳剑尘吃惊道:“前两天刚给你五块钱,竟都花了?”见小路子低下头不说话,心想他之前流落街头,沾染了许多不好的习气,也是有的。现下他在自己身边日子短,日后慢慢调理也不迟,便又给了他两块钱,这才离去。
章四
在去探视卢秋心之前,岳剑尘到底还是又去了一次医院。见谢兰圃虚弱地躺在床上,一把白胡子露在被子外面,哪里还看得出是一个大学者的模样?只觉心酸不能白已。忠叔年纪也大了,倚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打着鼾。岳剑尘并没有叫醒他,只轻轻走出了病房。
他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不知怎的,脑子里便晃过了第一次见到谢兰圃的情形。
那时岳剑尘年纪尚小,淘气得厉害,那一日在外面玩了半日回来,还摸了两条鱼,用柳枝系着一路拎出来,谁想刚到家,就见到父亲一张黑面,吓得他刚迈进门里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父亲见他如此,更加恼怒,抬腿追赶。
刚拐出胡同,岳剑尘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两条鱼也脱手而出。
岳剑尘这下急了,那两条鱼虽然小,可花了他一下午时间才捉到,当下也顾不得被撞那人,忙去捉鱼,谁想他刚捡起一条鱼,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往哪里跑……”正是父亲的声音,随即岳父注意到了被他撞到那人,吃了一惊,忙道,“兰圃兄,你怎来了?啊,这小孽畜可是撞到了你?”
岳剑尘这才留意到那人被他一撞,已经坐到了地上,他听父亲的语气,对那人是很尊敬的,不免害怕起来。可因年幼的缘故,越是害怕愧疚,越是说不出一句歉意的话。却见那人慢吞吞地起身,在长衫里掏了一会儿,居然掏出一条鱼来,原来另一条鱼竟是跳进了他衣服里。
岳父一见,更加生气,岳剑尘缩着脖子低着头,心道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只怕还要挨打,却觉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那人笑着道:“小孩子顽皮是常见的事,岳兄何必气恼?”随后笑着对岳剑尘道,“快把鱼拾起来吧,你小小年纪,料想捉到它们也不是轻易的事。”
岳剑尘呆呆地抬起头,他这才注意到被他撞倒的那个人,这人与他的父亲年纪相仿,却要清瘦许多,面上神情蔼然,其时夕阳正于他身后缓缓落下,映得他一身霞彩,恍惚并非尘世中人。
这是岳剑尘与谢兰圃的初见,之后再见,已是十余年后,可是此情此景,却铭记于岳剑尘心中,永世不能忘怀。
岳剑尘下定决心,一定要寻回《平复帖》,告慰恩师。带着这样的念头,他来到了警察局,颇花了一些时间,终于见到了卢秋心。
虽是能见上一面,但要求也颇苛刻。岳剑尘将那探视犯人的单子交给警察之后,那警察扫了他一眼,道:“说几句便赶快出来,这里面可不能呆太久。”岳剑尘点头称是,进了一道栅栏门,又走了一小段,方才见到了卢秋心。
一夜未见,卢秋心亦是憔悴不少,见到是岳剑尘前来探视,他很有些惊讶,站起身道:“岳兄……谢老先生可好?”
岳剑尘摇了摇头:“恩师已送去了医院,可还没有醒。”他抬起头,紧盯着卢秋心的眼睛,道,“卢兄,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卢秋心摇了摇头:“不是。”
岳剑尘呼出一口气:“我原想也不应是你……你这样人,本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这般说,卢秋心反而有些诧异,问道:“岳兄,你信我?”
岳剑尘道:“你这般说,我便信。”他摇一摇头,“旁人总说我好轻信人,可我心里总想着,这世上若是连一个人也信不得,那还有什么趣儿?因此我虽信错过几次人,却依旧想相信你一次。”
卢秋心手指紧紧扣住栅栏,半晌方道:“……多谢你。”
多谢你,当此时刻,犹这般信我。
岳剑尘摆了摆手,道:“不必说这个。卢兄,我想问你,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秋心道:“我说出来,只怕岳兄不信……然则,昨日我实在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什么?”岳剑尘大惊。
卢秋心道:“昨日岳兄走后,谢老先生与我谈了一些学问上的事,后来,谢家那位老仆便走了进来,对我道,卢少爷,胡同口有一个穿长衫的人寻你,说是有重要的事。
“我便去了,岳兄知道,那条胡同很长,我走到胡同口又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忽然间我觉得不对,便赶了回来,而那时谢老先生便已倒下,我则被那老仆指认为犯人,扭送到了这里。”
岳剑尘思量道:“这可与忠叔所说的不同啊……”
卢秋心问道:“那忠叔又是怎样说的?”
岳剑尘便把忠叔所言对卢秋心说了一遍,他心中也疑惑这二人所言为何大有矛盾,却见卢秋心正色道:“岳兄,你却不问,为何我在胡同口忽然觉得不对回返么?”
岳剑尘实未注意到这点,便随口问道:“为何?”
卢秋心道:“岳兄引我前来谢老先生家中时,那位忠叔并不在家,也不可能知道我是何人。可他回来时,为何直接便称我为卢少爷?”
岳剑尘道:“想是与他说话那人道出卢兄名姓。”
卢秋心摇头道:“不对,老北京的仆人熟谙礼节,他既未见过我,那么第一句应是‘您可是卢少爷!”
岳剑尘一惊,他省到这句话中深层含义,险些跳起来,道:“这不可能!忠叔跟了恩师十几年,他怎么可能做对不起老师的事情?”
卢秋心见他激动,忙道:“岳兄,你且听我说……”
岳剑尘摇头道:“你不必说了,卢兄,我是很信任你的,可我也同样信任忠叔,我若连忠叔都不信,又怎么去信你?”
他这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卢秋心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并非如此……”刚说完这四个字,先前那警察便又来了,催促道:“时间到了,快些出来!”
岳剑尘无法多呆,匆匆起身,犹听卢秋心道:“岳兄,我怀疑的是……”他掩住双耳,不愿再听,便离开了。
一路上,岳剑尘心思起伏不定,一想到清晨时忠叔累极在椅上睡着的情形,便觉忠叔对谢兰圃如此忠心,决不会有如此行径;而当他回忆起卢秋心在报纸上的种种文字,又觉文如其人,能写出这般文字之人,决不会是一个恶徒。
他思来想去,又回到了谢家门前,不见小路子人影,却见一个风仪翩翩的青年正在邻居家门前,他心中一动,想到昨夜里王子玄的话,暗想这莫非便是隔壁那姓周的小先生,便從背后叫道:“周先生!”
那青年便回了身,见岳剑尘笑道:“这位先生是叫我?您怎么称呼?”
岳剑尘道:“小姓岳,是隔壁谢家的子侄,周先生住在隔壁,昨夜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和您请教。”
那小周先生笑道:“客气,只我前几日去了上海,今天才回来,倒不知能帮上什么忙。”
岳剑尘一听,倒有些踌躇,人家根本不在,自己要如何打听?他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那小周先生哈哈一笑,便自进了门,谁想他进去不久,便听他怒道:“人呢,人呢!这群背主的东西!”
岳剑尘一听,料得有事,便跟了进去,只见那小周先生正在院子里跺着脚骂,他便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周先生正在恼怒的时候,也不计较这岳剑尘怎么也跟进来了,怒道:“这是个什么世道,我原雇了三个听差,又给了三个月的工钱,如今可好,我不过去了一次上海,竟是一个都不见!”
岳剑尘一听这话,恰和昨夜发生的事情对上,忙道:“周先生,你可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小周先生一听,忙冲进房中,过一会儿只听他叫道:“哎哟,这什么东西!血糊糊的!”岳剑尘不由失笑,多是那小周先生看到那只无头公鸡。
又过片刻,小周先生走了出来,奇道:“这真是一件怪事,竟没有丢什么,可他们不是贼,倒跑什么?”
岳剑尘道:“周先生还不知道吧,昨天这里发生了一桩案子。”说罢,便将事情前后都说给了小周先生,只听得后者紧张不已。
待到岳剑尘说完之后,小周先生方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几个是贼?躲在我这里就是为了偷那什么帖的?”
岳剑尘道:“此刻尚无证据,不过我确实这般怀疑,不知这几个听差周先生是从哪里雇来的?”
小周先生道:“是牌桌上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那小子混蛋,现在倒在南方呢,留下这烂摊子给我!”
岳剑尘安慰道:“这些人若是惯犯,只怕周先生那朋友也不知情。”又问那几人名姓,无非是姓张姓李,岳剑尘也知这些名字未必是真,只先记下。又问样貌如何,小周先生想了半日,只道:“一个做听差的,谁耐烦记他们模样。对了,其中有个叫孙二的,下巴上长了一颗黑痣。”
这倒是个明显的记号,岳剑尘便记了下来,又安慰了小周先生几句,这才离开,临行时犹听小周先生自语道:“这地方住不得了……”
岳剑尘不晓得小路子究竟去了哪里,毕竟担心,又在胡同里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不见小路子踪影,又觉腹中饥饿,想到家中尚有些吃食,便打算先回家去吃些东西。
刚走进家门,岳剑尘一眼便看到小路子,登时放下心来,却见这小子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包椒盐烧饼,一盒熏雁翅,吃得正香,见他进来,从椅子上跳下来笑道:“师父你回来啦!一起过来吃烧饼,夹着熏肉吃,香!”
岳剑尘倒好笑起来,看那酱红油亮的熏雁翅,倒也有些意动,他提着青瓷茶壶,去泡了一壶香片回来,往小路子身边一坐,也拿了个烧饼吃了起来。
他虽是从谢兰圃学过学问的,可不是那种食不言寝不语的书生,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便问小路子:“你上午都去了哪里?可遇到了什么事情?”
小路子嘴里还含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道:“上午见了人……”
岳剑尘虽不是很讲究的人,到底还见不得这样,斥责道:“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成什么样子。”
小路子连忙用力吞咽,谁想他嘴里东西太多,险些噎到,岳剑尘忙倒了茶给他,好容易把东西冲下去。小路子才道:“师父,我约是看到你说的那些人了!”
“哦?”岳剑尘也来了兴致,忙问道,“你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小路子今天在谢家附近蹲守,守了一个多时辰后,真有两个大汉鬼鬼祟祟地来到邻家切近,却没有进去,只在墙根下商议。小路子不敢离得太近,只装作一个顽童,隐约听得他们说到什么“大河旅店”“丁字号房见”之类,又过一会儿,那两人便分头走了。他又等一会儿,不见其他人来,又觉腹中饥饿,便买了些吃食先行回来,恰好岳剑尘也到了。
岳剑尘听了,寻思道:“大河旅店,倒不知这是哪里……”
小路子笑道:“我知道,在南城,都是下等人住的地方,难怪师父你不知道。”
北京城里,东城贵、西城富,至于南城多是穷苦人住,旅店想也不会太高明。听到这里,岳剑尘愈发有了分寸,又想到小周先生的话,问道:“那两个人里,有没有一个下巴上有黑痣?”
小路子怔了一怔,道:“大约……没有……”
岳剑尘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大约没有?”但一想小周先生雇的听差原有三个人,约是有黑痣的那个不在其中,便两三口把手里一个烧饼吃完,道,“很好!我便去看看。”
他拍拍手正待出门,小路子却忽然叫住他,犹豫着道:“师父……”
岳剑尘便停下脚步道:“怎的?”
小路子道:“师父,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岳剑尘奇道:“生你什么气?”
小路子又犹豫了一下道:“我明知大河旅店在哪里,自己卻没有去……”
岳剑尘哈哈一笑:“我一早便叫你小心行事,你若去了,我反要担心;你不去,才是正合我意。”
岳剑尘叫了一辆胶皮车,便去了南城,打听着来到那大河旅店前。从外表一看,这果然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岳剑尘是个书生打扮,反倒惹人注目。他想了一想,便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长衫的衫角也系起来,做出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这才走了进去。一个伙计上前要询问,岳剑尘不待他说话,先塞了一块钱过去,问道:“丁字号房在哪里?”
那伙计登时眉开眼笑,也不问岳剑尘什么,伸手一指。岳剑尘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
那丁字号房房门紧闭,岳剑尘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形,刚想上前查看,房门一响,一个人恰走了出来。这人眉骨粗壮,穿着短衣,下巴上正有一颗黑痣,岳剑尘细看他身形举止,便确认这是个有功夫的人。
岳剑尘便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与那人擦肩而过,待到那人走出一段路后,便悄悄地跟在他后边。眼见那人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便不见了踪影,岳剑尘心里奇怪,盖因这原是条死胡同,人怎的忽然不见?他正左右张望,忽然耳畔风声呼呼,一个醋钵大的拳头,朝着他直砸了下来!
章五
岳剑尘一看不好,亏得他身手灵便,一个铁板桥向下一闪,好歹避过这一拳。随即挺直身子,也是一拳回敬,谁想这一拳虽然打中,但因并非要害部位,那人晃了一晃,竟然若无其事,飞起一脚,向岳剑尘头部踢去。
岳剑尘忙侧头躲过,这一脚正踢到墙上,只踢得灰土四溅,墙上更留下了一个印子,可见此人力气之大。他不依不饶,见这一脚落空,便来了一个双风贯耳,双拳直击岳剑尘头部。
岳剑尘一看,这人招招是要命的招式,心下不由恼怒,暗道果然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强盗,偷窃伤人不说,如今还要杀我?恰好旁边有一条破条凳,他顺手抄起招架,只听“咣”的一声,条凳被一砸两半,木屑擦得他脸颊生疼。
然而力气大的人,往往就没有那么灵活,岳剑尘心念一动,看到倚着墙还有一根竹竿,一伸手抄了起来,朝着那人脚下便扫了过去。果然那人慌乱躲闪,险些就要被绊倒。岳剑尘心里一乐,也不朝他身上出手,握着这根竹竿,专向那人下三路袭去。
那人霎时手忙脚乱,单要躲避这根竹竿已成了问题,手上的袭击自然也就缓慢下来,远不足以对岳剑尘构成威胁,只气得满口乱骂。岳剑尘心中暗喜,那根竹竿出手更快,没过两下,那人“扑通”一声便被绊了个跟斗。他手一撑地刚要起身,岳剑尘哪容他再动,这一下却是让他头先着地,那人只觉天旋地转,岳剑尘想到方才他出手不容情,抄了块石头便砸了下去。那人“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额角渗血。
岳剑尘心里松了一口气,忽又觉得不对,自己前来找人,是要问个究竟,并寻到《平复帖》的,如今人被自己打晕了,如何问得?但若要叫醒,这人凶悍得很,倒不易对付。有心寻条绳子把人捆上,一时却寻不得,正踌躇时分,忽有两个人从胡同另一侧跑了过来。
这两人的外表,却也是很凶恶的。打头的一个瘦子一眼看到地上被打晕那人,叫道:“老七!”再一看岳剑尘正站在旁边,身上还有打斗痕迹,骂道,“小白脸子!”上前就打。
岳剑尘脸虽生得不黑,可被人这般骂倒也是首次,他心中气恼,伸臂一挡,两条手臂在空中一撞,两人竟同时后退了一步。岳剑尘心道:这人看着瘦削,力气倒也不小。又见后面一个胖子也赶了上来,心想这可不好应付。然而环顾四周,此处原是一个死胡同,走是绝对走不了的。可若抄什么家伙,地上除却自己方才用的那些竹竿条凳,也没了旁的东西。
这时岳剑尘不免后悔,自己来得太急,早知不如带些趁手的家伙。但此刻不是后悔的时候,他心思本快,一眼看到身后围墙,手往上一搭,向上就爬。
那瘦子倒吃了一惊,心想: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他是要翻墙逃走?可这里面都是住家,逃走不易。他因心里转了这些念头,手上行动未免就慢了两分,原是要抓岳剑尘小腿的,这一下只扯住了长袍一角,“哧”的一声,被他拽了一块布头在手里,而岳剑尘早已上了墙头。
那瘦子急了起来,一手指着岳剑尘骂道:“小子,你要跑就是丫头养的!”
这是极难听的一句骂人话,岳剑尘不怒反笑,道:“谁要跑!”往下就是一跳。这一下出乎意料,且他是瞄准了那瘦子身上跳下去,又使了个千斤坠。那瘦子全没想到,被压个正着,他原就生得瘦,这一下更是出气多进气少,连“哎哟”都喊不出来。
那胖子原落后一步,似乎还要自持些身份,不肯两人同时上前夹攻,但待到瘦子被压,他自不能袖手,方要上前,岳剑尘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先劈到那瘦子后颈上,直将他劈晕过去。
这一手刀,可是岳剑尘当年在土匪窝里练出的本事,端的是又准又狠。随即他一纵从瘦子身上跳下来,一掌便向那胖子头颈劈下去。
这一掌来势汹汹,胖子又看到岳剑尘方才劈晕那瘦子的力度,自然忙要闪避,谁想岳剑尘这一招乃是虚招,另一掌向胖子胸口打了过去。
这也是要害部位,胖子自然不能硬接,亏他身躯肥重,却不像方才面带黑痣之人那般不灵活,竟将这一掌也避了过去。可他万没想到,连这一掌竟也是虚招,岳剑尘伸腿一绊,那胖子再躲不过去,“扑通”一声被绊了个跟头。但他身手委实不错,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眼看着岳剑尘,目光里惊疑不定:“颠倒梦想……”
这正是岳剑尘流落江湖时,与那山寨上二当家所学的“颠倒掌”,虚招极多,难以应付。江湖上虚实结合的拳脚原多,但如这颠倒掌一般,虚招远远多于实招的,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但这颠倒掌,其实原名并不叫做颠倒掌,它原是一名僧人所创,便取了《心经》里的句子,给这套掌法叫做“颠倒梦想”,这个“颠倒”,便是真假不明、迷真认妄的意思。但流传江湖之后,多有人嫌这名字冗长,因此便索性叫它“颠倒掌”。而到如今,能识得颠倒掌之人已然不多,能叫出原名就更是少之又少了。因此岳剑尘听他一口道出这名字,也是十分诧异。
那胖子又看了岳剑尘几眼,问道:“你是什么人?”
岳剑尘冷笑一声道:“来找你们的人!”
胖子又盯了他一眼,忽地道:“你若是个汉子,便在这里等我!”说着,竟也不顾地上那两人,径直就走。
岳剑尘心里奇怪,若换个别人,也要担心这胖子会不会带来打手,对他不利之类。但他为人却不理这些,索性往地上一坐,看这胖子到底耍什么把戏。
时间未久,这胖子就带着一个人赶了回来,这人身形并不十分高大,头上戴了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胖子一指岳剑尘:“就是这个人!连着打翻小李和我兄弟两个,您看是个什么来路?”
当这人走来的时候,岳剑尘虽然不曾见他面容,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待到这人向他走近时,这种熟悉之感愈发强烈,他心头怦怦直跳,自己也诧异为何会如此。眼见那人越走越近,他忽地福至心灵,叫道:“秀姐!”
那人脚步一顿,抬手便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素淡面庞。
那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一张清水脸不施脂粉,颇有风霜之色,头上梳的并不是妇人的发髻,显示她是一个未嫁的女子。她见了岳剑尘,态度并不显惊讶,只道:“听老六一说,我便想多半是你。”
岳剑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理理头发,又拍打一下衣服,但方才与几人打斗已弄得一身尘土褶皱,袍子还被撕下一块,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保持仪容齐整的。他心下懊悔,不想与这女子再见,自己竟是这副样子。
这个女子并非常人。当日里岳剑尘曾与卢秋心言道,自己年少时,曾随着一个跑江湖的离家出走,又随那人上山,还被传授一套颠倒掌,更在后来劝他下山归家。以上种种,并非虚言,只有一点岳剑尘当时未曾说明,这个山上的二当家,自己随之入江湖的人物,原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名叫庞冬秀,其父也是一个武学上的大家,她家学渊源,身手亦很出色。但后来父亲不幸身亡,却是他一个师侄替他报了仇,而这个师侄,乃是一个山寨上的大当家。
庞冬秀感谢他为父报仇,为了报恩,便入了山寨,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声。这固然因为她功夫高明,也因她行事较之寻常山寨人,要正直光明许多。当日岳剑尘初见她,便将她比作《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可見其为人。而后来庞冬秀劝岳剑尘归家时,曾说过自己也有离开的意思,可没想一别多年,两人竟在此地再度相逢。
那老六见岳剑尘称呼庞冬秀为“秀姐”,也怔了一下,原来江湖上的人,客气些的叫庞冬秀做“庞二当家”,又或者便叫“庞二姐”,岳剑尘这两个字出口,可见与庞冬秀是很亲近的关系,他抓了抓头,倒有些摸不着头脑。庞冬秀却转头向他道:“老六,你把小李和老七先带回去,我和这个人有些事情要说。”
老六对岳剑尘仍有些愤愤之色,但他似是很尊敬庞冬秀,并没有违背她的意思。好在那两个人只是被岳剑尘打晕,并没有性命上的危险。岳剑尘看着那几个人离去,心里其实亦是不满,但又看了一眼庞冬秀,终究也是遵照了她的意思。
庞冬秀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转身便走。岳剑尘便随着她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家冷酒铺子里。
此时因是下午,里面人并不多,两人选了一个靠窗的座头,要了两碗酒,随意点了两个小菜。岳剑尘忍不住开口问道:“秀姐,你怎的进京来了?你和那三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庞冬秀把斗笠放在一旁,却先问了一句:“你和他们动手,是为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她说话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婉约,也不似如今时式女子的态度,简洁干脆,又带些命令口吻,倒似一个男人。但岳剑尘熟悉她的作风,不以为意,想了一想,就道:“我有一个老师,对我是有大恩德的,他的一幅字被人偷了,人也被打伤,到现在也没醒来。因此我一直追到这里。”
庞冬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是怀疑我身边这几个人是做下这番事的人。”
这句话岳剑尘并不反驳,道:“正是如此。”
庞冬秀问道:“你的老师,是何时被打伤的?”
岳剑尘答道:“是昨日上午。”
庞冬秀道:“那不是这几个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岳剑尘一怔,还没有说话,庞冬秀又道:“昨天一天,这几个人都在我身边,不曾出门。莫说昨日,就是最近半个月,他们也未曾脱离我身旁。另有一个小癞子,虽然昨日不在,可他没什么本事,胆子又小。打伤人的事,他是做不出的。”她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酒,又道,“况且你说那字,既是专程有人去偷的,想是很值钱的一样物事,我身边这几个人,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做得?”
岳剑尘听得此言,心中一动,暗道这个道理我之前竟未想到,那《平复帖》原是草书,在这班人眼里看来,与鬼画符也没什么两样。谢兰圃家中的字帖无数,若是他们前去偷盗,莫说分辨真假,就是辨出哪一张是《平复帖》也是难事,这一定得有一个通晓旧知识的人,才能做出这等事。可这般说来,莫非自己之前的推论,都是错的?难不成这件事真的与卢秋心有关?而小路子上午遇见那两个人提到大河旅店,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又听庞冬秀道:“至于我到这里,实是有一件大事,与你可没什么关系。”
岳剑尘怔怔问道:“秀姐,当年你不是说过,你也打算离开了,不混这一条路了?”
庞冬秀淡淡道:“是,若不是此事,我也不会回来。”
岳剑尘又问是什么事情,庞冬秀却不肯说。她在岳剑尘面前,始终有一分威严在,岳剑尘并不敢十分逼问,但又心有不甘,不肯这般离去。就在这个当口,刚才那个老六匆匆地跑了过来,到了庞冬秀面前道:“小癞子回来了!好容易找到了那幾个藏身的地方!”
庞冬秀倏然而立,道:“走!”
老六搓着手,极不满地瞥了岳剑尘一眼:“小李和老七都晕着,小癞子哪当得人手用,那一边至少有三个人,咱们怎么够……”
庞冬秀冷冷道:“多说什么,走。”
岳剑尘也站起身,他虽还不知是什么事,但情形对庞冬秀一方不利是可想而知的,便道:“秀姐,不知是什么事,我说不定可以帮忙……”
老六在一旁听得倒有些心动,刚要说话,已被庞冬秀打断道:“你现时是个少爷,不必理这些事。”便结算了酒钱,带着老六走了。
岳剑尘坐在原位上,随意拈了一颗玫瑰枣放入口中,却是食而不知其味。
章六
这一边庞冬秀回了旅店,小癞子早已在等候,一见了庞冬秀便上前道:“庞姑姑,我查了几天,终于查到他们的踪迹了!”便低声说了—个地方。
庞冬秀点了点头,道:“很好,辛苦你了。你就留在这里。”便对老六道,“我们走吧。”
老六犹豫着道:“咱们只有两人,万……”
庞冬秀冷冷道:“前怕狼,后怕虎,也不要再混了。”又说,“你也知道,这一路寻到他们踪迹是如何不易,错过了,再找这样的机会就难了。”说罢,径直走出门外。
老六寻思了一番,一跺脚道:“拼了!”也随着庞冬秀走了出去。
两人出了旅店,净寻了些小路走,这般走了很长时间,已渐渐地出了城。因两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故而并未觉得如何疲惫。又走了一段,四下里荒草凄凄,庞冬秀忽然一转身,扬声道:“出来!”
老六吓了一跳,心道莫非自己已被那些人发现了?心中惴惴不安,可是回头一看并不见什么人,正疑惑处,庞冬秀又道:“再不出来,等着我用水泼你?”
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水源,因此听起来也不似什么威胁,可这句话一出,真有一个人拨开长草走了出来,垂头笑道:“秀姐,当初我刚见你,跟在你身后,你也这般说。”正是岳剑尘。
老六一伸舌头,心道这个少爷倒很有两下子,跟了这许久,自己并没有发现。却听岳剑尘道:“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秀姐,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我总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又笑道,“况且现在天也晚了,你便让我回城,也不方便了。”
庞冬秀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叹了一口气,道:“没想过了这几年,你的性子还是一直没有变。”
岳剑尘却道:“秀姐,我看你的性子也没有变,既如此,又何必说我?”
他两人语带机锋,老六并没有听懂,但他心里实在是很希望岳剑尘来帮这一个忙的,又见庞冬秀的态度,似乎并不是十分坚决,索性把岳剑尘拉到一旁,道:“我来告诉你!山上的大当家被杀了!杀他那几个人,偏还是旧日的兄弟,这是三刀六洞的叛门大罪。因此我和小李、老七几个气不过,决意为他报仇。但我们几个能力不足,所以特地请了退隐的庞二当家来帮忙。”
岳剑尘“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当日山上的大当家,他是见过的,此人是庞冬秀父亲的师侄,又曾为庞父报仇,难怪庞冬秀毅然趟了这次浑水。心念一转又笑道:“难怪那个老七见我面时下狠手,定是把我当成了仇人一伙。”
老六一拍大腿道:“正是这样,你忽然冒出来挑衅,功夫又高,怎叫我兄弟不疑心?莫说是他,我若不是看到你使了庞二当家的掌法,也把你当成一伙的了。”又道,“看你像个少爷,怎会庞二当家的看家本事?”这一句话声音却低,很怕庞冬秀听到。
岳剑尘“哈哈”一笑:“我比你们上山的年头,都早得多呢!”他却也怕庞冬秀听到,说了这一句不再多说,便转了话题问道,“你们的大当家功夫很俊,是什么厉害人物杀了他?”
老六道:“都是山上的叛徒!共有三个,一个叫海底眼,一个姓别叫别小七,还有一个叫王兴。”这几个名字岳剑尘都没听过,想都和老六等人一般,是后上山的。
老六又道:“他们杀了大当家,就进了北京城,听闻要做一个什么大买卖,若不是小癞子人头广,也不能找到他们。”
“大买卖?”岳剑尘把这三个字念了一遍,心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但一闪既过,这时他也没有多想,只笑道,“我知道了,按说,你们那个小李和老七今天也会跟着一起去吧。原是我误会,打伤了他们,现如今和你们一起去,也是应当的。”
这几句话老六就想说,只碍着庞冬秀不好出口,现下岳剑尘自己说出,他自然大喜过望,道:“就该如此!你……”忽又想到庞冬秀不曾表达态度,犹豫着又看过去。
庞冬秀又看了岳剑尘一眼,终是道:“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便一起去吧。”
三人又前行一段,看到前方有几间屋子,东边孤零零的一棵白杨树,上面一个乌鸦巢。对比小癞子所说,庞冬秀确定这就是那三人藏匿之处,随后又领着两人绕屋走了一圈,见到有个后门半开半掩,便对老六说:“你守在这里。”
这是防人逃脱的意思,老六心下担忧,就算里面是三人,三对二,己方也少了一人,万一对方再有个帮手,就更加难办。但庞冬秀已带着岳剑尘走了进去。
这几间屋里,唯有正屋有灯光,两人正大光明地推门进去,里面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正在喝酒吃肉。打头的一个人还道:“怎么才来……”忽地一抬头,看到是庞冬秀、岳剑尘两人,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外。岳剑尘他虽不识得,然而庞冬秀其人为何,他却是一清二楚!
另外两个人也都跳了起来,仓皇之下,抄起桌上的杯碟一顿乱扔,庞岳两人左躲右闪,那三人趁机各自拔出一把尖刀,便扑了过来。
这三人对庞冬秀似乎较为忌惮,三个人里,倒有两个人是冲着她过来,剩下一个个子矮小的人则朝着岳剑尘冲了上来。这个人正是三人之中的海底眼,论起来他胆子最小,因岳剑尘外表不像个能打的人,他才挑了这么个软柿子。
谁想一动上来,这“软柿子”险些硌掉他一颗牙!
岳剑尘出手就是颠倒掌法,海底眼躲了他三掌,发现皆是虚招,自己反被他第四掌打中时吓得一抖,心说这明明是庞冬秀的看家本事!这小子是庞冬秀的师弟还是她丈夫?本事必定也是了得的,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这海底眼的功夫也自不弱,真正动起手来,也不一定就输于岳剑尘,但海底眼心里先存了怯意,气势上就输了一截。岳剑尘倒是越打越勇,海底眼一连中了他五六掌,连连后退,他手里原拿了一把薄刃厚背的尖刀,竟一直没来得及出手,这时可也顾不得了,高高举起尖刀,朝着岳剑尘前胸就扎了过去!
岳剑尘可不惧他,略退一步,正要招架,谁想刚才这三人扔了一地的碗碟,他一退正踏到一只碟子上,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海底眼见势大喜,拎着刀便扑了上来!
这一边,庞冬秀独对王兴和别小七两人,她手中也不曾拿什么兵刃,神态冷静自若。这两人知道她不好对付,出手便是狠手,两把尖刀刺眼、刺胸、刺喉,招招都是要害。庞冬秀从容招架,接连躲过许多杀招,王别二人见她只是招架,并没有闲暇还手,心下稍安,可十来招过来,连庞冬秀一丝油皮也没有划破,又有些焦急。
再过一招,别小七一刀扎过,王兴同时一记重拳击出,庞冬秀把头轻轻一偏,躲过这两招,王兴的拳头却收势不住,直打到窗上。他力气不小,半扇窗户都被他打飞出去。庞冬秀借此机会,轻轻一纵,直跃到院中,喝道:“出来!”
王、别两人对视一眼,到底不愿在一个女子面前落了下风,便要出去。他二人却不能如庞冬秀一般小巧功夫,而是从门里出来。王兴打头,刚一推门,门后忽然飞来一脚,这一脚又准又狠,正踢在他太阳穴上,那是人身上的要穴,王兴一个踉跄,只觉眼前天花乱坠,往地上就栽。蒙眬之中,依稀见到庞冬秀站在身前,目光冷若寒冰。
“你……你……”庞冬秀在江湖上素有名声,谁料得到她也做出这偷袭一样的事情?王兴一直防着她的颠倒掌,谁曾想,最后竟是在这里吃了这样大一个闷亏!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庞冬秀动作却比他要迅捷,她收回先前踢人那一条腿,脚跟在地上一碾,抡起另一条腿踢了過去,这一脚踢中的所在,正和上一脚相同。王兴哪里还招架得住,刚撑起的一半身子又倒了下去。只这两脚,竟硬生生踢死了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
庞冬秀把脚收回,低声冷笑道:“对—个叛徒,又讲什么道义。”
别小七在一旁看得真切,“啊呀”一声,欲跑不能,咬着牙上前,不多会儿就打倒在地,被庞冬秀一脚踏住,再动弹不得。他想到方才王兴的惨状,只道自己必死,叹道:“刚挣了大钱却没命花,也罢,这原是我的命。”
庞冬秀还没说话,身后早有一个人蹿了出来:“你刚才说什么?”
这人正是岳剑尘,原来他被碗碟绊倒,却不曾慌乱。他也不顾地上的菜汤酒渍,索性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避开了海底眼那一刀。他原打算站起,手臂一伸碰上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酒坛子,心念一动,抄起酒坛子劈头一砸,海底眼忙向旁躲,人虽躲了过去,手里那把尖刀却正被酒坛子套住。岳剑尘趁机在海底眼手腕上一击,尖刀连着酒坛都飞了出去。随即他翻身跳起,正跳到海底眼身上,压着就打。
他外表是个少爷模样,海底眼怎样也没想到他打起架来这般无赖,被压个正着。海底眼的个子本就矮小,被岳剑尘压在身上难以逃脱,接连几拳下去,海底眼“哎哟”几声,便晕了过去。岳剑尘挂念庞冬秀,甩开海底眼便冲了出去,恰逢上别小七被打倒那一幕。
先前他听到老六说这三人要做什么大买卖时就有所动,如今又听得别小七说什么“刚挣了大钱”,触动更深。这几人都是黑道出身,若说挣了大钱,那必然不会是什么正经来路。可北京城里最近发生的大案子,并没有听说哪一桩是涉及到巨额财物的——不对!《平复帖》可不正是这样的案子!
他又想到小路子遇到那两人说出大河旅店之事,起初他疑惑不解,可现下一想,若這几人就是拿走《平复帖》的人,那也就说得通了。小癞子找到了王兴几个人的行踪,那王兴几个说不定也在关注着庞冬秀等人的行踪,那么故意将大河旅店的事情透漏给自己,想要挑拨两方火并,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些念头说起来虽然复杂,其实不过是一念之间,他既然有了这些推测,自然就要寻别小七问个究竟。别小七却根本不曾看他,只朝着庞冬秀惨然一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当初既做掉大当家,我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庞冬秀把脚从他身上拿开,平淡道:“我倒也不稀罕那些三刀六洞的事。”
别小七心里明白,这是庞冬秀对他容情,方才的刀还在地上,他忽地拾起,往脖子上一抹,一股血直喷到房上,人霎时没了气息。
别小七之死,庞冬秀心里是有数的,岳剑尘却是出乎意料,他叫起来:“这人怎么自杀了,我还有事问他!”
庞冬秀一怔:“你找他什么事?”
岳剑尘道:“我疑心我恩师那案子是他做的!”忽又跳起来,“后面还有一个!”
他想到的是海底眼,庞冬秀道:“莫急,老六守在后面,海底眼最是胆小,知道什么他会说的。”
岳剑尘点一点头,匆匆向房里跑去,谁想一进房中,杯盘狼藉如旧,海底眼却不见了踪影。原来这人心思既多,胆子又小,就连方才晕倒,都有几分做作。待到岳剑尘离开,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来,忙就逃了。岳剑尘心中焦急,一看后门大开,便直冲过去。
就在他冲出后门那时,黑暗夜空中一道闪电忽然划破长空,周遭被照得亮如白昼。那一瞬间,岳剑尘分明见到海底眼向外跑去,忙大声叫道:“老六,快拦住他!”
老六在那里守了很久,一见海底眼逃来,忙上前截住。他本就生得胖大,黑夜中更显凶神恶煞,偏在这时又见岳剑尘和庞冬秀自后面赶来,海底眼被骇得心神俱裂,大叫一声,倒地不起。
一阵雷声恰在此时轰隆隆响起,大雨倾盆而下。
老六伸手探了探鼻息,遗憾地道:“这人胆子小,竟吓死了。”
“什么!”岳剑尘叫起来,气恼至极,这一下线索便全断了,他忽地想起刚才海底眼还喊了一声,因着雷声原因,自己又离得远,并未听清,便问老六,“刚才他喊的什么?”
老六寻思了一会儿:“他喊的是什么‘救命,走……,大抵是吓傻了。”
岳剑尘“唉”了一声。
此时大雨泼泼洒洒地下起来,岳剑尘也不顾大雨,忙去那几个人身上搜索,然而一无所获。他又在屋中搜了一番,可别说《平复帖》,就连大笔的银钱也不得见。这一件事情,至此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盘膝坐在檐下,看那雨落不休。庞冬秀也坐在他身侧,过了一会儿,道:“今晚的事,多谢你了。”
岳剑尘方才从懊恼情绪中解脱出来,勉强一笑道:“秀姐,你和我客气什么。”
庞冬秀道:“按说,你这件事情我理应帮忙,但我刚犯了这样一个案子,最近两日不便现身,否则怕要牵连到你。”
岳剑尘道:“不碍事,这事我自会处理。”
庞冬秀便不再说话,她自去寻了些条凳家具,拆了生起一堆火,两人坐在火边,一边烘着衣服一边静静听雨。这荒郊野地,身畔又有三具尸体,然而岳剑尘却觉这气氛十分静谧美好,不由想起一句诗“欲辨已忘言”,此情此景,倒不需再说什么。
老六看了一看,欲待上前烤火,可又终觉得不很合适,就落后几步,找了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在上面打瞌睡。
不知不觉中,岳剑尘倒在火边,也睡熟了。
睡意正浓,一只手却将他推醒,他迷蒙睁开眼睛,见是庞冬秀,外面的天光还未大亮,昏暗之中却不辨雨声,约是已经停了。庞冬秀平淡道:“你该走了,趁现在回城正好。这儿的事情我来处理。”
岳剑尘还没清醒,怔怔道:“秀姐……”
“你来这一趟,我已十分承情,之后的事情,你不要再搅进去了。”
章七
岳剑尘回到家中,他换了衣服,随便弄了些东西吃,抬头却见小路子站在门口,一双眼睛闪闪烁烁,道:“师父,你……你昨晚怎么没回来,没事吧?”
岳剑尘心下感动,觉得这个徒弟对自己实在关心,但昨晚之事不可说,便笑道:“昨晚下了雨,我在朋友家住了一晚。”又问,“你可曾吃早饭,坐下来一起吃点。”
小路子犹犹豫豫坐了下来,岳剑尘随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想到自己这几天忙忙碌碌,也没顾得上他,便问他:“小路子,你将来想做些什么?”
小路子一怔,手里还拿着半个烧饼,摇头道:“没有想过,总归该是能赚钱的行当。”
岳剑尘失笑道:“这算什么,坑蒙拐骗也能赚钱,你难不成去做那个?总要正大光明的事情才好。你是想学一门手艺,还是想去读书?若是担忧金钱上的问题,我来解决。”
小路子低了头咬烧饼,没有说话。岳剑尘心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一时难有答案也是正常。便笑道:“这也不急,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吃过早饭,小路子收拾了桌子。岳剑尘想着这几天的事,却越想越是混乱,忽然间他灵机一动,有了一个主意。
他寻出纸笔,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从《平复帖》被偷开始,到昨晚自己归来,无论何事,巨细无遗都记了下来,随即他拿着这几张纸,打算从头思量一遍,或许能推敲出一些东西。
正思量时,忽然有人叩门,来客是他一个好友,是树人美术学院的一个同事云海中,岳剑尘一看,纸上还有庞冬秀昨晚复仇之事,虽是好友,可也不能让他看到,忙把这叠纸推到另一堆纸下面。
云海中这次前来,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他和岳剑尘关系要好,因此找他来闲谈一番。两人从学校最近的一些改革聊到西洋的新画法,岳剑尘忽然心念一动,笑道:“老云,我听说你最擅长这种西洋画法,画出的人和拍出的照片一样,若是我说一个人的样貌,你画得出来么?”
云海中也还年轻,受不得激,笑道:“这虽难,我自信也做得到。”
岳剑尘的原意,是打算画出王兴、别小七、海底眼三人的画像,找那小周先生问一问,这几人和他雇的听差是否一样。但这三人面貌都很凶恶,贸然找云海中画来,只怕他有所猜疑,灵机一动,笑道:“我有一个朋友想画一张像,你且试试。”说罢,却是描述了一番小周先生的模样。
习惯使然,云海中一支铅笔是常带在身上的,他却也厉害,寻了张纸,按照岳剑尘的说法,刷刷几笔便勾勒出一个轮廓,又按其描述,增补细部,修改眉眼,不过片刻,一张人像竟已画出。
小路子恰在这时送茶过来,看到那张图不由惊呼一声:“这不是……”
云海中很是得意,笑道:“怎么样,与真人并无分别吧。”小路子一伸舌头,放下茶杯退了下去。
云海中复又笑道:“从前我读那些公案小说,总是不解,按旧时那些画像,如何能寻到犯人?你看我这张画像,若按它通缉,保证一抓一个准。”
岳剑尘笑道:“得了,你未免拟于不伦,我好好一个朋友,怎么就被你比作犯人了,罚你再画几张。”
云海中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笑道:“是我错了,你还想画什么?”
花了一个时辰时间,云海中又画了三张画像,也就告辞而去。岳剑尘拿了这三张画像便出门去找小周先生,又叫小路子欲交代一声,没想小路子却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也不在意,便先走了。
急匆匆来到了小周先生家,可大门紧锁,岳剑尘敲一敲头,心道自己也是晕了,青天白日,这小周先生可未必在家。
他刚转过身,便看到了王子玄,心念一动,暗想小周先生虽不在,王子玄住在这胡同里,多半也是见过这几个听差的,便前来相问。王子玄一看,指着外貌特征最为明显的海底眼道:“这人就是听差中的一个,另外两个有些面善,多半也是。”
岳剑尘谢过王子玄,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啊”了一声,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原来当日里小周先生与他说,他雇的那三个听差里,有一个下巴上有颗黑痣。自己去大河旅店找人时,也恰看到老七的下巴上有颗黑痣,又从丁字号出来,所以自己动手。可是,经过王子玄的确认,海底眼等三人才是小周先生的听差,而这三人的脸上,可没有一个有黑痣!
小周先生骗了自己!可他骗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小路子跑了過来,气喘吁吁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岳剑尘忙道:“别急,这是怎么了?”
小路子张开了口,又合上,但最终还是低下头,道:“忠叔在那儿等你。”说着一指谢兰圃的家。
岳剑尘一惊,心头怦怦直跳,心道忠叔这时忽然赶来,多半是恩师那边出了状况,却不知是好转还是恶化?俗语说关心则乱,他也不顾小路子,匆匆就往谢家走。
忠叔并不在院中,也不在自己房里,岳剑尘心想这事怪了,忠叔是那等守规矩的老仆,断没有在主人房间见客的规矩。但此刻既找不到人,岳剑尘也只得来到书房里。
书房里较外面有些昏暗,这自是因为书籍不能暴晒的缘故,岳剑尘推门进来,想到恩师就是在这里遇袭,心中不由有些难过,他喊道:“忠叔,出什么事儿了?”
身后忽然传来细碎声响,一个逆光的人影出现在门前。他一怔,尚未转身,一声低微的枪声从身后传来,他只觉后背一凉,心里想着: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一颗子弹从他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岳剑尘还没有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倒在了地上。数日没有打扫的书房尘土四溅,门缝里漏出的阳光静静照在他的身上。
而这起扑朔迷离的案子,也就此忽然画上了休止符。
在又一场雨下起来的时候,卢秋心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只是他被放出的原因,却并非因为《平复帖》被寻回又或发现了他不曾作案的证据,而是因为一个人。
韩凤亭,白天津回来了。
他的叔父病情原来是虚惊一场,韩凤亭到了后没几天也就痊愈,因此他回返北京,而当他回来的时候,便自陈燕客那里得知了卢秋心被捕的消息。
就算是韩凤亭,把卢秋心带出来也颇费了一番工夫。而当卢秋心出来的时候,谢兰圃依旧没有醒来。
而岳剑尘,在他被袭那一日傍晚方被回来取换洗衣服的忠叔发现,那颗子弹并未击中他的要害,可是因为耽搁的时间太久,失血过多,至今一条命仍在生死之间徘徊。
卢秋心暂时恢复自由之后,便去了谢兰圃的家中,在书房里逗留了很久,又找到了忠叔,费了很大力气,终于与那固执的老人交谈了一次。
最后他又去了岳剑尘的家中,小路子并不在,在那里,他寻到了岳剑尘当初记录下来的前后一系列经过,在一叠字纸下,他更看到了那张云海中所画,小周先生的画像。
他拿着那张画像,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夜晚,他坐在窗下,岳剑尘写的那叠纸和小周先生的画像都在手边。
夜色清凉安静,韩凤亭、蝶影等人都远远在其他的房间里,并无一人过来打扰。
忽然之间,窗外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想是风吹树叶摇动,半开的窗子也被吹得来回打晃。卢秋心起身关窗,待到窗子关好之后,却并未即刻坐下,道:“何方来客?有失远迎。”
在他身后,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褂子,相貌丰秀,双目明亮,虽是个旧式女子,却有一种落落大方的态度。说起来,卢秋心从来没有见过她,可不知怎的,他第一眼见了这女子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脱口而出:“可是庞姑娘?”
那女子正是庞冬秀,她却也没有想到卢秋心竟能说出她的名字,起先打点了许多的言语,此刻一概都用不上。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卢秋心一会儿,道:“卢先生如何得知我名姓?”
卢秋心便递过岳剑尘先前写的那一叠纸,但递过去后,心中方觉不妥,原来旧式女子有许多并不识字,若庞冬秀也是这般,自己做法岂不让她难堪?但庞冬秀接过后阅读并无妨碍,他方才放下心来。
庞冬秀细细地看完了,在扫到其中某些文字时,眼神几度变化,可是她的面色,却还是很镇定的。她将那叠纸仔细地放在桌上,道:“卢先生,我今天来找你,原就是为了岳剑尘的事情。既然你已得知前因后果,我也省了许多力气。先前我不便露面,但眼下岳剑尘既出了事,我却不能置身事外。一则,他前番冒险助我;二则,此事我原有嫌疑,他却肯信我。因此我必要为他查出凶手。”
卢秋心点头道:“我晓得了,所以庞姑娘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查清此事。”
庞冬秀道:“正是,起初我原也疑惑过,莫非这偷字之人真的是你?但看了你两天,却觉应该不是你。”她指一指外面的屋子,道,“你与韩少督这般交好,从他手里弄钱岂不容易?何必费心去偷什么字?”
卢秋心不觉苦笑,倒不想自己被人看了两天,却一无所知。他诚恳道:“庞姑娘须知,我此刻与你的心情,原是一般的。一则,因此事与我有关;第二……”他看向庞冬秀,目光炯炯,“却与庞姑娘理由一般,岳兄他肯信我,只凭这份信任,我决不能辜负了他。”
两人几乎于同时抬起眼睛,四道目光对视,虽是初次相逢,却对对方都产生了一种信任之感。而两个身份性情全然不同的人,也就在这时,结起了一个同盟。
庞冬秀思量着道:“卢先生,你是读过书的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卢秋心道:“不瞒庞姑娘,我在怀疑一个人。”
庞冬秀道:“哦,巧得很,我也在怀疑一个人。”
卢秋心也不卖关子,道:“我怀疑的这个人,便是那位小周先生。”他也不用庞冬秀多做询问,续道,“原因有三,其一,在案发那一晚,岳兄发现隔壁有异样,那间房子是小周先生的住处,最有嫌疑的人理应是他。”他扳起一根手指,“其二,他故意谎报给岳兄消息,将庞姑娘手下人相貌特征说成是他的听差特征。”他扳起第二根手指,“其三便是,都说这位小周先生在海关做事,家境富裕,可我托人在海关仔细查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庞冬秀眼神微动,道:“我原说只海底眼那几个人,大字不识一个,如何做得了偷字的事,这上头必定还有他人。”
卢秋心拿出那张画像:“这一位,便是那小周先生。”
庞冬秀却也是初次见得这等西洋画法,眉峰一挑道:“这画得真和真人无异。”她细细看了一番,又想了一遍,道,“按说这样有能耐的一个人,我多少总该有些熟悉,但这个人却很陌生。”
卢秋心淡淡道:“庞姑娘虽不熟悉,我却是清楚的。”
庞冬秀微微一旺:“卢先生知道?”
“是。”卢秋心道,“他姓周,名叫周幻。除却一身的功夫外,更晓得西洋的催眠术,是一個很难缠的人物。”
他的心中,又转过了之前发生的一幕幕事情,与周幻在韩家的初遇交手,后来因为胡思园一事,在宋翼家中再度相遇,以及梨园双生的坎坷悲欢和最后离散(详见《隐侠·双生》)。说起来,因宋翼一事,他与周幻之间过节亦是不小。
他声音略低,道:“其实岳兄探监时,我曾与他说,忠叔说有人寻我,诳我出去之事必有蹊跷。岳兄以为我是怀疑忠叔,其实不然,当时我想到的捣鬼之人……便是周幻。”
庞冬秀道:“可是因为卢先生说的那个什么催眠术?”她是旧式女子,自是从未听说这个崭新的名词,但反应如此敏捷,却令人刮目相看。
卢秋心道:“正是,此术若奏效,可令人按照自己的要求说话行事,非同寻常。”
庞冬秀首次吃了一惊:“那若是多几个会用这催眠术的人,天下岂不是要大乱?”她从小练功,但按此说法,只要会用这催眠术,那功夫也好,火器也好,岂不都成了无用功?
卢秋心微微一笑道:“催眠术施用不易,譬如事先有了防备,又或意志坚定,就无法成功,说来限制也是很大。但忠叔年纪大了,又从不晓得此事,中招却很有可能。当日里我对此事就有怀疑,后来我找到忠叔,细加询问,果然他回忆当时情形,与中了催眠术的情形,十分相似。想必是周幻对忠叔施术,令他向我传话,又使忠叔忘却自己样貌。”
庞冬秀点了点头,她看向卢秋心,若有所思:“卢先生,我看你对这个周幻,似是十分了解。”
卢秋心微微苦笑:“实不相瞒,我与他之间,实在有着很深的过节。我想,周幻若想偷《平复帖》,机会还有很多,为何要选中我在之时?说不定便是一种报复的行为。”
庞冬秀道:“卢先生这样说,自然也有道理。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想过另外一种可能。”她一字字道,“周幻不惜在白日下手,为此他先调走对他深有威胁的你,再用迷香迷倒其余人。说不定是因为——买主要那张字要得很急,因此他才会如此。”
卢秋心一惊,他起初只想到自己与周幻之间的关联,却忘了此事,须知周幻此人极会审时度势,是个务实的人,庞冬秀所说更有可能,而连带上自己,不过是捎带一脚罢了。可若真是如此,此时已过了多少日子,那《平复帖》说不定已被带走,如何还有找到的可能?
他想到此事,一时心头不由忧急,竟忘了询问庞冬秀所怀疑的究竟是何人,偏在这时,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一个女孩子娇嫩的声音道:“卢先生,李副官传来信说,那位医院里的谢老先生已经醒了……呀!”她方才注意到房中有一个陌生的女客,这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又终忍不住,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庞冬秀一眼,又是一眼。
庞冬秀也看向这女孩子,只见她不过十几岁年纪,生得干净俏丽,只看那一双眼睛,便晓得这是一个聪明灵秀的女子,不由暗想:这位卢先生倒是好福气,身边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红颜知己。
这女孩子自然就是蝶影,她晓得卢秋心十分关注谢兰圃的消息,一时着了急,未曾敲门便跑了进来,不想却正与庞冬秀打了个照面。
章八
虽然得到了谢兰圃醒来的消息,但此刻时间毕竟太晚,一直到第二天,卢秋心才在医院里见到了谢兰圃。这位国学大家昏迷多日,身体虽然衰弱,但神志却很清明。忠叔坐在他身边嘟哝着嘴,对卢秋心的到来似乎并不满意,却又无法反驳。
待到卢秋心到来,也只刚刚落座,还未多问候一句谢兰圃的身体,那位老人便道:“最近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卢秋心便是一惊,最近发生的大事,莫过于《平复帖》被偷与岳剑尘重伤两件,谢兰圃说自己知道,知道的是哪一件?按说,他自己既然在家中被袭,那么对《平复帖》被偷一事,想必亦有所觉察。然而岳剑尘一事,他是否知晓?
他心中转着念头,又想若贸然说出岳剑尘之事,只怕会对谢兰圃身体大大不利,便模糊着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想警察必有作为。”
谢兰圃叹息道:“是我对不起老友。”《平复帖》本非谢兰圃之物,乃是他向友人借阅而来。
卢秋心听得他把责任又安到了自己身上,正要劝慰两句,又听谢兰圃叹道:“……更加对不起剑尘。”
卢秋心霎时脸色就是一变,一旁的老仆忠叔更是险些跳起来,谢兰圃见二人情形,长叹一声道:“你们都想瞒住我,剑尘果然出事了。”
他不待卢秋心答话,又道:“若是剑尘安好,此刻他不会不来。何况,《平复帖》既然被盗,依剑尘的性子,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去查?他……他不是已经没了吧?”说到最后一句,老人的声音颤抖起来,终究难复镇静。
卢秋心忙道:“并非如此!他只是受了伤,尚不能起床……”其实岳剑尘何止如此,便是到现在,也不能说他能保性命无虞,只是当着老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这般说。
谢兰圃深深长叹:“他若是能动,此刻爬也要爬来的。”他抬起头,看向卢秋心,“剑尘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卢秋心看向老人睿智双眼,情知此刻再无隐瞒可能,只得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自然,如岳劍尘助庞冬秀前去杀人之事他自然避而不谈,岳剑尘究竟伤势如何也被他回避过去,这也是笔削春秋,应有之意。
谢兰圃静静听毕,并未如卢秋心所担忧的一般情绪失常,只道:“多谢了。”
此刻虽不适宜,但仍有一事,卢秋心不得不问:“谢老先生,您当日,又是如何受伤的?”
谢兰圃却叹道:“我亦不知。”
卢秋心一怔,原来,谢兰圃当日与忠叔相仿,也是忽然间便有了困意,他因身体远不如忠叔,困意一来,当即便栽倒在地,头部撞到地上,所以昏迷多日,这也正是他全身并无伤痕,唯有头上一块青肿的缘故,从这情形判断,谢兰圃亦是中了迷香。可是这样一来,便又少了一个得到线索的机会。
卢秋心逗留时间并不很长,他告辞离去时,见得谢兰圃清瘦身影倚靠床头。虽有日光映在他身上,但却愈发显得这老者苍白憔悴,令人心悸。
此后数日,卢秋心都与庞冬秀一路调查此事,但周幻不见踪影,《平复帖》不见半点踪迹,连小路子都不闻他的痕迹。只怕真如庞冬秀所言,《平复帖》早早地便已被人带走,至于海底眼那些人,恐怕也是被周幻抛弃,留下来做了个障眼法。庞冬秀更想到海底眼临死前那一声“救命,走……”说的只怕也是“周”而非“走”,却不想周幻早已不顾他们的死活。
时间耽搁得越久,他的心头越是沉重。期间他又去探望过岳剑尘一次,后者的伤势犹自严重,清醒时少,昏睡时多,卢秋心在床边逗留了半个时辰,始终未曾见得他醒来。
卢秋心喟然长叹,又去探望谢兰圃,未想老人竟已出院,他心中担忧,不知老人是否痊愈,便去谢家看望,谁想一进谢家书房却吃了一惊。先前这书房里图书字帖所在极多,现在却是四壁空空。竟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卢秋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谢兰圃坐在一把圈椅上,平淡道:“有一个人,一直想买我这些东西,我便一总卖给了他,合计是一万二千元。”
这书房里的藏书和法帖,想必是谢兰圃多年搜集所得,竟被他一夕卖掉,卢秋心又是惋惜,又是叹息。难道是因为《平复帖》是在自己手中丢失,所以谢兰圃才会想要弥补?
然而,这笔钱虽然为数不少,但仍不足以弥补《平复帖》所失之值啊。何况这样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其中的种种内涵,又怎能轻易以金钱的价值来衡量呢?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谢兰圃的表情却很和蔼,他拍了拍卢秋心的肩,道:“来,和我到院子里走一走。”
他与卢秋心并算不得熟悉,这般亲切的态度,倒让卢秋心受宠若惊。此时谢兰圃行走不易,他便扶了这国学大师,来到院中。
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异的风景,但两棵绿树,一块蓝天,却也足以让人心神一畅,恰好在二人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远方传来一阵鸽哨的声音,一群雪白的鸽子自碧蓝的天空掠过。谢兰圃出神地看着,直到所有的鸽子都消失在视野中,方道:“这可真美啊。”
他扶着卢秋心的手,慢慢道:“大清没的时候,我的心几乎也要被剜下去了。现在想一想,我真是为了大清国如何如何么,也未必然。我舍不得的,是这些东西的式微啊……”
那些文字、金石、碑帖、旧式的礼节、古老的建筑,甚至方才天空中的鸽哨、琉璃厂的玉器,这一切的一切,必将慢慢地消逝,无可阻挡,无法阻挡。旧式的文化,终究将随风而逝,为那些崭新而有活力的,然而在老人的眼里却是陌生的东西而代替。
在那一瞬间卢秋心忽然明白了老人为什么要借《平复帖》,那或者只是一种缅怀,缅怀昔日的岁月。然而只为了这一份缅怀,却造成今日这般的结果,连自己心爱的弟子亦是生死未知。老人虽不曾言,卢秋心又怎会看不出他心中的痛苦?
然而谢兰圃的面上,却还是很镇定的,他对卢秋心道:“剑尘几次向我提到你,称赞你的文字,在眼下的年轻人里,你也算是难得。”
这一句称赞,令卢秋心更加不好意思,忙道:“不敢。”这也是实情,在谢兰圃面前,谁能说一个“敢”字?
谢兰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已痴愚,你们,要好好的。”
有一片灰色的云自他们头顶上方飘过。
飘过,又被风吹散。
那一天晚上,谢兰圃投缳自尽。他留下一张字条,告知忠叔在自己死后,将自己所住房屋卖掉,除留给忠叔的部分生活费外,剩余银钱,连同先前那一万二千元,一并赔付给《平复帖》的主人。
另有一张字条留在那已是空荡荡的书桌上,却不知道是留给什么人,或者也并不是留给什么人,因那字条上的字被涂抹几遍,早就看不清晰,唯有四个字勉强可辨。
——“只余一死”。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卢秋心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上面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个名字、一个署名。
时间是一天后的某时,地点便在北京城里,名字则是日本的一个大商人,闻说他以收藏书画闻名,而那个署名,则是周幻。
卢秋心拿着这封信怔住,这封信上没多说一个字,可是单看这信息,却令人浮想联翩。
莫非……这真的是与《平复帖》有关的消息?又或是周幻虚张声势?周幻大可把此事一掩,就此过去,为何又要专程送这样一封信?
卢秋心握紧信封,无论如何,必要走上一次。
会同庞冬秀,卢秋心在第二天夜里便赶了过去。未想赶到那所说地点时,两人都吃了一惊。按说一个日本商人,就算住得地方好些,身边有两个保镖,也就罢了。没想这人的住处竟围了一队大兵,这些人的身上,都是背着枪的。这样一群荷枪实弹的人守着,就是庞冬秀和卢秋心两人联手往里闯,也绝无可能。
如今的年头儿,就算武功再高,碰上了火器,那也是一般的束手无策。
庞冬秀虽然是个女子,但心气胆量却远超一般男子,她又审视了半晌,竟真的有意寻个缺口进去,被卢秋心一把拉住:“庞姑娘,慎行。”他知道单这一句话未必阻得住庞冬秀,又道,“如今《平复帖》是否在其中尚未得知,说不定周幻只是信口胡言,为此冒险,岂非不值?”
这句话有理有据,就让人信服得多了。庞冬秀皱一皱眉,到底未曾轻动。正这时,有两个人一路议论着往外走,一个道:“听说坂口先生明儿就走了?”另一个道:“可不是,东西也弄到了,病也好了,可不要走了……”
这两人边说边走,说了这两句,已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庞冬秀眉毛一挑,已悄悄地跟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又静静回来,道:“问了一遍,这两个都是坂口身边的帮闲,那个坂口商人最近确实弄到了一个什么了得的东西,原本就要回日本,因为害了一场病,所以拖到今天。这些兵是他央告一个何大帅借的。那两个人被我打晕藏起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生变。”
她说话做事都是干脆利落,与之联手很觉畅快。卢秋心听到那何大帅名字,晓得这也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虽不知他是受这个坂口的欺蒙,还是与之合作所以借兵,但这些大兵是摆在这里的。他略一思量,道:“庞姑娘,我去想法引开几个人,你借机进去。”
他说得轻松,这“引开几个人”可就不一定会遭遇怎样的结果了。庞冬秀扫他一眼,也不戳穿,只道:“我进去事小,可如何识得那张字?”
卢秋心一怔,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但以他为人,却无论如何做不出令一个女子冒险之事。他担心庞冬秀就此出手,情急之下一把搭住她肩头,道:“此事再议。”
庞冬秀看他一眼,卢秋心忽然省得自己这举动未免孟浪,脸一红连忙松手。就在这时,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又一队兵忽然冲了过来,与坂田手下的人不知怎的起了冲突。几十个大兵推推攘攘,越闹越乱,卢秋心一见机会大好,忙与庞冬秀两人一并寻隙进去。
这之后的一切,在卢秋心的回忆,亦是只余轮廓。
究竟来说,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书生,虽然学过功夫,见过生死,但若说夤夜入户,做这样偷窃一般的行为——尽管亦是善举,却亦是第一次。他蒙眬记得,自己与庞冬秀联袂而入,自己的手似乎还是稳的,用一根铁丝撬开了门,同时庞冬秀打晕了一个发现他们的人,自己寻到了书房,庞冬秀率先进入,一眼就看出了房中的暗箱,两人联手撬开,里面,赫然就是他们寻了良久的《平复帖》。
这些事情,不知为何仿佛模糊的影子,在他记忆中一晃而过,可是有一件事情他的印象卻极为深刻:在两人取得字帖,跳窗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外面还是一片嘈杂,在人群之后,他看到李副官的身影,而在李副官的身后,有一个打扮成普通士兵模样的人,诚然外表看不出端倪,可这人的身形卢秋心何等熟悉,却是一眼认出。
是韩凤亭。
他被捕的事、《平复帖》被偷的事,韩凤亭都知道一些,李副官还曾为他关注过谢兰圃的病情。但也仅此而已,在卢秋心来说,并不希望韩凤亭卷入这些江湖人的事情太深。
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这个当初本是心不甘情不愿收下的学生,已经关注他如此,为他解围如此。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他确已逐渐对这个学生改观,也曾想把韩凤亭培养成一个晓得是非正义的人。可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真正把韩凤亭看成了自己的亲传弟子。
两人带着《平复帖》匆匆离去,就在即将赶到韩家门前时,在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有人似笑非笑地伸出一只脚,拦住两人去路。
“别出手。”那人眯起眼睛笑。
这人面目俊秀,穿着时式,虽然身形并不特别高大强壮,却可看出是个有本事的人。庞冬秀眸光一暗,暗自戒备,却听卢秋心道出“周幻”二字,她方知这个面含笑意的青年,竟然就是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
周幻看出她面色的诧异,连忙摇手笑道:“且等等,就凭我刚帮了你们这样大一个忙,你们也不该现下对付我。”
卢秋心沉声道:“这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的,害了多少人,居然还有胆这般说!”
周幻笑了:“我做什么了?没错,我是拿了《平复帖》,要知道,坂口最初是找到了海底眼他们三个做这件事,因他们不识字,才又找到我领头。若是他们三个出手,谢兰圃和他那老仆早已没了命在,只有我,才会顾忌到他们性命,不过用了迷香而已。”他看卢秋心想要说话,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知道卢先生你想说什么,谢兰圃住院,并不是我打了他,而是他倒下时自己撞到了头。之后他自杀,虽然有《平复帖》的契机在里面,可是以他为人,早在大清亡国的时候恐怕就有了这个念头,总也不能说,都是我一人之过吧。”
见他强词夺理,居然还振振有词,庞冬秀忽然冷笑了一声,说了三个字:“岳剑尘。”
的确,就算周幻舌绽莲花,岳剑尘的伤势又从何而来?周幻的气势却并没有稍弱,他笑道:“我可有一开始便想伤他?他一开始找到我住处,看到我和海底眼他们歃血为盟的东西,我还特意避开了他。”
庞冬秀冷冷道:“原来那一晚剑尘看到的黑影是你。然而剑尘身上那一枪,你又有什么解释?”
周幻笑道:“没错,那一枪是我开的。当时坂口尚未付钱给我,岳剑尘却偏偏通过画像查到了我身上,我当然要略加阻止。不过你们应该清楚得很,岳剑尘之所以现在还躺在床上,是为了什么!”
卢秋心、庞冬秀二人同时一顿,诚然,岳剑尘之所以至今卧床未起,是因为失血过多。事实上,若不是那天忠叔忽然回来取东西,他就此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只听周幻微微冷笑:“虽是我找人诓他过去,但我原没想杀他,还告诉那人事后找人来救。谁想那人胆子小得很,竟跑掉了。否则,岳剑尘怎会如此?”
这人端的好口才,按说始作俑者本是他,可被他这样一说,那诓岳剑尘之人反而显得更加可恶。卢秋心正要反驳,却见庞冬秀面色骤变,连牙齿都咬得“嘎吱”作响。自结识以来,从不见这女子这般失态。他心中诧异,正要询问,却听庞冬秀低声道:“果然是他……”
“谁?”
“小路子。”
卢秋心也不由“啊”了一声,当初他与庞冬秀各说怀疑一人,蝶影便走了进来,因此便耽搁了话头。可若说此人是小路子,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又听庞冬秀低声道:“先前剑尘没和我说小路子在他身边,若早说了,我早便提醒他,这个小子在山上时便连偷带骗,又胆小怕事,被我赶了出去。只有剑尘心软,还收留了他,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又和这个人混在了一起……”
周幻笑道:“可不是我找他,他自己想捞钱,主动找到了我门上。庞姑娘,其实还有一事,你要感激我才对,你手下那个小癞子,轻轻松松便找到了海底眼,你不会以为,真是他的本事找到的吧?”
庞冬秀心思转得很快:“是你透露的消息?”
周幻笑道:“不错,听说庞姑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帮你的大当家报了这个仇,你也总要谢我一次。”
卢秋心旁观者清,这不过是周幻为了灭口的借刀杀人之计,但庞冬秀却终是抬起头道:“你若再交出小路子,这次便放你一次。”
周幻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低声便说了一个地方,“庞姑娘只管去找,他三天里总有一天会去一次。”
卢秋心自不甘这般放过他,正要上前,周幻却向他笑道:“卢先生,你竟没有想过,我既偷了《平复帖》,为何又要写那张字条给你?”
卢秋心一怔,不由便停下了脚步,《平复帖》目前就在他身上,事实上,若无周幻那张字条,《平复帖》可能在明日就已被带走,这件国宝再不现于中国。却听周幻微笑道:“好歹,我也是个中国人。”
这一句话,如重锤一般,卢秋心骤然停下脚步,他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也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是周幻心中的真实想法,还是他遁走的一种托词?可若是托词,他的做法又做何解?
就在他茫然之时,面前那神秘莫测的催眠师,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卢秋心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平复帖》,还在,并没有一同消失。
这张国家级的宝物,终于物归原主,后来它的主人为筹丧葬费用,不得已将其售出,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先生所购,1956年,张伯驹将《平复帖》捐献国家。
一代名帖,终有所归。
自然,眼下的卢秋心与庞冬秀自不会得知这张名帖日后的痕迹,他两人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平复帖》须得归还,岳剑尘须得照顾,小路子要去捉拿,忠叔要去抚慰……
逝者已矣,生者犹存。卢秋心并不信命,可是他有一种预感,他与那个周幻,定有重逢的机会。而另一種预感—不,说是预感或者并不确切,那更是一种决意。
为师当如谢兰圃,为师当如岳剑尘。
他会尽到一个老师的职责,把韩凤亭培育成他所期待的那种人。
(责任编辑:古小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