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亮
终于,肖菲忍不住抱怨,我连条狗都不如。又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做了。卧房传来点击鼠标、敲击键盘的声音,王朗无动于衷,继续操作网站管理平台,上传残疾流浪狗照片。
肖菲哭了,细声抽泣。
王朗说,朗诵一首诗歌给你听,好么?
拿手背揩净眼窝的泪水,肖菲说,我不想再做人流,都做两次了,我想结婚、想把孩子生下来。
楼上有硬物坠落,碰触瓷砖地板,噪音刺耳。王朗说,我爸病了,得给家里汇钱。再等两年,行吗。想到要借款,凑手术费,王朗如临大敌,抖手翻查手机通讯录,他才发现混到二十七岁,能开口借钱的朋友,实在没几个。
暑热一浪一浪袭来,王朗翘腿枯坐歇椅边,后背热汗冷汗浸湿班尼路纯棉T恤。他不时拿脚尖蹭地板,想去洗手间抽一支烟,或者两支。挪了挪脚后跟,他没动。
手术室米灰色的门紧闭。
父亲在里头,躺手术台,正被医生切割癌变的胃囊。廊道静得恐怖。王朗听闻锐利的刀锋有节奏地切割脏器,他想到一只水鸟扇翅疾飞,轻巧地掠过绿迹斑斑幽远的湖面。
王朗总能听到细微的响动。
大概已在缝合伤口,从门缝传来窸窸窣窣的扯线声。起身,王朗小腿一阵麻痛,他轻慢地抖腿,直至痛感消失。
窗外是成排翠绿的法国梧桐。盛夏,有蝉鸣,没有一丝风。病房墙面挂式空调呼哧呼哧喷出冷气,似年迈老者在艰难呼吸。王朗目视病床上沉睡的父亲,疲倦、苍老、消瘦,似条只剩半条命的老狗。他在他们志愿服务的保护流浪狗爱心机构,见惯了一条条遭人遗弃老得掉牙、病入膏肓的瘦狗。瞥了两眼蓝得灼目的天空,王朗闭眼,忆起幼年,暴雨天父亲来官当小学、官当中学替他送伞,气温骤降时为他送衣,但他并不领情。父亲醒了,痴眼望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术后第三天,父亲要求院方换了间病房。不带空调的病房室内仿若大蒸笼,王朗感觉一下跌入火焰山,浑身上下蹿跳火苗,热,闷,透不过气。
王朗说,爸,我去找医院换间病房。
父亲说,这里蛮好。
王朗说,谁调的病房,我得找医院讨个说法。
父亲说,省着点,没空调每天少花50块,你在深圳挣钱不容易。
……
在深圳泥岗城中村租屋,某个台风夜,王朗将“空调事件”转述给女友肖菲听。黑暗中他看不清肖菲的表情,但他感觉到了她情绪中夹带的阴郁。王朗后悔提这件事。
肖菲说,当时你心里怎么想?嘴里喷出的声音又冷又硬,仿佛窗外的风和雨。
王朗说,我能怎么想,你告诉我。
肖菲说,起码你可以努力一点,想办法多挣些钱。过去你总说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看,等到真正需要花钱,你就知道它的好处。
王朗说,一码归一码,扯远了你。
肖菲说,王朗你想想吧,做那个保护流浪狗的志愿者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有空你真该为家人多考虑,实际点,少干那些没用的。
他们安静下来,呼吸声此起彼伏。王朗幽幽地说,你听,有个女孩在哭?
肖菲说,哪有,莫想转移话题。
王朗说,真是个女孩哭。
肖菲说,鬼扯,不想说就别说了,睡,睡觉。反正你什么都无所谓。
王朗说,当真没骗你。王朗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就懒得解释了。他闭眼,竖起耳朵,风雨中女孩悲戚的哭声真真切切。他想爬起床,循声寻找声音的主人,却被沉沉的黑夜束缚翅膀、压得动不了身。
肖菲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把租屋内她的化妆品、洁面乳,她的衣物,全部收拾好,装入行李箱。她坐沙发榻,等待王朗下班归来。
天擦黑,王朗拎一盒生日蛋糕现身厅前。肖菲冷眼看他,抓住行李箱箱杆,站了片刻,像是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她说,我不想一走了之,跟你道个别,我们拥抱一下吧,最后一次!她张开双臂,森冷的双臂。
王朗说,你什么意思肖菲?
肖菲说,什么意思你清楚,我满二十六岁了,像你这样没心没肺,天天抱台电视看碟,读那些没用的诗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房、买车,才能有个自己的窝结婚。我不想跟你一起耗了,再耗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
王朗说,谁他妈稀罕你的拥抱。
肖菲拖起行李箱,迈步走。
伸手拦肖菲,王朗拉箱杆,滚轴停了。两人含泪僵持。肖菲决绝地走,滚轴又开始前行。
王朗说,你走,走了莫跟上次一样,再他妈的回来。
肖菲说,王朗你觉得我还会回来么,到现在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她冷漠地走出门,砰一声,把生锈的钢质防盗门关了。在还能看清人影的夜色里,王朗将生日蛋糕悲壮地举起,预备摔,没摔。他想起李小洛诗歌中的句子:
我还曾经在从前的春天里
捏造过花朵,捏造过河边的青草
把春天堤坝上散步的人
捏造成幸福的情侣
让他们爱得没有退路,永不回头
……
默默摆放蛋糕,王朗用打火机点燃生日蜡烛,许下心愿——他想肖菲回心转意,回租屋,跟他继续过不受外界惊扰的二人世界。可回来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个夜间发出悲戚哭声的主人——杨晓琳。
王朗和杨晓琳过得知足。
每天下班,他们坐地铁一前一后回到泥岗城中村租屋,择菜炒菜,淘米做饭。有那么几天不愿做饭,他们就去楼下的川菜馆,点一份乌江鱼火锅,吃一顿“大餐”。平时他们没有其它娱乐消遣,朋友、同事结伴去夜店或KTV唱歌,他俩基本就宅在一室一厅的租屋,读各自喜欢的诗集、小说,或者打开DVD看盗版影碟,那种欧洲文艺片、台湾新电影。该休息了,他们卧躺床榻,会聊起小说和电影里的某个细节,闻着楼下飘来的烤肉串、生蚝的油烟味入睡。
半夜,有时是王朗,有时是杨晓琳,他们当中的一个会被奇奇怪怪的声音吵醒。醒来的人会搡醒另一个人,问他(她),是什么声音?是男女骂架孩童尖利的哭声,是男女做爱暧昧的喘息,是楼下醉汉摔啤酒瓶玻璃碎成渣滓的声音……确认完那些响动,他们再次入眠,直到清晨飞驰的地铁摩擦铁轨凶猛的噪音喊醒他们。
呆家里,他们时常玩“假面游戏”。面具是杨晓琳从淘宝网购来的,灰太狼、红太狼,也有纯白面具,可拿彩笔涂抹想要的画面,或书写汉字。他们捂戴好面具,立马就成了另一个人。
“灰太狼”说,去,把床头柜那本诗集《偏爱》递给我。
“红太狼”说,反了你,自己拿。
又说,等等,灰太狼你先过来,帮我揉揉肩,还有,捏捏脚。
……
某个无聊的雨天,杨晓琳掏出两张白色面具,一个用红色彩笔写“老板”,一个用绿色彩笔写“职员”。她戴好“老板”面具,再帮王朗戴上“职员”面具。她说,王朗,给你一个本色演出的机会。站起身,她抬手,食指气势磅礴地指向王朗。
“老板”说,这就是你做的方案,你再看看,这东西拿得出手,你觉得拿得出手吗?一天到晚捧个手机玩微信,对着电脑聊QQ、逛淘宝,混,混时间、混薪水,你觉得你对得起这个工作、对得起这份薪水吗?
“职员”说,我这就去改,去改。
“老板”说,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做人一要有上进心二要有目标,上进心是态度、目标是理想,两者结合人才有前进动力。这些话你好好琢磨琢磨。去吧,回来,做事多用点脑子。
“职员”唯唯诺诺地哈腰点头。
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王朗背脊尽是冷汗,摘掉“职员”面具,他盯着“老板”杨晓琳看,戴上面具的杨晓琳令他感到相当陌生。
台风袭来的那个夜晚潮气逼人,王朗和杨晓琳依偎在二手沙发上观看台湾导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王朗摆茶几台面的手机响起铃声,是个陌生号码。摁接听键,那边又传来陌生的声音。
王朗说,你谁?
那边说,我是谁,鸟人你猜?
王朗说,快他妈报名字,不说我挂了。屋外鬼鬼祟祟的风声、雨声令王朗感到聒噪,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咒人的粗话。
那边赌气似的说,狗鳖你挂吧!
二话没说,王朗直接撂了电话。
室内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稍后王朗收到一则短讯,才晓得打电话的人是他儿时伙伴张达。王朗把电话拨过去,信号差,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音是在划拳喝酒。他起身去阳台,透过隐形防盗窗飘来的雨雾和湿气附在王朗脸上。他跟张达畅聊了接近半小时,返身回客厅,电影已结束。他被雨雾打湿的头发湿漉漉地黏贴一起,显脏。
盘腿坐沙发榻,杨晓琳捧一本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白夜行》,看得认真、仔细。王朗说,晓琳,有个朋友来了深圳,改天我们请他吃顿饭。杨晓琳“嗯”一声,没抬头,嘴里嘀咕说,真恐怖,这人太坏了。
最终聚餐改为家宴,地点设在张达居所。
张达住后海,是豪宅。王朗对张达的发迹充满好奇,但他忍住没去探问打听。巡视室内阔大的空间、艺术的装饰、精致的摆件,他内心那杆秤逐渐失去平衡,似有一头饿狼在五脏六腑撕咬,痛得无比凌厉。对比他简陋的租屋,逼仄的客厅、厨房、洗手间、阳台,张达的居所太那个什么了——奢华。
张达越是客气,王朗越是不习惯、别扭。
在某种怪异略带窒息的氛围里,他们吃饭、喝酒,海聊。张达扯起过往,那些成长中的不堪,王朗如何帮他、替他挡箭:初二那年期末考试,王朗提早跟张达约定,将数学试卷上的姓名相互填成对方名字,结果成全了张达;初三时,张达偷摸女生屁股,栽赃陷害王朗,王朗不去揭发戳穿,反倒背起黑锅……张达完全沉浸在略带感伤的回忆中。王朗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他举起一根利刺,戳穿诗意的气泡。
归家的夜里,王朗和杨晓琳第一次没有读小说、看电影,彼此一会沉默,一会扯着不着边际的话,只字不提内心的波动。
夜深了,他们床上似铺满刺条,两人挪动肉身辗转难眠,连夜间那些奇怪的声响也没能勾起他们深入谈话的兴趣和欲望。
像是到了世界末日,每天夜里王朗从公司回到租屋,就堕落地坐在电脑桌前,没日没夜斗地主。杨晓琳也不喊他,自顾自看书、看影碟,然后上床睡觉。她了解他,倦了、累了,他自然会停下来。
那些天,他们感觉到了对方某种变化,彼此没捅破那层纸。
不愿做饭,他们又去吃乌江鱼火锅。杨晓琳盯着那锅红油看,夹一块鱼,剔掉骨头。她说,你猜,这会不会是地沟油?
筷子径直戳入锅底,王朗翻拣豆芽、炸腐竹,却不食。他说,吃吧,死不了。
其实杨晓琳不是想谈地沟油,她想谈论的话题,不知如何开口。她希望他们的生活能有一点变化,不是在平坦的路上原地走,而是在上坡或登山,一步一步攀往高处。她感到耳内痒,指尖摁了两下太阳穴,仍痒。她吃了炸腐竹、白萝卜丝,痒感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不自在。
他们面对面坐,像是饿牢逐出的食客,狠吃锅里的食物,无话。
饭毕,杨晓琳差不多是跑回家,开抽屉,取出从屈臣氏购买的棉签,预采耳洞。王朗顺势接过棉签,他说,我来,我帮你。他俩移步客厅灯下。王朗仔细地、小心地将棉签探入杨晓琳左耳内,他说,痛不痛?杨晓琳答,不痛。王朗说,还痒么?杨晓琳答,没那么痒了。
冰凉的瓷砖地板映着他们拥抱暗灰色的影子。他们又换了个姿势,采右耳。王朗说,明天我们在莲花山有个线下活动,你去么?
杨晓琳想起那些流浪狗,各种惨兮兮的流浪狗。她说,估计去不了,市民中心有个讲座,我打算去听,本来想邀你一起去。
王朗说,什么讲座?
杨晓琳说,主题是“敲开成功之门”。我在罗湖书城报了个培训班,打算考陈列师资格证,以后周末我都得去上课。
王朗没问杨晓琳耳朵痒不痒,粗暴地取出棉签。他说,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向前跑,我以为你跟肖菲不一样,是个例外,你这样我迟早会掉队。
杨晓琳说,你可以选择跟我一起跑,我不会让你落单。认识你离开他之前,知道吗,他失业了,经常喝醉酒,抡起拳头打我,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绝望。幸亏你出现,还记得我痛哭时的样子吗?!对我来说,你是一道闪亮的光芒!
王朗说,他现在哪里?
杨晓琳说,精神病院,他患了精神分裂症。过去他以为可以坐上公司那个位置,付出很多,连灵魂都出卖了,结果还是让竞争对手夺走位置。那天回来他告诉我,他升职当上总监,拎了十几罐青岛啤酒,要跟我一起庆祝。实际上他在撒谎,闷着头,他一罐一罐海饮,喝到最后他大哭,说咽不下这口气,辞职走人了。然后又说他升职了、辞职了,语无伦次。为了安慰他,我们经常玩“假面游戏”,他做“总监”,我当“职员”。
不答腔,王朗眯眼,投篮似的瞄准,将棉签投入套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内。他在考虑一些事,突然他说,真是悲哀,或许我们还有其他可能,过另一种生活。走向电视柜翻碟套,他拉开钢质拉链,想找一张碟,是科恩兄弟导演的《醉乡民谣》。
沉默着王朗把碟片递给杨晓琳。他说,我们来看电影,好么,我喜欢那个时代、那些民谣歌手,岁月和命运对他们并不友善,但他们努力保持真诚,对内心、对艺术的真诚。算了,还是算了,你不一定喜欢!
杨晓琳说,现在我真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王朗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晓琳。他说,也许是我错了,你是对的。
大清早,王朗和杨晓琳收拾行李,准备去海边度假。
是张达邀请的他们。张达说,那边都安排好了,房间也订好了,去吧,我们好好聚一聚!王朗和杨晓琳本意不愿去,又不好推辞,只好勉强依了。
抵达度假地,王朗才知道,来的人还有三对他们不认识的夫妻。当中的男人是张达读EMBA班的同学。他们坐在阔大的阳台,抽烟,嚼老湘潭槟榔,喝罐装百威啤酒。偶尔,他们的目光瞟向翻涌蓝色浪花的海平面。他们聊的话题聚焦在楼市、股票、有色金属投资。他们四人的妻子,自然地拢成一堆,聊美容、保健和养身。
王朗和杨晓琳望着他们,像是望着与他们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俩从冷冽的海风中,嗅到了海水刺鼻的腥味。王朗伸出手,捏了一把杨晓琳手心。杨晓琳也玩起小动作,勾起指头,指尖在王朗手背划了两下。他俩借此掩饰尴尬,继续心不在焉地充当沉默的听众。
烟灰缸内杵满烟头、槟榔渣,藤条桌上摆了六只喝空的铝壳易拉罐。
王朗回想起跟那些人初次见面,张达介绍他时,他们清楚了他的身份,面皮客气的背后暗藏敷衍和傲慢。他们都是经营电子厂的老板,身价不菲。扭头,王朗目光注视海平面,远处海鸥贴浪飞翔,聒噪地啼鸣。他内心被一股新鲜的贪欲填满,稍后又似破灭的肥皂泡,身体旋即被掏空,只剩一副躯壳和骨架。
随后,他们一行人去海滩散步,在浅滩摆各种姿势拍照留影。夕阳坠落至海平面,风景美得残酷,他们驱车沿海岸线寻找海鲜酒楼。王朗和杨晓琳一路小心翼翼地参与互动。餐桌上,他们推杯换盏,酒兴浓烈,酒喝到位了、喝高了,他们的饭局随之结束。
王朗和杨晓琳回到酒店房间,终于能摘掉伪装的面孔,长舒一口气。他们闭眼,舒服地卧躺床榻,胳膊和腿随意地压住白色床单。
张达的电话来了。盯着手机蓝色屏幕上的号码,王朗竟有些紧张、不安,犹豫两秒,他摁下接听键……打了两个酒嗝,王朗说,我去海滩遛一圈。杨晓琳说,你喝多了,算了吧!王朗扫视搁沙发上的深紫色抱枕、双肩背包行李袋,沉默着出门。
远远望见海滩上四个黑影,是张达他们四个男人。王朗猜他们在等他,也可能不是。他加快脚步,一路小跑,拢近他们,跟他们一起融入深不可测的黑夜里。
海风吼叫着,夜黑沉沉的,海滩游走的男女陆续折返酒店。黢黑的海滩独剩王朗他们五个男人。有人提议说,下海吧,裸泳怎样?张达说,主意不错!他们扯掉身上的短衫、短裤,一丝不挂面向激流涌动黑色的海水,随时准备奔赴怒海。
他们喝得实在太多了。
王朗挨个看眼前四个裸身的胖男人,一堆油腻腻的肉。他怕水,没脱衣。他感到晕乎乎的,脑壳痛得快裂开口子。他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多酒,白酒。
张达说,王朗,你不脱?
他们的目光一齐望向垂着肩膀的王朗。同声说,脱!
王朗说,你们下海,我不会游泳。
他们说,妈的,那你也得脱。当中一个男人拢来拉扯王朗衣襟,其他人也围过来,架起死命挣扎的王朗,剥洋葱似的剥干净王朗那身皮。王朗比困兽更绝望,他想骂娘,又忍住了,只能心里骂。
然后他们呼啦啦跳下海,在冰冷的海水里声嘶力竭地嗥叫。王朗光着身子,瘫坐沙滩,近处传来海鸥凄厉的叫声。海水中那些欢跳的黑影在王朗眼中是一群野蛮的肉食动物。他甚至闪出恶毒的念头,巨浪赶紧袭过来,将他们一个一个卷走,带去深海给鲨鱼当食物。
木然地穿衣,王朗不聚焦的瞳孔望了两眼那些“肉食动物”,转身返回酒店。他抱着冰凉的白色马桶,吐,狂吐,只差把灵魂吐出来。从回房到淋浴上床,杨晓琳一直躺着,王朗清楚杨晓琳没睡着,只是假装睡了。
王朗没跟杨晓琳提海滩发生的事。
半夜,他们分别听到对方肚子叫唤的声音。那顿海鲜大餐,有龙虾、刺参、东星斑、帝王蟹等,他们没怎么动筷子,似病兽恹恹地吐舌头,却没一点饕餮盛宴的食欲。
阳台传来海浪激越的撞击声。王朗睁圆眼睛说,晓琳,你想吃什么?
杨晓琳说,吃你。
没搭话,王朗爬起床,取来一瓶怡宝矿泉水,递给杨晓琳。杨晓琳用手掌握住瓶柱,不喝,把矿泉水放在床头柜。有好多话,王朗想讲给杨晓琳听,但他没讲,也不知从何说起。伪装一天,他太累了,连骨头、血管内流淌的血液都倦了。他感觉到沉默不语的杨晓琳同样有满肚子话想讲,但也没说。
王朗摸黑从行李袋取出三张面具,分别书写着“土豪”“白富美”“屌丝”。这是他制作的面具。王朗把“白富美”递给杨晓琳,又给自己捂上“土豪”面具。
黑暗中“白富美”说,来吧,我要你!
他们头戴面具亲热,好半天,“土豪”没一点反应,病怏怏的,障碍了。王朗沮丧地摘掉面具,换了张“屌丝”,三秒钟,似食用过伟哥,欲望古怪地涌涨。
“屌丝”说,杨晓琳,我全都明白了,那个没升职当成总监的人是你吧,告诉我你怎么没当成总监?
“白富美”默语不言,面具底下淌出凉滑的眼泪水。
他们在海边度过的夜晚、玩的假面游戏,似一场梦。翌日醒来,他俩恍恍惚惚。
临近中午,王朗和杨晓琳收拾完行李退房,去张达房间。他们听到房内有人骂了一声“他妈的傻逼”,那些人一阵哄笑。王朗摁门铃,房门紧闭。门铃持续响,没人过来开门。他又摁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没人来开门。他掏出手机,预备拨打张达电话,犹豫片刻最后放弃了。
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
王朗和杨晓琳斜倾后颈站立门前,似一对遭人嫌弃的弃儿,备感屈辱。杨晓琳面色苍白,盯着咖啡色木门上的金属锁孔,陷入沉思。王朗安静的面孔变得愤怒,似莽林里游走饿慌了的野兽。他说,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杨晓琳盯着王朗看,呼吸急促。她说,肯定是错了,咱没钱,也没资源!
王朗瞳孔燃烧起火舌,面孔由愤怒变为狰狞。他在想他为什么不会游泳,孩童时期溺水经历令他感到害怕,水草的纠缠、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他抖了下背后的双肩背包,那三张面具还在。他挺直腰杆,站门边,等待。似乎也只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