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

2015-05-30 08:52赵志峰
农家书屋 2015年10期
关键词:正房小窗玉米面

赵志峰

学龄前跟着姥姥。当年姥爷在省城石英厂,每年枣熟时节,我便跟姥姥回乡下老房子住。老房子是四合头房,院子大,正房前两株粗大的枣树。正房地势比较高,屋门与院子间用青灰色的方砖铺成;房檐探到这砖墁地之外,这片空地方就像座戏台——我小时常与邻舍孩子在上面唱歌、演样板戏。站在戏台上仰头看,是斑驳、不齐整的栈板。麻雀常在里面住,小燕子也喜欢在上面垒窝。正房左右各有一个小耳房,小耳房前一片空地,我们叫“小院子”。小院子里有几株小枣树。我爱在里面玩,冷不丁就被小枣树上的尖刺扎了手,冒出针尖大的血珠,但是不敢哭。

姥姥总不歇着。她做活时,戴一副黑红色镜腿子的老花镜,镜片圆溜溜的,花镜的两条腿用一根细线连起来,套在脑后,花镜便松松垮垮架在她宽扁的鼻梁上,显得特好笑。缝纫机机头一端的轮子上有一层红漆,轮子转起来就形成个红圈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红圈儿,姥姥就从眼镜上边看我,我更觉得可乐。我想摸一下那飞快地转着的红圈儿,姥姥就赶紧瞅着我。我就不敢摸了。

到晚上姥姥也要忙。因为省城、乡下两头跑,就没接电灯。姥姥边在煤油灯下“哧啦——”“哧啦——”纳鞋底,边给爬在她腿上的我哼故事:“故事故,故事底下没人住,一住住下个老师父——坐起来,我的腿叫你压酸啦!”我爬起来,托着腮帮子,听她把这我已听得烂熟的故事一直哼下去。她的脸庞隐在昏黄而柔和的灯光里。姥姥会不停地哼故事:“来了个谁?王三喜,骑得个娃娃抱得个驴……”她不止一次埋下头,用舌头舔我的眼睛:“睡吧,啊?”我眨眨眼:“不想睡……”她就又念叨起来:“红门门儿,白窗窗儿,里头坐着个傻娃娃儿……”我摇着她的手叫:“嘴、牙、舌头。”她笑了,又说:“弟兄七八个,围住柱子坐。”见我半天不吱声,她就说:“你看是蒜头不是?”常常,我听着听着就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那时天很冷,穿着棉衣棉裤也浑身哆嗦,姥姥就说,咱吃玉米面疙瘩吧。她先在铜脸盆里洗净手,再用热水和好玉米面,接着搓成饼干大小的小圆片儿。它们聚集在面盆里,亲切地看着我。姥姥把它们放入泥火炉上正熬着的小米稀饭里。我一会儿去看那些玉米小饼在饭锅里上下翻滚,一会儿跑到姥姥跟前。她在切咸菜。这咸菜,一咬一个嘎嘣脆,喝香香甜甜的玉米面疙瘩时就上它,特别有滋有味。不多时,一碗玉米面疙瘩下肚,身上就暖和多了。

一天晚上,姥姥取出一对靴子说,娃,看咱的毛靴。我仔细一看,这靴子从靿子到身儿,全用一指厚的灰色毡子做成,靿子有半个小腿高。我问,你取出它来做甚?姥姥说,我穿上它看电影呀。我才知道晚上村里要演电影啦。于是姥姥穿上毛靴,套上棉袄,围上头巾,领上同样包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我来到大队院。整个电影场子比赶会还红火……看到半中间,有人跺脚板。姥姥说人们冻得不行了。我问姥姥冻不冻。姥姥说不冻。姥姥问我冻不冻。我说不冻。等看完电影回到家,姥姥脱下毛靴招呼我,你摸摸,可热乎哩。我伸手到靴子里,好暖和啊。后来每逢冷天村里演电影,我便对姥姥说,穿上你的毛靴。姥姥就呵呵笑了,于是我也笑了。

每天晚饭后,姥姥爬上炕,解开脚上一条条窄窄的白布带子,那么长,一圈一圈又一圈。姥姥总在临睡前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姥姥一般不让我看她的脚。我说我想看看你的脚,她说没啥好看的。经不住我再三央求,她终于肯了。姥姥的脚确实不好看。除了大拇指,其余的脚趾头都向下向里弯曲着,几乎与脚底板重叠,紧紧地挤在了一起,脚背也鼓起那么大一个包。姥姥说这叫“解放脚”。“为啥要把脚弄成这样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姥姥便给我讲当年她爹娘怎样逼她裹脚,又说当年女孩子都是从小就要裹脚的,要不嫁不出去。我听着,还是迷迷糊糊的。在年幼的我看来,姥姥的“解放脚”,既新鲜,又陌生,还夹杂着隐隐的敌意。姥姥说,脚指头踩在脚底下,很疼。她想用这些布带子把那几个弯曲变形的脚指头固定住,尽量往直拉。姥姥说,这样做,一来指头不怎么疼了,二来脚也显得大了。姥姥握着自己的脚,直喊乏。她把脚放进热水里,捏一阵儿,揉一阵儿,搓一阵儿。

那时,堆放米面的东耳房住着只黄狸猫,人们都说是野猫,我不信,野猫咋会住在人家屋里呢?我常看见这只猫从小院子里跑到院当中,在太阳底下打个滚儿,再伸个懒腰,然后慢慢腾腾看着我。我刚一迈脚,它“嗖”一下就蹿回东耳房。它在放柴火的南房里生了不少小猫。一次我推开南房门,柴火里的小猫乱滚乱爬。我正要去摸,大母猫“呼”一下扑过来,我赶紧跑出去。

姥姥很疼惜这只猫和它的小猫,从来不让我们做欺侮猫的事,她常说,人七辈子好心才能转生个猫咧。我发现,说这些话时,姥姥眼睛里柔柔的,暖暖的。

每年深秋,姥姥用那根又细又长的木棍子打枣——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枣子急急忙忙往下掉,满院子乱滚。我提着刚好能装进一只小猫的竹篮,嘻嘻哈哈绕院子跑,把那些蹦得老远的枣儿拣在小竹篮里,顺手捏一个硬硬的枣填进嘴,脆生生,甜津津。不提防就被从天而降的枣子打着了头,疼一下,摸一摸,哈哈笑着,又欢蹦乱跳地寻找起目标来。

当年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得到村中间供销社前面的辘轳井上挑。姥姥年纪大,又有一双半大脚,我年龄小,都挑不动,我们就用打枣的长棍子,舁上一只小桶,去舁水。

姥姥转动辘轳,那粗黑的绳索一圈一圈绕开了,把桶放入深井。我屏气静听水桶碰撞井壁的声音,觉得像美妙的音乐一样动听。姥姥看着我,慈祥的笑脸如花一样绽开。

辘轳吱吱呀呀叫,装满水的桶就被吊了上来。该舁上水回家了,姥姥总是让我走在前面,水桶总是离她很近。路上,我总是把握不住自己的脚步——不是太大,就是过小,弄得水是走一路洒一路。姥姥总说,娃别急,小心摔倒了。那时天很蓝,太阳十分明亮,还有小鸟跟着我们来来去去。那时我稚嫩的肩头,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分量。

还有那个木格玻璃小窗。小窗的这边是大炕,那边是灶间。我坐在大炕上,通过小窗和灶间的姥姥说话。姥姥要么在冒着蒸汽的大锅台前团团转,要么盘腿坐在草垫子上,不紧不慢拉着风箱。风箱呱嗒呱嗒有节奏地响,姥姥的上身便前后晃啊晃,她宽大和蔼的脸庞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通红发亮。

我守在小窗旁,摸着小窗上那光滑的玻璃,摸着那些方方正正的木格子。那是重复了多少遍的动作,毫不厌烦。那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小窗。我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小窗。这是有着一手出色木匠手艺的姥爷做的。可惜,拥有这个特色小窗的老房子,于上世纪70年代由姥爷做主,卖给了他人。

事隔多年,姥姥对这所房子的变卖还耿耿于怀。一次,我故地重游,迎着房子新主人诧异的目光,我怯生生地说明了我是谁,我的来意。主人客气地应答着,让我尽管看。

我努力想找到昔日的哪怕一点痕迹,但除了正房前那两株粗大的枣树,一切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房,也显得陈旧,灰暗,低矮,一点没看头。

望着熟悉而陌生的院落,我怅然若失。我知道,那曾经的点点滴滴,永远地留在了记忆的那一边。

姥姥于1978年腊月二十二在省城病逝,享年58岁。当时还读初中的我,尚在离省城百余公里的村里。那天我正和爸安顿午饭,妈从省城医院风尘仆仆赶回家。看着泣不成声的妈,我知道,姥姥走了。我捏着一棵葱,呆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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