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潮
我们一行乘坐的汽车盘旋在大峡谷九曲十八弯的崇山峻岭之间,脚底下是浊浪翻滚、奔腾不息的金沙江,从高处往下看,就是没有恐高症的人都会感到眩晕,宽大湍急的金山江变成像长蛇般细细的沟渠。一路上人烟稀少,只见过几个村民背着药篓在山路上匆匆而过。我们一行心中都藏着一个谜团,生活在泸沽湖畔的女儿国到底是什么样子,不知不觉中好像车轮飞得更快。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在转了一个大弯之后,在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泸沽湖。一面辽阔、巨大无比的大镜子亮晃晃地映入眼帘,一泓黛色的湖水波光潋滟在夕阳照射下闪动着,浮光跃金,一座座的小岛在湖中亭亭玉立,被青翠欲滴葱茏的林木包围着,染上了色彩,远处看去像一块块巨大的翡翠浮动在湛蓝色的水面上。几只摇橹的猪槽船在水面上飘荡着,像几条游动的大鱼,就怕它倏地一闪不见了。时而清脆而浑厚的摩梭民歌缓缓地飘过湖面,随风轻轻传入耳朵。湖的对面屹立着抬起高高的头,雄伟壮丽的格姆山———摩梭人十分崇拜的格姆女神。一抹夕阳由浅黄、鹅黄、橙黄变成淡红、鲜红、火红的颜色挂在天边,照着清澈的湖面和格姆山,托出了泸沽湖的原始、古朴、神圣和宁静。这个远离都市凡尘世俗,毫无污染的泸沽湖就像一幅巨大古老的国画,埋藏在深山老林里。站在湖边,时间好像倒流到几个世纪之前,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湖畔,阡陌纵横,田园万顷,木楞房舍,炊烟袅袅。居住在这里的摩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亘古不变,遵循着天人合一的自然规律和生存法则。
晚饭后,天空晴朗,皓月当空,月色如水。在向导的指引下,我们走进了摩梭人居住的典型四合院式房屋,包括母屋、经堂、楞屋及畜厩四个独立单元,房屋的四壁用褐色光滑的圆木垒成,屋顶叠盖着石块压牢木板,俗称木楞房。其中母屋是最重要的房子,是摩梭人生、老、病、死以及“成年礼”所在地,也是家庭饮食、待客、议事、祭祀的地方。
我们走进母屋,见用砖块砌成的火塘里,烧红的木炭把深秋的母屋烤得暖烘烘的,母屋火塘,是摩梭文化的一个聚焦点,屋里的老祖母最为尊贵,坐在火塘的右上方,老舅舅坐于左上方,以示两性和谐共处,其他人男左女右依照辈分坐于两旁。一进屋,扎着摩梭人头巾的老祖母桑娜阿斯,和老舅舅乌扎实,分别站起来迎接我们,并给客人让座,我们也恭敬地谦让不肯,最后坐成一行落座在老舅舅下方。她(他)们在席地上摆上了猪膘肉、酥油茶、饵块和糌粑,盛情款待我们。一番寒暄之后,我们自然把话题引向摩梭人的走婚风俗。在向导的翻译下,老祖母脸上的皱纹渐渐地舒展开来,毫无忌讳地娓娓道来,老舅舅不时地插话补充,我们也老实不客气地加以提问,开始觉得比较隐私的事情,变成了公开热闹的一场研讨会。我们俨然像老中医似的,顺着脉络,终于了解了走婚。
世世代代生活在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是一个无父无夫的国度,一个母系氏族社会,一个女儿国。一个生活在现代文明,主流社会中的人,走进摩梭人的生活,就是走进了一个陌生世界,一个走婚氏族社会,整个大脑思维仿佛要进行一番调整,才能苏醒。
走婚的方式就是男不娶,女不嫁,男女终身都生活在自己的母系家庭里。走婚关系的男女双方都称为“阿肖”。阿肖不受法律的约束,也无世俗的门第观念,金钱和地位在这里无法赢得姑娘的芳心。像当地的情歌唱道“好阿哥(妹)哟,人心更比金子贵,只要情谊深如海,黄鸭就会成双对”。男女在劳动和社会活动中产生爱慕之情,只要情投意合就能自主决定,建立阿肖关系,阿肖在摩梭人居住的村庄间互动走婚。
视女为贵,以女为“根”的母系社会,女方的情意尤为重要,和一切高级动物的天性都一样,雌性选择雄性往往以高大威猛、俊美和智慧为标准,以便遗传更优秀的后代。阿肖的走婚并非混乱,也不是群婚制,姨表、叔伯、兄弟姐妹等凡有血缘关系之间严禁交结阿肖,男女双方一般都不同时交结多个阿肖。
互换信物,男女都会把自己随身的首饰、手镯、戒指、亲手制作的麻布腰带,男子则加一条围巾悄悄地送给对方,一旦交换了礼物,双方便成了情侣。
夜访阿肖,摩梭女到了结交阿肖年龄,都会在花楼上布置一间属于自己的花房,里面淡雅素装,成了谈情说爱和走婚的小天地。
不论是皓月当空或是细雨绵绵的深夜,男子到女方的花楼下,以吹笛弹弦、马铃声或以烟斗敲门对上暗号,女子闻声开门,悄悄将男阿肖引上花房卧室。一番缠绵之后,至次日拂晓,鸡鸣三遍,男子便悄悄离去,返回自己家中。
当瓜熟蒂落,有了孩子之后,孩子随母而居,随母而姓,男方不承担责任,由女方家庭負责抚养。姐妹之间成了大妈妈、小妈妈,舅舅也承担着家庭生活的重要责任。祖母在家庭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母氏家族的主心骨。
在小孩呱呱坠地的第二天,女方家中要为小孩举行取名仪式,并带上“巴舍巴哈”(供奉祖先的食物)以及甜酒到男阿肖家中道喜,男方则派一女子带上丰盛的食物去看望女阿肖。孩子满月前夕,男方家中要杀猪宰羊,举办丰盛的满月酒,招待女方的乡亲及亲戚朋友,以表祝贺。摩梭人从来不过生日,认为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不值得庆祝。孩子到13岁举行“成年礼”时,要到生父家中拜节,生父要给予重要礼物,作为终生留念。由于父子长期没有生活在一起,感情自然十分疏淡。
走婚男女阿肖的关系,由于不受婚姻束缚,因情而异,随波逐流,长短不一,短则几天、几个月,长则几年、十几年,甚至终身。像水面上的两棵浮萍,有缘则合、无缘则散。经济上谁也不靠谁,没有依附关系。你不属于我,我不属于你,双方均不能强迫和独占对方,至于亲密的爱情和所发生的“爱爱”,是你请我喝一杯酒,我还敬您一杯酒,谁也不欠谁的。这样,失去爱情,解除阿肖关系就像失去磁力的磁铁一样,自然地分开。
我们跟桑娜阿斯一家聊至天空中的月亮东移,夜深人静时,才起身一一道别,并留下小礼物,她(他)一家送至大门口,我们方离开。但是一种新鲜、奇特、迷惘的感觉像潮水般撞击着我的心怀,我的大脑不停地梳理着。
泸沽湖畔是女儿国,又是歌舞的王国。在泸沽湖的下落水村寨,第二天傍晚,我们参加了篝火晚会,摩梭姑娘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踏着节拍,跳着流行的“甲搓舞”(美好时辰的舞蹈),望着一簇簇由红色变成蓝色火焰的蹿起,映红了姑娘们白晳、俊朗、充满青春活力的漂亮脸庞,我的脑海发呆了,走出了炽热的人群,找了一片草地坐下来,陷入了沉思。摩梭人神秘的走婚风俗,对我们这些拥有现代文明主流社会的人又有哪些启迪呢?
走婚风俗跨越了“一夫一妻”和“从一而终”的制度。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摩梭文化不认可男女一生一世相厮守就是美好,与多人亲密交往就是滥交,甚至是淫乱。她(他)们讲究“随缘”,爱情变味了,则随风飘去。为什么要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呢?生命应该不断成长,充满张力和互动,在不同阶段和不同的人擦出火花,究竟为何不妥?爱情不应强求,感情疏远了,更不应该永久占有,就是男女双方分手,也觉得轻松,不会怀恨于心。
女子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千百年来,主流社会的男人把女子的处女看得过于珍贵,男人娶不到处女就觉得吃亏,背上像蜗牛一样过于沉重。摩梭人的男阿肖则认为:“若男人都挑处女,那不是处女的谁要?双方都有经验,才真正享受。女子对你好就行,她以前跟谁在一起,是她自己的事。”
泸沽湖水哺育了世世代代的摩梭人,他(她)们生活在山水草木的大自然中,思维行云流水,顺性而行,对性事基本上是自然而然,随遇而安,没有性压抑与性否定。摩梭温泉自古皆男女赤裸同浴,返璞归真,从没有发生强奸和性侵的事。男女邂逅调情后,一起离开,那肯定是你情我愿,顺乎自然,不必害羞。
摩梭妇女终生与母亲、兄弟姐妹及自己的孩子同住,孩子不属于父亲或父系家族,故根本不存在“私生子”“未婚妈妈”这些妇女的梦魇。走婚风俗使“寡妇”“鳏夫”“第三者”彻底消亡。
带着母系社会深深烙印的摩梭人,母氏家庭非常和谐,不存在婆媳、妯娌、亲子的家庭烦恼与矛盾纠纷。也不存在离婚的痛楚与纠葛,没有财产争执,没有子女归属的纠纷,更没有诉讼。
男女在社会地位和感情空间之尊卑均等,不存在男尊女卑和经济上的依附关系,这种对母氏独特的文化设计和家庭结构,是摩梭文化的核心。
摩梭文化对老弱病残,尤其是老人,特别关照,把对老人的不敬重视为十恶不赦,解除了主流社会对衰老和孤独的焦虑……
在思考人生时,我的大脑突然浮现了黑格尔的一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但合理的事物不一定存在,合理不代表合法。走婚风俗虽然有别于五千多年前母系社会的群婚制,但是还保留着非常落后生产力所产生的母系社会的烙印,也带来不能融入现代主流社会的许多弊端。
我们一行在告别美丽的泸沽湖和生活在湖畔的摩梭人時,望着姆格女神山脚漫山遍野的山花,我只能说,多层次、多颜色、变化多样、斑斓丰富的花朵总比单调的颜色绚丽。异想天开,试想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主流社会设计出科学合理、严谨合法的多个婚姻竞争制度,任由大家选择,到那时社会又会怎样呢?现实些吧,摩梭人的走婚风俗还是留给社会学家去探索和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