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舞台幽远灯光中,紫幕一剖两半,徐徐往两边开……她渐渐出现在海天。随着长发推涌出弧度,红舞鞋踩着88个钢琴黑白音点,飞旋白裙把远远的故事浓缩在光晕里。
揭开这层神秘面纱,是好友诗梦参加华夏音舞大赛——《魂》,荣获全国三等奖的舞台形象。在鲜花与掌声的幕后,她只是一名业余舞者。
诗梦虽为人妻,生得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微微上弯睫毛,像一双蛾翅歇息在河岸。爱看把戏的热闹市民总爱打着尿冷噤,逗引这个“舞来疯”不分场地,挺胸、收腹、脖子歪歪、马蜂腰扭扭,翩翩地进行艺术表演。
丈夫宝根生得老气,又比她大十一岁,一起出门常有人错认是父女。他一有空就游门串户东扯葫芦西扯瓢,诗梦却如天空的雾气,静悄悄地飘散,你永远捉不到。他俩简直让你臆想:开宝马车的矮驼男配小娇妻,美女只当压弯腰的驼子里背的都是钱。然而,宝根穷得叮当响,诗梦又是不会偷钱的肉体。
诗梦在娘胎,父亲就放《夕阳箫鼓》等古典音乐胎教;出世后,父亲就抱她看《蒙娜丽莎》等西洋名画。注重培养孩子气质、风度高雅高学历父亲,是三级跳升任到市粮食局局长的。成了香喷喷的唐僧肉后,一颗又一颗玫瑰的炮弹从四面八方向他发射,给防不胜防的七年婚姻挠了痒痒。父母天天都在你杀我我杀你,从恩恩爱爱到谁都不想多看对方一眼。净身出户的离婚父亲此后和艺术系毕业的女秘书结了婚。身为企业董事长的强势母亲,从这场青梅竹马的离婚败局认识到,夫妻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什么海枯石烂,爱情不过是海上泛起的浪花罢了。独自带七岁女儿的她相信,靠得住的还是自己身体掉下的那块肉。
诗梦妈连绵不断的灰心失望,无时无刻不强迫自己忙起来。她每天除了工作必收看字正腔圆男主播,晚七点“新闻联播”和深夜的复播,培养出优秀女儿更是她另谋出路的决心。她那无限的爱在诗梦:屋里学习时候,屋外玩耍时候,饭厅吃喝时候,床上做梦时候,无事发呆时候……浑身长满眼睛的诗梦被压抑的,不符合年龄的精神发育迟缓。都高中生了,她“丁”字步站在塔高生日蛋糕前,双手挥舞成蝴蝶诗情画意地说,啊!那河岸的彩虹;啊!那荷上的红蜻蜓。她在众星捧月中,将孔雀蓝裙子旋转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宝根父母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家徒四壁却有五女一儿。他虽是爹娘惟一带把老疙瘩,贫困促使一个幼童拾猪粪用手抢。对于一月吃不上一顿肉的农家,每天门一开就看到大队书记家孩子吃着各种零嘴,一圈胸前裱着闪亮锅巴的村里娃吸吃着鼻涕在看。书记老婆常穿得喝喜酒似的,倚在门框凄冷地嗑瓜子,挑唆友好孩子打得鼻青眼紫。有时拉一张寡妇脸冲着男孩腿裆说,来来来,小鸡鸡给我摸摸,看它咬不咬手?我给你们小糖吃。她屁股一扭大笸篮大花,一次竟然扯下九岁宝根带窟窿裤子。露出气球蛋(疝气)的宝根在一堆女人“吃吃”笑声中跑回家。此后这个少年老人,一见到中年妇女就干呕。
父母把云彩眼都想到了,抱着丫头是人家人的观念,誓让儿子上学爬出穷田沟子。宝根为了省路费,一学期只回家一次。他等不急娘把老鳖溜河沿做好,手刨猪食盆粗糠里山芋吃。月下有他背书身影,烟盒纸上有他做题。挤过独木桥的宝根,大学毕业分配到市一所高中任教,成了村里惟一城里人。
读高二的诗梦,在宝根上数学课堂,天使般美静孩子气,飞翔在他荒草王国。他借黑暗盖脸想象:若把她剥得赤身裸体,搁进神话与童话背景,是最适合不过的干净女人。她的大眼睛里躲着公主,如同隔着几千里地,遥远地向他望过来。宝根不甘心的眼睛溜在她身上,身体蜷曲欲望伸展开来,一条条大蛇在她身上爬着。
宝根几乎每堂课,都爱提问想变成土地公公的诗梦。面对跌宕起伏股市一样函数公式,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的她,越急越糊涂得不知一加一等于几。他一边精彩生动解说,一边潇洒地解析黑板上的阿拉伯数字。教室不时爆发出雷鸣般掌声。宝根摊开双手,手心向上扬扬空气,手心朝下按按空气,走到教室中央说,高二是爬坡阶段,有些同学补习会是大跃进。
墙角有一束阳光。阳光是从窗口射进来的,有一只手大阴影,在诗梦身后活了几秒钟。
宝根第一次去诗梦家补课,硬塑料做成的仿皮油亮皮鞋,虚飘飘地沉在天方夜谭地毯上牡丹花丛……诗梦妈圣母般微笑递过鞋套子,矮半截的西装革履暴发户,恨不得把一头乱稻草藏进地裂。
说不出的又爱又恨,宝根拿出一本本大而厚的资料镇压诗梦。每次口干舌苦课间休息,诗梦都特意给宝根泡一杯茶。宝根碰触玉洁指尖柔润感觉,无数的孩子在他指头缝里蠕动。宝根握着粗粗的玻璃杯子,目光如同蜘蛛吐丝般把她身体,一匝一匝包裹起来。谷雨时节六安瓜片,翠翠绿绿横斜有致,像一片片舒展香蕉叶。原始雨林里,冒出腾腾热气,一只只肿胀香蕉集结着……
迷迷糊糊的诗梦,一天加深一天依赖这个小父亲。盼来周末补课时间是何等漫长啊!等待使她满头满脸结满蜘蛛网。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大座钟:四岁秒针女童还在摩天轮上,飞啊!飞啊!四十岁分针黄脸婆还在菜场,转啊!转啊!八十岁时针老奶奶还在夕阳下,盹啊!盹啊!咔嚓、咔嚓、咔嚓,她心盘像跑马算命一样,等待一只行动迟缓大红公鸡啄住篾签。
快到期末考试紧要关口,宝根好像从来没有补课一事。一连几周空等待的诗梦,梦见自己面前铺着一张世界地图,上面印着一道道数学试题。她从头做到最后一题,发现前面做好的全变成了红××。诗梦坐在全世界的老鸭蛋里哭了起来,哭醒了还以为是真的,不是梦。
诗梦大白天也掉了魂,整天心空落落,没着没落,没个依傍。人整个掏空了,吃了很多零食,也填不满一个无底洞。
灰蒙蒙的圣诞节,诗梦收到一个红丝巾包裹,平生第一封所见情书——
那一世,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修来世,只为贴着你的温柔。这一世,是谁丢弃摇篮孤儿顺水飘在我床榻之岸?你是我所有痛苦回忆的挽救。我的母亲!我的女儿!我的安琪儿!我疯癫乱伦的爱啊!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永远不会想到女人还是一个可爱的尤物。我买不起999朵玫瑰,我会拼尽前世今生力气,跋山涉水寻得万种繁花跪吻你脚前……
宝根今生来世白纸黑字写满三页信纸,又多次徘徊诗梦小区窗外。有时对着人造水池一动不动,有时爬上假山似乎要跳崖。
暮秋的纤月,是一钩白色,像鱼钩钓着诗梦的心。第二年暮春,诗梦谎称去同学家,去了他的农村老家。她看到白铃铛似的芝麻花和金耳塞一样的野麻花,好奇地摘下套在十指上和贴在耳坠上。宝根用野花和狗尾巴草,编成花环戴在诗梦头上。他学着太监声音作揖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逗得诗梦“咯咯”笑个不停。他像逮蝴蝶那样,一把捉住她举过头顶狂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一朵无根睡莲,开在童话世界。
宝根娘把头上晒太阳虱子赶进头毛棵,用蓝护袖擦擦不哭也淌泪的烂疤眼,仙女果真下凡在贴满牛屎■■的土坯房。她拿鸡毛掸抓掉布满虫眼中堂上屋吊灰,望了又望光辉里的毛主席,激动得把蹲在柜下鸡窝、顶屁股门蛋老母鸡都杀了。宝根把鸡肝上针线包夹在诗梦碗里说,吃针线包会在红烛里给男人纳鞋底。宝根把烟盒锡箔纸按在门牙上,咧着嘴龇露出一排大金牙说,我的女人还愁没面子?乡土早已吸引诗梦小媳妇似的羞红了脸。
宝根手指在诗梦怀里问了问路,方向引他解题一样一颗一颗解开她衣扣。他身体上的本能凸凸,揳入她身体上的天然凹凹。她糊里糊涂地打着挺,一块薄膜捅破在黑帐。
他时装秀一样披挂一身疙瘩肉,缩小又缩小的她融化成了他体内一滴水。无边无际的山崩海啸,让诗梦坠入了亲爱的深渊。最后知道真相的诗梦妈震怒暴打丢人现眼女儿,更推动青春期孩子深夜逃出那个死气家。家丑不可外扬的虚荣,使诗梦妈没脸去找校长反映,把事情包包叠叠都烂在心里。
难怪她男人不要她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街头巷尾爆炸新闻,让诗梦妈衣着低调,一身上下不是浅灰就是深灰。活像一个还俗尼姑的她,大夏天出门都戴上口罩。
彻底不念书的诗梦,经历多次刮产,等来够年龄结婚日子。僵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宝根拎着麦乳精、精炼乳、八公山臭豆腐乳,“扑通”一声跪在诗梦妈面前请罪。面对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她对着青天冷冷地说,你就是跪到地球倒转三百六十圈,我也不会认你们这对姑奶姑爹。
一样样扔出门的礼品,叮叮当当滚下台阶。他们背影规则地被小区所有百叶窗横条划成一条条。
小说上的男婚女嫁,总是特别曲折麻烦,现实有时头一昏就决定命运。
早春的迎春花,一路小金花顺藤开往荒寒。诗梦在外兜了一圈子,由两个迎亲人架着胳膊进了那扇纸糊红门。
深夜急电滚雷里,他俩坐在床上用脸盆接屋漏雨水,演绎锅碗瓢盆交响曲。
专业主妇生涯让诗梦明白,一切都和做女孩子时不同。顶着一个无形门户:面对突然红白喜事,面对突然亲友告帮,面对突然烧饭没油米,面对突然别人粗话……再也没人把你当孩子看待了,主妇残酷事实让诗梦知道:裤子不能晾晒在路口处,客人没走不能扫地,化妆品要等柴米油盐不缺才买,借钱要等别人高兴才开口……吃满劲过日子的诗梦,还是会听到宝根,不是抱怨家里煤球被野公鸡尿湿了,就是抱怨家里没鼻针被野牯牛偷走了。
没精打采的日头,从云彩眼探出一张黄巴巴、病恹恹的脸,如同一块硬邦邦的南瓜饼。诗梦每天心口堵着一包委屈定时爆发。耳朵磨出茧子的宝根不耐烦地说,嫁汉嫁汉穿衣拉屎吃饭睡汉,不是在电影电视剧真空里,那都是哄老太太去玩的。现实生活连老母猪都看透了。诗梦一字一字地向宝根倾诉,却像一颗颗石子丢进深潭,一点回响都没有。她滔滔心事竟泄不出半毫,干脆整天嘴唇抿成铁疙瘩。家中空气决绝地凝固起来,日子在按下葫芦浮起瓢里过着。
每个病恹恹的夜晚,宝根饱涨渴望赤条条地晾在床上,突然被诗梦性冷淡刺激成了疑心病。距离反而制造了魔幻般的吸引,男人的疯狂占有欲更加使他欲望强烈。欲火中烧的宝根双手倒握着她死鸟吐桑果般一对乳,嘴啃咬着她霜打吐蕊桃花阴唇,皮鞭抽打着她瘪菱角嘴唇。他感觉自己无论如何用力潜入,永远在深不可测的洞里无着无落地游荡。他安抚着自己伤口霸占她在怀里。一种若即若离痛苦在折磨着他,不甘心的肉体在奋力追赶她出窍的幽魂——一个衣衫褴褛蠢夫匍匐在沙滩,一个高贵女神裹着月光淡淡飞去。
诗梦多少个打架似的恐惧深夜,宝根狼狗一样败叫突然停止,席梦思床上只剩下一片苍凉。黑压压的房间,一线月光勒得她透不过气。诗梦躺在自掘的泥塘,越翻身陷得越深。
诗梦以为在爱,发现从来不曾爱过。
月亮从薄云亮出一面生锈镜子,照了照披着哀愁黑纱的诗梦。她把一只脚搁在阳台最高处,用上身狠劲压、狠劲压,直到两腿撕成“1”字。诗梦把脸贴在膝盖上,任由暗泪顺着膝盖骨,流淌到另一只脚下。她和自己影子做伴,用曼妙舞姿空画出各种“等你,陪我一起看月亮”造型。
夜到了尽头,月亮消失了,到处是一片漆黑的黎明。
世界上人分两种,一种是天才,一种是蠢才。
痛苦成就艺术。诗梦随着知名度提高,不断出现在大小电视台。他们从出租屋搬进高档小区。诗梦走到哪都感到男人们在行注目礼,宝根满足了虚荣心,也感到随时要丢失一个柔弱无助傻乎乎又纯净如雪娇女。
大年二十二,诗梦接到北京一位著名舞蹈家,特邀她参加国际双人舞参赛合作电话。她挂了电话转身去里屋商讨,剃头回来的宝根也挂断床头分机电话。诗梦一进屋,他就像猫头鹰一样冷笑了两声。宝根一直害怕诗梦的美,他时刻用耳朵和眼睛说着她的美。宝根平时听到她跟别的男人无线说一句话,就要左三遍右五遍盘问。诗梦亲密女友送的丝巾他也怀疑有同性恋倾向,不让她围在脖子上做了厨房抹布才称心。这回没等诗梦开口宝根就说,猫拿鱼做枕头当然是一部好戏。接着又喝些白酒蒙被哭诉,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整天艺术艺术。一个大男人活到半辈子,弄个老婆还不给心摸,我还不如死在桥洞叫花子。诗梦无奈地隔着被子拍拍他,宝根翻起身脚趾撒气找出鞋,把一条白围巾绕几道脖子。黑风衣浮满风,一步一鼓气,像一只喜鹊扇着翅膀,单飞出去。
从不在外过夜的他,此次六天六夜没回家,手机关机人间蒸发了。
宝根在的时候,诗梦觉得是一块心病。现在把宝根气走了,在清空的世界,她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
诗梦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床头柜上一团电话线,睡衣贴着宝根发茬,芒刺在身也懒得摘去;诗梦木呆呆地站在窗帘前,烟头洞里是别人家通红春联。
仿佛在世上飘浮了千年的她,几天忧煎虽没变成白毛女也瘦了一圈。
我放下电话,匆匆去见好友,以为换了一个人。我扶着云雾里诗梦走进电梯,十八层黑暗交替着黑暗,一重重黑暗往下移,像是下了十八层地狱。
白眼天里,我们走大街钻小巷,找宝根可能去的地方。阴森森的鱼鳃巷,脊梁心冷汗游走的诗梦感慨,女人就是贱命。
女人就是贱命。男人一宠她就骑在头上尿尿。忽然从木门缝传来熟悉声音。
她突然停住脚步。
有人在关门的“野百合美发屋”说话。
你几天不回家,不怕你老婆算账?女人妖嗲声音在男人海洋漂浮。
我三句话一哄,她还知道姓什么?男人轻蔑笑说。
阵风掀起镂空缺点连接的桃色窗帘,一面墙壁朦胧大镜子反照:皮软沙发上坐着宝根,怀里铺排着一个肥大女人,麻花辫子绕成一条金黄蟒蛇盘在头顶。宝根双手托住空中两团棉花糖一样颤动奶子说,我只会对又黏又甜小妖精好,天下男人哪个不喜欢狐狸精。女人不坏,男人不爱。女人又像棉花糖一样,软软地嗲了一声。
捅破这层窗户纸,等待她的必将是鱼死网破的结局。诗梦沉下去的冰冷身体一团火从脚底烧到心窝,又从囟门冒出——一架表演飞机在蓝天,“嗡嗡”喷出红尾巴,引得一大片蠢笨白鹅,齐刷刷地歪着半边脸朝天看。
娘俩一个赛一个,大麻不说二麻了……嚄嚄嗤嗤嘎嘎……万众聚拢的笑话声,从里面传到了外面,经过同样的顺序,又从大街小巷传回来。她心里“啊”了一声,双手捂住幻听耳朵。
越是下流的地方越放松。纱帘内戏还在上演。
我干出儿子就认我做干爹。小心窗外有人偷听哟。一头母牛一头公牛打着响鼻。
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诗梦,看见寂寞后半生一路赶着自己进了鸟笼。
月光泻进铁条窗,没开灯的冬室装满了冷水。钟声聚集着前半生,滴答,滴答,滴答,一点一滴积水到深夜。她一动不动躺在冻雷里。
月亮哭了一夜,那么多月亮开花,我只当你不便回家。
大雪停止第二天,宝根被赌友拖泥带水搀回家。一进门朋友就指天发誓,说把宝根从去往上海大客上拖下车,又借着打麻将机会狠骂他一通。眨眼工夫宝根泪珠流星一样,半跪下来拳头捶着床沿说,这些年我没忘记你和我顶着一床破被子,这些年我没忘记你没有娘家走。有几个男人不打老婆,我没动你一根头发。人人都说我讲良心,我恨自己做得不够好啊!
宝根头砰砰撞着床沿,不知哪年苦难移植到眼前。他哭得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狠劲捏住鼻子,冲出一大串黄稠脓鼻抹在空头皮鞋。
一出戏唱到高潮,在冷不丁落幕时,他从怀里掏出一顶绿帽子说,知道你有冷风吹头疼毛病,跑了几个商场才买到。
他用不同的方言,背诵与爱无关的经书。
这样好的熊猫男人,女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牌友随话风转了三百六十度。
宝根望着诗梦。诗梦望着宝根。
我就在你眼前,你却看不见我。
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终于她还是哭了。
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没有爱的婚姻往往是孤独的。
经过这次严重闹剧,诗梦站在穿衣镜前癔癔症症地说,女人三十已是明日黄花,已是隔夜豆腐渣。瞧瞧那么多离异女人,好男人接近怕惹是非;花心男人处处调戏,反而说女人不正经。女性敬而远之,时刻保持戒备心;年节下走到哪都是怜悯和歧视目光,好像女人没男人就不算有家。我不想走妈妈的老路,实在是离不起婚啊!
诗梦似乎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去了。
阳台摇椅内,诗梦久久注视一杯冒着热气花茶。枯萎玫瑰浮在水里,一个个渐渐丰艳起来,又变成了花朵。苍白茉莉在花丛往下沉……往下沉去……不久杯底铺上一层雪,白雪上缓缓坠下红色落花。
小小世界——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MV萨顶顶《万物生》梵文吟唱,诗梦手抛落满灰尘红丝巾: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来一去……她跟随吟唱节奏独舞,穿过城市,穿过沙漠,穿过苍白又回来。
诗梦要把身价低下去,低成尘埃里一朵小雏菊。
当男人彻底了解了一个女人后,是不会爱她的。尝到甜头的宝根穷的时候要面子,富的时候更有征服女人冲动。他常挂嘴边一句话,日本红星山口百惠照样息影,在家烧锅做饭伺候老公生一堆孩子。
宝根从龟壳小瓦房搬进高楼大厦,总不能把辉煌熬成绝户头,那才让人笑掉大龅牙。诗梦架不住他唉声叹气哀求,怕怀孕走体形的她,终于一次次跑妇科做检查。
诗梦在透不过气精神负担里,整天感觉只能吸半口气。
要死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肺气肿转癌突然去世,去悼念的宝根感谢地深深鞠了几个躬。宝根软磨硬闹诗梦陪他拜见父亲大学同学——一位重量级市领导。对于廉洁刚正的人钱是不能打通的,愁得宝根踱步半夜才有妥当主意。他拎着老娘种的上白霜的磨盘南瓜,挎着满满一大篾篮麻脸豇豆,提心吊胆地叮咚按响门铃。下过放的老局长手捧豇豆子,脸上滚动着颗颗泪豆子,忆起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不分白天黑夜在驴棚推磨情景。他早有耳闻这个接地气农村孩子:办公事,谁都没他敬业干练不拖泥带水;对同事,谁都没他热情舍得身子帮人减轻;对领导,谁都没他默契你心想的事他早已为你周到做好。一百个好让这位尽职好领导,向教育局推荐了一匹千里马。
无所事事的诗梦,三百多集韩剧《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一晃多年过去了。
镜子蒙上一层昏雾,诗梦用袖子擦了擦。再定睛看时,反面褪了色的墙,换为一张宝根娘遗像。她发现,镜子里自己也老了。
我因事业在上海发展,一个中秋小长假回故乡。当我敲开诗梦家门时,她戴着一窝窝麻子顶针在家套被。我们一见面,并非是我预想的惊喜。诗梦说声淡淡的“坐”后,蜿蜒崎岖削着一只苹果皮。我味同嚼蜡吃着苹果,她蹲在客厅六尺见方被面上,继续拉一根纠结长线。身旁一块小金砖似的黄肥皂,老到地插满了针眼。多年不见的密友,因生活环境改变,一旦相见因极熟悉反而生疏。满肚子话要说,因摸索不到底细,好像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彼此在尴尬的暗地踱步。
在陌生中转了一圈又往回走。
我亲人口吻问,妈妈身体好吗?!
她心脏一直都不好。
我望着挖空墙角,悬空紫洋葱色男装。
梦梦,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好啊。她低头一笑。手心冒冷汗,涩针一弯断在被子里。
沉默转了一圈又一圈。
巨大灯伞下丝绸被面:蓝色海面浮着一个血球,诗梦赤足坐在一艘扯着白帆的船上,行驶在急风碎浪的孤独之渊。
凝固空气一只猫在被子上,螺旋一样疯追自己尾巴……
我、我、我。小区单元门一阵揿铃声,室内可视电话显示一双畸形眼睛。诗梦按了一下对讲机“开”——宝根一身酒气制造一层盔甲,不懂、不懂、不懂。拖着一双大头皮鞋走进屋。他“奔儿”亲了诗梦一口作为见面礼,直奔卫生间“哗哗啦啦”一阵沉长的尿……诗梦脸腾地一红。当了主任的宝根挺着将军肚,他屁股弹跳客厅沙发上,双脚搁在茶几摆成“大”字。老婆快给老公拿根烟打打气,今天陪大佬们打麻将又输了几头猪钱。输得好,输才好。嘿嘿!你不出门我照样叫你穿金戴银。束手无策的诗梦好像一下找到价值,踩着小碎步跑到里屋拿烟。他“啪”的一声打着火,举起火把嘴对烟屁股深吸一口,嘴唇开出一朵转瞬即逝黄烟花。他眯缝起眼朝空中吐出一串白圈,捋着洗脸猫几根胡须说,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啊!
我被烟呛得咳出了泪。
家里来稀客啦!惊喜惊喜!怎么了杨杨?是我抽烟熏了你?好好好。我这就不抽了。宝根整理一下头上两片亮瓦,把烟埋葬在烟灰缸。杨杨,你瘦了。这么漂亮还会受老公气?真叫人心疼啊!他朝我放着响亮炮仗,转脸又向诗梦发号施令,今晚包饺子让你好友尝尝手艺。诗梦围上小黄花围裙,像一只飞奔小黄母鸡开始忙活。
世上有了老婆男人,似乎以为女人都喜欢甜言蜜语。
我忙阻止诗梦,厌烦地对宝根说,你不必太心细,多关心你老婆吧!哦?她很好啊。几千年了不就那一个武则天?宝根说着从酒柜拿出半瓶干红,倒上半高脚杯左右倾倒一下,踱着方步来到诗梦面前,眼皮贴着酒杯说,陪我喝。乖女人。
诗梦怯怯地往后退着,女人示弱反而成了进攻男人的魅惑。宝根霸道酒杯抵在楚楚可人的诗梦嘴唇。
人在无止尽地面对自己,才能最自在地经历绝望。诗梦“咕咚”一声,把酒喝进空洞!
磨剪子■抢菜刀。深巷飘出末代山东大爷苍老吆喝。
深陷软弱沙发的宝根,奇痒让他甩掉皮鞋。复发脚气豆大脓泡瓦亮,他急迫挠着挤着,疲惫地扔了一地死皮。他在婴儿般睡姿混沌梦中嘟囔,你想干我吗?我想狠狠地干自己。老娘,儿子对不起您!
电视画面,一个人走在悬崖间一根钢丝上。不能向左去,不能向右去,不能向后去。再也回不去了……
三个人组成的三角图形里,我望着低头剪指甲的好友说,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你这就要走?哦。那我不送了!诗梦芦苇一样身体摇摆一下,一个个白月牙掉将下来。
硕大无朋艳丽灯光,照耀细影把我送出老远。
再以后,我拨打那11位阿拉伯数字,已是“您呼叫的号码是空号”。听安徽老乡说起诗梦,她整天强迫性劈叉大跳暴瘦得肋巴骨一根一根,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头发不梳衣服也懒得换洗;她整天躲在堆满布娃娃屋里,大白天拉上窗帘,又背基督徒《圣经》、又读佛教徒《楞严经》,连父母都不见了。
一个春来夏去下午,我明明听见客厅一阵电话铃,慌忙去接却是空气里断断续续尘灰吊子的轻飘。
天地因不言而凄美。剪纸一样红太阳,匆匆隐退窗前银杏树。一树的黄扇子在苍海的层浪里游动。残阳牵扯着两棵树,把一张悬空蛛网照得五彩缤纷。蜘蛛已经干枯,所有蜷缩的腿网在八卦里。
责任编辑 林 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