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敏讷
依然是寒冬,20余年前的村庄。
大概腊八节一过,白天的村庄,开始杀猪宰羊,随着嘶嘶哇哇的猪叫声,村子上空升腾起一层白雾。一口口的巨型锅被安放在村口提前筑好的土炉子上,满满的一锅水能装上一二十桶,噼里啪啦的干柴火猛烧一个钟头,锅里翻滚起喜悦的水花,此時,又有一头猪该上刑场了。杀猪匠脱去厚厚的皮袄,只剩一件被油垢渗透的衬衫,还把袖子捋到肩部,将一根绳子捆在腰里,这才不紧不慢地从乌黑油腻的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刀……男孩们便挤进人群,瞪大眼睛,细细观察,从头见证杀猪匠的勇武。而我们女娃早已拔腿跑得一个不剩,手捂双耳,藏到哑巴家的炕上,或草垛的背后。直到男孩们踢着一个足球模样的脏东西(把猪尿脬吹涨,当足球踢)在麦场上沸腾起来,失踪的我们才突然出现,围成一个大圈观看“比赛”。
那个夜晚似乎并不冷。夜很静,风吹着,温柔而轻;山悄悄地睡了,只有狗们在唱和着。月亮升起来了,晶莹如玉,在村子东边的一大片树林的背后,偷偷地刚露出半张脸,害羞地微微泛着红光,像冬天小村姑的脸。月光斜斜地,照着农家小院,家家户户的梨树和槐树上,都挂着一串一串的玉米,小松鼠们在玉米上蹦着觅食,被明晃晃的月光吓了一跳,尾巴一翘,藏到树洞里不见了踪影。贴着窗花的方格子窗内,灯火通明,是年轻的女人们就着灯光加夜班,为孩子们赶做新年的衣裳。
在大伯家的粪土堆前,伙伴们开始了一种叫“夺江山”的游戏。人员分成两组,每组由一个勇武的大个子统帅带领,以粪土堆为心目中的“江山”,双方进行殊死搏斗,去夺取那个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江山”的制高点。哪一方的大队人马站上了高贵的粪土堆,就算是夺得江山,便是这场游戏中的英雄。那位头领,自然被奉为林冲、武松似的好汉,他摩拳擦掌,耍棍弄棒,尽情享受传说中的侠肝义胆。头领们把头凑到一起商议游戏规则和注意事项,之后,一声“开始”,双方展开战斗。大家团结一心,将对方的人推离土堆,伺机冲向高处。月色正浓,小伙伴一个个怒目圆睁,互相撕扯,厚厚的棉袄裹着圆鼓鼓的身子,两个人抱在一起,像熊猫一样在土堆上滚落下来,没人叫疼,站起来继续战斗。我只听得“咔嚓”一声,回头看时,芳的棉袄的一只袖子被撕了下来,战斗并未就此停住,只见她挥舞着一只光胳膊,如同一个受伤的战士,越发勇猛地冲向敌阵。
芳是个假小子,男孩一样的豪放,放学后抡起一把镰刀,像猴子一样爬上最陡峭的山坡,一会儿工夫,能给她家的马割来一背篓鲜嫩的青草。在村边的树林子里,她能手扶两棵树,来来回回翻跟头。她爬上哑巴家的核桃树,下来的时候,腰里便裹了一圈核桃。她把我领到她家屋后的柴草堆里,掏一个窝,将青皮核桃一股脑倒进去,盖严实,过个十天半月,等掏出来,核桃脱去难除的青皮外衣,露出黄灿灿的湿皮,用小石头一磕便碎,里面饱瓤的浓香至今在颊齿间游荡。我一边享受着美味,一边惊异地望着她,那猴子一样矫健而冒险的身影让人产生的敬畏久久不能消退。更让我佩服的是,她背课文、算算术像变魔术一样快,老师推迟吃饭时间关我们到教室死记硬背时,我更是不能理解芳的神奇。不幸的是,这个学期散学的那天,芳虽然把奖状捧回家,他爸爸还是沉着脸说,下学期把书收拾了。我知道“收拾了”的意思是芳不能再去学校了,要专心供她的那个弟弟。芳的泪水滴下来,穿过鼻梁,在脸上流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斜打在地上,却没听到她的哭声。第二天,她偷偷求我说:“开学时,你就站在我家大门口一直叫我,我不出来,就一直叫。”我答应了,虽然我也怕见到他爸爸的眼神。
芳的棉袄袖子被扯掉了,回去一定有好受的。可她知道自己是我们组的健将,一直没有停,豆大的汗珠从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滚落下来。大概斗了好长时间,敌人被打退了,我们站上粪土堆的顶部。巨大的土堆承载着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也托起了农家娃的英雄梦。我低头看见芳的胳膊,一道道血痕依稀可见。大家沸腾了,芳却在土堆后面找到袖子,跑到二婶家偷偷缝袖子去了。
月亮升得很高了,大家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玩。远处山梁上的树被风吹过,来回摇晃,好像有什么怪兽在林子里。波浪形的山脊起伏着,雪地里像有个影子在动。我紧张极了,不知所措,却又不敢出声,生怕别人一下子四散跑尽,只剩最慢的一个我。不知谁喊了一声:“看,月亮跟着我走呢!”于是大家一同仰头,并抢着说:“月亮明明跟着我!”大家就这样每人领了一个月亮回家了。第二天,一双双眼睛眨巴着,谈论昨晚领到自己家院子里的月亮。
20余年过去了,某日,在岁末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大喊我的小名,我瞪大近视片后的眼睛循声找寻,愣了半天,才回想起那个大嗓门的假小子芳,她正拉着一只行李箱,迈着依然轻盈的步子,摆着修长的手臂,朝我走来。她穿得很少,打扮得过于潮流,头发的颜色过于艳,眉毛嘴唇勾勒得有点夸张,脸颊白得冷冷清清,红脸蛋没了,手指上明晃晃的东西有些刺眼,跟她眼前的我和身后赶年集的人们对比有点鲜明。我们都为突然的相遇显得激动,彼此打问了境况。她把上小学的三个孩子都往公公婆婆那里一扔,就随村里的打工大军南下了,她说想要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整整一年,哦,不,整整20年,摇身一变,她又变魔术似的回来了,她回到我面前。
我看着面前的她,我用心看着她的眼睛,穿过20余年的风尘,我眼前仿佛依稀升起一轮温暖的红月亮,晶莹似玉,低低地在那树林的背后,挂在树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