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迪思
一
证明信上,多了半枚红月亮。
大家的神情是古怪的。“惑惑”如释重负,他的使命完成了。来办事的人却说不出一个“谢”字,他的使命只完成了一半。
公章,只有半枚。因为村长和书记不合,经乡里同意,把公章一分为二,一人一半。只是苦了办事的人。奔波几趟,只得到这半枚红月亮。
二
村庄拆了一半,留下一半。月光洒在屋顶上,月光洒在废墟上,颜色是不同的。
拆了房子的人焦躁不安,楼房盖不起来,仅拿到一点补偿费,还得忍受没拆房的老乡的嘲讽与冷落。没拆房子的人,也不是表面装得那般气定神闲,不住地盘算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拆迁时机,又怕到最后“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针对拆迁与建设,村长有村长的方案,书记有书记的方案,鬼知道该信谁。假如拆了房子,要几年才能给楼房,还是一个未知数。
就在剩下一半人犹疑不定的时候,母亲毅然决定拆房。因为这时村里出台一个新政策,拆了房子的可以不要房子,给全款补偿。母亲选择要钱,去相邻不远的地方买了几套房子,因为有熟人,价格便宜了一些。虽然算账的话,吃了几万块钱的小亏,不如要村里的房子划算。但是,村里的房子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与其提心吊胆地等待,不如拿到现房高枕无忧。
母亲的行为招来几个叔叔的一致反对,他们都是坚定的反拆房派,我们家成了“叛徒”。但房子已经拆了,协议也签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说难听话,给难看脸色。我们的家族分成两半,一半在村庄的争斗中逃之夭夭,一半在继续和村委会战斗。
相同的情形在村庄蔓延,只要拆了房,亲戚之间都会反目。我的家乡自从村长和书记反目之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我看到,村庄正在无限地裂变下去。就算给了房子,一个家庭谁多得些,谁少得些,也会无休止地争吵下去。就算达成分配方案,谁过得好些,谁过得差些,也会暗中较劲,亲情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裂变已成为习惯。
我站在被拆成碎砖烂木的院子中,很想怀念些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种落寞,冷森森地飘上心头。
三
简单的事情复雜化了,往往被称之为进步。
简单的乡村被建设成复杂的生活区,许多简单的风俗就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又是被同化的生活方式。我们在追求个性的口号下,发现性格因子在相互链接,你复制我,我复制你。早晚有一天,走到哪儿,无论是人,还是环境,都高度相似。
尽管叔叔们反对过我的母亲,但后来他们也复制了母亲的方式,最终还是拆掉了房子。村里的房子拆掉三分之二的时候,终于连成片了,盖起了一幢幢高楼。即便如此,房子还是不够分,而且考虑到资金的压力,一部分卖给了外来者。我觉得外来者也是受剥削者,而土生土长的村人是既得利益者。有些楼盖得超高了,而附近就是飞行学院,影响飞机航行。上级下令拆除,但村委会没理这套,而是不声不响地把那些楼卖给了外来户。未来会发生什么是难以预测的,我也不想预测,但隐隐地感到良心不安,尽管这和我无关。
村人也是受害者,村里没有给拆迁应得的那三套房,而是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先给那些拆迁户发放指标房。指标房已经拖了五六年没给了,交的钱一涨再涨,如今涨到了二十六万一套。家族里的人凑到一块说起来便怒气冲冲,但交钱的时候谁也没落后。就算二十多万,和现在的房价比,还是有赚头的,有钱赚就可以考虑。
拆迁房仍然遥遥无期,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抱有希望。人就是为了希望活着,哪怕活得狼狈不堪。
村人继续活在两个半枚月亮的阴影下,他们曾经一度有机会改变这一事实,换一届新的领导。尽管选举前,提起书记和村长,大家张口就骂,但在填选票时还是选择了他们两个。理由是现实的,又是可笑的。他们认为,这届已经贪了不少了,再换一任还得重头贪起,而且原来制定的政策不定怎么变呢,弄不好又出什么新花招。还选原来的两位,至少原来答应的事,哪怕是口头答应的事不会不办。
换作是我,会怎么选择呢?
我不知道。
我头脑萦绕着一些奇怪的词句:
月色多么怪异。
它们像埃及恶龙居所的黑暗洞窟,像奇异月光下的黑色湖水……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黎明,我仿佛见到,半枚红月亮徐徐从天际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