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在《反抗“平庸之恶”》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学概念:平庸之恶。她将“平庸之恶”定义为没有行恶动机的“恶”,是平庸无奇之“恶”。她分析二战战犯阿道夫·艾希曼这个典型人物,受过良好教育,看上去非常普通,甚至有些温文尔雅,却成了希特勒对犹太人“最终解决”的执行者,完全是他用“义务”、“命令”代替了内在的良心。
阿伦特从艾希曼得出“平庸之恶”这个结论,却并非仅指向这类特例。正如“平庸”这个词的词义——普通、寻常而不突出,碌碌无为。所谓“平庸之恶”指向的正是从众的人和行为,它的产生基础就是大众。因此,也有人将这个名词翻译为“大众的恶”。
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是循规蹈矩的好公民,工作中完全按照自上而下的指令来行动,不思考,或者力图忘记指令本身的善恶,成了机械被动的执行者。这种“恶”平淡无奇,司空见惯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工作中,不知不觉地制造着损害与伤害。
由此,联想到我们的语文教学领域,是否也存在着阿伦特定义的“平庸之恶”,这种行为给学生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身处其中的我们每个人,也许都或多或少地潜藏着“平庸之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正是需要我们一起来进行反思的。
一、语文思维的平庸与懒惰
某老师教学多年,一直重视字词教学,每天家庭作业必有给生字组词,且必组三个。学《我爱故乡的杨梅》一课,作业中有“婪”字,学生凑不上三个,请家长帮忙。结果遍查字典、词典,也只有“贪婪”一词。学生大哭,说不完成作业要挨训。家长只好造词:婪取(贪婪地索取)、婪官(贪官)、婪吃(贪婪地大吃)……
问老师为什么要如此布置作业,答曰:“考试就这样考,我有什么办法?”
面对强大的应试教育,老师采取的态度首先是自我弱化。即个体是整个教育体制中的一枚螺丝,只能被动执行,被应试所裹挟,毫无反抗能力。如此考试对不对,如此布置作业合理不合理,都不加以思考。基本上放弃独立思考的可能,当然也不可能有严肃的批判精神。
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很多人对“上级”往往充满敬畏,会不折不扣地遵守要求与规则,并把这种严苛投射到学生身上。对照课标、教师用书和行政部门的要求,日复一日地认真备课,精心上课,辛辛苦苦地批改作业。常自嘲“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但所做的一切,却不过是带着学生在题海中疲于奔命。发言或写文章,言必称课标。殊不知课标本身亦不完美,它不是法律,只能规定框架、原则、纲目,对待课标的态度应该是遵循但不拘泥。一旦视为尚方宝剑,当作自己的行为准则,就会牢记量化规定,忽略面对的是完整的、充满个性的人。
于是,我们成了非常矛盾的人,有时是应试教育的批判者,有时则是实施者;常常一边抱怨苦难,一边制造苦难。
在语文教学工作中,还表现为对教材、教师用书的仰视态度,先入为主地赞美和遵行。在课堂上照本宣科,并要求学生同样仰视和赞美。自然而然地成为某一认知观念的宣扬者、维护者。当每一个课堂,都众口一声地翻版《教师用书》时,语文教学也就没有了因材施教、因地制宜,个性化阅读和创造性使用教材也就成了空谈。这样,不单单学生成了标准化产品,教师本人也无足轻重,只是传递知识,而非生命共同成长体;是经师,而非人师,成为可以任意替换的某个“配件”。
我们面对名师,往往也只能看到课堂教学表面,照猫画虎,不愿深思,很难理解教学设计背后的理念。因此,在所谓的教学改革中,就表现为“跟风”,追求时尚,不断克隆模仿别人的课堂,唯独没有自我。
正是因为思维的平庸与懒惰,导致大脑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对“上级”的要求、他人的做法全盘接收,毫无批判与建设的能力。
在我们的教学实践中,还有一种极端表现,就是思想、认识,还停留在15世纪的知识观和17世纪的认知观。以偏概全,固执己见,认可头悬梁、锥刺股的人才培养模式,强调“学海无涯苦作舟”,以时间加汗水来拼成绩。认为只有分数决定一切。殊不知自己的行为根本不是真正的教育,而是“训练,它与训练动物相似”,“是一种心灵隔离的活动”。(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
教师理应通过阅读学习古今中外经典教育著作,来认识语文教学的规律,却因晦涩难懂而放弃。殊不知,一流作家只为探求真理而写,三流作家才会取悦读者。当选择作了思想的懒汉,就既不能思,也不能学,结果只能成为工具。
吴非说“教师越负责,结果越糟糕”。指的就是这种不思考、只服从的教师,他们兢兢业业地工作,同时也在兢兢业业地犯错。因为,“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卢梭语)
阿伦特在《论道德哲学的若干问题》中,比较了道德、良知与责任,并从宗教、哲学的角度,考量了行善与作恶的根本动机。当道德命题不是自明的,并非人人拥有自我之中的道德法则,就必须引进一种义务:
在宗教那里,由一个好报复的上帝或共同体的同意或良知执行的制裁性威慑,良知带来的就是我们通常称为悔恨的那种自我惩罚的威慑;在康德那里,良知以自我鄙视威慑你;在苏格拉底那里,它以自我矛盾威胁你。而且那些害怕自我鄙视或自我矛盾的人是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发现道德命题是自明的,他们不再需要那种义务。
因此,思是第一位的。一个从不思考,更不反思的人,就会分不清是非,只能盲目接纳与顺从。当所接纳与顺从的对象是正确良善的,这样的行为就有益有效;反之,就会成为制造“平庸之恶”的一员。虽并非艾希曼那样十恶不赦,甚至当下都感觉不到,但却会渗透式地恶化我们的语文教育环境,影响学生的未来。
二、语文教学的功利与粗暴
某校安排下午两节课连排,用作学生课外阅读。为保证到位,领导督查。个别老师为学生站岗放哨,领导来时,拿出课外书装样子,领导一走,继续做试题练习。问之,则振振有词:看书有什么用,多做几遍题,考试才能得高分。
功利主义最大的特色就是注重眼前利益。托克维尔认为,“在功利主义社会中,人们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一心关注的只是自己的个人利益,蜷缩于狭隘的个人主义之中……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为最普遍的感情。”
应试教育之下,一切都被量化。学校将学生的考试分数与教师荣誉、职称、利益挂钩,迫使教师由应试教育的顺从者,发展为助纣为虐者。老师为提高考试成绩,也就把一些非正常的规则内化,心安理得地违背语文教育规律。
比如,课堂教学采取技术化教育,进行狭隘的知识训练,甚至将语文教成数学。将原本有着丰富内涵的课文肢解,条分缕析后,归纳知识要点,以各种习题反复演练,致使学生丧失语文学习兴趣。至于“优秀文化的熏陶感染,思想道德修养和审美情趣的提升,良好的个性与健全的人格”(课标语)……只要试卷中不涉及,都可置之度外。更有甚者,传授应试技巧,规定作文套路,公然教学生写假话、空话,丧失师道尊严。
语文教师以语文的名义,禁止课外阅读,就这样荒诞而又真实地发生着。用一时的、可见的成绩,取代对学生人生整体发展的关注。一个短视、狭隘的课堂,就是在为学生的精神筑墙,而不是开窗。
若问教师为何如此,通常都会无奈地回答:上边要考试,我也没有办法呀。这与《朗读者》中主人公汉娜在法庭上的自辩如出一辙。监狱起火之时,汉娜未经上级许可,坚决不打开狱门,放犹太人一条生路。当法官质问时,她答曰:“这是我的工作,如果是你,你能怎么做?”正是这种“不假思索”的“平庸之恶”,让数百妇女儿童活活烧死。
“是纯粹的不假思索让他成为了当时最大的罪犯之一。”阿伦特写道。“不假思索”的意思是,当上级命令传达下来,下级就去执行。如果有一天有人追究罪责,下级就说:“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
徐贲说,不是原罪形式的人本性恶或人本质恶,使人和社会陷入大恶,使社会陷入大恶的主要原因往往是普通人自己的不思想、丧失道德判断能力,协助了具有邪恶动机的人。(《知识分子——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行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当有学生因考试排名自杀,因学习无趣厌学出走时,我们也会慨叹,也会对应试教育严加挞伐。可只要不发生在自己班上,就觉得事不关己。西谚曰:“没有一滴雨会认为自己造成了洪灾。”当一个恶行的链条足够长时,长到看不到链条的全貌时,每个环节的人觉得自己很无辜。甚至隔岸观火后,会总结经验教训,防患于未然,做到既坚持应试训练,又不发生安全事故。
因而,拒绝助纣为虐,不成为“平庸之恶”的制造者,就需要我们唤醒自己。首先要从自己隐身的集体中抽身出来,恢复成独立、完整,并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个人。认识到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能力,或者能力不足无法阻止、改变,就毫无责任感。看清所处环境,从改变自己做起,进而放弃语文教学中急功近利的心态,拒绝做粗暴教育的胁从。
三、语文理想的缺失与从众
某校一位教师,带领本班学生开展课外阅读和各种语文实践活动,一些老师开始议论纷纷:瞎折腾,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备课、上课;出风头,等着领导发现、表扬呢。该教师面对各种冷嘲热讽,深感心力交瘁。
在现代西方语境中,认为知识分子有三个主要特征:一是有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矢志不渝地追求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二是坚持真理,维护正义,不因私欲而损害公众利益;三是内心自由,人格独立,不因外部依附而丧失精神尊严。
语文教学关系到学生的心灵成长、精神发育,语文教师理应是知识分子。若按“知识分子是社会良心”的标准来要求,就要求语文教育应关注生命的丰富性和广延性,帮助学生达到一种生命的高度。事实上,我们大多就范于当下的、世俗的、基于功利的评价。因此,理想主义成了可笑的词汇,有信仰有追求,反被讥讽。很多人的语文教学只为现实目标拼搏,比如:获奖、成为“名师”、评聘职称、提高考试成绩、发表论文……
于是,语文老师放弃阅读,迷上各种备课手册、教学案例、试题解析,导致见解浅陋,视野局促,教育理想和文学热情一并消散。语文老师不读书,成为一种荒诞而又理直气壮的存在。对学生阅读,一方面是严禁读“闲书”,一方面以应试为指南,“逼迫阅读”应考书籍。写作文给固定套路,阅读文章只有惟一理解。只教眼前“有用”的“果”,砍掉一切与分数无关而与长远发展密切相关的“叶”。
一个没有教育理想的语文老师,会很自然地融入到流水线般的操作流程,他的教学必然是机械刻板的,因循守旧的,甚至违背教育教学规律而不自知。语文,最终与文化、思想无关,语文老师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无关。
一旦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个体的责任、意识感就会消散,没有反思,没有痛感。代之以“我们”出现的模糊整体,会将那些怀抱理想、试图突破的同事,看作异端,或者另类,进而冷嘲热讽。如此,就不仅变成了鲁迅批判的看客,而且参与了“恶”的制造。要知道,残忍的根源并不一定是缘于仇恨,很可能只是冷漠;爱的反义词也不全是恨,很可能只是平庸。
雅斯贝尔斯认为,真正的教育是灵魂的教育,“所谓教育,不过是人对人的主体间灵肉交流活动”;“教育本身就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没有良知到场的教育,没有灵魂参与的教学,就与工厂车间无异。
结语
当每个人都放弃独立思考,放弃自行判断的权利,生活与工作就会陷入平庸,人就会成为被驱使的工具。也很有可能成为“平庸之恶”的制造者,并成为恶行的帮凶。
语文教育是什么,作为渺小的个体如何作为?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曾用诗意的语言,如此告诫人们: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这是退一万步之后的底线,但也许是脱离“平庸之恶”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