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新
沙村离我家很近,仅一河之隔,一箭之遥。
因这一河之隔,可望而不可即;又隔河如隔山,求学、政事均鸡犬不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沙村又好像离我家很远。
往来虽少,姻缘甚多。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沙村与我家是咫尺姻缘一河牵。缘姻缘而成亲戚,因亲戚而有往来,沙村与我家唯一如蛛网牵绊着的,是恩恩怨怨的感情纽带。我外婆是沙村人,我儿子的外婆是沙村人,我和儿子可以说是半个沙村人了。小时候,我印象中的沙村人极坏。我一哭,妈妈就吓我:“沙村里的缺嘴阿八来了。”
一听到“缺嘴阿八”四字,已喷到喉咙的哭声重新吞回肚里,已流到山门口的泪水重新流回眼眶。缺嘴阿八在小孩子的心中是一个魔鬼,一头怪兽。一听到这个名字,小把戏就会吓得尿出屎出,天昏地暗。当地人无不知缺嘴阿八者,传闻中的缺嘴阿八见了小姑娘要摸奶,遇见小孩子要亲嘴,人人见之,人人怕之,在老百姓的眼里,名气要比县太爷大。曹操曾有“不能流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的名句,缺嘴阿八大概是读到过或者听到过这句古训的吧!
缺嘴阿八是一个残疾人,排行第八,加上他生下来就是兔唇,所以大家都叫他缺嘴阿八。缺嘴阿八除了嘴缺之外,四肢的神经也没有发育健全,面部和手脚常常是一抽一抽的,样子贼怪。
长大了,听到过缺嘴阿八的一些传闻。村坊上有人家造新房子摆上梁酒,他在岌岌可危的正梁上笃直挺,嘴上高喊:“造新房子好,养蚕好,种田好!”
缺嘴阿八常常可以通过这种危险的动作换回一壶酒喝。
肚子饿了,缺嘴阿八就去机埠上讨米。当时沙村里的那个机埠,有一台碾米机。有人挑着稻谷去碾米,他就很主动很勤快地上前帮助人家上谷、出米、畚糠。人家自然也知道他献的殷勤是为了换取晚上的一顿饥饿,每每有人从箩筐里捧出一捧米给他的时候,他就五体投地,向那个恩人拜了又拜。
有一次,那个机埠突然断电了,一些前来碾米的人没事干,就跟缺嘴阿八开玩笑说:“缺嘴阿八,缺嘴阿八,你敢不敢爬到变压器上坐一下,你敢坐一分钟,我们就给你一斤米。”
缺嘴阿八听到这话,一下子就蹿跳到了变压器的上面。开玩笑的人当然是吓死了,连忙要他从变压器上下来。谁知这个缺嘴阿八就是死活不肯下来,还在上面呱呱地叫着:“你们说话要算数,一分钟一斤米。”
结果他在变压器上面一下子坐了五分钟。虽知道此时断电,但谁知道这电会什么时候说来就来了呢?他却不怕死,能用生命与五斤米抗衡,可见人生之贱。当年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沙村的缺嘴阿八仅仅为了五斤米却愿意拿出整个生命去作为赌注。
有关缺嘴阿八的轶事还有很多很多,有一次,一条恶狗咬伤了一个小孩,他冷不防抓住恶狗的后腿在地上一摔,待摔第二下时,反被这狗咬伤了一个睾丸,扯着一条血裤去医院缝了三针。
我家附近住着一个乞丐,叫刘文田,病危在河滩的猪棚里。缺嘴阿八在沙村买了一块棒冰拼命往河滩跑,跑到河边衣服也不脱,就用手托着棒冰游到对岸刘文田住的那个猪棚里,用被夏日正午的太阳几乎晒得光光的棒冰去滋润一个快要垂死的乞丐。
其实,这不算传闻是事实,因为一桩桩一件件均有人亲眼目睹的。听了这些事,我们又觉得这个人真怪。
前幾年,缺嘴阿八被一位前来沙村搞开发的老板的汽车给撞死了。先前听到缺嘴阿八这个名字就害怕的小孩子们,见到缺嘴阿八这个人就腿软的小姑娘们,听到缺嘴阿八被汽车撞死了的这个消息,感觉他们的身边突然丢失了一件东西似的,没有拍手跺脚的快感。
缺嘴阿八现在已成了不修边幅的代名词,谁耍流氓,谁生活中不检点,谁就被人家在背地里遭骂一句:“缺嘴阿八!”
扯得远了,我不想在此为缺嘴阿八立传,还是回到我的小时候去。
小时候,我们常与沙村的小丫头们吵架,她们隔河骂人,我们隔河丢泥巴。我们边丢边喊:“丢着了你们给我们做新娘子、做新娘子!”
她们回敬:“丢勿着你们给我们当乌龟、当乌龟!”
这种情景,好像是电影里的刘三姐对山歌。
长大了,我们当中有几位真的娶了沙村里的姑娘做妻子。婚后,我们与新娘子打趣,你真愿意嫁给一只乌龟?新娘子笑笑说:“乌龟有什么不好,老实,长寿,有耐心,总比兔子强。”
我有许多沙村的亲戚,逢年过节总要到沙村去转转,沙村有一座桥,名曰“酒仙”。不知是否因杜甫颂赞李白的“自称臣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而得名,但这酒仙桥村坊上的人倒是个个会喝酒的。一年四季,夏红冬白。夏红即红高粱烧酒,冬白即糯米老白酒,都是自酿的,尤为糯米白酒最佳。一家有一家的酒性,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个性。且这酒性竟然一天比一天浓烈,尝一口甜蜜蜜,喝下去醉醺醺,常有“三碗不过冈”的酒。酒仙桥的人好客,我怕多喝会醉而不归,反而不敢常来常往了。
最近,偶得清同治《练溪文献》4册,在《乡村》一卷中,有明挂笠翁施瑢隐居沙村之事,其中还辑有其侄子明代诗人施峻的两首诗。一首题为《过沙村呈耕云伯父》:
性懒衣裳不出门,扁舟今日到沙村。
百年孝友承先德,四秩田园私帝恩。
洲畔杂花喧百鸟,檐前红叶落清樽。
家贫莫道无遗物,也有残经传子孙。
另外一首题为《沙村草堂》:
云水幽深小结庐,逍遥直与世情疏。
一丘尽种渊明秫,满架多签元晏书。
抱璞山中忘白壁,停轩花外列华裾。
最怜小阮归来早,时向庭前问起居。
这位挂翁施瑢是否效仿北宋诗人林逋过梅妻鹤子的隐居生活,然明中叶以后逐渐构成山人隐士阶层,他们在城市郊区边沿构筑别墅,去城不远,茅舍竹笠,事事幽绝,依仗豪门,生活虽为隐逸,实际不远社会,但又淤积着被排挤的意识,所以,反抗情绪也极为强烈,有了这种制衡力,他们的精神便游移于出世入世之间。
如今,这种生活已很难寻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