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我站在镇口大槐树底下,手搭凉棚,望着天际那轮廓模糊的群山,心潮澎湃,满怀期待。
如果你在这个位置出了这个镇子,向北,在砂石路上走上二十多里,就到了山脚下,也就到了我的老家天子湾村。它位于鲁中山脉的南边一侧,大概一百来户人家,说实在的,这是一个非常一般的地方。这里没有什么像样的特产,村里人当然会在空闲时去山里挖些菌子什么的,自家胡乱炒着炖着吃,赶上集日也有人把菌子拿到镇里或者县城的集市上卖。但这类在林子里大堆大堆长出来的菌子,毕竟和香菇、口蘑之类的高级菌子不能比,它们在集市上基本上只能带着满身的泥,呆在编织袋里,被堆放在地面的角落里,等待手头不宽裕的买家光顾。
当然,天子湾村还有条河。这条河从山里一流出来就到了天子湾村地界,河水在这里顺着山势,划了一个大大的V字。V字的内侧,就是天子湾村,外侧就是鲁中山脉了。因为是刚刚从山里流出来的,还没遭遇过任何污染,河里水质很干净。但它的作用也仅仅是浇地,从古至今,几乎没有人能从这条河弄出像样的鱼来。无论是用网,还是钓,一律不成。
你可能会说,天子湾村毕竟在山脚下啊,去山里玩,总归比城里好玩吧。这种看法,完全来自城里人的误区。其实,山区和山区不一样,有的山区,山很漂亮,山里有瀑布,有湖,有长着漂亮毛皮的飞禽走兽,这样的山,才值得一玩。可天子湾村后面的这一片山就不一样了,山势平缓得很,只是顺着一个极小的坡度慢慢长高,悬崖峭壁飞瀑清泉这类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山里地面上到处是乱糟糟的树叶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你进去转上几天,也见不到几只像样的动物。天子湾村的孩子,包括我,从小不喜欢进山去玩。而且,整个天子湾村,也从没有人听说谁在山里逮到过大一点的动物。因为山势不危险,山里也没什么能伤人的动物,大人们就任由孩子们进山胡玩、疯玩、海玩。只是到了秋天,到了松树、榛树噼里啪啦往地上掉松果、榛子的时候,山里会有一些野兔。可野兔哪能叫真正的野物,至少体型能到鹿的那种程度才差不多。这座山的状况也就是这样了,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天子湾村人完全是一句空话。对此,天子湾村人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说,如果山里也出各种五花八门的野味,或者出木材,这山,早被人祸害了。现在呢,山里出的东西虽然不多,光有些菌子,秋冬时候偶尔能打着兔子,这就很不错了,挺养人的了。
天子湾村的环境这么普通,当然也有人出去打工。村里的人,去省城打工的人最多,近,当然是最大的原因。可就是因为太近了,到了周末,出去打工的人纷纷回到村里。村里太舒服了,想吃肉的话有过年时杀了年猪后在屋檐下风干的肉,想喝酒的话有村里人家自酿的玉米烧酒、甘蔗甜酒。你想,村里有酒有肉的,谁还想回那个城里的工地?这些人当中,还有人会得意地说,省城里有钱的城里人,除了市里的房子,还在郊区买个别墅,周末都是到别墅去过。咱现在不也一样吗,平时在城里上班,到了周末也回自己村里的别墅了!
听听,这就是天子湾村人的逻辑。当然也有人说,去广东上班挣钱多。但是,说这话的人多,但没人真的去。因为,一件事就把村里人去广东的全部兴趣给浇灭了。啥事?春运啊!要真去了广东,真在春节时买不到回来的车票,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啊!每年元旦后春节前那段时间,电视里天天演春运时人们拼命买车票、拼命挤火车的新闻,可把天子湾村人远赴广东的打工积极性给浇灭了。要知道,按照天子湾村的习俗,春节前那几天,村里人总是轮流到各家各户吃喝。那时家家户户饭菜其实都差不多,热菜是柴锅炖野兔、白水猪肉蘸椒盐或辣酱,凉菜有卤野兔肉、卤鸡爪,喝酒的话,女人、孩子有甘蔗甜酒,男人们则喝玉米烧锅,换了你,在天寒地冻的时候,你是愿意这样,还是愿意在火车上挤上三天两夜?
说到这里,你肯定会问,你是谁啊,怎么对天子湾村的情况这么熟啊?你如果是这个村的,怎么对这个村一句好话都没有?
我承认,我是这个村子的,从我降生那天,直到我十三岁到县一中寄宿,我一直生活在这个村。我也承认,对这个村子,我没有多少热爱、留恋。我讨厌这个村子这里的平庸乏味,讨厌这里的一成不变。这么多年,这个村子始终是“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我熟悉村子里的任何一户人家,任何一个人。村里无论哪个角落,都能闭着眼睛走到。我很怕我会把自己的一生都扔在这里。
直到高考完毕,我上了省城里的大学,才对我的人生放下心来了。
大学读罢,因为成绩一般,专业冷僻,家庭关系更指望不上,我没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幸好,我的一个比我早几年毕业的师兄,在北京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他知道我在校报上发表过几篇散文,觉得我文笔不错,就让我去当文员。师兄的公司虽然位于北京南郊的一个开发区,和真正的北京市区还隔着大片农田,但这里有班车去市区。师兄在北京城里一个蛮不错的小区里,给我们十多个单身职工租了三套公寓当宿舍。这个广告公司,主要的客户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房地产公司,我的工作是设计广告文案。工作本身没什么难的,“绝世臻品”“尊享人生”之类的词,我只需要翻过来掉过去地反复使用就行。这对我一个中文系本科生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所以,既然工作不忙,还有房可住,我就在北京这么懒懒散散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
在北京工作了两个月,眼看就到了国庆节的长假。按照我的打算,是到全国各地去看看刚毕业的同学。我从小到大,根本没正经旅游过,这次可以好好到处逛逛了。但是,到了九月底,我爸的一个电话让我又回到了天子湾村。
九月底的太阳仍然非常毒辣,我站在镇边路口的那棵柳树下,心里反复想着我爸在电话里说的事儿,对这次回村将遇到的事情既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充满渴望。
天子湾村竟然出野猪了!前天晚上,接到父亲的电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武,村里出野猪了!村南头已经啃坏好几亩地。听说这些畜生,一个个长得又黑又壮,毛还老长,拿铁锨打,拿锄头打,都不顶事,别说打不着,就算打着了,打在野猪脑袋上,那个猪头是又黑又硬,连皮都蹭不破,根本没用!陈万景、冀春旺他们家的秋甘蔗,三下五除二就让野猪给祸害完了。陈万景最倒霉了,他撵野猪时,让野猪回过头来给撞倒了,小腿肚子上的肉一下子就给蹭下去一半,疼得他躺地上打滚。今年咱家也种了三亩多地的秋甘蔗,甘蔗苗是你娘在县种子站买的最贵的品种,你不是要放好几天的假吗,你就先回来几天,帮家里看几天甘蔗吧!”
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半辈子村支书,遇事始终喜欢大惊小怪,语气总是咋咋呼呼的。听父亲说了一阵子,我提醒父亲,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万一伤着,打野猪的人还得吃官司,负法律责任。
我正这样说着,父亲在电话里打断我说,小武,我知道,我也懂法。打死野猪,咱一是不敢,二呢,就现在村里的这条件,这些人,也没本事把野猪打死。可不管咋说,这三亩地的甘蔗,咱家下的本钱,可是太大了,可不敢出岔子。
挂了电话,我只好到街上的火车票预售点买票。临行前,我从网络上查看了一些类似新闻,知道这几年,很多地方的生态环境都在好转,一些本来已经认为消失了的物种又重新出现了。比如东北一些村子,还有东北虎把农民家畜吃掉的事情。但是,我没想到野猪会光临天子湾村。
我的思绪就这样飘飘悠悠,最后回到了镇边的那棵槐树下。这个地方,作为从镇上进出天子湾村的必经之地,我当然是很熟悉的。要知道,从镇上到村里,是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的,所以如果没人来镇里接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镇上等回村的人把自己捎上。幸好从村里到镇上办各种事情的人很多,想回村的人,只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最多也就是个把小时,总会等到回村的车。
你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我正浮想联翩,思绪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低头一看屏幕,是村里的旺叔打来的。旺叔大名冀春旺,他脑子一向活络,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跑运输,攒下钱后又买进了好几辆大卡车,在镇上建了车队。他虽然买卖做得大,但他说还是喜欢天子湾村的生活,也就一直住在村里。他每天都要从村里赶到镇里照顾自家生意,还从邻村雇了工帮他种承包地。他在电话里说,我爸头好几天就给他说了我今天回村,让他从镇上回村时顺便把我捎上。我告诉他,我已经在镇边大槐树了。他说,他也要回村了,马上就到。
没几分钟,他就开着“普桑”到了,笑眯眯地叫我上车。
“是因为村里闹野猪的事,老才叔让你回来的?”我上车坐定了,旺叔把车开动起来。他一边神情轻松地把着方向盘,一边说着。
“是。村里好好的,怎么闹起这夯子了?”挺奇怪的,我每次一回到天子湾村,严格地说,是一离开镇子,到了通向天子湾村这条砂石路上,说话的腔调就完全变了,一点点斯文劲儿都没有了。上大学时,我每次回天子湾村都是这样。头几次,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说了很多很多的这种乡下土话,后来,上了大三,在回村的路上,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语言问题,注意语言问题,可一上这条路,张开嘴说的,还是乡下话。现在,我成了首都北京的小白领,可到了这条路上,说起话来一点大都市的时髦劲都没有。要是让我的同事听到我这些话,会怎么想呢?想到这里,我的脸有些红了。
眼睛盯着前方的旺叔没注意到我的异样。
“嗐,这夯子,把村里祸害坏了。其实好几年前,村里就听说临近几个县的山里出野猪了,谁都没当一回事了。天底下的事儿,就是这样,你一大意,就坏了——”
听旺叔说,村里人第一次发现野猪的踪迹,是一周前。今年,村里的精明人陈万景种了四分地的甘蔗。那天晚上,陈万景正顺着田埂边走边哼哼着,准备到田里给甘蔗苗浇水。他家今年种下的秋甘蔗,是到南方一个省的农科院试验基地高价买来的优良品种,优良到什么程度?据说,这个品种的甘蔗,进了大城市后,根本不是进菜市场,而是被很多高级的酒店、度假村之类的地方买走,在厨房里洗剥干净了,细细切成小块,端上宴席,给客人们当餐后水果吃!今年夏天,自打陈万景卖完了夏粮,村里就连着好几天不见他家的人影。直到他领着老伴和女儿兰妮,开始在地里种甘蔗苗,人们才发现,他家的甘蔗苗,品种有些奇特,和村里人种的紫皮秋甘蔗都大不一样。他家的甘蔗,打远处看甘蔗皮上会闪出细细的荧光。每年要种春秋两季的甘蔗,是天子湾村的传统,村里人也都懂甘蔗,看得出他这批甘蔗一定是特殊品种,价钱一定比普通的甘蔗苗高不少。但无论怎么问他,关于这批甘蔗苗的来历他都一个字都不吐。直到出了农历八月,种秋甘蔗苗的时候过去了,陈万景才得意洋洋地这批甘蔗苗是从哪里弄来的,品种有多好的事说出来。
他自从把甘蔗苗种下后,每天都要到田里仔仔细细侍弄一番。可这天,等他到了田里发出的那一声叫唤啊,半个村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在附近的村里人赶紧过去看个究竟。只见陈万景蹲在田埂上嚎啕大哭。比这更吸引眼球的,是甘蔗田的景象。只见原本一尺多高的甘蔗苗已经连一棵竖着的都见不着了,大部分甘蔗苗都不完整,七零八落地在地上躺着。田地里,布满了一种村里人从未见过的又尖又圆的蹄子印。
“野猪,野猪!”要说天子湾村的人居然还有些生物学方面的天赋,尽管当时村里没一个人见过野猪,但当时围在周围的村民,看了满地的蹄子印后,齐刷刷地这样喊着。
“村里第一个被野猪祸害的,居然是陈万景。”我自言自语着。
旺叔说,这个陈万景,当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那个不要命啊。他一边说,一边同情地摇着头。
我说,他在那四分地里投了多少钱?
旺叔说,你自个儿算算吧。他虽然说着让我算,但他还是自己算了起来。他用不握方向盘的手在空中比划着,说咱村里人种的甘蔗苗,一般都不种特别好的品种,不值钱,但陈万景种的那批苗,据说是从台湾进的稀罕品种,四分地总共种了一千根甘蔗,我在县城种子站见过这种苗的广告,一根苗就两块多,你算算,他光苗钱也得两千多块吧。水跟电呢,这两样加起来大概是五六百。再加上农药、肥料,他的本钱拢共得有五六千。其实钱还不算啥,关键是他搭进去的工夫。凡是地里种的东西,就数甘蔗耽误工夫,秋甘蔗尤其如此。甘蔗苗入土浅,根须子又细,根在土里摽不上劲,所以浇水时,你得一棵一棵单浇。种甘蔗,头两个月就怕下雨,雨要是下大了,能把一块地里的甘蔗都漂起来。所以只要一听说要一下雨,种甘蔗的就得提前拿个铁锨一棵一棵地拍,把甘蔗苗下面的土拍瓷实。下一回雨就得拍一回土。你就寻思得费多么大的力气,受多大罪!
说到这里,旺叔的口气也松软了很多。陈万景再怎么爱耍小心眼,说到地里的农活,他从不偷奸耍滑,他往田里下的力气是全村人都看得到。农村人就佩服舍得下力气干活的,所以,看到他苦干了几个月都白干了,平时再怎么厌烦他的人,也都跟着有些难受。
我说,那你家呢,损失也不小吧?
旺叔大手一摆,说我家倒是也种了一亩地的一些甘蔗,也让野猪给祸害得不轻。他说自己家的甘蔗本身就是按照天子湾村传统种的,毕竟自己家还在村里,农村人不种点什么似乎就不像个事儿。其实,自己家里的进项也不指望这点地里的收成,现在让野猪毁了,索性就啥也不种了,今年就当是让地歇一年,自己也好集中精力经营车队了。
天子湾村距离县城二十多里,我和旺叔聊着,二十多里路很快走完了。
我进了家门,妈把我手里的行李接过去,就又从锅里给我端出早准备好的午饭来。我一边吃,一边把旺叔把我捎回来的事儿给爸说了,爸就给旺叔打电话,邀旺叔晚上过来吃饭。这通电话一打完,我爸扭过头,对我说,小武,我听说过几天县里又要招考公务员,要不我给你报上名?在县城上班,你这个大学生不冤。
我停下筷子,不耐烦地说,爸,我早说了,我在北京干得好好的,别说公务员,让我回来当个县长我都没兴趣。我爸又要说什么,我妈打断了他,说,孩子刚回来,吃个饭你都不消停。我爸嘟囔着去了村委会,而我吃过午饭后,就回到自己那屋,准备睡午觉。
自从离家到县城上中学,天子湾村的生活里我最想念的,或者说唯一想念的,就是在天子湾村睡午觉了。这个村因为不通铁路,远离高速公路,靠一条连省道都算不上的公路和乡上相连。总之,这个村子因为无人打扰,只要村民自己没弄出什么声响,哪怕是大白天村里也特别安静。这也导致这个村子的人,每一个都酷爱午睡。中午时候,各家各户吃罢午饭,洗锅刷碗的那一阵子声音消停之后,村里就安静下来。
我回到自己屋,我妈已经把床铺收拾好了。村里十多年前,也兴过一段时间的席梦思,但没几年这股风就过去了,一些已经买了席梦思的人家,好多都把床拆了或者运到镇上卖了,再在家里重新垒上土炕。城里人到乡下玩过“农家乐”的,都知道土炕冬天睡起来很舒服,暖烘烘的,那种从下而上的暖意,真把人美得像躺在云彩里一样。有些开办了农家乐的地方,有土炕的房间,往往都比没土炕的贵一些。
其实,土炕真正的妙处,还是在夏天。在农村,只要房子是正儿八经建造的,墙都必须有一尺厚。这就保证了不管天气多热,屋子里温度不会太高。而每天中午,家庭主妇们都会打上满满一大盆的自来水,浇到炕洞子里面。这时,你要是冲上一个凉水澡后,擦干净身子,进屋,上炕,光着脊背,躺倒那一道又薄又滑的篾席上,立刻会有一道凉森森的感觉把人整个笼罩起来,让人舒服得想吼上一嗓子。
但这天,我躺在床上,怎样也睡不着。我的头压在麦秸枕上,一阵干透了的本年麦秸特有的香气幽幽钻进鼻孔。周围太安静了,我几乎能听见村头河水流淌的声音。本来自从昨天公司下了班,始终在赶路,我脑子里一直没有想过公司的事情,这个时候,整个人闲了下来,公司的事情全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那一份份客户不满意,师兄让我尽快修改的文案,在我面前不停晃动着。我越躺越觉得烦躁,索性翻身下床,到了堂屋,倒了一大杯白开水喝了,就走出了家门。
我先是到了陈万景的那块地。大概是因为伤心过度,陈万景还没重新打扫修整这里,野猪祸害过的情形也就得以保持原样。我弯腰看看那些蹄印,每一个都很深,足有八九公分。陈万景家周围是有一圈篱笆的,只见篱笆下方,有一个二尺多宽的大洞。这圈篱笆是用玉米杆扎的,根本没多大实际作用,其实只是一种象征,篱笆墙的里面,是农田,是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天子湾村,篱笆的外面呢,是乱石滩,是无人居住,少人进入的山林。我又看了看地面的蹄子印,似乎有一双蹄子踩跺出的蹄印,格外与众不同。这种蹄印,比别的都大得多,深得多,但在蹄子印异常杂乱的田里并没几个,可见这头野猪不是乱拱乱窜,而是很沉着地选好位置,吃上一气后才换个地方继续吃。别的蹄印,一看就知道,是野猪一看到这么多美味的甘蔗苗,兴奋坏了,东啃两口西啃两口造成的。
看来,这群野猪里,有个头头。
紧挨着这块甘蔗地的,就是旺叔种的那块地。这群野猪看来挺挑食,这片地里种的甘蔗品种要差一些,被祸害的程度就比陈万景的甘蔗地轻多了。这块地比陈万景的四分地大多了,只见地里倒着不知道多少根甘蔗苗,但大部分都保持完整,没有多少被啃食的痕迹,似乎是野猪在旁边甘蔗地里吃饱喝足后,到这里只是想运动一下促进消化的。
“小武,回家来咧。”有人喊我,我转身一看,是华英。
华英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当初她离家去上大学时,全村人曾经一直敲锣打鼓送到镇里大槐树旁。华英的高考成绩据说并不太好,距离本科线还有那么几分,但她的志愿填得好,填的是省农业大学。八十年代时国家有政策,农林、师范类的大学,可以适当降分录取第一志愿报考本校的考生。华英就这么上了大学。她上完了大学,又上研究生。研究生她上的可是中科院,在北京!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她研究生毕业后,明明有留在北京的机会,她偏偏回到省农业大学当老师,这还没什么,毕竟,到省城工作,也算是出人头地的事情了。但她工作了几年,又来天子湾村搞了一个基层科研点,常年住在自己娘家了。所以,华英虽然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但是现在,从外表举止来看,华英和任何一个天子湾女人没有任何区别。当然,她的户口之类,还是在省城,在农业大学。现在,华英在村里,一举一动几乎和普通的村里女人没任何区别,也喜欢夏天穿的确良无袖开襟短褂,吃饭时在院墙外蹲着,一边大口吸溜面条,一边用长筷子相互指点着大声说笑。
我说,姐,爸说村里出野猪了,让我回来看看。
华英说,啥野猪啊,才叔和婶子是想你咧。你家的甘蔗地在村子另外一头,野猪再怎么猖狂,也不可能穿过整个村子到你家那片地去。
我只好笑笑,不再说什么。只见烈日下,华英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她拿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汗,朝我一摆手,说,华成晚上回来,你晚上来家吃饭吧。
我说,华成也回来了啊,那太好了。今年春节我在学校赶毕业论文没回来,还想着再见着他得下个春节呢。晚上你让他来找我,我们哥儿俩好好聚聚。
华成是华英的弟弟,和他姐姐的经历非常像。他和我一样也是今年在省城大学毕业,他其实能留在省城,但他不留,硬是考了县里的公务员,考上后还主动要求下到基层,就这样他最后到镇政府里当了干事。
我回到家,妈已经开始预备晚上的酒饭了。一看我进院,妈往我手里塞了两张百元钞票,让我去村头陈万景家办的超市里买几瓶白酒,一箱啤酒。我骑上三轮就出门了。陈万景不在超市里,看店的是景婶。买罢了酒,我又问起陈万景的伤势。景婶说,这次伤的确实挺重的,陈万景刚从镇医院换药回来,现在正在家里歇着。
回家后,我又帮着妈做了几个菜。天擦黑时,旺叔他们几个陆续来了,晚上的酒席也就开始了。一开始,我也在堂屋的酒席上弄了个下首的位置,陪爸和几个叔辈喝酒。他们自然谈的是野猪的事儿。过了一会儿,华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找我。妈一问,他说还没吃饭,是进了家门后,听他姐姐说我也回村了,就赶紧来了。我妈就又进厨房炒了个鸡蛋,把准备过一会儿下饭的菜,也盛出来一盘端到我屋里炕桌上,又拿进来两瓶啤酒,让我陪着华成。
天子湾村的规矩就是这样,不管是以什么理由到了别人家里,最后都落实到喝酒上。
我们每人抿了几口啤酒,说起各自工作里的事。没多久了,陈万景的女儿兰妮来了,旺叔的儿子小T也来了。他们都是我和华成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只不过他们都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小T帮着自家大人做生意,兰妮则到镇上干一些超市收银员之类的工作。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挺有意思,自从初中开始,小T就开始追兰妮,但那时兰妮心大,一心要考大学,考出这个小山村,根本不搭理他。后来兰妮高考落榜了,只得收了心,把心思放在家里的农活和自己在镇上的工作上。我前几次回村,兰妮对小T还是始终不理不睬,但这次,两人不但前后脚来到我家,和我、华成一起聊天时,两个人还时不时互相瞅上一眼。就凭这副神态上,看得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颇不一般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越来越晚了。堂屋里,几瓶白酒,一箱子啤酒,还有我家厨房里存着的那瓮玉米烧酒已经陆续见底。桌旁的长辈们,因为酒意上涌,已经大半脸色泛红。这时,一阵尖利的叫声从夜空中传来,尽管堂屋里人们劝酒的吆喝声还在喧闹着,但这叫声,却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野猪来了,野猪又来了!
这股声音不但异常尖锐刺耳,穿透力十足,还仿佛遭到电击一般,在空中哆嗦着,颤抖着,从村子上空飘荡传来传去。
去看看!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屋里屋外酒桌上的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朝村南头跑去。
人们越跑越快,很快赶到了村头的那两片甘蔗地。只见陈万景站在自己的甘蔗地上,发疯一般,嘴里大喊大叫着,手里还攥着一把草叉子,整个人抖个不停。我再走得近些,才看到陈万景穿着一条大裤衩,有一条腿的腿肚子处裹满了一层层的纱布。他一看众人走过来,就两眼血红地瞪着我们,他愣了半响,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喊“兔崽子们,造完孽,都跑啦,都跑啦!”说完,把草叉子一扔,抱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爸长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拍了拍陈万景的肩膀,说一声大兄弟,看开些吧,然后把陈万景劝到了我家。别人也就嘀咕着原地散了,回了各自家。等我爸和陈万景到了我家,我妈看到陈万景这架势,马上也就明白了,赶紧请他坐下,又给他上了一副碗筷,斟好了酒,还火速炒了两个热菜。陈万景一边哭,一边抡起筷子来吃喝,几杯酒下肚后,说话终于能连贯些了。他给我爸和我详细讲了讲这晚的事情,也讲了当初他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陈万景说,一周前的那个晚上,他因为白天太阳太大太毒,本想趁着晚上凉快给甘蔗苗浇水。可还没到甘蔗地,他远远望过去,甘蔗地里有一团团黑影。他以为是有人偷他的甘蔗苗,看到旁边的田埂上,还扔着几个不知谁家收夏粮时用过的草叉子,他马上过去抄了一个。手里握着草叉子,他有些放心了,就矮着身子,慢慢挨近了黑影,等看清楚了,当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祸害我的甘蔗苗的,是七只,七只大野猪!最大的那个,哪里还是猪啊,跟个牛差不多大!脸上的毛老多,老长,人从它旁边看不着眼睛,但只要一扭头,这头野猪眼睛里就发出两道光,嗖一下子朝人瞪过来,真吓人啊!我也不敢动,哪里还敢动啊,谁知道这夯子吃人不吃人! ”
他说,这些野猪啃饱了甘蔗苗,就开始从山里撤,自己这时想着,自己下了那么大力气的甘蔗田,就这么被一帮山里来的畜生给毁了,实在不甘心,就端着草叉子冲上去,准备拦下一头两头野猪。结果还没等他站稳,野猪里的那个体型最大的头儿就朝他冲过来,只是在他腿上一蹭,就把他小腿肚子上的肉蹭掉了一层。当时,他一边疼得打滚,一边眼睁睁看着这群野猪顺着篱笆墙的窟窿出去,又趟过了河,一个个在河边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大摇大摆地钻进林子进了山。
而今天呢,陈万景本来是自己一个人在家,他在家里闲得发慌,于是点了烟卷出了家门溜达解闷儿。他走着走着,无意中就又走到自家甘蔗地了。结果他再一次看到一只只野猪正在地里吃喝,这次他一动不敢动。等到野猪们吃饱喝足,出了甘蔗地通过河滩回了山,他这才敢端着草叉子进了自家的甘蔗地。一看到地里被野猪第二次糟蹋后的惨状,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就有了我们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好容易讲完了两个晚上自己看到的一切,陈万景让闻讯赶到的景婶搀着,一晃一晃地走了。我和我妈把他们送出了门口,看着他们两口子在村里土路上慢慢走着,最终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第二天早上,厨房里的饭香飘进屋里,我从床上蹦起来,到院子里拧开水龙头洗了脸,又到厨房,从锅里拿出一个馒头,掰开,夹进去几筷子昨晚的剩菜,边吃着边走出了家门。
我到了陈万景的甘蔗地,发现这里已经不是昨天下午我见过的那片甘蔗地了。昨天还可以看到一些尽管倒下,但大体上还算完整的甘蔗。但这次,在这块地里,任何一根稍微完整些的甘蔗苗都不见了,也就是说,基本都被野猪吃掉了。其实,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上次剩下的甘蔗早已没有任何食用价值,但对于野猪,甘蔗苗只要还没变成甘蔗渣,就还是一道美味。
我出了甘蔗地,下到河滩边,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坐下,望了望往山上延伸过去的杂树林,心里有些愁闷。我坐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兰妮和小T走了过来。兰妮轻快地说,刚才我们去你家找你,婶子说你出来了,一猜就知道你在这!
小T说,刚才景叔来我家找我爸了,说我家和他家,应该合起来在这儿扯电网,这样野猪就进不来了。
我说,那可不行,野猪是保护动物,要真给电伤电死,谁扯的电网,谁就要负法律责任!这么糊涂的事儿,旺叔可不能答应景叔跟他合伙干!
小T说,我爸没答应,可我爸也发愁往后可咋办?我家有没有这几亩地都无所谓,可也不能就由着这些野畜牲这么在村里祸害啊。
我琢磨了一下,说,电网肯定是不能扯的。但要是打野猪的话,别说就天子湾村的实力,根本打不着,就算打着了,伤了野猪,也是犯法的事。得想个办法,让这群野猪进不了村!
我朝四周望了几眼,又说,你们看,咱村里的好地,都在河边,总的来说是个钉子形,钉子尖就是你们两家,村子里面别的户,就是钉子座了。钉子两边都是河,河水有多深,村里人都知道,得三四米吧,水流得还急,只有钉子尖这里的一段河滩,因为河面一下子放大了,水流就没那么深了,这个季节也就一尺多深。所以,野猪要想从山里进村,就一条路,就是先趟过河滩,再登陆,也就是直接进你们两家的甘蔗地。
小T和兰妮相互看了看,神情都很迷惑,不知道我到底打算怎么干。
我说,既要给野猪点厉害瞧瞧,让它们再也不敢进村,又不能伤着野猪,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你们两家的地里挖陷阱了。
我刚说完,小T就一挥手,大声说,那就这样办吧,既然秋甘蔗都已经没指望了,那还顾虑什么,就挖陷阱!咱们把野猪活捉了,再送到县林业局。
兰妮不满地瞪了小T一眼,撅着嘴说,非挖陷阱干吗?那不把地都毁了吗?要是在地里放那种特大个的兽夹子呢?不也能活捉吗?
我说,不行,兽架子也能把野猪弄伤,跟拿枪把野猪打死打伤性质一样,都是犯法。兰妮,你回家跟你爸商量商量吧?
兰妮点点头。
我转过脸对小T说,你也和旺叔、旺爷爷商量商量。晚上你再和兰妮一起来我家吃饭,昨天给野猪搅和的,咱们也没聊好,我让华成也来。
小T笑了,说,武哥现在是城里人的脾气啊,吃饭不是为了吃饭,就为了聊。
晚上,我让妈多炒了两个菜,一个木耳韭黄炒羊肉末,猪油烩奶白菜。菜炒好了,兰妮就进来了。我和爸妈正在把菜一盘盘摆在堂屋桌子上时,兰妮一进门堂屋,朝我得意攥起拳头挥动着说,我爸同意了,说挖就挖吧,是全村的事儿,自己不能拖后腿,还说自己也恨透了这群野猪,早抓住早出气。
兰妮兴冲冲地说完,又环顾了堂屋一番,这才问,华成和小T呢?来不了咋的?是旺叔不同意吗?我摇摇头,说,不应该,旺叔是明事理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两人还是人影未见。兰妮说,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她正要拿出手机拨号,两人走了进来。进了屋,华成和我们打了招呼,小T则一句话不说,自己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嘎嘣一声咬下瓶盖儿,一仰脖子就灌了好几大口。看着他喝完又抹抹嘴,兰妮小声问:旺叔不同意吗?
小T说,我爸同意,我爷爷不同意。
兰妮说,为啥?
小T说,我爷爷说啦,天子湾村祖祖辈辈的规矩是,村里人要老老实实务农,碗里吃的每一样,都得从土里挣,不能打山的主意。所以,挖陷阱逮野猪的事儿,他根本不同意。
我说,那旺叔的意思呢?
小T说,听我爷爷这么一说,我爸就说,村里有这规矩吗?我在天子湾村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过这么邪门的规矩。我爷爷就又说,规矩早就有,虽然没白纸黑字写出来,但天子湾村人的祖祖辈辈都在心里守着。
我说,那冬天村里不是也有人进山打野兔吗?这也不合规矩吧?
小T说,我也这么问我爷爷了。我爷爷说,冬天进山打野兔,合规矩!打野兔这事儿,是老辈上就有的。那是因为山里松树、榛子树多,松果榛子都是养人的东西,能养人,当然也养兔子。如果兔子在秋冬季节不打,靠满山的松果榛子,一窝兔子就能变三窝!这样,等开春后,兔子多得炸了窝,又找不着吃的,非把整座山都啃秃了不可!
这时,兰妮插进来说,旺爷爷说的规矩管不着现在!现在不是我们要进山打猎,是山里的野猪蹿到村里祸害人!
小T说,我和我爸,把这话也给我爷爷说了。他就是不听,他说,那也是人在前面不知道作了什么孽,否则野猪在山里有自己的活法,不会冷不丁往村里蹿。
我低头琢磨一会儿,对小T说,这样吧,我去和旺爷爷聊聊,自打去年过年时我去你家拜年,快两年没见过旺爷爷了,我也想旺爷爷了,走,带我去看看他!
小T点点头,带我到了旺叔家。进了堂屋,只见八十多岁的旺爷爷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电视。旺爷爷穿着白亮白亮的仿油绸对襟褂子,手指间夹着烟卷,眼睛半开半闭地望着进来的人。
我问候完毕,就给他说了计划在陈万景和旺叔承包的田里开挖陷阱的事儿。听我说完,旺爷爷说,小武,你年轻,有些规矩你不懂。可你爸知道的,天子湾村有规矩,村里人不能打山里的主意啊。我说,旺爷爷,我知道,天子湾村自古就讲究从土里刨食,但现在这回挖陷阱抓野猪,就是为了把规矩继续传下去。
听我这么说,旺爷爷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说,为啥?
我说,因为要是不给野猪点颜色,肯定把村里祸害得越来越厉害,现在野猪过河上了岸,光敢进离河最近的两块田,要是不管它们,这些野猪肯定就敢到全村各户人家的田里糟蹋粮食。到时候,村里人非气得进山,把野猪连窝端不可!现在,挖陷阱,抓住一两头野猪,就是为了给野猪一个教训,让它们不敢再进天子湾村了!
听我说完,旺爷爷就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思考。过了一分多钟,旺爷爷徐徐吐出一口烟,又轻轻咳嗽了一下,这才睁开眼,朝我慢慢说,我的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儿媳妇,加起来都不如你啊!小武你这孩子,这么多书没白念,懂得事理!
我笑了一下说,旺爷爷过奖了,我明白旺爷爷的意思了,
田地主人同意了,挖陷阱本身就简单得很了。
我们在旺叔家和陈万景家的甘蔗地里,各挖了一个两米见方,两米五深的坑。兰妮背着她爸,把家里地窖的盖子贡献出来。这种盖子,是用高粱杆编的,最是需要轻拿轻放的。拿的时候,绝不能从边上拿,因为边上的高粱杆,往往都酥了松了,稍一用力就碎掉,连带整个盖子也就松垮了。拿时,必须用手握紧盖子中间高粱杆的十字交叉处,而且要双手同时握住,才能把盖子举起来,盖到需要盖的地方。
目前在天子湾,陈万景家是唯一还有自家菜窖的。因为十年前全村人就集资盖了冷库,谁家有了要冬储的瓜果蔬菜,都是直接放到冷库里。唯独陈万景,当初集资时不舍得出钱,自愿退出,还是继续用自己菜窖。后来没几年他就后悔了,同样的苹果,放到温度湿度都可调可控的冷库里和放在自家菜窖里,等春节前上市时,品质差得远了。集资的那几个钱,没两年就把本钱赚回来了。陈万景也就眼红了,急得半夜不睡觉在自家院里直转圈,后来拎着烟酒进了我家,对村支书——也就是我爸说也要集资入伙。我爸把烟酒紧紧按在他怀里,不给他任何把东西撂下转身就走的机会,并且告诉他说,冷库都盖好好几年了,现在不用集资了。陈万景要想把东西搁进冷库,可以,按市场价走。
后来,听说被我爸回绝了后,陈万景在家足足哭了半宿。
这天,我们把陷阱挖好,把菜窖盖子放好,还有最后一步,就是放诱饵。实事求是的说,诱饵是没必要准备的,因为这里是野猪入侵村子大片农田的必经之路。有诱饵,野猪要从这里过;没有诱饵,野猪也要从这里过。尽管道理如此,但我想了想,还是找了几根相对成形一些的甘蔗苗,轻轻放到菜窖盖子上。
到了晚上,吃罢晚饭,看了会儿电视,和父母聊了会儿天,把手机里的闹钟定到半夜三点,我就躺倒在炕上。我和华成、小T商量过,三个人轮流换岗去“钉子尖”查看情况,每三小时换个人,十二点以前是华成去,十二点到三点是小T去,三点以后是我去。
除了从不知哪家电视机里传出来偶尔几声打打杀杀的声音,整个天子湾村一片寂静。村里人就是这样,不管是多大的事情,都是该吃吃,该睡睡。
我躺在炕上,想着我们弄的这个陷阱,和专业猎人弄的陷阱,当然没法比,但是很实用。高粱秆子编成的盖子,野猪一旦站上去,一定落进陷阱。陷阱四周我们都用铁锨拍实了,陷阱底部,我们还扔满碎砖头,为的是野猪要想冲出去或者把陷阱四面墙冲撞塌,会因为站不稳根本无法发力。这样的话,野猪掉进去后,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
你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得正香甜,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抄起手机一看,现在还没到换岗时间,这说明有野猪掉进陷阱了!我飞快地翻身起床,套上衣裤就冲了出去,留下身后我妈的一通喊声:“小武,仔细点,当心野猪咬人撞人!”
我答应着,人已经跑远了。等我到了“钉子尖”,小T、华成都在那里,兰妮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陈万景马上就赶到。小T手握一根粗壮的手电筒,朝陷阱里照着。我赶紧凑过去,往下一看——
一个黑黝黝的大家伙,背上满是秤砣一般的肉疙瘩,长嘴足有一尺多长,正拼命地踢踏着满坑的碎砖头,同时亮出两根刷白刷白的獠牙,朝陷阱墙上不停地乱顶乱撞着。每撞一下,我们就听到一声闷响,接着就看到大片的泥土哗啦啦地落下来,同时我心里跟着突地跳一下。
“就快要撞塌了!”有人嘀咕着。这时我觉得自己的心跳格外躁乱有力,喉咙干得厉害,两只手直直的耷拉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从坑里传出一声脆脆的异响,接着野猪那一轮轮仿佛永不停止的撞击也变得无声无息。小T手里那一道炫目的手电筒光柱照了下去,只见一道殷红的血从野猪的一侧嘴角流了出来,原本在这里的那根獠牙已经不知去向。旁边的陷阱壁上,露出了一个暗黑色的尖角。无疑,这是一块深埋于地下的岩石。“野猪的头,撞上大石头了!”旁边的兰妮小声说着。我们看着低头喘着粗气的野猪,现在可以确信,这头野猪已经百分之百没跑了,它铁定将成为我们的猎物。这头不幸的野猪,虽然已经无计可施,但粗壮的后腿还是在蹬着地面,每蹬一下,那一大堆碎砖头就是一阵哗啦啦的乱响。它的大长嘴在噗噗喘着,但每喘一口气,它的嘴角,也就是獠牙被撞掉的地方,就多冒出来一滩鲜血。
看着这些鲜血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我心里反而一下子有些收紧了,好像一个浑圆漂亮的气球,在我面前炸掉、破掉,变成一堆软沓沓的塑料皮。
“这夯子,真黑真壮,这回可甭想出来了!”“再让你狠,再让你祸害甘蔗!”围在陷阱外的人们在低声议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野猪的喘气声渐渐有些平息了,我们的心跳也没那么躁乱了。野猪慢慢抬起那个大脑袋,张开长嘴,朝空中叫了起来,发出一阵“啾——啾——”的声音。这叫声不高,音调很慢,里面还隐约有些悲伤的味道。我想,野猪这大概是打算放弃挣扎了。
这时,我看到眼前华成的脸色变了,就像魔鬼出现在他面前一样,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又圆又大,嘴也张开了,下巴在我眼前颤抖摇晃着。我顺着他的视线,扭头望了过去——
我的天!
一团巨大的黑影,犹如黑色的球状闪电,从山脚下的杂树林里冲出,一瞬间就已经冲进河滩,一尺多深的河水没有丝毫延缓它的速度,这黑影也是一头野猪,它的体型比它那只困在陷阱里的同类更加壮硕,只见它笔直,坚决地冲了过来,月光下的河滩上,一连串的水花放射状飞溅而起,蓬蓬作响。我简直听得见河底的圆石被它踩踏得翻滚撞击的声音。它很快从河滩冲上地面,它的每一次跃起,着陆,都让我觉得脚下的大地在颤抖。
它朝我们冲了过来,陈万景家的篱笆被它整个撞倒了,冲到我们眼前。可还没等我们看清它的样子,它就挟带着一阵冰冷的气流,跃入了陷阱!
它和困在陷阱里的那头野猪,两只巨大的头颅摩擦了几下后,它猛地转过头,向上跃起!啊——我们几个人惊叫起来,扑通扑通退回几步。它当然无法从两米多深的陷阱中跳出来,只见它前蹄顺着这一跃之势向外一扑,已经搭在距离陷阱边沿只有一尺多高的地方。陷阱里的那头野猪,牙缝里怪叫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嗖得一下就跳到了这头猪的背上,接着又是一个前空翻,从陷阱中跳了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冲出田地,轻快无比地趟过河滩,钻进了漆黑的树林。
我低头看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头跳进陷阱的野猪,有一个足有小圆桌大小的毛蓬蓬的猪头,它的大嘴嘴角处是两道微弯的獠牙,雪白,尖利,仿佛在铜墙铁壁上也能捅出洞来。但是,比獠牙更让我觉得恐怖的,是野猪额头上那一大堆蓬乱粗硬的黑毛下方的两个铮亮的圆点。当这双眼睛毫不迟疑地瞪着我们时,里面放射出冰锥般冰冷锥人的目光。我本来以为这样凶悍的眼神,只能来自于狼、老虎、狮子之类的食肉动物,因为似乎只有这种大自然花了亿万年的进化时间制造出来的杀戮机器,才能拥有这样让猎物腿脚瘫软的凶狠眼神。但是,眼前这头野猪放射出的目光,真的让人无法对视,我和它的眼神刚刚对上,我立刻感到心里涌起的寒意,也就马上把眼珠错开了。岂止是我,当它的目光朝陷阱周围的一干人扫视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几双脚都在慌乱地后退着。
知道同伴已经脱离危险,这头野猪倏地收回前蹄,整个身体都收缩起来,接着就像压缩到了极限的弹簧一样腾空而起,向对面的井壁撞去!它的粗黑头颅,将要不可避免地撞上那块乌突突的地下岩石。难道这头野猪不知道岩石的厉害?这一撞下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当场丧命,脑浆都会流满陷阱坑底!
啊——在兰妮的尖叫声中,就在撞击即将发生的那一瞬间,野猪猛然把头一昂,两只前蹄搭在岩石上,这时,它的整个身体已紧贴在陷阱井壁上,它喉咙里低吼一声,两条后腿如同两把开山巨斧一般蹬向井壁,只听得一阵呼隆隆的声音,大片大块的泥土被它蹬掉,它也趁着反弹的力量往上一蹿,站在陷阱边上几个人觉得一股劲风喷向自己,眼前一黑,它就跃上了地面。它懒得多看我们一眼,抖了抖那颗巨大的头颅,就弓身冲出甘蔗田,冲上河滩。仍旧是那电闪雷鸣般的速度,几乎没有费一秒钟,它就到了河对岸,它又摆出一副俯身前冲的姿势,准备冲回进树林,就此离去。忽然,它回过头,朝天子湾村这边望了望,用骄傲而冷漠的眼神扫视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山村,这才扭头冲进了树林,回到了鲁中山脉群山的怀抱。
野猪跑了,只剩下这个陷阱空荡荡地留在那里,仿佛一只空洞的眼睛。我们也没心思马上回家睡觉,几个人都怏怏地站在陷阱旁。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我们渐渐说起话来。很快,这头野猪有没有回头望过,成了我们争论的焦点。我觉得它回过头,兰妮、小T、华成则说绝对没有。其实,我觉得,它不仅仅是回头望过,它当时的眼神里,还隐藏着一种诡秘的笑意。没有结果地争论了几句后,我们几个人都觉得意兴阑珊,就垂了头,默默地回了各自家。当我回到家门口,爸早在这儿等着我。我进了门,回身把门闩插好,低声朝我爸嘟哝一句:我们看到一头野猪,成精了。
第二天吃罢午饭,天子湾又进入了午睡时间,我和华成他们又聚在一起。我们趟过河滩,到了山脚下的树林外,闲闲散散地,或站或坐着,情绪都不高。昨晚见到过那头山神一般的野猪王的人,我和华成、小T、兰妮他们,大家都是一个心思,就是制服这头野猪王,已经超过了天子湾人的能力范围。既然想也没用,那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钉子尖”里的那个陷阱还是那样敞着,像是一张正在嘲笑我们的大嘴。
“那头野猪的头儿,昨晚一开始本来没来,就三只野猪下山进村,其中一只掉进陷阱了,另外两只一看势头不对,跟汽车掉头似的,一扭脸就回山了。我还以为这两只野猪不管同伙自己就跑了。想不到野猪也讲义气,野猪的头儿又冲进来把同伙救走了,跟土匪劫狱似的。这夯子,真成猪精了。”小T撅了根树枝,胡乱戳着地面,嘴里给我们说着昨晚他值班时看到的一切。
“往好处想吧,这说明咱村生态保护工作做得好。”华成站在河边,朝河里打着水漂。
“你话说得轻巧,你家又没在‘钉子尖种地。”兰妮白了他一眼,说完,轻轻叹着气,到树林那边走过去,拣了一块干净些的石头坐了。我冲小T一摆手,小T赶紧凑过去。他们两个人一开始说的还挺正常,后来兰妮不知说了些什么,小T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他一会儿蹲在兰妮左边,一会儿蹲右边,说着说着表情挺激动,站在兰妮面前连说带比划的。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来了,小T耷拉着脸说,“兰妮说,昨晚回到家,把那头野猪王的事儿给陈万景说了,陈万景说今天地里的收成指望不上了,可人不能闲着,就让她抓紧收拾收拾,过几天把镇上的工作辞掉,然后就去青岛打工了。本来陈万景想去广东,可今年晚了,等他春节从青岛回来过完年,明年就要去广东了。”
华成说:“那也行,你爸走了,你不更自由了吗。”
兰妮说,:“我爸这么大岁数了,我能让他一个人走吗?反正我在镇上工资也不高,我辞了工和我爸一块儿去青岛。我得照顾他。”
小T执拗地盯着兰妮,说:“那我也去青岛!”
兰妮说:“你去了,你家那一大摊子事儿,谁帮着旺叔干?旺爷爷年纪都这么大了,你妈一个人能照顾过来吗?”兰妮语气不屑地说着,同时眼神复杂地瞟了小T一眼。
我从石头上站起来,掸掸土,说,小T,好了,你别这么着急忙慌地表态了。我想了一个办法,能替你把陈万景留下来。
小T一听我这话,那神情激动得眉毛都快从脸上飞下来了,他说,什么办法,你快说。
我瞟了他一眼,对兰妮说:“兰妮,你过来,我小声告诉你,你就按这个办法办,景叔肯定答应。”
“都八点了,兰妮怎么还不出来,你那招管用吗。”当天晚上,小T从我那屋的炕上跳下来,凑近到墙上的石英钟前看着时间,嘴里这样说着。
我懒得理他,说,“跳马,接着把一枚棋子向前移动着。”
“我输了,”我面前的华成愁眉苦脸地说。
我朝他喝道:“你输个屁,咱俩一共才走了六步,一个子都没少,赶紧走!”
华成拈起一枚棋子,迟迟不落在棋盘上,只是在手指间来回摆弄着,摆弄了一会儿,嘴里犹犹豫豫地说,“我也觉得你这招不管用,景叔那么精明的人,能让你蒙了? ”
我说:“那行,我给你们扫扫盲。野猪是保护动物,你们知道吧?”
俩人一块点头。
“国家在野生动物保护这个事儿上,具体有什么政策,你们知道吧?”
俩人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小T还在继续愣着,华成说,“不就是不让打吗?”
“你光知道不让打,国家的政策,哪有这么简单的?好,我告诉你们什么叫野生动物保护。所谓野生动物保护,这是一整套的政策,不光不能打,还包括如果你发现了这类动物,不管这个动物是受了伤的,还是快饿死病死的,只要交给国家,国家就有奖励!”
小T忙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景叔这个人精明,爱占小便宜,听说国家有奖励的话,就会帮着抓野猪。可他能怎么帮啊,一个半老头子,瘦得跟他那些甘蔗苗似的,来阵风就能刮上天。”
他话音未落,我们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推开了,兰妮进来了,说“我爸同意了,让我们牵狗上山找野猪!”
小T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说“牵狗!你小子,够精的,景叔那么精的人,都没你精!”
我眼睛望着棋盘,慢吞吞地说,白天,我告诉兰妮,让她给陈万景说,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一旦捕获了再交给国家,国家会有经济奖励的。就算是抓不住,只要搞到证据,证明野猪给你家的农业生产造成损失,都可以向国家申请补偿。
华成说:“那陈万景的甘蔗地里,不满地是野猪的蹄子印吗,这还不算证据吗?”
我说:“这当然算,但不算特别有力,我们这四个人,要是进山抓住了野猪,那既能领奖励,又有证据申请补偿。就算抓不住真的,最起码能拍几张真野猪或者野猪窝的照片,这肯定比地里的那些蹄子印管用多了。”
第二天中午,我刚吃罢了中饭,正在用凉水浇炕洞,准备好好睡个午觉,就听见院子里有几声极响极脆的犬吠声传了进来。我赶紧跳下了炕,到院子里看“海明威”。比起一年多前我回村时看到那个毛茸茸的小肉蛋,“海明威”已经完全长大了。它足有半米多高,黑黄的脖子周围、后背和四条腿,满是轮廓鲜明的肌肉群。它站在院子中间,得意地晃动脑袋四处张望着,时不时叫上几声,最妙的是它嘴里的尖牙还滴着口水,样子格外狰狞。乡下的狗一般都不系狗绳,但“海明威”的脖子里还是戴着一个皮质项圈。项圈上引出的拇指粗细的绿麻绳,另一端被兰妮紧紧攥着。
陈万景站在狗旁边,他咳嗽两声,说:“小武,这条大狼狗可是你叔跟你婶的心肝,超市里平时到了晚上,就靠它看了。这回,我可就把它交给你了。”
我说:“景叔,你放心吧。”
陈万景和兰妮走了,我给“海明威”喂食。我爸的神情有些不安,他看了一会儿,说:“这个狗,可是陈万景的命根子,可别弄出啥事儿来。”
我说:“没事,野猪又不是老虎,不吃肉。”
喂罢了“海明威”,我又把小T他们几个人召集到了“钉子尖”。
小T说:“狗是来了,随时都可以进山去找野猪。问题是,找到野猪,又能怎样呢?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找到野猪,杀也不敢杀,抓也没那两下子。该怎么办呢?”
“我有办法。”华成说着,拿出了一个可乐的塑料瓶。这种瓶子在城里超市里满货架都是,但那里的塑料瓶,装的是各种饮料,华成拿出的这两个瓶子,装的是满满的玉米粒。
小T一看,马上一撇嘴,不阴不阳地说:“华成,你是打算进山去喂野猪吗?把它们都喂饱,它们就都不下山进村来祸害了,这倒是个好主意!”
华成瞪他一眼说:“这些棒子粒儿,都是拿高纯度酒精泡过的。我问过我姐姐,她说这些酒精让野猪吃了,野猪会头晕,跑不动,但酒劲儿过去后也就没事了,不会有副作用。到时咱们四个人进山,先让“海明威”找到猪窝,再把棒子粒儿撒地上,等野猪吃了晕过去,就绑好了抬下山,我姐再给省里林业厅的同学打电话,让省里派来个专家。”
我脑子里把华成说的这个过程过了一遍后,点点头说,这个主意可行,值得试试。
兰妮拍着手说,对对对,这样好,咱们拿酒精玉米把野猪喂晕了,不和野猪正面交锋,这样咱们也安全,“海明威”也安全!”
小T没有反对,只是嘀咕了一句,想的容易,想的轻巧。
我见没人反对,说,那就这么办了,明天一早,上山捉猪!
早上,天刚亮没多久,我们四个人,还有“海明威”,就在“钉子尖”汇合了,趟过河滩进了山。
我有很多年没有进山了。天子湾村外的这一片山,和整个鲁中山脉一样,山里没有什么优势树种,树种很杂,油松、红松、刺槐什么的都有。我知道,翻过我们正在走的这道山路,再越过两道山梁,也就是真的到了鲁中山脉的最深处,是有大片的松树林,而现在这个季节,也到了松子、榛子成熟的时候了。
这天是大晴天,山里没正儿八经的路,不像那些旅游区一样,虽然也是山里,但早就修好了各式台阶、栈道之类,可供游人舒舒服服地步行。没路归没路,我们这里毕竟是北方,雨水少,湿气不重,地面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落叶,走起来很干爽,很舒服。一开始我们担心“海明威”会一路快跑,我们根本追不上。幸好,上次野猪上山下山是前天的事儿了,大概气味散了很多,空气里留下的线索不多了,“海明威”一路走走嗅嗅,前进得并不快。
翻过几个小山坡,我们面前出现一个小小的山中盆地。这里地势凹陷,不太通风,周围的湿气都聚拢在这里,树木也比别处密得多,远看过去,这里树种似乎也和山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们在山坡上望下去,看不到这片林子里面的情况,只能看到一片发灰、发黑的暗绿色,那是一种死沉死沉的绿。
我们站在山坡上相互看着,知道对方心里都有些犹豫,但这个时候,“海明威”的速度忽然快了起来,再加上是下坡,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海明威”就跟发令枪响了后的田径运动员似的,钻进了这片林子。
慢点跑慢点跑,兰妮急得大喊,站在山坡上连蹦带跳的。小T看兰妮着急了,也跟着“海明威”跑进林子。
哎,你这人,兰妮朝小T的背影喊着,也跟着追了上去。
我对华成说,咱们也去,但咱们都留意着路,别进了这片林子出不来了。
于是,我和华成也跑下了土坡。刚到了林子边缘,我就看到地面是不少又圆又深的印记,和在甘蔗田里出现的一模一样。难道那一群野猪的窝,就在这片林子里?这时,我发现,脚下进入这片密林的路,已经不像我们刚刚走过的山路了。这里的地面,踩上去软软塌塌的,不用说,肯定是因为这里湿气太重,落叶吹不走,层层叠叠累积下来,就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越往林子深处走,地面就越软。
尽管刚刚进入林子,但这时抬起头来看,已经看不到天空了。我发现林子里的树大部分是扁扁的,而且树干皱得厉害,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大小裂缝,裂缝里都长满了青苔,有的连树根都是裸露出来的,形成了一个个树洞。林子里湿气极重,我觉得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湿漉漉的,没走出几步,我觉得脸上也积满了水珠,不知道是凝在脸上的湿气还是汗水。
我和华成一前一后走着,前面传来了小T的声音——“找到野猪窝了,找到野猪窝了!”
这么容易?我心里想着,脚下加了一把劲,向林子深处走去。这时,每踏下一步,整只鞋基本都会陷没到落叶中。走出十多步,我望见前面有一棵比周围的树木粗壮得多的大树,整个树干略略有些倾斜,交织在一起的树枝树叶,伞一般遮挡着头顶的天空。这棵大树,根部的树洞也格外宽大,“海明威”正在树洞外朝里面轻轻吠着。
看样子这就是野猪窝了,斜着身子朝里面瞄着的小T说。
我朝里一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拿过那瓶酒精玉米,往手里倒了一把,又用力朝树洞里撒了出去。我们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地朝树洞里望着。过了几分钟,树洞里始终没什么动静,整个树林里,到处是“海明威”朝树洞里吠叫的回声。我往手里又倒了比上次多一倍的玉米,又往树洞里扔出去。这次,等了一两分钟,树洞里传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我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但眼睛还始终在紧紧盯着树洞里。
慢慢的,一个漆黑的身形在一片黑暗中隐约出现了。
这是那天掉进陷阱的那头野猪!小T认了出来。
华成小声说,怎么就这一头呢,别的野猪呢。
兰妮扯了扯小T的衣角,说,咱们回村去吧,告诉我爸,你爸他们,多来些人抓野猪吧!
小T说,没事儿,连牙都没了,还怕它干啥!语气里竟有些兴奋。
野猪的头伏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拱食着地上的玉米粒,它离洞口越来越近了,对“海明威”撒欢儿般的叫声充耳不闻,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时,我们都看清楚了,它只在右边嘴角处长出一根白晃晃的獠牙,另一侧的嘴角则是一个钢镚儿大小的洞。没错,这就是曾经掉进过陷阱的那头野猪。看来野猪大队人马都出门了,它因为有伤就留在了窝里。我估摸了一下野猪到洞口要用的时间,扭过头说,小T,你跟兰妮,带着“海明威”先走。回到村里,赶紧再找个盖子,再把陈万景家地里那个陷阱盖上。麻绳拣着粗的结实的,也找几根。我和华成后走。
看着小T牵着“海明威”,和兰妮出了树林,我又向洞里结结实实撒了一大把棒子粒儿,想着这样能让野猪在里面多吃上一阵子。我估计兰妮他们走得远了,压低声音给华成说,咱们走。
于是,我们两个也朝林子外跑去,每走出去三五百米,就撒上一把玉米粒儿。
我们正卖力跑着,华成喘着粗气说,咱们不会把它给喂饱了吧?
我说,这头野猪至少一百多斤,就这瓶子能装多少玉米粒儿,十瓶子装的,也喂不饱一头猪啊!咱们还得跑得更快,必须得赶在野猪大队人马回窝前把这头野猪引出山。你看出来没有,这头野猪有些傻。
我们就这样一路撒着酒精棒子粒儿,直到下山,到了河边。看着一尺多深的河水,我有些发愁了。棒子粒儿扔进河里的话,那就是地地道道的打水漂了,那头傻猪到了河边,鼻子再灵嘴再馋,也不可能闻出来早就被河水冲走的棒子粒儿。
只有一个办法了,我想。我拨通小T的手机说,小T,陷阱布置好了吗?
行了,就是——
就是什么?
小兰说,这是她家最后的一块菜窖盖子了。等过段时间苹果摘完,就该用菜窖了。到时陈万景发现菜窖盖子没了,他还不得玩命?
没事儿,到时抓住野猪,光市里县里给的奖金赔偿金就比菜窖盖子值钱多了。说完,我挂了电话,又往河边的那成片的鹅卵石上扔了一把棒子粒儿,对华成说,抓紧过河吧,那头傻野猪马上就该过来了。
行。华成答应着,我们一起跳进河里,朝对岸趟过去。
到了河中央,我估摸了一下,距离岸边大概六七米远。我倒出一把棒子粒儿,满满登登地攥在手里,然后把可乐瓶子递给华成。
我说,你到了河边,再继续撒,一直撒到陷阱那儿,扔到菜窖盖子上。
华成迟迟疑疑地接过瓶子,说,你怎么不走了?
我站在河水中间,做着扩胸的动作说,我走累了,歇会儿,河里凉快。
不行!华成明白过来了。
我说,行了行了,别这么迂磨,我这不是还有棒子粒儿了吗,野猪又不吃人,等它来了,我把棒子粒儿再往你那边河里一撒,它不就得抢着吃棒子粒儿吗,到时候它吃着吃着就上岸了吗?
华成说,那你可仔细着点,别让野猪把你给撞了。陈万景光让野猪蹭小腿肚子上,就蹭掉那么一大块肉。
说完,华成撅着屁股上了岸,又弓着腰仔仔细细往地上撒棒子粒儿。因为岸上地势高,很快他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时间,我一下子觉得天地间就剩我一个人了。现在是中午,阳光直射在我身上,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甚至心里也泛起一阵凉森森的惧意,心跳也加快了很多。我孤零零地立在河里,河水在哗哗流着,不停冲击着我小腿。我望着山下那片树林,耳边满是树叶被山风吹动了相互拍打的声音。这声音让我心里更乱了,我赶紧把脸扭过去,朝着天子湾村的方向望去。在河里能隐约看到一些屋顶,村里似乎又远远传来些吵闹的声音,我的心跳这才慢慢平静了。
这时,那头野猪在山脚下出现了。它看起来是有些傻,走出山林时身形已经有些摇晃了。它到了河边,发现自己美滋滋吃了一路的棒子粒儿不见了,这才抬起头来,很茫然地朝四周看着。它似乎发现了站立在河水中间的我,头朝着我站的方向,定定瞅着,似乎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决定给它补充点前进的动力。我一扬手,一小把棒子粒儿被扔到它面前的河水里,又顺着水流,翻滚着朝下游流去。野猪见了,登时急了,后蹄一蹬,就窜进河里。它的大长嘴显然不够灵活,在水里一阵乱咬,连一粒玉米都咬不到,急得它四只蹄子一通乱翻乱踢,搅得周围水花四溅。
别着急,多着哩。我说着,把手里几粒玉米扔到我面前的水里。这个时候,我满脑子是陈万景那裹满纱布的扁平小腿,冷汗大颗大颗掉进河水里。野猪又往河中心蹿了几步,我瞅着它前蹿的方向,又扔出几颗。它贴着我的膝盖过去了,对我显然没有任何兴趣。野猪到了岸边,又嗅到了岸上田地里的棒子粒儿味道,带着满身的水花蹿上了岸。我摸了摸身上,前胸后背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我弯腰鞠了一捧水,刚浇到脸上,就听到对岸田里传来一通乱喊乱叫:
“掉进去了,又掉进去了!”
虽然是头猪,也别蠢到这种程度啊。我顾不上擦脸,赶紧朝岸边奔去。
我到了陷阱边,朝下望去,和那晚的情形一模一样,这头野猪疯了一般在陷阱里冲撞着。华成胸前斜挂着一大串麻绳,站在陷阱边就要跳下去。我一把拖住他,说,你仔细看看,这么跳下去,野猪顶你一下,你受得了吗。
他说,那怎么办,那头野猪王再来怎么办?
我说,甭急,我估计这头猪的酒劲儿就要上来了。
这时,野猪似乎已经发现这样乱用蛮力是无济于事的,它停了下来,抬起满是黑毛的大圆脑袋望着我们,只见它深深陷在肉堆中的眼睛缝里正闪着凶光,这眼神虽然不像野猪王那么恐怖,但也挺吓人。然而,仅仅三四秒钟的时间,就像按了关机键的电脑屏幕画面会一闪而灭一样,野猪的目光突然就黯淡下来,眼缝也闭上了,紧接着,扑通一声,它倒了。这一瞬间,我觉得地面都跟着颤了颤。
华成抬头看我,我说,行了,下去吧。华成、小T他们立刻像下饺子一样跳了下去,手脚麻利地把野猪捆起来。我在陷阱前一动不动看着,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多了一阵烦闷。
村里很快很多人围了过来,一起看着这头昏睡的野猪。
旺爷爷也让旺叔扶着来了,他看了看这头还在呼呼大睡的野猪,做出判断说,这只野猪比山里以前出现过的野猪大。他说,以前山里是有野猪的,但到了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挨着村的几片山头,以及进了山十几里之内的所有山头,树都砍光了,这些山头变得光秃秃的,野猪也就搬到大山深处。这次野猪回到这里,大概是因为头几年,天子湾村所在县和临近的几个山区县,都搞了退耕还林,树变密了,山变绿了。
华英也来了,她盯着陷阱里的野猪看了几眼,说:“得把它赶紧转移,我得给省林业厅的同学打电话,让省里野生动物保护这方面的专家赶紧来。”陈万景也在旁边站着,他显然对华英的意见不太满意,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坑里的野猪,眼神里闪动着喜悦的光。
野猪对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毫无兴趣,仍然在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
很快,小T他们把野猪的前后蹄子分别捆好。华成从陷阱里爬了上来,说:“省里的专家来之前,把野猪怎么办,总不能就把它一直扔在这儿吧。”
我正犹豫着是把野猪安置在哪里时,陈万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家还有个猪圈。
从前,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一般都是拿剩饭喂猪,每家养两头,到了腊月,一头杀了过年,一头卖钱。但到了九十年代,村里的人家养猪的基本没有了,家家户户就把猪圈平了盖房子。唯一的例外就是陈万景。他家不是因为没集资该冷库吗,但又每年又有大批的瓜果蔬菜需要冬储,就干脆把猪圈改成菜窖了。
其实,即使不考虑当初已经答应陈万景,把和野猪有关的好处都给他,把这头野猪放到他家菜窖里也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家的菜窖,无论是早就有的菜窖,还是那口由猪圈改的菜窖,就在他家院子里。从前,村里有菜窖的人家,都知道如果小孩子进菜窖,是非常危险的,因为里面空气不流通,氧气浓度太低。所以,都把菜窖开在自家院外。但陈万景唯恐别人进去偷他的东西,就把菜窖开在自家院里面了。
我看了看陈万景,又思考了一下,就说:“要不就把野猪放到景叔家吧,这下大家也就可以放心了。多了一道院墙,野猪王即使再进村,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别人也都没什么异议。于是,我和华英姐弟、小T把野猪抬进了陈万景家菜窖。这是我第一次进陈万景的菜窖。我当时环视着菜窖四周,看着抹了水泥,足有将近三米高的菜窖边墙,心想这陈万景为了建这个菜窖本钱下得真不小,村里没有谁家菜窖能有这么深。我想了想,对华英说:“这菜窖真够深的,想蹿出去肯定是没指望的。”
这时,陈万景在菜窖外面朝里面伸长脖子,把那张包满皱纹的瘦嘴不安地朝前努着说:“英子,那,你就赶紧跟省厅联系吧,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华英没有理他,仍然仔细盯着地窖里昏睡着的野猪,过了一阵子,才说,“等省里林业厅的专家来看了,确认这头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会给你家赔偿损失的,不光这段时间喂猪的开销,你家甘蔗地的损失也会赔。而且,如果确定这野猪灾是个长远的事儿,会给你家有一份长期的补贴。”
“可,要是到时候专家来了,不认这是保护动物,怎么办?”
“专家要不认,你就更不亏了,景叔你想呢,专家不认的话,说明这不是保护动物。不是保护动物,那不就由着你,想宰就宰,想吃就吃吗?”
华英说完,陈万景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眼睛里马上漾出了笑意,满脸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着。
过了几天,长假就要结束了,我妈大清早已经开始给我准备行李了。这时,家里电话响了,是小T打来的,问我咋没开手机,我说早上一起就忙着收拾行李,没顾上开手机。他说让我赶紧到“钉子尖”来。
我的直觉是,那只关在陈万景家菜窖里的野猪,出问题了。我到了村头,还没到“钉子尖”,就听到小T和兰妮的争吵声。华成站在旁边,神情有些尴尬,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正用脚尖反复搓着一枚圆石头。
“大概等不到省厅的专家来,野猪就在你家饿死了!”
“我爸,我妈,我,每天喂好几顿,怎么可能饿死!在山里没人喂,它都没饿死,在我家,有吃有喝的,反倒饿死了?”
“那怎么没几天,野猪就瘦成那样了,肚子都瘪了,腿都细了!”
“野猪本来就比家里养的猪瘦!”
这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大,调门越来越高,我也越走越近,已经能看到兰妮眼睛都变红了,眼眶里满是泪水。华成拽住小T的胳膊,连连劝他,说行了,别说了。
小T把铁青着的脸别过去,不去看兰妮。兰妮还在说着,“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爸,都看不起我!我爸怎么了,是杀过你们家人,还是烧过你们家房?他不就是过日子过得细吗,省钱有什么不对,谁家的钱都不是风刮来的——”
我慢慢听明白了。原来这天是集日,陈万景两口子出门了,兰妮就邀小T、华成和我到她家玩。我手机没开,也就没去。小T、华成去了后,自然要看看那只养在菜窖的野猪。结果一看不要紧,他们发现野猪瘦了很多,状态很差。小T脾气急,就问兰妮她们家给野猪吃什么,兰妮说人吃什么猪就吃什么。两个人吵僵起来,因为不想在村里吵让别人听见,就到“钉子尖”来吵个痛快。
我让兰妮带我去她家看看野猪什么样。兰妮脸色有些发红了,但还是慢慢点了几下头。
进了她家院子,我以为就马上能听到野猪在菜窖里横冲直撞或者嘶叫声,但直到我到了菜窖旁,里面还是悄无声息的。我慢慢掀开盖子,往下望去。菜窖里漆黑一片,最初几秒钟的不适应过后,我才看到了那只野猪的样子。
我的眼睛,当时一定是一下子变得通红。我看到,野猪趴在菜窖最深、最黑的角落里,头垂在两只前蹄里,长长的嘴抵着墙角,只有细细的尾巴在轻微地抽搐着。我打开菜窖盖子时,它一感觉到人的气息,身子马上抖动起来,像迟暮老人般又向墙角佝偻了几下身体,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恐惧和无力,如同被父母责打的孩子的抽泣。我第一次见到这头野猪是在陷阱里,它虽然不像那头野猪王一样如山神般威严狂暴,但也浑身充满野性的力量。当初它落入陷阱后,它暴怒地四处冲撞,每一次冲撞,我们这些站在陷阱之外的人们,都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它那狰狞狂暴的样子,仿佛一个被绳索捆绑的古代武士。现在呢,一只垂死的虾米而已。
我说:“华成,我们去问问你姐,这头野猪是怎么回事,才三天的工夫,怎么就变成这样——”
“不用问英子姐”。兰妮咬着嘴唇,眼睛盯着黑洞洞的菜窖说,“你们别问别人了,我告诉你们怎么回事。”
“野猪来的那天晚上,我爸,他就想——”兰妮说着,脸都变红了。
小T说:“你说啊,你爸想干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景叔想把野猪杀了,进城卖肉,对吗?”
兰妮说:“我爸就是不想太亏本,想把投在甘蔗地里的钱捞回一点儿来。”
小T说:“我知道你爸的算盘。他无非是想着,要是把野猪杀了,趁着天黑别人不注意,再把肉运出村,或者干脆就直接运进县城找个饭店一卖,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发一笔小财,对吧?等别人问,他就说菜窖里根本关不住野猪,它自己跑了,对吧?”
兰妮还是不说话。
小T说:“你爸要杀它,才把它吓成这样了,对吗?”
兰妮点点头。她告诉我们,野猪刚放到他家那天晚上,他爸就打算把野猪杀了。当时,他爸拿着自家杀猪刀,就顺梯子下了菜窖,野猪一看见杀猪刀,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豁出命似的叫,虽然浑身上下都给绑着,还是连翻带拱的,陈万景根本下不去刀子。后来,陈万景怕野猪在菜窖里折腾得太凶,掉了膘,索性给他下了麻药。到了今天,陈万景不敢再耽误了,怕省里专家来了就来不及杀猪卖肉了,就赶紧去县城里联系买家,他想看看哪个经营野味的饭店开价高就卖给哪家。而野猪那天被陈万景给吓得慌了,三天没吃食,再加上给下了麻药,可不就成这样子了!
我说,这头野猪这样下去,就算没给杀了卖肉,恐怕也活不到省厅专家来的那天了。
兰妮说,那,要是省里专家来了,见不到野猪,可咋办——
我说,咋办?好办!咱实话实说,就说我们不懂怎么喂养野猪,结果喂了两天,都快把野猪喂死了,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野猪放回到山里了。
兰妮说,放野猪倒是行,可咋放啊,现在就把野猪往外抬?我爸妈去赶集了,现在也快回来了。
我说,我又没说现在放。放,得等到晚上——
晚上十点,天子湾村安静了下来,除了河里的流水声被凉风带着传进了村子,村里一片静悄悄的,再没任何声音。我和华成、小T刚在兰妮家门口碰面,大铁门拉开了一条缝,兰妮伸头出来,仔细朝外面打量着。
“家里就我自个儿,我爹我妈带着狗到东边我姨家去了,晚上不回来了。今天我姨来电话说那儿有个屠户想买这头猪。”兰妮小声说。我们几个人轻手轻脚进了院子,然后就像下饺子一样挨个儿跳进了菜窖。华成把那头野猪嘴掰开,喂了一大瓶的酒浸玉米。其实,它还是像白天那样几乎一动不动,只是从长嘴里还往外喷出腥臊的气息,但我们闻到这股不好闻的气味,心里倒是一下子踏实了,这说明这头野猪还活着。我们把野猪抬了出来,抬出了菜窖,抬出了陈万景家,朝“钉子尖”走去。我们过了“钉子尖”,又下了河滩。
村里本来就已经很安静了,但下了河滩,周围似乎更安静,就连一些本来应该有的声音这个时候都不见了。因为夏秋之际,田野里应该有一些虫子、野鸟之类发出的声音,但现在,除了河水流淌的声音,一切来自自然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小T说。
“是太安静了,”华成说。
我抬起头,只见月亮正飞快地转到一道乌黑厚实的云层后面。
忽然,山下的那片树林里,吹出了一阵山风,树枝树叶都哗哗乱响起来。十几只看不清样子的鸟,从树林里怪叫着飞了出来。我们三个人里,最前面的是小T,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胳膊、腿、整个人都在发抖。
“哎呀!”小T忽然尖叫了一声。
“咋的了?”我和华成同时问。
“脚破了,让石头划破了。”
“那你别下河了,我抬后面。”说着,我换到小T的位置,替他把野猪的左前蹄攥在手里。
我叮嘱小T说:“你赶紧回家吧,拿点酒精洗洗,再上点药水。”小T点点头,弯下腰,伸手在自己左脚脚底掏了一把,又伸出手朝我亮了一下满手血迹,就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村里走去。就这样,我和华成,一前一后,抬着这一百多斤重的庞大身躯,下了河。
啾——我们正抬着野猪即将到达河水中间时,这头昏睡中的野猪忽然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上次它被困在陷阱里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叫声,也就是听到这个声音后,那头野猪王从山林中呼啸而出,又狂奔着冲进了陷阱!
这就是它们之间的求救信号!
我说:“华成,快点,咱们赶紧把它抬过河,放到河滩上就行了,它认得回去的路。”华成点点头。忽然,我感觉到他停下了,站在河水里一动不动。我回过头,看他正直直朝前看着。我顺着他脸对着的方向看去,只见河滩对岸,那头肥硕壮实如同一堵墙的野猪王,正缓缓地走出了树林,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它步幅巨大,没几步就到了河边。当前蹄探进了河边的湿泥,它停下了脚步,霸气十足地站立着。这时,月亮似乎也从云层背后重新冒了出来,细密如织的月光下,再加上河面也把月光反射在这头野猪王身上,好像给它镀上了一层银光。它仿佛周身笼罩在一个浑圆的光圈中,而光圈的中心是那一对铮亮的獠牙,正朝我们闪着阵阵寒光。
我们就这样和这头山林之王,面对面的对峙着。
这时,野猪王的大脑袋微微低下,两条粗壮的后腿向后弓着。谁都能看出来,它正在积蓄力量,马上就要冲过来了!
我和华成,这时根本不知该怎么办,我第一反应是马上把抬着的这头野猪直接放进河水,然后转身就跑,但这样我们有可能成为野猪王移动的靶子,因为我们奔跑的速度,恐怕它几个轻松冲刺就能一举赶上。我想着可能还是把这头被捆着的野猪先慢慢放在河水里,再解开麻绳更安全,但这一套动作太繁琐,恐怕还没等我们展示出善意,就已经被野猪王顶翻。
我正犹豫着,华成不知怎地,手里一松,自己抬着的野猪腿从手里松了出来,野猪的前半截扑通一声掉进河水里。我一双手绝对抬不住这一整只野猪,两只胳膊只能无力地松开,野猪的后半截也入水了。
接连两下扑通声,大概相当于对野猪王打响了发令枪,果然,一看到这头野猪落水,那头野猪王头顶、背后的鬃毛蹭得竖立起来,两条后腿向后弯曲得更厉害了,几乎贴在地面上!紧接着,它向前一纵身,整个庞大的身躯冲了过来,只用了一个跳跃,它那肥硕的身体就冲过了七八米的水面,直落在我们面前不远处。它在河水中微微趔趄一下,又迅速调整好姿势,又弓起身,要直冲向我和华成!
这时,落在水里的野猪已经站了起来,它扬起湿漉漉的头颅,朝空中又是一声尖叫,这次,它发出的声音似乎有了变化,虽然还是那种不停的“啾,啾——”的声音,很尖,很高,但里面已经多了一些让人觉得很舒服,还温和的味道。
听到这个声音,野猪王没有继续前冲,它慢慢收起后腿,稳稳站在河水里,但后背上钢针般的鬃毛还在竖立着。
这时,我们抬来的这头野猪,在河水里慢慢矮下身体,几乎是在软软地趴在河里。一尺多深的河水,只能漫过它半个肚皮。它的长嘴正好在水面以上,两个鼻孔贴着水面,一张一合地喘息着。
“它可能喜欢在水里呆着,”华成小声说。
我点了点头。
河水不停地奔流而来,水流冲刷着它的躯体。月光下,它的鬃毛像水草一样在河水中飘荡。我们不知道该走还是该做别的,只有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眼睛直直盯着这头河里的野猪。这头野猪在河里一动不动,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一直在看这头野猪,谁都不敢去看那个野猪王。我们知道它还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样很好,我们很怕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会再次激怒它。
终于,大概是在河水里休息够了,这头野猪在河里慢慢站立起来,向着山里的方向,高高昂起头,嘴里发出的啾啾声猛地高了许多。那头野猪王,也摆出一样的姿势,朝着天空,也嚎叫了一声,两头野猪就这样对着嚎叫。野猪王的眼神里的敌意消失了,缓缓的,一步步蹭了过来。
我们面前的这头野猪,冲着自己的头领,一步一步迈了过去,距离越来越近,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等它来到身边,那头野猪王也一个灵活的转身,两个大家伙一前一后跳上河岸,几乎在一瞬间,就冲到山脚下,即将隐没在漆黑无边的山林中。
就和上次一样,在即将钻进林子时,野猪王猛然停下,它慢慢拧过头颅,似乎远远朝还在河水中愣愣站着的我和华成得意地瞟了一眼。我觉得,它的眼神里,也和上次一样,带着一丝无法形容的诡异笑意。接着,它一纵身扑出几米远,钻进了山林,再无踪迹。
我,华成,腿脚仿佛都不停使唤了,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从河面上泛起的风,和从山林里钻出来的风,混在一起,毫无忌惮地吹着我们,冲击着我们。而天上的风,把月亮刮进墨一般浓黑的云层,整个天子湾村,还有这片山林,一下子暗了下来,河水没了月光的照耀,也变得如墨汁般漆黑阴暗。
这时周围已经没了别的声音,只有水流还在继续发出哗哗的声音,猛地,华成打了一个寒噤,我也跟着打了寒噤。
“你看见了吗?”我问。
华成说:“看见了。”
“回吧,”我说。
“回,咱们都回。”华成答应着。
说是这样说,但我们整个人还麻麻木木的,根本迈不动腿脚,只得久久愣在那一尺多深的河水里。
这晚回到家里,我觉得整个人的腿脚还是僵僵的,没有半分力气,也就顾不上洗澡,直接摸上炕睡了。半夜里,我反复地做各种恶梦,但所有的梦境里都有那只天神一般的野猪王。天蒙蒙亮时,我终于从无穷无尽接踵而来的恶梦里醒了过来,我只觉得头疼,浑身发烫,喉咙里干得厉害。我起床到了院里,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喝时,听见一阵汽车轰隆隆驶过的声音,我知道,是省里的专家来了。
我站在院里愣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到床上再躺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我看看号码,是小T打来的。小T在手机里兴奋地说,省里的专家,到了“钉子尖”,正拿着放大镜看野猪留下的那些个蹄子印呢。小T说,专家到了“钉子尖”,先是一通拍照,给一些还比较清楚的野猪蹄子拍照,也拍那些所剩无几的甘蔗苗。拍完照,又拿出一根皮尺,量蹄子印的宽窄深浅,量蹄子印之间的距离,说是这样可以测算出野猪的身长、体重。
我问,专家说什么了吗?
小T急促地说,你别老问了,赶快来,专家在这里就快检查完了。
我挂了手机,直奔“钉子尖”。只见陈万景的甘蔗地里,有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蹲着地上,手里拿着一个相机在拍满地的野猪蹄印,他旁边是一个打开的不锈钢箱子,箱子里面放着各种光闪闪的工具。看来,他就是那个从省里来的专家了。华英也站在他旁边,帮他递各种工具。
这时,陈万景在田埂上一路急匆匆跑来,后面跟着陈婶和“海明威”。他还离得远远的,就伸长脖子,朝忙忙碌碌的专家喊,老师,不用再找证据了,这儿就是野猪来祸害的,一村人都知道!野猪在咱家菜窖里一直养着呢!
专家瞟了他一眼,对华英说,他家有野猪?华英点点头,专家就说,那走吧,去看看!
专家跟着陈万景走了,人群也渐渐散去了,我知道他们会看到什么,并没有跟去。
这天中午,我离开了天子湾村,并在第二天回到了北京。但是,野猪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过了一个多月后,某天晚上十一点多,我正拿过手机准备关机睡觉了,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你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是华成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那天专家在陈万景家菜窖里虽然没有看到野猪,但采集了野猪排泄物之类的样本,最后确定,的确是作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野猪给他家造成了损失,于是,专家就把情况记了下来,说报告给省里后,会给陈万景家赔偿。具体会赔多少,专家没有说,陈万景也没说拿到了多少赔偿,但后来好一阵子他都带着一副美美的神情在村里转悠着,去青岛打工的事情也绝口不提了。
华成说,其实是野猪把整座山都给救了。原来,来到村子里的那个专家,在查看了天子湾村周围环境后,说按照习性,野猪应该在大山深处活动。鲁中山脉是传统的野猪活动区域,是完全可以提供给野猪足够的食物来源的。这次,野猪到了山区的边缘地带,甚至还下了山,进入人烟稠密的村庄觅食,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专家在我爸、旺叔、华成他们带领下进了山,但这次在那片密林里没有发现野猪群。他们就朝一直朝深山里找,到了天子湾人极少涉足的地带。虽然他们始终没有发现猪群,却发现了野猪下山的原因是山里的松树得了松毛虫病,没有了松果。专家说,幸好发现得还算及时,松毛虫的灾情在可控范围内,他把情况汇报上去后,省里派来了一批林业专家,还在村里组织了护林队,进山杀灭毛虫,救了整片山林。
这一天,北京是雾霾天气,全城陷入一阵白茫茫的混沌中。即使是深夜,浑浊的雾霭仍然布满整个城市,没有散去的迹象。挂断了华成的电话,我站在窗前看着这座庞大得几乎无边无际的城市,又望着没有几颗星星的夜空,心里充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而是请了假来到北京动物园。我站在关着野猪的围栏外,看着里面那几只趴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懒洋洋相互倚靠着晒太阳的生物,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们和那头野猪王联系起来,觉得它们简直不可能是同一种生物。
我看了一会儿,用手机拨通了我爸的电话。
我说,爸,县里招考公务员的事儿,你给我报上名吧。
邱振刚,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学硕士,现任中国艺术报理论副刊部主任,以编辑为业,工余从事小说、影视剧本创作和文艺理论研究,在《作品》《岁月》《西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青岛文学》《广州文艺》《艺术广角》《创作与评论》《文艺报·新作品》等发表上述作品多篇,作品曾转载于《小说选刊》。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并多次获得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银奖、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