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小 滴
铁环从南玄村滚到上西街,顺着上西街一直往下,经过下西街右转百花街后,行至一大碾砣处,再左转磨兜街。滚到磨兜街尽头,是西关王庙,再往前,甸永几千亩金色的水稻,被夕阳映射出沉甸甸的光辉。那时候,梵高的《向日葵》还在美术课本里躺着。相似的色调与震撼力,让小滴异常兴奋。
因为路面颠簸不平,铁环崎岖前行。小滴干脆绕起弯儿,继续滚动手上的铁环。
一阵微风吹拂过来,清澈的杨柳河水,哗啦哗啦流淌着。谷花鱼通过杨柳河的各个分支,游到了稻田里,啃食着丰收季节特有的稻花香。
小滴贴身的小衬衫,随着风鼓胀摇摆起来。洗得亮白的衬衫,在一片金光灿灿中晃动。铁环发出清脆的磕碰碎石的声音。
小滴想把铁环一直滚到四门沟。在那里,他的妈妈正和十一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稻田薅草。铁环鋈得很圆,被磨得黑亮的一圈圈痕迹,在少年小滴的手上,来回转动。
小滴的妈妈,远远看见小滴瘦小的身体,随着风飘晃而来。在她一生的记忆中,铁环滚地的响动,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清晰而干净;从来没有这么轻盈而从容;从来没有这么有力而自由……
小滴比我小几岁,同住南玄村一条街上。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他母亲一年到头,都是一筹莫展的样子。因为同长在一处,他时不时会跟着我们一起玩,特别喜欢到杨柳河钓鱼。
杨柳河里面有无数的鲫壳鱼、小马鱼、泥鳅、黄鳝……钓完鱼,直接可以跳下去畅游一番。也可以在某些较浅的河段摸鱼,或者抖起“拉排”拉鱼。
小滴天生不是钓鱼的料。第一次跟着一群少年到杨柳河钓鱼,鱼儿还没有钓到,自己却在试图跨过老埂时,不小心被水草绊了一下,滑落水里。幸亏把一眼明手快,及时抻手,一把将他救上岸。
早些年,大伙儿都不太瞧得起小滴,不仅仅是他身材瘦小,口吃木讷,还因为他胆子更小。这样一来,他自然成为大伙寻开心、故意捉弄的对象。每当受到捉弄,小滴总是一脸憋屈,强忍泪水跑回家告母亲。他母亲气得直跺脚,跑到街心破口大骂。那个时候,我们非常疑惑,怎么从来没见到过小滴的父亲呢?
滚铁环对于当时的小孩来说,是一种非常时髦的玩意;但对于小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深意。
后来,有一年,大伙在武义闸附近游泳,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远远地行驶着,大概是从昆阳方向开往昆明,路过晋虚城。
小滴急速地游上岸,光着屁股朝着那辆车狂奔。尽管离得很远,他仍然不要命地追赶,边追边喊:
“爸爸、爸爸……”
我们都以为他突然发了疯。等他垂头丧气折返回来的时候,大伙便开始嘲弄他:
“追着你爹了吧,追着你爹了呀,赶紧去追你爹啊……”
哈哈……
大伙狂笑不止。小滴满眼泪水,好像那辆刚刚驶过的红色小轿车里,真就坐着他爸爸一样;好像他爸爸,正在昆明城里做着大官一样;好像远远转圈朝前开动的不是车轮子,而是他常常滚着的铁环。
那铁环,小滴滚了许多年。甚至在大伙都不兴玩滚铁环的时候,他仍然一个人在滚着。他听到铁环与地面粲出来的声音,多么美妙。
钢筋铁环边边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甚至粲出一串串幽蓝的火花。火花里面,似有一辆车开了过来,一辆红色的轿车,里面还坐着一位穿中山装,高大沉稳帅气的男人,这个男人手握精致的真皮公文包,一见着小滴就满脸堆笑。
这个男人认出滚铁环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小滴知道自己的爸爸,还活在这个世界的眼前。
小滴既非常开心,又十分难过。为什么这个男人现在才出现呢?为什么这个男人,每次都匆匆路过,从不停留一会儿呢?为什么这个男人,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笑呢?小滴憋在口里半天,想问问这个男人的话,就要喊出来了;小滴埋在内心多年的委屈,就要倾吐出来了;小滴滚着铁环的手,就快要解放出来了。
铁环铁环,多么欢快地哼起了旋律;铁环铁环,多么兴奋地蹦起老高;铁环铁环,多么有力地拽着小滴往前跑……小滴就要有爸爸了。
小滴的爸爸比所有人的爸爸都有钱,小滴的爸爸比所有人的爸爸都厉害。哦,那辆红色的小轿车,安装着四个铁环,呼噜呼噜在滚动呢。那是小滴的铁环,转眼之间,怎么变成了四个呢?转眼之间,小滴怎么就有了爸爸呢?转眼之间小滴的铁环,怎么滚成了车轮呢?噢,小滴的铁环,在小滴心中,一直这么滚着。小滴的铁环,原来是滚给他爸爸看的,可是小滴的爸爸,又身在何方呢?
小滴第一次学会偷东西,是不知不觉受了指使。
晋虚城国营糕点厂,坐落在关圣宫西北边几百米远的地方。关圣宫里面,武威的关公塑像,早已经在“文革”中被铲平,只剩下一个大空座子。但丝毫不妨碍继续以关圣宫的威名,标榜于晋虚城正中。
我们这群少年因为崇尚武学,对这座徒有虚名的建筑毕恭毕敬,却也丝毫动摇不了对国营糕点厂的觊觎之心。
小滴作为被这群人使唤惯了的人,这次首当其冲。大伙约定在一个夜晚翻越糕点厂的厂房大门进去,目标有两个,一是糕点,二是做糕点用的模具,那模具是纯黄铜打造的。
踩点的伙伴,反复详细交代着目标点的具体位置。小滴似乎对“偷”这个词,还没有多少概念,只是觉得在做一件大事,一件有机会让大伙更看得起他的重要大事。所以,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然,挑选小滴,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滚铁环出类拔萃的技术。
如果一个人对一样东西精通,那么这个人就一定能做好十样,这是把一和我的共识。
小滴原本瘦小的身体,因为滚铁环,现在变得像灵猫一样。在我们的托举下,爬过了不是太高的厂房大门,朝着目标东瞧西看,左躲右闪,迅速前进。
国营糕点厂笼罩着蛋糕烤熟后,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这香味,足以让那个时代的少年们垂涎三尺。特别是这里生产的一种叫重油蛋糕的糕点,这群少年中,只有把一吃过。
把一曾经说,那是别人送给他爷爷的。他爷爷留了一点儿给他吃,因为他爷爷是老红军,享有一般人难以想象和企及的特殊优待。他绘声绘色,把重油蛋糕特意说得天花乱坠。因此我们抑制不住对此美味的诱惑,决定大干一场。
小滴滚铁环锻炼出来的机敏,在做事情的时候,很明显就凸显出来。
不到半个小时,透过门缝,我们看到一个小身影,谨慎而机灵地朝大门挪动着,手中提着早已准备好的大袋子。我紧张的心里因为喜悦,更加怦怦地跳动起来,另外几个伙伴也叽里咕噜兴奋起来。把一朝我们连摆手势,及时赶紧制止住大伙躁动的情绪,低声嘱咐大家,赶紧做好接应准备。
小滴果然不负众望,顺利偷出了美味的蛋糕,和一大摞还沾满油腻因为烧烤变色的黄铜模子,还有一大叠一大叠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整整齐齐、花花绿绿、方方正正的纸,被打了一层蜡,捻开一张,真是漂亮极了,这是糕点厂用来包装最好的糖果的高级糖纸。
看到这些糖纸,我们甚至比得到蛋糕与黄铜模子更开心。因为这些糖纸,我们发明了一种玩法,一时间在晋虚城,成为少年一代最时尚的新赌博游戏,只是要买一张这样的糖纸,价格不菲。
由于这些糖纸,我们赚得了比预定目标多得多的钱;因为这些糖纸,小滴在这一群人中的形象和身份,起了重大变化。无论是把一还是我,对于小滴的感情,甚至和后来对于背果的都差不多同样深。我们真正成为了朋友。作为真正的朋友,我们得以了解到小滴一些具体家事的时候,小滴家里更加隐秘的未知,成为挥之不去的对他怜悯和不平的暗影。
小滴滚铁环的技艺,在我们心中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变化与看法。甚至于小滴的母亲,那张愁苦至极的脸,抽搐着对一个儿子无法知会亲生父亲,而感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痛苦不堪的表情时,多么像石寨山出土的、那位痛失爱子锈迹斑斑的青铜塑像。爱子,刚为护卫一个国家的战争而阵亡!
我们深感绝望与无奈,小滴或许不属于晋虚城,也不属于南玄村。他的父亲,迟早有一天会开着红色的轿车接走他。这些都还不够,小滴应该是遥远战争里,冲在最前面的英勇的先锋。他为了部族的荣誉,杀敌无数。也许他并没有那个虚妄的父亲,他是一名勇敢的古滇王国将领。
小滴在古滇国史前辽阔富饶的大地上,举着枪,直指中原。我们在历史后面,远远看到这位少年英雄,最后单枪匹象,冲进了来犯的、装备精良的中原大军。
马蹄卷起阵阵烟尘,兵器擦碰的“咔嗞咔嗞”声,划过长空,多像小滴滚动着的铁环。他精湛的滚铁环技术,把他高高地带着飞了起来,宛如传说中哪吒闹海,转眼之间,铁环就变成了疾驰的风火轮。小滴脚踏风火轮,双眼怒睁,在晋虚城上空抵挡着无数巨大的恶龙,在西南边夷,守护着一方净土。
小滴的铁环,一直在晋虚城各条街道上滚动。我知道他不甘心,他要一直寻找下去。
在漫长的岁月中,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有关他父亲和这个家庭的真相。小滴心中对远方的向往与挂念,完全处于一份少年心中对父爱与温暖家庭的渴求。这一点,我们当时无法真正理解,尽管他赢得了大伙的尊重。但是,来自家庭缺失与隐秘的部分,给这个少年的未来,究竟在哪?
他母亲的脸,那张沉痛的脸,随着小滴年龄的增长,一点一点转移和嫁接着不详的延续。有关他父亲的消息,却在晋虚城,慢慢成为一种胡乱猜测与指指点点的笑柄。只要这个家庭与街上任何一方有冲突,这种笑柄,即刻化作争吵,乃至打闹最失败的根源。
小滴憋屈的满眼泪水,在晋虚城夕阳下,变得滚烫。那时候,他妈妈的脸,比平时更加阴暗吓人。她总是握紧了儿子的手,嘴巴里似有千言万语,但始终不发一言。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把一在无数次解围中,并不能真正让这对母子得到期盼的温暖与安慰。一种近似麻木的心境,逐渐代替了屈辱。或者说,屈辱被藏了起来,滑向更黑的未知深渊。
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呢?当一种定势的命运,笼罩着晋虚城的时候,就好比古滇国必然胜利,最后又突然消亡一样,留下来的,无非只是石寨山出土的蛛丝马迹。这一丁点儿记忆,无非只是人类庞大生存谱系中,沧海一粟而已。小滴家如此,后来的把一,也如此,再后来,我罪恶而传奇的一生,同样如此。
一辆红色的轿车,在修理厂升降台上缓缓升起。小滴像往常一样打开工具箱,现在他要面对的,不再是晋虚城少年时期,小镇上的快乐与忧伤。现实生活,已经让他的腰身弓曲不少。青年时代火热的心,还没有充分燃起,就已经在熟练老成的修理动作下,丧失殆尽。
活着,对于同时代的青年人来说,充满希望与力量;活着对于小滴,不过是简单地重复着每日的拆卸与修理。特别是当晋虚城一代少年们各奔东西、断了联系之后,小滴的母亲,也在愁苦病痛之中日渐老去。生活重重压在了某一日的黄昏,小滴悄悄收起滚了多年的铁环。
小滴的铁环上,储满晋虚城每一条街道的尘土与变迁。小滴越滚越重,终于在这一天发觉,自己再也滚不动了。多像眼前这辆大红的轿车,出了故障无法再继续行驶,需要到修理厂进行修理。小滴始终疑惑,自己现在出类拔萃的技术,修的好无数的车辆,却无法修补好一丁点儿心里的漏洞和创伤。不仅是自己,连母亲的那些隐痛,自己也无法修好,哪怕是能带来一些些安慰的虚拟回应。
那个中年人一直没有出现。母亲最后说过,那个发过毒誓的男人,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小滴一生滚着铁环苦苦寻找的男人,少年小滴赤裸狂奔在武义闸,追赶的坐在红色轿车里虚幻的男人——小滴的父亲,一直在小滴和他妈妈心中活着的真正男人,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有的只是他的影子,让孤儿寡母一生因为期盼,而被不断割裂的虚妄影子。
这个影子今天终于出现,就在眼前这辆等待修理的红色轿车中。小滴已经修理和更换好损坏的地方,躺在轿车底盘下,用力拧紧着隔离板上最后一颗螺钉时,工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个声音通过红色的车身传了下来。这个声音在通过红色轿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音质和音色全变成了那个中年男人连续不断的呼唤声。
小滴心中一震。
这个声音是那么的焦虑,又是那么的和蔼;这个声音饱含沧桑、磁性十足;这个声音还带着温暖的气息与渴望的诉求;这个声音在千万个声音中,是那么的特别而亲切;这个声音,让小滴身上曾经沸腾过无数遍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这个声音,像小滴滚过无数遍的铁环一样,高速旋转起来;这个声音,仿佛不是在小滴耳朵里,而是在南玄村街上的老式木板房中。
这间老式木板房里面,正在睡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滴通过这个声音,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正躺在母亲怀里吮吸乳汁。母亲的乳汁甘甜极了,幼小的小滴,感觉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与快慰。母亲的眼光,清澈而明亮;母亲的皮肤,光滑而白皙;母亲的长发,黑亮而密实。这样的母亲,多么像母亲啊。
一切多好呀!小滴开心极了,大口大口吮吸着母亲紧实而饱满的乳头。
小滴身边的铁环,在房间里,自行欢快地转动起来了。小滴的母亲,随着滚动的铁环微微笑了。小滴惊喜地看着这张年轻美丽的笑脸,也跟着咯咯咯咯笑起来。
铁环在屋子里,随着笑声越转越快。屋子里的笑声,随着铁环转动越来越大。铁环铁环,转着转着就转成了四个轮子;四个轮子,滚着滚着就到了武义闸;武义闸下面的杨柳河老埂上,小滴赤裸着身体,欢快地奔向四个轮子。
四个轮子走多快,小滴就能跑得更快。小滴听见轰隆隆发动机响声里,传来那个中年男人异常清晰的呼唤。小滴拼命跑呀跑,红色的轿车越来越近,小滴心中突突乱跳。
红色轿车里面的那个影子,就快能看到。小滴不由地伸出了手。那个影子,也从停下来的车里,伸出五个指头。红红的,五个指头。
嘭隆嘭隆,小滴终于抓住了。小滴的嘴角,喜欢得冒出了和轿车一样凝重的颜色。一声巨响中,小滴狂奔的赤裸身体,被红色轿车撞碎了。碎片化在那个影子里,像是回到了一个期待久远的怀抱。
小滴的妈妈在甸永田里,远远地看到小滴,一路滚着铁环小跑来了。
在南玄村家中最后三个月里,小滴的妈妈眼睛哭瞎了,但是她仍然能够看得见那个场景。只有那个场景,才能一直在她眼里闪现。
最后一滴剧毒农药侵蚀她身体的时候,甸永千里稻田,正在夕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她和十一生产队的队员们,欢快地忙着收割。在永恒的光芒下,只有一位母亲听得到,小滴铁环在路上滚动发出的熟悉声响。
顺着这个声响,我有理由再次回到那个远古的时代。
我的这个好兄弟,正骑着高大的马匹,等待着与我并肩作战;顺着这个声音,我还得重回晋虚城,那里还有更多的伙伴们,他们被一个时代遗弃的同时,曾经那么深深的眷恋过无情抛弃过他们的土地。
这片土地,将随着我的归来,得到某种佐证。或者说,是另一种生与死重新博弈的残酷证据。顺着这个声音,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在我身后、贮贝器上骑马人追杀的时光里,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干净而清晰,从来没有如此从容而轻盈,也从来也没有这般自由而有力。
背 果
当我重回晋虚城,却再也见不到背果的残疾和天才,只有钱陆让他打造的那套巧夺天工的秘密凶器,一直被我使用着。
我隐隐感觉到,背果那时候的孤独与苦闷,就如同他在象山猎获的那个鸟人女体,和石寨山出土的青铜大鸟,几乎同出一辙:浑身鎏金,妩媚动人,却不知所终。
如果还有一种鸟能够死里逃生的话,除非这种鸟在那一瞬间,变成一个妩媚漂亮的女人,这是晋虚城的人们,常常回忆起背果制造的神奇皮枪,和他绝妙枪法时,念念不忘的调侃之词。
背果和把一一样,是晋虚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如果不是他专门来找我,帮我们制造出一把威力巨大的可拆卸双管火药枪的话,他怀中那把皮枪,可能在晋虚城,也将永远被一个形同死去的人埋葬。尽管后来,他成为更出色的器械制造专家,被钱陆推崇备至,并牢牢掌控在手心。
背果出生在晋虚城南玄村金鸡巷,比我年长几岁。出生的时候,两手紧握,呈现某种射击的姿势;并且不发一声,出奇地安静。
背果自出生后很少哭闹。在一岁多点的时候,背果的姐姐(那时大概也就十多岁),抱着熟睡中的小背果,正登上二楼最后一道楼梯时,金鸡巷黑暗的旮旯处,一道金光飞来。背果姐姐的眼睛,被戗得一花,脚下一滑,身子在慌乱中,跟着失去平衡。还好,另外一只脚,随即稳住了后仰的身体。但是怀抱孩子的手,却随着身体的倾斜,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背果像一坨黑色的铁,“砰砰砰砰”,砸得木头楼梯闷响,一直从楼头,滚到了楼梯脚。
背果的姐姐,赶紧冲着跑下楼梯。滚下楼头的小背果,并没有哭,甚至还张开小嘴巴,对着她诡异地笑了笑。背果的姐姐吓坏了,以为小背果摔成了一个傻子。但是,她此时更担心,父母回来后怎么交代。
正当背果的姐姐苦苦思索对策之时,她感觉到,先前那道飞射而来的金光,散落成无数细微的沙沙声,在墙旮旯黑暗处蠕动,她想到了蛇。
背果出生时,左耳根后面,就有一道暗红的蛇形。她看着再次抱起的这个小弟弟,心中徒增一阵惊恐,夹杂一些寒意,似乎怀中抱着的,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坨越来越重,锈死的、会动的生铁。这块铁,紧紧吸附在自己怀里,像贴着一个大熔炉。
小背果的姐姐隐约意识到,从今天开始,背果的体内,已经有什么东西,被重新融化并铸造着了。背果的天才,伴随着体内另一种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东西,一起长大。
背果知道把一和我在晋虚城少年一代里的名声。他给我们俩准备了一件礼物,有点专门为了巴结入伙的意思。这礼物,当然是我们非常需要的。晋虚城里处处有我们名声的同时,无数双嫉妒敌视的眼睛,躲在暗处露出凶光。把一和我,尽管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背果第一次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背果被摔那一跤后,背果的姐姐害怕被打没敢说。背果的父母,自然也无法知晓,也就没有人带背果去医治。所以长成现在名副其实的“前鸡胸后驼背”。
他第一次站在我们身边,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道明来意后,惊慌地看着把一和我的反应。我对于背果丑陋的残疾不以为然。他左耳朵后面,那条栩栩如生的暗红色蛇形,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发现那条蛇形,仿佛有生命似的一点一点在蠕动。顿时,我有了某些不祥的预兆,一些杂乱无章的古代战争片段,飞快地一闪而逝。
把一一直低着头,忙于把玩背果带给我们的、他自制的链条火药枪。这是一杆用钢筋、铁丝、单车链条、木头等材料,按照匪夷所思的构造与角度制造而成的、形状诡异但非常漂亮的枪。从把一把玩的欣喜,到微微皱起的眉头,我也有些怀疑,这枪的真实威力。
背果似乎早就看穿了我们的担忧,立刻要求试一试枪。他熟练地从内衣兜里掏出那从鞭炮和火柴头里剥离出来的银灰色、暗黑色、鲜红色等混杂的经过处理的火药以及一把细碎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形状不一的钢珠与燧石,然后进行伜充。按照他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手法。一会儿,就完成了所有试枪程序。
最后,他把钢筋磨成的击铁谨慎地上好。
背果将这把枪对准一个水闸缸盖下面的空隙处,扣动扳机。一声大脆响,伴随一阵震动,钢板做的沉重缸盖,被火药的威力震飞老高。
硝烟散尽时,我们不约而同朝缸盖里面望去,厚实的水泥墩,已经被弹丸崩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这威力,把一和我都被吓了一跳。更让我们惊奇的是,背果变戏法一样,马上把链条枪管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无缝钢管。背果说口径9mm,子弹是一种独特的自制尖头钢柱体,弹匣可以自动拆卸,还配有消声器。
把一和我大喜过望,急于再试,像找到了分别已久的难友。
背果凭借他的制造天资,自然成了那时我们最好的伙伴之一。然而,更让我们意外的东西,还在晋虚城某处,等着背果去发现。就像他左耳根下的蛇形,秘密地操控着那些未来之路。
杨柳河靠近西门茶铺的地方,是晋虚城邮电局所在。毗邻邮电局的,是一排排古老的土基墙。和晋虚城别处有所不同,这里的地底下,传说埋葬过一条在古滇国史前大泽兴风作浪的恶龙。恶龙树,因此长在杨柳河拐急弯的这一段,不断发出恶臭。人人惧怕招致厄运,所以无人敢去动一下这棵远近闻名的臭树。
我和把一在河边玩耍,发现恶龙树新长出一个弯弯的、十分对称,并且有弧度的枝桠。如果按照此长势下去,一定是制造皮枪最好的原材料。传说恶龙树做成的东西可以驱邪,并有意想不到的威力。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背果。
这年春天,在人人避而远之的恶龙树上,背果用画有特殊符号的枝条,悄悄绑了一件东西,忍受着强烈的怪异臭味,每天去那里看一转,像看护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守护着他绑好定型的那个树杈。每次都极其小心,仿佛在守护自己的远大前程。
恶龙树树杈在背果细心的看护下,借着咒语符号的力量,迅速长大。在某个深夜,一声凄厉的鸟鸣般的叫唤,冲向繁星密布的晋虚城上空。杨柳河的水,泛起银色的大波浪,宛如一条龙在水底,来回穿梭翻腾。
背果将早已准备好的砍刀,高高举过头顶,嘴里高声念叨几遍咒语。
一道火光自燃蹿起,绑在恶龙树上的咒符,顿时烧成灰烬。寒光随着恶龙树轰隆隆的断裂声,迅速蹿向高空。断口处,只见一条凶恶的龙形,一晃而逝。
大功告成,河水瞬间平缓下来。背果大喜,连夜把那个树杈扛回金鸡巷家中。奇异的是,他左耳后面的那个蛇形,被汗水浸透后,朝前自行游动了几厘米,从此把整个左耳垂围了起来。
背果一个人躲在家中,没日没夜,斫出一把精巧的皮枪架子,然后用细沙子打磨,用调配好的精油浸泡,接着再打磨。三天之后,这把既没有皮带绑连,又不见兜皮坐底的空皮枪叉,就这么弄好了。
背果满脸凝重,跑到晋虚城东面的象山上,左手握好皮枪叉,右手往后拉了一把空气,瞄准天空盘旋的一只老鹰,右手迅速再用力,微微往后一拉、再拉,觉得力道合适,猛地一放,一道奇妙的金光闪电般冲向猎物。老鹰未及反应,“扑通”一声,就摔落地下。他走近一看,老鹰脖子要害部位,正被一条凶猛的金龙影子缠绕,也动弹不得。背果脸上,露出了十分满意的怪笑。
背果顺手把猎物捡起,知道自己完成了又一件不可思议的发明。同时,隐约他感觉到,一场远古大战中,自己失去的东西,正一点一点被找回。然而,他更加清楚,必须越发依附我和把一,他这个处处被人歧视的躯壳,才可能变得像黄金一样珍贵。把一和我,就是他要找的伯乐,也是他久违的故人与统帅。
远古那场大战留给他的,不仅仅是今生命里的残疾,更是某种救赎。一个曾经叛逆过自己族群的深度救赎。唯有此,他才活得具有意义和尊严。他甚至预感到,我和把一迟早有一天,将再次成为他的敌人。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冒着再次背叛的心灵罪责感,力图靠近我们。他的命运,将在非凡与丑陋的怪异结合中继续朝前。
自从那晚拖回恶龙树叉后,环绕着他左耳蛇形的颜色,也由暗红色转向金黄。乍一看,黧黑的脸侧,有那么一个活物缠着似的,仿佛张开了另一张嘴,加之原本“前鸡胸后驼背”的模样,以及唯唯诺诺口齿不清的声音,着实让人感觉在忍俊不禁中,隐藏着某些不祥之兆。
背果尽管成为了把一和我的死党,我们打心底钦佩他的制造天赋,却也打心底怜悯他的丑陋外表,甚至是带一些厌恶般的怜悯。
野心,总是伴随着天才的显露,急剧膨胀,背果也不例外。他专心致志为我们打造土制武器的同时,皮枪的秘密却一直深藏不露。我和把一时常纳闷,为什么他常常一个人,从怀里摸出一把精致的皮枪叉空架子看。这时,背果有点不好意思,慌里慌张、哼哼唧唧地敷衍作答。
自从跟着我们以后,背果似乎找到了某种自信。
有一天,他甚至问我们,他的残疾能不能医治好?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失望与失落中满怀期盼。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同样扯东拉西,敷衍了事。背果又拿出了他的那把皮枪,仔细端详起来,陷入深深的沉思。背果顺着金黄的皮枪叉顶部往下看,每一条树木特有的纹路,每一道他仔细加工的痕迹,每一处小小的结疤……他都看得那么入迷。这把神奇的皮枪叉仿佛是他一生天才与罪孽的结合,又宛如是他悲苦与希望所在。
他用这把恶龙树做成的、具有特异功能的皮枪叉,完成了一件又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只要他愿意,这把皮枪,可以任意打下天空飞翔着的鸟儿;只要他愿意,这把皮枪,可以打倒地上奔跑着的动物;只要他愿意,这把皮枪还可以把水底的鱼直接打到岸上;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利用恶龙树附着恶龙的力量,做他乐意做的几乎任何事情。
但是,他更想做的,这皮枪叉却无法替他完成。哪怕赔上自己丑陋的身体和诡异疯发的魂灵,他都无法改变被姐姐抱着登上二楼失手摔下来的事实;也无法改变晋虚城人们向他投来满怀厌恶的廉价怜悯的眼光;更无法改变,面对他的同类、那些活生生的人们,这把皮枪一点儿威力都发不出来的无奈和尴尬。
他多么想举起这把皮枪叉,把一条条金色凶恶无比的龙,射向这些不可改变的现实。那些无知的人们,因为这把没有绑缚橡皮和弹兜的空皮枪叉,不断地耻笑这个废物,真是没用。就连造成他人生最大缺憾的亲姐姐,似乎也没有半点愧疚之感。每次大声严厉斥责他的时候,背果心底那份狂热的报复感,就异常清晰。然而,他终于找到了把一和我,他需要我们做他想做事情的背景和支撑。
把一说过,背果没有那么简单。我知道不仅不简单,而且背果后面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与阴谋,就像石寨山出土的个别丑陋、变形、古拙的贮贝器上的人物,面对光亮的世界,他们的心一样长埋地底却暗暗滋长。没有谁能够给予那些不可更改的历史以神奇的回天之力,就算是背果神奇之极的皮枪和他天赋怪才的本能,也无法动摇,这坚如磐石的世间规则与命理定数。
真正让背果对人生产生另一种希望的,是一次不经意的偷窥。也正是这种希望,晋虚城的人们,才得以知晓背果神奇的皮枪和枪法。钱陆也就在某一天,把背果收了过去。
作为一个特别的人,背果留住了这个被诅咒小镇的某些岁月遗迹。这份遗迹,我尚不知道有多么珍贵。背果如果活着,一直活到未来,也许就是这种遗迹价值的体现。但现在,一切尚不明了。他正获得一种人生的宝贵经验。就在某夜,南玄村三月牙巷尽头,十一生产队厂房破败的小屋里,烟锅老汉烟味飘荡四处的空气中。
烟锅老汉对于大烟的兴趣,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原本丰厚的家底,足以支撑他放荡逍遥的生活。作为晋虚城排得上号的几个地主乡绅之一,自小就养成了骄奢淫逸的习性。后来土改,家人全部逃到了外地,只有他一个人逞强守家,结果被揪斗,差点儿没命,家中所有财产,全部被重新作了分配。
他告别了富贵生活,一个人在新的时代踽踽独行。脑袋瓜也好像在批斗中,挨打受重创刺激后,时有失常;后来被当作疯子无人理会;再后来,生产队长突发善心,让他守守厂房过活。
经过大富大贵到种种磨难,烟锅老汉时常叼着旱烟枪,空对着嘴,吧嗒吧嗒,不知道是为了保持往昔风度,还是为了消解什么?整个人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眼睛却常对着远方,放出异样的光。
他的确是老了。额头皱纹密布,胡须杂乱邋遢,弓腰驼背。饱经沧桑的脸上,什么都变了。唯一保持住的,只有他时常发作的大烟瘾,以及背果在那天夜里路过厂房时,不经意所看到的一幕。
那一夜,月光如水。背果刚好陪把一和我在上东街茶铺里赌钱完毕,准备回家。当时很晚,为了抄近路,他决定从十一队厂房旁的小巷穿过。借着月光,背果一路怀揣着那把宝贝皮枪。他今天用这把皮枪,偷偷干了一件让把一和我惊喜却不明真相的事情,心中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背果靠近厂房时,瞥见里面还有暗黄的灯光,隐隐闪现,并伴随着一些嘈杂声。厂房四周的人们都熟睡了,背果奇怪怎么这么晚,厂房里面还有动静?
他走近厂房的大门,顺着大铁门门缝朝里面望去。厂房里那间破败的小屋里,传来的更加莫名其妙、男女混杂的声音,激起了背果更大的好奇心。
背果决定进去一探究竟。他掏出皮枪,做出打弹弓的姿势,嘴里不知道念了一句什么,呼呼一声,便随着放弹弓的姿势腾起,直接翻越过铁大门,稳稳落在了厂房里面。
那间破败的小屋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了:一个老男人急促的喘息声,以及一个年轻女子,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怪异嘶叫声。
背果心中一惊!
他凑到小屋木门开裂的门缝前,往里一看:窄小肮脏的床上,烟锅老汉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正骑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颠鸾倒凤。这个女人披头散发,满脸污垢,眼睛半闭。左边脸上隐现的一块黑记,让背果似曾相识。旁边,则放着一堆凌乱破烂的衣物。
女人此时的叫声,开始变得无比淫荡起来。烟锅老汉,正处在极度兴奋之中。大汗顺着他额头淌着,一张老脸,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过度,还是紧张过度,间歇抽搐起来。加上汗水满面,鼻翼翕翕合合,嘴巴左歪右虿,看起来无比滑稽。
背果由惊奇,渐渐变得充满欲望。他看到了这个女子雪白的屁股和硕大的乳房在交媾中,不自觉地扭动和甩动。他异常惊讶地发现,这个女人,这个成天在晋虚城街边捡拾垃圾吃,人见人厌、臭气熏天的女疯子张莲,现在多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享受着无比美好的冲天快感。
这样一个平日是叫花子的邋遢女子,怎么会有如此诱人饱满胴体?这样一个外表肮脏不堪,内体犹似尤物的女子,怎么会被一个害大烟瘾的糟老头骗来破床上糟蹋享用?背果内心,急剧闪过无数个疑惑与不快。
但是,张莲赤裸的身体,还是让背果残疾却年轻的身体,有了快速反应。他下面不自觉直邦邦鼓胀起来。怀中的皮枪,也开始自己发烫。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让背果忘却了厂房,忘却了破败的小屋,忘却了眼前的烟锅老汉,也忘却了叫花子张莲。
他似乎感觉到,此时在床上交欢的,是自己和另一个世间尤物。这个尤物,有着雪白硕大的性感胸部和臀部;这个尤物,有着无比淫荡的叫床的甜脆娇嫩之声;这个尤物,有着炽热的身体,和湿润嫩滑的隐秘部位……这个尤物在自己放纵的动作下,紧紧夹住了那致命快感的最后一击……
疯子张莲痴呆迷醉的眼神,不经意从门缝中传来,却犹似勾魂摄魄的眼波。背果也在不受控制的自慰中,完成了第一次多么意外却无限快意的人生体验。自此,背果像被什么东西上了身,完全变了一个人。积压在他内心的某种欲求,突然就被无限放大了。
背果对女人的兴趣和嗜好,从那一晚开始,就如决堤的大江,滚滚而下,不可收拾。他的皮枪,神奇的皮枪,也悄悄发生着变化,并为他的欲望火上添油。
背果一个人在床上时,常被满腔欲火烧得翻来覆去。开始他还可以想象着那晚上的情景自慰,后来,烟锅老汉丑陋的形象,叫花子张莲脏污的外表,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他恶心,甚至对于自己那次偷窥,以及偷窥时产生幻觉的自慰,都后悔不迭。
他渐渐对虚拟的性冲动,丧失兴趣。他不由自主厌恶自己行为的同时,内心却无限渴望着,赶快能拥有一个真实的女人。
每夜背果都备受欲火折磨,辗转反侧之后,实在难以忍耐。某天一大早,一口气跑到象山,他想清醒清醒。清新的空气和遍地的植物,没能压住背果快要冲天的欲火。这时,一只大鸟缓慢地在天空翱翔。他心中苦闷难耐,拿出皮枪一枪就打了过去,鸟儿应声落地。
奇怪的是,这次的金光,不像以往那样直指要害,而是围着不远处的猎物,左绕三圈,右转三回。
背果十分惊奇。不大一会儿,金光消失,烟雾腾起,隐隐约约映入眼睑的,哪里还有什么大鸟,一具鸟人女体赤裸的光洁肉体扑棱着,像是深埋石寨山地底青铜贮贝器上的图案,复活在他面前。
这具鸟人女体,散发着欲望的奇香。背果惊呆了,全然忘却了心中的恐惧与疑惑。当鸟人女体向背果打开翅膀,露出温暖馨香鼓胀胀的乳房时,背果再也控制不住,几把扯去衣裤,猛扑上去……
背果气色越来越好,说话口齿变得清晰,脑袋瓜越转越灵活。
把一和我很纳闷这种突然的变化,决定去探个究竟。当我们偷偷看到他家中养着那只漂亮怪异的鸟儿时,我们就越来越感觉到不安。当深夜背果掏出皮枪虚拟地一弹,鸟人女体变幻出现的时候,我们更是大吃一惊。
把一和我都意识到,某种邪恶力量,已经牢牢控制住了背果。背果似乎也察觉到,我们已知道他的这个秘密,做事更加小心谨慎起来。
由于跟着我们,背果在晋虚城渐渐拥有了名气。这名气开始只限于他打造的各式手工武器。后来,当我离开晋虚城,把一跟着出事后,这只鸟人女体就被钱陆乘虚而入攫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正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是钱陆专门训练的工具。这个特别工具,彻底征服和控制了背果和他神奇的皮枪。
有关皮枪开始流传的一切,是钱陆从背果口中得知的全部秘密,也是晋虚城某些领域被钱陆实际掌控以后,特意放出来的风声。
许多年后,当晋虚城的孩子们玩着一种叫“愤怒的小鸟”的游戏时,没有人知道,其实那把皮枪的原型,就是天才与残疾背果怀中神奇的宝贝。当愤怒的小鸟射向哼哼唧唧的猎物猪时,晋虚城在背果失踪多年之后,再也找不到有关他当年奇诡往事中,一丝一缕存活过的真实痕迹。
锁 悌
电子秤还没有出现在晋虚城以前,锁悌在官井街自家小铺子临近街道窗口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台台秤。没有生意时,锁悌常常眯起眼,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桌子边,对着镀了一层白瓷的铁秤盘发呆。台秤安静,似在等待一些重量压上来。
有一段时间,晋虚城北门外的“小五金”厂,以及上西街街尾的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成了我们三天两头必进的地方。
“小五金”厂里面有铁,有铝,有锑……还有铜。供销社废品收购站里堆积的金属更多,关键是还有一杆过磅的秤。它承载过我们卖废铜烂铁时的诸多喜悦。
供销社里的杆秤,比锁悌小铺子里那台台秤大得多,也不准确得多。为此,所有弄来准备送废品收购站的金属,锁悌需先用他家铺子里的秤,帮我们过过。
弄来的东西比较多时,为了保险起见,锁悌还会想办法先偷偷藏在他家铺子里某个隐秘的旮旯处,再慢慢分批过秤,然后弄到废品收购站。锁悌做这件事时,十分谨慎,就像他称的秤一样,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小五金”占地面积挺大,这片房子不知何年就已经盖好。曾是青砖琉璃瓦房,后来被改造,分割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生产车间,成为晋虚城唯一的、古典建筑与现代设备结合的工厂。
每天从早到晚,厂里各种机床和形状各异的机器,发出很大的混杂噪音。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许多人,工作服常和其他本地仿造的古滇王国时代风格的服饰混搭,显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车间里,电动马达带动铁砂轮飞速旋转,只要有坚硬的金属凑近,马上就粲出一条条细碎的火舌,红得发黄的唾液觊觎着,似乎随时可以吞噬一切。
玉老瓜和汤只鸡的爹妈,就在里面上班。在他俩的掩护下,我们的人,才得以顺利把厂里废旧边角料偷偷带出来。锁悌尽管不参与偷运,但是,他家的秤,比所有人的行动都显得更重要。他仍然算我们行动中的一员,并作为核心成员,参与分钱。
弄到他那里的东西,锁悌一开始就有某种特别的兴奋感。有时运气好,弄来的东西里面,有黄铜或紫铜(铜自然是当时弄出来所有金属中最值钱的)。他两眼笑成一条缝,一面摆弄称量着,一面计算着有几斤几两,总共能卖多少钱。
锁悌特别喜欢一堆摞得高高的铜,把白色的秤盘压得低低的。那些铜,好似他天生黄中带点紫白的皮肤。这种肤色,据说是晋虚城某些原始部族的遗传,具有大智者才可有的颜色。根据对锁悌的了解,我们怀疑和调笑过这种说法,锁悌也不以为然。称铜时,有铜常常从他手上或秤盘上不由自主掉落,砸得脚痒痒酥酥的,也不见一点伤痕,好像砸下来的,是一坨自己身上离开很久的肉。
对于铜的特别感受,丝毫不影响锁悌高超的称秤技艺。我偶然间发现,这些金属,特别是铜放在秤盘的一瞬间,他通过某种隐秘力量的传递,物品的重量已经了然于胸。加秤砣、拨秤杆,这些日常动作,只不过是为了走一下这个世界规则里不得不走的过场而已,物品精确的重量,都在他手上。
晋虚城的历史,最先也是通过青铜传递出来的,再由一颗金印一压,便印证了下来。青铜贮贝器,几乎记载了所有看得见的过去,这不是最重要的。青铜贮贝器,隐藏了一切看不见的曾经,才是那段历史真实的关键。
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金色骑马人百般追杀,想真正置我于死地,或许就是为了阻止我找到那把钥匙,插进那个隐秘的锁孔,继而打开历史看不见的那部分。这部分中,必然包藏着锁悌。
当我预感到,铜,几乎就是锁悌身体的一部分的时候,我就完全理解他故意隐藏高超称秤技艺的原因。我未尝不也如此,在少年某段时期,我和把一一道,带领这群人,从“小五金”偷送出那么多金属,为只为其中的铜即将带来的启示。只有启示,才会让晋虚城一切罪恶的救赎之路,别具意义和希望。这也是锁悌手上和秤盘上那些铜,不由自主掉下来,暴露的秘密之一。
台秤,贯穿晋虚城“小五金”少年派时期。锁悌之前的游戏和之后的命运,因为称秤,被某些力量平衡着。他在称量不断增加的救赎重量之时,也把自己放置在晋虚城日益现代化的秤盘中。供销社废品收购站那台总“多斤多两”、极不准确的秤,最终成为现代化发展的一个主流向度。
无数个废品收购站在晋虚城涌现时,许多年以后的电子秤,逐渐取代了曾经实实在在的白漆秤盘、金黄秤杆与黑灰秤砣。这个小镇对于铜的狂热与依赖程度,也慢慢退却。取而代之的塑料制品,成为另一种历史意义上的时代之铜。
锁悌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体,提前预感到未来的变化。当我一再在救赎之路上越陷越深时,官井街上的小铺子,早不知去向。锁悌,只是作为铜的另外一个符号,存在于我未来的大脑中。尽管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
记忆的零碎片段,照样会敲打我的脑袋,提醒我,我的那些铜,曾经在锁悌的秤盘上称过,更在他的心中精确地储存于他独特的算式中,从未出过一点差错。光靠这一点,晋虚城上西街街尾供销社废品收购站的大台秤,就算是再乘以一百倍一千倍,也承受不住那些铜发青的反光之重。
黄色与紫色背后,锁悌承载着青铜重量的一部分。他精确称量过晋虚城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纷繁复杂、跌宕虚假的线条起伏中,说什么我都得向锁悌和他的小台秤致以敬意,为其诚实与坚守,也为虚幻的启示和希望。
天宝丽并没有坐落在官井街,也不在我居住的南玄村。锁悌和我在更小年纪时,常来此地。尽管年代久远,天宝丽一直保持着原貌,青石坚硬的建筑,抵御住了岁月流逝和时光变迁。
晋虚城土改后,天宝丽内外院子里,住了八户人家,锁悌的奶奶是其中之一。她独自一人,居住在内院一间不大的屋子。
天宝丽外院有一个大天井,地面铺满青石条。每年春天,石条和石条缝隙间会长出不知名的小草小花。锁悌的奶奶甚至跟我俩说过,晋虚城更老辈的人和她说过,天宝丽下面,还埋着一个小宫殿。
这个小宫殿,与石寨山下面的大宫殿之间,修有秘密通道,可以互相往来。或许正源于此,这里的石缝能够长出那么多不知名的漂亮花草,像打了胜仗的士兵直板着腰,目光骄傲。不仅在天井地面上,甚至于天宝丽内部房子之间的缝隙里,以及房子屋檐上都不例外。远远地从进门口望去,天宝丽宛如坐落在人间的天宫,白字蓝底街道铭牌,在夕阳照射下反射出灿烂的光。
能吸引我们那个年纪的,当然不会只是这些非同一般的景致。锁悌和我常来这里玩,还有其他重要原因。
由于互相不服气,“弹玻珠”成了锁悌与吕元宝之间的一场争斗。因为和锁悌关系亲密,我也被卷了进去。被卷进去的,还有吕元宝的跟班二牛。
青石板经过漫长的踩踏,变得光滑异常。原本青石板表面就布满凸凹不平的纵横线,再在露天下,经过许多年风吹雨打,有些小凹点逐渐变大,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形凹坑,这就是弹玻珠所需要的天然母洞。
本来,弹玻珠只消在一块平整的地面上,用石头划一个大框,掏一个母洞,就可以开始比试。后来大家觉得,在地面弹来弹去似乎丧失了难度,体现不了水平。凸凹不平,且光滑得就要冒水的青石地面,成了高手间真正决定胜负的最佳场所。
锁悌和吕元宝,无疑都是玩这种游戏的高手。而我,更多的是靠运气。
吕元宝亮出了一颗银光闪闪的玻珠。跟随他的二牛,摸出一颗红色花纹的圆形琥珀珠。锁悌指缝间铜绿显现的古老气度,随着他手指不慌不忙翻动。青石板上,浮现交替出几缕青铜特有的光泽。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摸到一颗滑溜溜几乎没有重量的骨头。
经过包剪锤排好顺序,琥珀珠先弹出,并在离母洞口只有几毫米处停稳。锁悌似乎运气不佳,青铜珠弹出后,被一块青石板凸缘弹了一下,珠子偏离母洞口十几厘米。
吕元宝满心欢喜,急不可耐把银珠快速弹进了洞。由于激动,用力过猛了点,银珠在洞中旋转了几下,又从洞里缓缓弹出来。母洞边缘,正好把珠身一分为二。阳光照射下,银珠的一个面,闪闪发光,另外一面的阴影,被光线拉长,完全覆盖住了洞口。
锁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场比赛,胜者只能有一个。在天宝丽青石的世界里,深埋地底的是与石寨山地下宫殿息息相关的小宫殿,虽然只是个传说,天宝丽非凡的建筑气度,任凭时间和风雨也消耗不掉。
这场比赛,尽管扭转不了两千多年前那几场大战的结果,但在探寻救赎的道路上,锁悌作为我的亲密战友,天宝丽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呢?我预感到此次比赛他能有的态势,对于我,何尝不意味着更为广阔的秘密呢?
骨头珠在微微冒汗的手心,被我搓了又搓。蹲下身体,再把头勾下来,几乎碰到青石地面。然后,我对着青石板上的三颗珠子瞄了又瞄,向最后找准的一个角度,一用力,拇指和食指间夹紧的骨头珠,急速旋转飞了出去。
骨头珠贴着青石地面,磕磕碰碰朝着母洞口边上的银珠奔去。青石板仿佛知道珠子的意图,尽管有几处凸缘碰弹得珠子跳起老高,却丝毫没有改变珠子的运动轨迹。
骨头珠就像一颗火力十足的子弹,汹汹而进,很快就砸到了银珠上,发出“噼”的一声脆响,借着力道,又反弹向琥珀珠,“啪”,另一声脆响,并没有消解完骨珠上的力量。它继续在碰撞后,折向石寨山的方向飞奔。
经过两次碰撞后,骨头珠旋转度被打乱,飞行也是虽有力但无轨,与青石板凸凹边一阵小磕碰后,完全乱了方位,径直越过了比赛的范围线。
我捡起来时,它在手上碎裂成几瓣。银珠与琥珀珠,由于受了不小的撞击,一颗停在左面界线边,另一个在它正对面,离右边界线,只是一颗珠的位置。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
锁悌的惊叹声中,包含着对我这一弹的无限感激与惋惜。他抓住机会,一弹进洞。随后,一个漂亮的定弹稳稳地把银珠弹飞,青铜珠自个儿在银珠原本所在的那个位置高速原地打转。面对超长距离的琥珀珠,锁悌高高支起来的右手,从左手上放了下来。他看了又看,瞄了又瞄。随后,把右手紧紧贴在青石板上。
铜珠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与青石板相似的光泽,两种光色相互叠交、纠缠、融合。
锁悌若无其事地伸指一弹。
铜珠缓慢的速度,让我担心起来。待仔细再看,着实令人吃惊,铜珠前行速度尽管慢,但是自身旋转的速度超过了我原来所见过的任何一次。锁悌用一种兴许是刚刚才发现的极致手法,弹出了看似平淡、实则石破天惊的技艺。
铜珠高速旋转,向着琥珀珠缓慢前行。青石板不平的凸缘磕碰,甚至都没能让这条运动的直线被弹高一点。可是,意外还是在离琥珀珠大概两三厘米时出现了。
当时,我的眼睛被阳光突然戗得花了一下。吕元宝的银珠,似乎在铜珠即将吃掉琥珀珠前,从青石板一处小凸缘里冒出了一点点,朝上狠狠地顶了铜珠一下。
铜珠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得跳了起来,歪朝一边,刚好与琥珀珠擦肩而过。幸好高速旋转的力量,并没因此而减弱,就快要压到边界的时候,铜珠发出了“叽嗞叽嗞”激烈的回旋声音。
显然因为某种力量的注入,铜珠旋转速度更快了,快到让人看到的几乎只是一团影子。在边界前一飞丝处静止的瞬间,铜珠即刻又被高速带着一点点折返而回。这一折返力量的转变和相抵,也令铜珠旋转速度慢下来了,在即将返回碰到琥珀珠的几毫米处,近乎停了下来。
这时,晴朗的正午,从石寨山方向刮来一阵凉风。铜珠,正拼命越过青石板最后一个小凸点,极其缓慢地吃向琥珀珠。我感觉天宝丽似乎被什么拉着抖了一下,空气随之静止下来。青石板把几个影子拉得长长的,铜珠刚刚越过了自己的影子,停了下来,牢牢地紧贴稳了琥珀珠。
晋虚城国营百货公司(统称百货站),把北门街与关圣宫、三关庙街连成一片。锁悌的表姑曾经是里面的负责人。他们家小铺子进货,全靠表姑帮忙解决。锁悌也在尾随父亲来百货站找他表姑办事独自个玩耍时,无意中在一堵墙下,发现了一条地下秘密通道。
国营百货站,是当时晋虚城唯一最大的日常用品销售商店。晋虚城逢双日是赶街天,百货站各个柜台前都挤满了人。经济困难的年代,只有少部分人有能力买。大部分人,总是干瞪着好奇的眼睛,四处观看。
我们就是在某个拥挤的赶街天,进入那个地洞的。锁悌从家中偷偷带来两根红蜡烛。地洞狭窄,只有我们这个年纪或者比这个年纪小的身体,才可能猫腰进入。
长长的过道,让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恍惚。在梦中我似乎来过这里。梦中的地道,远远比这里宽阔得多。那条藏在石寨山青铜器上最隐秘的通道,也许只有梦才能打开的锁。这把锁,就在我前面举着蜡烛。
烛光幽暗,地洞深处,似乎有我苦苦找寻的答案。想到此,心中不免一阵兴奋。一不小心,头碰到了地洞上部坚硬的石头,疼得我怪叫一声。锁悌被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地洞深处有一个回音远远传了回来。蜡烛的火焰激烈跳动,锁悌转了下脸,我们对看了一眼,同时感到了不安。
后来又有几次进入这个地洞。为了节省有限的蜡烛,锁悌想出一个绝妙的好办法。我们从学校偷来粉笔,将粉笔头头圆圆地旋转掏空,把用过的蜡烛,一点点舂进去,再用火柴点燃,不仅发光效果好,而且,粉笔蜡烛一点儿不漏,里面的原料可以烧得干干净净。
每次进去二十多米,我们就不敢再往里走,老是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这东西,也许在石寨山地下宫殿饥渴了几千年。
这个地洞,和天宝丽传说中的地下小宫殿,以及石寨山地下宫殿,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呢?谁也无法说清楚。锁悌有一次说,他看到粉笔烛光后,好像有个影子,一直盯着我们。那个影子在微暗的烛光下,发出明晃晃的金黄色。但是他不敢吭声,害怕一出声,影子就跟着声音追过来。
锁悌说当时甚至看到我在那个影子的盯梢下,脸部跟着全变成了金黄色。我不由得大惊,回想起是有那么一次,除了锁悌捏着粉笔蜡烛在前首,我后首仿佛还跟着一个人。
这个人轻飘飘的,发出青铜一样有质地却无声的催促。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果然在进入洞里约五十米处(进洞最深的一次),发现了一串串崭新的铜梭镖扣,不知被谁,特意插在洞里的石缝中。此时,粉笔蜡烛开始闪烁着泛青的金黄色光。
由铜梭镖扣加工打造成真正的铜梭镖,并没有花去锁悌太多工夫。他成为了我们这群人中,独一无二练习梭镖的少年。他喜欢在穿着花衬衣的少年派老大把一和我面前,表演他新学会的招式。铜梭镖被他耍得密不透风,在我眼中,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驾驭这条自制的特殊武器。
锁悌天生就是玩铜的命,全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铜的质感。这在早些年他帮我们称铜时,我就有这特别预感。后来天宝丽玻珠大战,那颗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还带着铜绿的青铜珠,让我见证了晋虚城深厚历史的诡异轮回。
没有一个战士能够像这个人一样,如此冷峻地舞动铜器,即使在出土的青铜贮贝器上,那些获胜的军队将领,尽管由青铜铸造留下了不朽的瞬间,但是,锁悌却是活生生的眼前人。这个人甩出铜梭镖的时候,就像收回他的手一样自由放松,让人不得不怀疑那伸缩自如的武器,究竟是一副梭镖,还是一双手。
青铜的光泽,严严实实掩盖住两者之间的区别,根本看不出一丝异样的痕迹。锁悌俨然像一个随时会动的、青铜贮贝器上的将领,在石寨山地下宫殿静静等待着,准备为青铜王国的荣誉重见天日。
晋虚城一代少年,尚武好斗,除了我们这群,北门街在一个叫老口水的半大小伙子带领下渐成气候,是唯一可以和我们叫板的人。
或许这也是一个传统。更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北门街武林高手大铁锤,深夜锤击连杀几十人的骇人之事。这个老口水,据说就是民国大铁锤家族中的后裔。
虽然是在少年之间,格斗也格外讲究规矩和义气。
把一和老口水最先在高石坎上,打斗了十多分钟,不分胜负。他俩大汗淋漓,徒手而博。随着时间推移,老口水体力不支,把一渐渐占了上风。终于他瞅准机会,连续反腿,正中老口水左边脸颊。
“哎哟”几声,老口水从高石坎上滚落下去。
两伙人立刻躁动起来。此刻,把一也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在高石坎台阶上,喘着粗气。
老口水这伙人里,突然跳出一个叫细色的小弟,一把长刀径直向把一砍去。锁悌第一个反应过来,火速跳将过去,顺手将把一手上的铜梭镖甩出。只听见“哐当”一声,细色的长刀被铜梭镖击飞,接着“嘭”地一声闷响,一根钢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背后斜打在锁悌的后脑壳上,发出金属撞击的沉闷声音。钢管随即也被反弹得脱手震飞。
锁悌怔了一下,回头看见细色的哥哥麻五,也被震得全身筛糠似地颤抖着。
没等我们赶到,把一已起身连飞几腿,把吓破胆的细色和麻五几脚踢下高石坎。老口水那伙人见势不妙,四散而逃。
锁悌受了重创,却一直呆呆站立着,鼻子、眼睛、嘴角,都有鲜血溢出。这些血乍看暗红,凑近却发现,青幽青幽泛着黏稠的亮光,顺着锁悌的面部,血流到了手臂上;再顺着手臂,血汇集到紧紧握着铜梭镖的手心。
直到如今,高石坎那时站立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座埋葬了几千年后,刚出土的古滇重器,在我回忆的破碎中,无法再区分得开。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