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冰云
发现铜草花,纯属意外。
老实说,之前我并没听说过铜草花这个名字,更没有看见过铜草花。我出差顺道来到古铜都铜陵,主要是想拜访一下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嫣红。
嫣红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大学毕业后嫁给了铜陵铜矿一名矿工。后来听说她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双眼失明。这让我一直担心她的生活。我到嫣红家时,她和她丈夫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她丈夫戴着一副墨镜,她坐在他旁边读着一篇文章给他听。
我看见阳台上种满了花草。更多的是一种紫红色的没有叶子的小花。我从没有见过这种花,它显得很柔弱,没有其他花草的华贵和气度。嫣红告诉我,这是铜草花,有铜的地方才能见到它。她告诉我,铜草花有着许多传说。远古的奴隶社会,铜绿山下住着一户人家,父子俩相依为命。父亲受了风湿,全身浮肿,卧床不起。有个郎中告诉他们,铜草花性温微辣,能解暑消肿,不妨试试,还教他们在铜铁窠可以找到。
正值初秋,儿子去山上找,在半山腰,他看到了一片开着一串串紫红色小花的铜草。采着采着,忽然看见一棵铜草下面露出一块块奇异的小石粒,光灿灿,铜闪闪,就随手把这几块小石粒装进篮内。回到家后,他忙着给老父煎药。药煎好后,才记起那几块小石粒连同铜草花一齐倒进了陶罐,把药汤倒出来一看,其颜色变成铜绿色,效用更好了。于是,每次煎药,他都找几块小石粒放进药罐煎熬。几剂汤药之后,父亲奇迹般地好了。后来,他发现,那些光闪闪的大石块当锤当斧用十分强硬。他想,何不多弄些回来,筑个地炉熬炼?经过几昼夜,他用制陶的方法,不断地用栎木燃烧使之变成赤水,然后冷却成硬块,他把硬块锤打成一把光闪闪的斧头。奴隶们见了,万分惊奇,也照样熬炼,到有铜草花的地方捡“石块”,熬炼成功了,打制成斧、锤、碗、钵。这种经火炼的器具十分坚硬、锋利。因是在有铜草花的地方找到的,于是大家便把它叫铜器。
古矿工们不分日夜,没有休止地开采。劳作的矿工,躺在铜草花丛中,微风吹拂,铜草花轻轻抚摸着矿工们黝黑的肌肤,淡紫色的花瓣洒落在他们脸上、胳膊上,遮住了他们劳作的伤痕。花朵淡淡的清香,抚慰着矿工们孤苦的心。顺着花朵指引的方向,他们埋头开采,挖掘铜和金子,也挖掘出幸福的新生活,直到挖一个个深深的坑,把自己埋葬,他们的手心窝里,依然紧紧拽着一把淡紫色的小花,人们把它叫作铜草花。
据说18世纪,英国地质学家伍德沃德在非洲赞比亚西部大地上,发现一种叫“和氏罗勒”的开紫红色花朵的小草。他挖掘回家栽种在院子里,不久就开始枯萎。伍德沃德对野外生长“和氏罗勒”的土壤进行分析,发现土壤中含有大量的铜元素。他再用铜含量很高的水浇灌自己院子里即将枯萎的花朵,这些花朵果然奇迹般再现生机,欣欣向荣。后来,非洲大地上的人们,就顺着这种花去寻找铜。它们因铜而生,矿多则愈发娇艳。
嫣红家的客厅里,墙上挂着她丈夫以前工作和生活时的几幅照片。这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古铜色的肌肤,凸起的肌肉显示着力量与美。而站在他旁边的嫣红,显得幸福而柔美。回首望着她丈夫坐在阳台上如雕塑般的身影,看着嫣红忙碌消瘦的身形,我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下午,嫣红决定牵着她的丈夫陪我去江边公园看看。可我执意要去铜矿看铜草花。我的固执让嫣红感到吃惊。她说,铜草花以前遍布铜陵的铜官山、笔架山、凤凰山等矿山上,但现在已经越来越难觅到它的踪迹,只是在一些山坳中才能发现它,铜陵本地许多人都不知道铜草花是什么样子。我说,铜陵以铜兴市,铜草花为铜而生,在铜陵生长了千年,是铜陵最具铜文化韵味的植物,不可能找不到。再说,青铜文明堪称人类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母体,来铜都铜陵,不去铜矿走走,岂不遗憾。
嫣红拗不过我。出铜陵市向东三十余公里,驱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凤凰山脚下。这是藏在长江畔无尽丘陵中的一个矿坑。磕磕碰碰的道路让前行的车辆不时溅起泥水;收割后的田野和身边不时荷锄走过的村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单调平凡。先民们创造的华夏文明史上最灿烂的那段记忆寂静地锁在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内。我们打开门,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再拐入一条通往矿坑的石阶。石阶被古树掩映着,周围长满了青苔和小草,我一级级往下走,小心翼翼。树冠像一把把大伞,伸向苍穹。下了几十级石阶,终于望见对面的山崖上,挂着一号矿坑、二号矿坑的标牌和被泥土掩埋的早已坍塌的巷道,风化了的木辘轳……
宋代诗人梅尧臣在铜陵写下了“碧矿不出土,青山凿不休。青山凿不休,坐令鬼神愁”的诗句。我虔诚地肃立于荒凉寂静的矿坑遗址前,任落叶飘飘,逆着茫茫的时间之流,去还原千年前木辘轳前的喧嚣,先民们沧桑躯壳下柔软的灵魂,古铜色躯体上流下的血与汗……
略一回神和低头,先民们的音声形影立刻消匿沉寂,偶尔的一声鸟鸣也在初冬的寒瑟中很快湮灭。然而,我却看见,周围的斜坡上,此刻长满了紫红色的铜草花,在风中默默地绽放。
岁月只是一瞬的流影。而铜草花,却是千年的坚守和不离不弃。
嫣红没有跟我下到矿坑。她丈夫也来了,嫣红知道她丈夫对铜矿的依恋,只要有时间,就会带丈夫去铜矿走走,去感受一下铜矿的气息,摸一摸开采的工具和坚硬的铜块,这是一种心灵的相印。我抬起头来,看见她手挽着丈夫正站在矿坑边望着我。在他们背后,是一排高大的树木,落叶在他们的身边起舞。不时有落叶飘落下来,无声地落在我身边的铜草花上。
在这铜草花开的地方,总有着许多美丽与悲壮的故事。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