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潮
那夜,正月十五,我在秦淮河畔,华灯初上,传统龙灯鳞次栉比,龙翔狮舞,斑驳的墙壁上贴着灯谜,一队队的高跷,从眼前晃过。各式太阳灯、斜灯、艺术灯辉映交错,闪闪烁烁,人头攒动,喧声一片,热闹异常,使人眼花缭乱,好一个太平盛世。置身其中,真有点“眩昏”,我挤出人群,盯着古老的秦淮河,面向老家出神。
岂料,心身一下子踏实了很多,不知怎的,忽然忆起家乡的元宵节,点亮了心底深处的灯。
那是1976年的元宵节,一个半饥半饿的年代,家乡农谚素有“云盖中秋月,雨打元宵灯”之说,去年的中秋节看不到半丝月亮,乌云密布,今年元宵节应了农谚,特别寒冷,迎着细细的雨沫,晌午,全家人刚吃过木薯粉包甜地瓜的汤圆,刚十岁出头的我和弟弟喊着向大人要花灯,这下子愁坏了奶奶和父母,大街小巷到处在大破“封、资、修”,谁敢卖花灯?再说,糊花灯的纸都拿去写大字报,一时间“洛阳纸贵”。还是奶奶有办法,花了一毛钱在“黑市”上抱回了一个大萝卜,洗干净后,一刀一刀地雕,一匙一匙地挖,把萝卜掏空,在空心萝卜中放上红蜡烛,再用红绳子扎起来,变成一盏漂亮的萝卜灯。
天渐渐地黑下来,吃过晚饭,我和弟弟兴高采烈地轮流提着萝卜灯在小巷子里与小朋友赛灯,突然发现,整个巷子里的小伙伴手里提着的花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我们惊呆了,除萝卜灯外,有黄土糊的泥灯,红背心改成的布灯,报喜大字报糊的纸灯,冬瓜雕成的瓜灯,树枝树叶织成的绿灯,还有竹子编起的竹灯……三十多个小家伙,排成长龙,又蹦又跳,在深深的巷子里“示威游行”,虽然天上还下着蒙蒙小雨,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蜂拥而出,嬉笑声、喊闹声、口哨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凡,真是世上少有的赛灯会。那是那个年代大人们用心在点燃小孩子手中的灯啊!
我的思绪在飞驰,记得1971年的仲夏,空气热得像要炸开似的,深巷子里的居民像蚂蚱一样,都跳到巷子口纳凉,因为停电,整个巷子从天上扔下一半月光,一半黑黛色。忽然,居民小组长吹着响亮的哨声,大家都要集中到我家院子里开“批斗会”,一盏昏黄色的汽灯挂在屋檐下,“漏网地主分子”吴雪,一个三十来岁,尚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汗流浃背地站在汽灯下,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挤满一院子,传出股股汗臭味,“打倒”“愤怒声讨”“再踏上一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阶级斗争使原本善良的人性变成“狼性”,变得疯狂。我还记得,“漏网地主分子”的妩媚的脸老是带着微笑,这下子更激怒了几个积极分子,一个女人上去,往下揪住她的头发,要她“低头认罪”,一个男人脱下脚下的拖鞋冲上去,左右开弓打她的脸,顿时她眼冒金星,鼻青脸肿,血一滴一滴从鼻子里掉在石板上……大约折腾了一个钟头后,大家悻悻离去,作鸟兽散。刚才站在汽灯下的她孤独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两个肩膀无助地抽颤着……我憨厚的母亲是一位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是一个从不跟邻居脸红、最会忍声吞气、善良的人,她一边打扫院子,一边叹气。扫完地后,她端来一盆水给她洗脸,拿出一碗半热的稀饭,放上两片咸鱼,送给她喝。接着,我妈搬来一张凳子,要我站上去摘下汽灯,她提着汽灯要送她回家。我见“地主婆”泪痕满面,饱含着感激的眼光,向我妈连连鞠躬,推托不让送,意思是怕连累我们,我妈说:“小巷道路崎岖,我帮你照着,好走。”最后我妈提着汽灯,牵着她的手,我见她的手在发抖,边走边带着哭腔对我妈说:“刚解放时我才十二岁……”
那夜的汽灯一闪一闪的,永远雕刻在我心上,抹也抹不去,多少年来,那盏昏黄色的灯光,老是不时映现在我的脑海里,教会我做人处事,照亮我人生之路。
长大之后,每逢闲适的夜晚,我喜欢坐在韩江边,吹着爽爽凉风,心旷神怡,听着扑通扑通的江水拍岸之声,盯着熙熙来往的船只,看着江心上摇摇晃晃的航标灯,它既毫无怨言,又无声无息,为匆匆而过的船只作向导。有时候,我觉得它很渺小,也很伟大。人生在世,如能像航标灯一样,为他人做点好事,于人于己,都是乐事。尤其是能帮人解开心结,治人治心,点拨心病,导明航向,更是高尚。
我的旧邻有一个愚顽的男孩,他的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但他很不争气,高中毕业之后就辍学在家,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打架、赌博,常常到深夜醉酒才归家,回家后时常摔东西吵闹,让四邻不得安宁,他母亲为此伤透了心,眼睛哭得几乎失明。但每当深夜,大家都看到他的门口仍然亮着一盏红灯笼,不管多晚,他母亲都坐在家里等他回家,不知过了多少年,风雨无阻,她期望红灯笼能照亮儿子的心,慈母之爱使邻居们的心都受到震撼,大家纷紛教育她的儿子,还帮他安置了工作,这个男孩终于浪子回头,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这是高尚的母爱感染了人们的心,也把儿子心里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灯重新点燃。
去年,我痛失双亲,在母亲患重病去世三个多月后,父亲经受不住精神上的重创,也骑鹤西去,一双善良的父母转眼间不幸相继病逝。我揪心地痛,泪水纵横,本来朝夕相处,我敬孝有加,受此精神打击,那段时间,身心极为疲惫,父母生我养我,恩重如山。他们去世后,我梦牵魂绕,工作之余,常常怀念先慈先严的点点滴滴恩情,许多生活细节记忆犹新,夜间偶尔在梦中醒来,心神恍惚,没有开灯,点燃一支香烟之后,在忽明忽暗的烟火中,许多已淡忘的记忆,从心海里飘上来:我母亲穷了半辈子,没有戴过一件金首饰,后来生活渐渐好了,我惦记着此事,十年前我到香港出差,特地为母亲选购了一副金耳环,回家后她很高兴地接过金耳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戴了一阵子。后来,再也没有戴过,她悄悄地告诉过我父亲,说是要留作日后娶孙媳妇时作见面礼。家里有一台老彩电,弟弟做生意赚了钱,要给家里置换一个液晶大电视,我父亲坚决不肯,说:“过去穷怕了,现在有些钱,要惜福,省着花。”现在,生活变得越来越滋润,“子欲养,而亲不在”,我们越舍不得,父母这么快就走了,我的心境十分沮丧,悲伤到极点。
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为了驱散心中的郁结,不知怎的,我驱车前往坐落在郊区偏僻山上的别峰寺,寺内的住持释宏愿是我儿时的同学。法师对我深夜到访顿感诧异,我将心里的痛楚如实相告,他带我到一棵合抱粗的丁香树下,点上一盏青灯,泡上一壶茶,慢慢把杯对聊,我问:“生命宝贵,心痛何时能解?”宏愿答:“人的生命是无常的,有如红红的丁香叶,在雨中无声无息地凋落着。那是一种无助、自在的心态;那是一道禅关。”我又说:“面对死亡,落叶是对秋天的无奈,如一首伤心的乐曲,令人悲哀、惆怅。”宏愿曰:“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凡人对生死无法排遣,乃是我们忽视天地变化的真相,如果你热爱生命,就应该珍惜生命的过程,你将不用悲伤,归于平静是人生的最终结局……”一个多钟头的聊天,使我茅塞顿开,无明之心豁然开朗,减轻了心中的许多痛楚,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更深层的了解。我望着飘忽的青灯,有如一阵阵的经声佛号在心里荡漾,拨亮我的心,对生命的理解如梦初醒。
生活中,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盏灯,我们应该不断地为它添油,让它变得更加透彻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