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鹰
大义的延续
这里说的大义,有三个意思。
首先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僧人,得道的高僧,他叫大义和尚;其次是一个道场,讲经说禅弘法布义的道场,叫大义道场;再就是一座桥,名叫大义桥。
这大义和尚是个很了不起的高僧,他20岁皈依受戒,若律若禅,无不通贯,后来师谒禅宗最主要的宗派洪州宗的祖师马祖道一,30岁时便已开悟得法,成为中唐时期著名的高僧。他历经四代皇帝,曾被唐德宗、顺宗、宪宗三代皇帝先后宣请入朝诏应问对谈经论义,圆寂后被皇帝敕封为“大义觉慧禅师”。
其时,铅山尚未置县,为弋阳县属地,当时采铜业在铅山已经相当发达,铜场作业的工人日过十万,由于采铜的利益所诱,人们纷争不断,屡屡伤及性命。同时,铅山还是中原入闽的重要通道,从长江进入鄱阳湖经信江运送而来的物资从铅山河可直抵石塘,或经陈坊河到达陈坊,再经分水关和火烧关翻过莽莽武夷山进入福建,因此,从唐朝起甚至更早,铅山就是重要的商旅通途,境内墟集众多,集镇密布,店铺林立,商旅接踵,那时的铅山,趋利者甚众,欺诈者颇多,通往福建的商道上强盗土匪也不在少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776年,31岁的大义和尚秉持师命来到铅山,他选择了鹅湖山,卓锡峰顶,开山肇基,剪荆棘,葺茅茨,建成一寺,名峰顶寺。他在此开坛讲经,宣扬佛法,传播道义,教化百姓。山因寺名,寺因僧名,由于大义和尚的影响,鹅湖峰顶寺很快发展成为与普陀、五台、峨嵋等寺庙齐名的“天下八大丛林”,唐宪宗两次为寺院题赐匾额,一时间,香火鼎盛,信徒如云,史称“大义道场”。
大义和尚于818年圆寂。大义圆寂后,他主张的“洪州禅”宗风得到了传承与延续,寺庙虽然几经兴废,但住持高僧却是层出不穷,大义之后有智孚禅师、养庵和尚、本剃禅师等等,都是当时名噪一时的得道高僧。大义禅师所倡导与传播的道义也得到了很好的延续与发展,除了宗教的力量之外,还得到了儒家的推波助澜。王安石、陆游、朱熹、陆九渊兄弟、辛弃疾、陈亮、叶梦得、萨天锡(元朝蒙古族诗人)、吴樵、费宏、费元禄、郑以伟、郑日奎等一大批儒家名士前往峰顶寺,他们留下了许许多多的诗文辞赋,接续了大义和尚生前所推崇与传播的道义。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僧人造桥。佛教自汉代传人中土,经南北朝广建寺庙,影响渐深渐远,大约从隋朝起,佛教介入了民间建桥,佛教教义最终与民间造桥联系了起来,世俗对修桥补路称作善举与佛教所称功德最终结为一体。在经济与科技都不发达的古代,除了官路驿道所需桥梁由官方建设外,其他河道只靠摆渡,而无桥梁,摆渡过河效率不高而且极不安全,因此,民间对于桥梁的需求仅次于柴米油盐。但是,在私有制社会中,桥梁却独独具有社会公用的性质,建造桥梁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是很大的代价,但对于使用者来说,却是无偿的,也就是说,建桥是纯公益行为,因此,很少由某个人独自完成一座公用桥梁的建设。而这一点,正好与佛教所倡导的救苦救难和普度众生相吻合,于是,刚传人中土不久的佛教便站了出来,挑头承担起建造桥梁的责任,此举获得了世人的普遍赞誉,也获得了世人的普遍支持,因此,佛教在中土的推行一改南北朝由朝廷主导的局面,民间的力量完全融入其中,佛教也因此获得了快速的传播与发展。因此,翻开中国的桥梁史,你会惊异地发现,僧人参与建桥的故事简直不胜枚举。大义和尚是一代高僧,这样的事,当然少不了他了。
那时,铅山的永平是个大地方,是朝廷的采铜基地,永平及周边地区居住着十多万采铜工人和山民百姓。可是,永平镇北边有一条200米宽的大河,叫铅山河,这条河拦住了人们去鹅湖山去信州府(今上饶市)的去路,这条河发源于武夷山分水关,每年都会涨大水,摆渡,不但严重影响人们的过河质量,而且经常翻船,经常夺人性命,其中不少是前往鹅湖峰顶寺礼佛的香客信徒。大义和尚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终于站了出来,他振臂一呼,居然响者云集,结果呢,桥建成了,是木石结构的,桥墩是石头,桥面是木头。人们感其恩德,命名为“大义桥”。由于当时的建造水平有限,当然也由于从武夷山下来的山水过于湍急,尤其是春夏汛期,这大义桥几乎年年都要被冲被淹,年年都要重新铺设桥面,大义和尚在的时候,他自会出头。但是大义和尚圆寂了怎么办?后来,大义和尚真的圆寂了,可是,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大义桥照例被洪水冲翻淹没,但是,山洪过后,大义桥仍然立在那里,桥墩被修复了,桥板铺上了新的。一千多年了,大义桥不知道被冲毁过多少回,有时甚至被彻底冲毁,但是,直到今天,大义桥还在,还在普度众生,还在默默无语地承载着大义和尚的德义,这就是民间力量对宗教的反哺。我忽然想起母亲,想起她老人家省吃俭用得一分钱恨不得掰开两半花,却能对那些上门募集修桥补路钱款的“头手”慷慨解囊,这种根植于民问的强大的潜在力量,正是大义和尚能够造好公益性桥梁的根本原因。
有时我会想,这大义的延续就像一株老树,它的冠盖到哪,根须就到哪,反之,它的根须延伸到哪,冠盖就扩展到哪。这种情状,不正是整个华夏民族的情状吗?
还你一株白菜
中国人喜欢碑,爱刻碑。
人死之后要立个墓碑;修建寺庙要立个庙碑;替活人歌功颂德要立个功德碑;为记住著名人物和重要历史事件要立个纪念碑;记述大事、要事、古事、文人雅事要立个记事碑。有的人还嫌石碑太小,干脆直接在山岩或崖壁上动手,于是便有了宏伟壮观的刻石、摩崖、石经、石阙和各种各样的造像记,而像界碑、经幢、井栏、地名碑、题诗碑、医文刻石之类的碑刻,就更遍地皆然数不胜数了。
我也算是见过不少碑不少刻的人了,虽然对碑刻上的内容大多不懂,但多年来,我已经学会并习惯将所见的碑刻进行分类,可是,在离我出生地不远的铅山县,有一块石碑却让我很是头疼,因为穷我所见、尽我所知也不知道应该将此碑归人哪一品类。
这块碑叫做“白菜碑”。
这块碑高四尺五寸,宽二尺八寸,取材铅山青石。碑上刻有一株最最平常不过的白菜,碑的上部约一尺左右的空白处刻有两句话: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落款是:万历己未仲冬谷旦,句容笪继良勒石。
一株白菜,两句话,简单,太简单了。
可是,正是这简简单单朴素不过的一块青石碑,却渗透着镌刻者高尚的人品官德和深深的爱民情怀。
笪继良,这个四百年前的铅山知县,确实让人称道。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作为新任知县,江苏句容人笪继良风尘仆仆地来到铅山,他运气不太好,这一年是铅山县连年灾荒闹得最厉害的一年,虽说这灾荒已经闹了几年,可是朝廷不但没有拨给一粒救济粮,反而增加了不少税赋。粮食和蔬菜都已经吃光,铅山人只好吃草根啃树皮,有些人家甚至卖儿卖女,这位笪大知县还未走进县衙便见满脸菜色、头重脚轻的县民东倒于路边、西歪于田问。到任第二天,他来到鹅湖山下一户农家,但见这家人个个骨瘦如柴,满脸菜青之色,男主人更是全身水肿,一副濒死之状,笪知县被告知:粮早就断了,糠也吃完了,盐就别想了,树皮剥光了,野菜也挖不到了,一儿一女卖给地主换来的几斗杂粮也精光了,现在全家都病了,只有等死了……他还被告知:年猪月菜两季稻,吃肉不敢想了,种稻也来不及了,只有白菜长得最快,不出一月便能充饥,但是没有土地啊,怎么种?笪大县长听后心中有数了,他急急回到县衙当即作了这么几个决定:向地主征粮借粮散发给灾民;集中所有郎中为县民治病;严禁买卖儿女,已卖之儿女全部回家;全县所有田地广种大白菜和各种杂粮以自救。结果,大白菜成了铅山人的救命菜,铅山人因为白菜度过了灾荒。此后,笪知县又推行了一系列有效措施,他改革弊政,体恤民情,治理水患,鼓励农耕,力推德治,教化县民,在明末社会矛盾日益恶化、政权日趋腐朽、内外交困面临分崩离析的年代,他硬是凭着自己的清廉勤政让铅山人民好好地过上了几年温饱、安定、平和的生活。
1619年开春,笪大知县让人从鹅湖山中采来一块青石板,他亲自在石板上描绘了一株栩栩如生的白菜,并且题写了两句自勉之词,刻成了碑,并把此碑立于县衙大门前。
这就是白菜碑。
六年后,笪继良离开了铅山县,他因勤政廉洁政绩卓著而被提升。铅山人感其功德念其恩惠,集资在永平镇北彭溪桥兴建了“笪公”生祠以祭祀,供奉他的塑像,并将白菜碑移立祠内。后笪公祠遭兵毁,铅山士民不忘笪公恩泽,又将笪公白菜碑移嵌在新建的笪公庙内。清末一场洪水冲塌了笪公庙,广大士民及时抢救,打捞起已经残断了的白菜碑,将其拼接完整迁至报本坊内镶嵌,存留至今。
早在学生时代,我便闻知笪继良和白菜碑的故事,多年来,我一直被笪继良的爱民情怀所感动、鼓舞和激励,后来走上社会,也踏上了从政之道,更是以笪公为榜样,以白菜碑为座右铭。但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笪继良镌刻白菜碑的灵感源于什么?仅仅是白菜救灾吗?仅仅是爱民如子吗?仅仅是儒家济世吗?……他为什么不刻诗碑事碑纪念碑呢?他怎么会刻上一块哪类都不算的白菜碑呢?
直到某日夜读,读到一则故事,明嘉靖四年(1525年),江西贵溪县人徐九思被朝廷派往江苏句容县任知县,这位徐知县是个为官清廉、办事公正、不徇私情、爱民如子的好官,他于县衙前竖立了一座石碑,碑上刻了一颗大白菜,在菜的两侧题刻了一副楹联: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徐知县在句容任职九年,深受百姓爱戴,遗憾的是,这块“白菜碑”并没有保存下来。
我忽然激动起来。
贵溪人徐九思到句容任知县爱民如子竖立白菜碑,一百年后,句容人笪继良到铅山(贵溪)任知县爱民如子竖立白菜碑。这当真只是历史的巧合吗?
不!肯定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笪继良是句容人,他是儒家弟子,是读书人,他不可能不知道一百年前家乡的知县徐九思和他的白菜碑故事,作为一名有良知的读书人,他不但知道,还肯定以徐九思为楷模、以白菜碑为座右铭,也当真是天缘巧合,他偏偏被派到徐九思的家乡为官,我揣度,笪继良必定是怀着一份感恩之心前来赴任的,他必定是暗暗下了决心,要像徐九思爱护句容百姓一样呵护铅山百姓,要像徐九思在句容留下好名声一样在铅山留下好名声,因此,在上任初年解除铅山百姓的灾荒之后,他便仿效偶像徐九思的做法,向偶像也向自己更向铅山百姓献上了这么一块耐人寻味的“白菜碑”。
“还你一株白菜!”这便是笪继良的心声。
这肯定是笪继良想对自己的偶像徐九思说的一句心里话,虽然没有出口,但他显然已经说过千遍百遍。
报本坊前的思索
我曾双手抚胸,反反复复地拷问自己:“尔为人子,是否尽孝?”
确实,尽孝是一件很难很难做好甚至很难很难说清的事情。尤其是像申世宁那样的大孝之举,不但大孝,而且大勇。
公元1136年,这一年,铅山县永平镇的少年申世宁近二十岁,大儒朱熹才六岁,词宗辛弃疾还得四年以后出生。这申世宁本是一介草民,他与朱熹和辛弃疾这两位大人物怎么牵扯也很难有交集的,但是因为申世宁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孝行把这仨凑到一起了。这一年的六月,南宋叛将潘逵兵袭铅山县城永平镇,闻申家富有,度其有藏金,逼申父交纳,未果欲杀之。此时,未满二十的申世宁从躲藏处钻了出来,他高喊:“别杀我父,宁愿替死。”世宁挨了三刀,虽鲜血如注却面无惧色,已摇摇欲倒尚体护其父。贼兵为其孝心感动,竞弃刀为其包扎伤口,并分文未取而离去。
申世宁的孝行显然是值得大肆宣扬的。铅山的知县应万民之请,以官方的名义在永平镇申家巷口为申世宁立了一座亭形牌坊,名“报本坊”,取意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教谕民众知恩报本倡导尊老行孝之风。当时永平镇有个叫赵士初的人,不但是个诗人,而且官至太傅,是个难得的清官廉吏,他与申父年龄相当,是世宁的叔伯长辈,赵太傅听闻家乡晚辈申世宁的孝行后,十分激动,禀报天子并赋诗《赠申孝子》大加颂扬:铅山乃灵山,号为七宝库。有时地爱宝,人杰时一付。礼围较文章,发为性仁赋。盛美固不绝,且作忠孝路。时凶资贼多,炽焰不容捕。长驱斩关来,提挥远相诉。申生本医家,首冲众贼怒。有子趋而前,悲泣湿衣构。愿代父受死,三刀色不怖。贼日汝子孝,解衣衬血污。以此两全生,父子欢如故。何不上明君,青旌当金铸。
朱熹也参与了进来。朱夫子是继孑L孟之后的一代大儒,是理学的集大成者,而“孝”正是儒家伦理道德的核心内容之一,他曾亲自注疏《孝经》,极力倡导孝乃“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的思想。恰巧,朱老夫子与铅山又有缘得紧,他一直生活在武夷山南麓的福建尤溪县,与地处武夷山北麓的铅山县永平镇仅一山之隔,由于这位朱夫子是个名家大亨,常常为君王分忧,屡屡深入全国各地以推广理学,他曾经与心学大家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在永平镇外的鹅湖山上作过一次影响至今不减的大辩论,史称“鹅湖之会”。朱夫子每次外出或者归来,永平是必经之地。这位主张忠孝节义的大儒正愁找不到典型事例,又岂能错过就发生在身边的申世宁代父受死的活教材?于是乎,他大笔一挥,慷慨题下“报本坊”匾额,一直悬挂到今天。
一代词宗辛弃疾是1182年退居信州上饶的,铅山是信州治下一县,由于多种因素,这位词宗竟然对铅山钟爱有加,后来,他干脆举家迁至铅山飘泉(到永平不远)定居,他一生作词629阙,在铅山所作就达225阙,他甚至死后埋骨铅山陈家寨的阳原山。这位可粗可细能文能武的山东大汉也是位孝的推崇与践行者,但是只身南渡的他却有孝心无处行有忠心无处表,于是,当他听闻申世宁的事迹后便心潮起伏心意难平,他彻夜赋得一首激情澎湃的赞美诗《赠申孝子世宁》:六月烈日日正中,时有叛将号群兕。平人血染大溪浪,比屋焰照鹅湖峰。白刃纷纷避行路,六合茫茫何处去。妻见夫亡不敢啼,母弃儿奔那忍顾。药市申公鬓有霜,卧病经时不下床。平生未省见兵革,出门正尔逢豺狼。豺狼满市如流水,追索金缯心未已。可怜累世积阴功,今日将为兵死鬼。世宁孝行何高高,慨慷性命轻鸿毛。尔时自欲赴黄壤,欣然延颈迎霜刀。至孝感兮天地动,白日无光百川涌。三刀不死古今稀,一命自有神灵拥。群贤激赏争作歌,要使汝名长不磨。何时上书达天听,诏加旌赏高嵯峨。
由于这几位大人物的影响与助推,申世宁的故事一直流传到现在,报本坊这座亭形牌坊也一直立在那里。
这些年我曾多次凭吊报本坊。不知为何,我每来一次,疑问就加重一些,甚至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报本坊所表彰的其实不是申世宁的孝行,而是因孝促使申世宁所做的一次勇为,也就是说,表彰其孝只是表面上的意义,而其本质却是对其勇的嘉奖。当然,我并没有否认申世宁是个孝子,但是,我觉得,在性命攸关之节点上,面对贼兵明晃晃的尖刀,明知出来就是受死,引颈便是就戮,就算再孝不过的孝子贤孙,就算他有一百个心想代父受死,那也要有这个胆啊!因此,申世宁代父受死的举动事实上已经超过了孝的准则,进入了“勇”的范畴,虽然他的这种“勇”是以对父亲的“孝”作为底本与基础的,但不管以何种方式所获得,只要具备了这种“勇”的品质,便一定会有挺胸而出的“勇为”。申世宁既然有了“勇”的潜质,那么,八百多年前的那天,即使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不是兄弟姐妹,就算是他人,邻居,甚至陌生人,我断言,申世宁同样会挺身而出,而那样,便是百分百的“见义勇为”了。实际上,广大老百姓赞扬与感叹的表面上看是世宁的孝,但真正打动他们内心的却是世宁的勇,因为在此之前,人们并不了解世宁,并不知道世宁是不是孝子,谁也没有见过世宁是如何尽孝的,就是从代父挨刀开始,人们才知其孝、言其孝、感其孝,而挨刀受死之举事实上是惊天之大勇,只是被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所掩盖而已。
朱熹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但他没有也不会点破,因为勇与孝都是他要弘扬推广的,在南宋那个不安定的社会里,国家对勇的需要实际上要胜过对孝的需求。但赤裸裸的宣扬勇的思想引导百姓尚勇,一无由头二显血腥,以朱熹的智慧肯定不会那样做,而以孝的名义和方式弘扬勇,不但手法更为隐蔽,而且效果显然比单纯弘扬勇要好得多,完全可以达到孝勇同时弘扬的目的,岂不收到一石二鸟之功?因此,朱老夫子不但不点破,反而不惜笔墨,十分卖力地挥毫题匾,以自己的影响力狠狠地助推了一把。
正因为此,我认为,报本坊留给我们的启示应该有两个:尽孝和担当。至于如何尽孝怎样担当,估计就不要我在本文里赘述了吧,原因十分简单,一因这两个命题大家都懂,无需我多废话,二因我自己实在做的不怎么好,不好意思畅谈这样的话题。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站在报本坊前扪心自问:“换作我,能做到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有幸双亲健在,榻前相陪,端汤送药,我想我还是做得到的,起码,基本上做得到,虽然,这离孝的要求尚远。
赵不迁的藏书楼
当图书馆方少华馆长告诉我铅山县保存有一万五千七百多册古籍的时候,我立马想起一座楼来。
这座楼叫赵氏藏书楼。
赵氏藏书楼为赵不迁所建,建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距今861年。书楼肯定早就不存在了,这是南宋时建设的,毕竟年代太过久远了。由于多种因素,中国现存最早的私人藏书楼是建于明朝中晚期的宁波天一阁。这天一阁建成于1566年,比赵家书楼晚了412年,这两个藏书楼有相同之处,都是家族性质的私人藏书楼,但两者又有着巨大的区别,天一阁是封闭的,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有“外姓人不得入阁”的阁规,直到建阁107年后的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名满四海的大思想家黄宗羲才得到准许,成为人阁的第一位外姓人,此后虽然相对开放,也仅仅只允许一些真正的大学者人阁作短时间参观而已。可是赵不迁的藏书楼却完全不是这样,这位赵进士建造书楼的初衷便是向社会免费开放,供普通百姓阅览,惠泽寒门学子,教化乡亲百姓。瞧他,“楼设几席,便民阅览”,这与我们现在面向全民免费开放的公共图书馆的精神如出一辙。
由此,我不得不佩服起赵不迁的眼光与襟怀来。
中国的藏书文化,向上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殷周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自从有了文明,就有了原始意义上的文字与图案,有了文字与图案就一定有收集文字和图案的事情要做,这就是最早的图书管理事业,图书管理事业发展到三千多年前的殷周时代,开始有了专门收藏文字和图案的机构和人员,当时那个机构叫“龟室”,专门收藏刻有文字和图纹的甲骨,那个管理人员叫“贞人”,是中国文明史上最早的史官,也是最早的图书管理员,中国的藏书事业从此便开始了。当然,这是官方藏书,现在的学者普遍认为,中国最早的私人藏书应该始于孔子。2500年前,孔子周游列国,推行教育主张,他收集了大量的书籍作为教材,他“删诗书,定礼乐”,慢慢地便形成了最初的私家藏书。后来,道教产生,佛教传人,寺观庙宇大量兴建,信教百姓数量庞大,宗教书籍汗牛充栋,于是便有了寺观藏书。再后来,书院兴起,讲学风行,随即出现书院藏书热潮。这样,最终形成了中国古代四大藏书系统:官府藏书、私家藏书、寺观藏书、书院藏书。有了藏书事业,自然就需要专门供藏书和阅览图书使用的场所和建筑物,于是“藏书楼”便应运而生了。中国最早的藏书建筑肯定是出自官方,比如宫廷,但到底出现在何时已经无从考证,目前可考的是汉朝的天禄阁和石渠阁为最早,但从中国藏书历史的脉络分析,藏书建筑的出现应该要比这早得多,只是没有找到文字记载而已。私家藏书楼最早出现的时问也存在争议,但一般都认为始于北魏,此后的1500多年间,私家藏书楼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有一定影响的就逾千座。中国藏书楼的规模和意义在整个世界文明史上都是独具特色的,对于中国古代典籍的收藏、保护、利用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赵不迁的藏书楼便是其中一座颇有影响的私家藏书楼。其影响不仅来自于书楼的规模与格局,还来自于藏书的数量与品质,更来自于赵不迁面向社会免费开放的胸怀与气度。应该说,私家藏书楼的主要特征是私有和封闭,那么赵不迁为什么要向社会免费开放呢?
这得从赵氏家族的身份说起。宋朝第二位皇帝赵光义传位于三子赵恒(宋真宗),其没有接续皇位的长子赵元佐被封为汉恭宪王,元佐的长子赵允升封平阳郡王,允升第四子赵宗悌封东阳郡(婺州)王,宗悌的后代再无人获得敕封,其中一位名叫赵仲硕的儿子迁移到当时南方最繁华最发达、地理位置最重要的铅山县城永平定居,仲硕生有五子,最小的儿子叫赵士初,才华横溢,于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参加锁厅试名列第一,升为从仕郎,后官至太傅。赵士初生子有八,赵不迁是赵士初的第四个儿子。让人非常佩服的是,赵士初的八个儿子全都才华横溢,统统考上了进士或赐进士出身,加上赵士初自己,便有了“一门九进士”的佳话。这迁居到永平的赵家虽然已经不再获得朝廷的敕封,他们想要步入仕途也得跟普通百姓一样参加科举考试,但是,他们仍然是皇族血统,从赵士扔到先祖皇帝宋真宗,中间也只隔了元、允、宗、仲四代,皇族的血统可正宗着呢,他们也一直以此为骄傲,在地方上也以皇族后裔自居。让人欣慰的是,这个赵氏家族是个知书识礼的望族,他们虽然偏居一隅,虽然已经远离庙堂,但他们却有着极强的大局观念,虽处江湖之远,却仍然胸怀赵家天下,仍然忧心朝堂之上的同宗皇帝。他们不但自己刻苦勤俭,用功苦读,学得本领再次博得封妻荫子,分散至全国各地为官从政,担负着维护和治理赵家天下的责任,在铅山老家,他们也是德义的表率,不但从不借势皇族后裔横行乡里,反而广积善缘,见好事便做,遇困难即帮,获得了百姓无比的爱戴。这还不够,赵不迁觉得他们还有为朝廷推行教化培养人才的责任与义务,因此,他花巨资在永平城的老宅“暇乐园”里建造了一座宏伟的藏书楼,购买了上万册经史子集,无论是谁都能到书楼阅读抄写,为了方便人们读写,赵不迁还在书楼内设置“席几”,即桌子与凳子,免费提供纸砚笔墨,有时还为寒门学子提供饭米灶水。藏书楼门庭若市,其情状与现代的公共图书馆已经一般无二了。这就是赵不迁建造藏书楼并向社会免费开放的根本原因,赵家书楼也因此成为中国藏书史上一支鲜艳的奇葩。
赵不迁虽然主观上是为了更好地维护统治阶级也就是他赵家皇朝的统治,但客观上确实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在赵士初赵不迁父子生活的时代里,铅山县城永平几乎成为中国、起码是中国南方的思想和学术中心。铅山因为地处武夷山北麓,是中原入闽控制闽越最重要的军事要冲,加上铅山盛产铜铅和纸茶,物产极为丰富,工矿业、冶金业、手工业和商贸业极为发达,是中国南方的经济中心。大量的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汇集于永平,永平城及外围矿区常住人口一直在十万以上。加上当时南宋定都杭州,信州上饶几乎成为陪都,是首都杭州完整意义上的后花园,朝中士大夫大多到上饶买地置业,营建府第别院。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作为当时信州乃至全国最发达的地方之一,铅山也自然成为各种文化要素的聚集地,无论是道教、佛教还是儒教,在铅山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铅山成为当时文化人最爱去的地方,朱熹、辛弃疾、陆游、陈亮、陆九渊、陆九龄、杨万里、韩元吉、赵蕃、韩滤……那个时代最有才华最有名望的人几乎都来到铅山了,而这些人,都是赵不迁父子的挚友故交,他们到铅山,很大程度是因为赵士初父子的情谊,当然,还有赵不迁的藏书楼。
对于铅山,尤其是对于永平来说,赵不迁的藏书楼存在的意义与影响就更为重大更为深远了。皇族后裔的包容与大气,赵氏父子的高义与品德,本来就是铅山人民的楷模与榜样,已经深深地影响着铅山民众的思想行为和生活方式,免费开放的赵家书楼使得铅山人民更加知书达理,全民得到了教育与教化,拿现在的话就是,整体素质得到很大的提高。永平镇受到的影响最大,打那以后到清朝科举制度结束,仅永平一镇就有22位学子高中进士,贡生举人更是不计其数。自唐而后,经宋元至明清,铅山一直经济繁荣商业发达,但铅山却没有成为一个只懂经商不知书、只问金钱不识礼的铜臭之地,而成为一个遍地书声处处学堂、人人知书个个懂礼、虽老农也识大体、妇孺亦知廉耻的礼仪之城。为何?窃以为,赵家书楼与鹅湖书院之功为最也。
今天,当我从信州上饶沿着南宋古驿道的方向前往铅山,先经鹅湖书院,再到永平镇,又从报本坊和白菜碑旁边走过,直到城北的大义桥,桥北那一片已经不见“暇乐园”了,更没有赵家书楼了,我看见的是一片民宅,一片密匝匝的楼房。是啊,历史的风已经吹过千年,老早改天换地了,皇族后裔的风范,赵家父子的风采,赵家书楼的风味,我只能从泛黄的典籍中嗅出一缕清香来……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