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辉
后来范晓晓一想起那个午后,仍然心有余悸。那个午后,一股冰冷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的风,疯狂地四处瞎窜,窜着窜着,就隐隐有日头从浓厚的云层里羞答答地露了出来,出来一下下,又钻进铅一般的云层里,一下又出来,天气就这么转暖了起来。
那时,就在范晓晓仰头望日头的时候,右眼角忽地跳了一下,接着又跳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再噔噔噔地连跳了三下。范晓晓念过书,她不相信什么预兆,就没当一回事。头天晚上因为冷,一个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老也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苞子,苞子在家时总是用胳膊让她枕着睡的,范晓晓的一整个人都在苞子宽阔的怀里,那个暖呀,甚至都沁出了细细的汗来。可现在,脚伸到哪里,都是冰冷的,脚冷了一身就都冷了。要不是豆豆都上二年级了,她还真想把他拽来跟她一块儿睡呢。儿子大了,不兴再跟她睡了。一直到鸡叫两遍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就这样的睡法,眼角哪还能不跳呢?
当时,范晓晓正从屋顶上下来,在刘巧巧的厨房里吃午饭。饭煮得恰到好处,既软又硬,软的是米质,二苗米,硬的是火候,山上的柴火烧的,柴火烧出来的饭菜就是香!菜则是一碗菜花炒腊肉,一碟炒蛋丁,还有一碟腊肠。腊肉和腊肠都是自家养的猪做的,养大半年了,用猪潲混着米糠喂,纯正的猪肉香,尤其是肥肉,透明的,咬一口下去,油滋溜溜地溅在嘴里,那个爽!何况劳累了半天,肚子早饿了。谁知,就在范晓晓正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巷子里范晓晓的名字就被喊得震天价响了。
因为雨下得太久啦,刘巧巧的屋顶开始漏水。昨天刘巧巧找到范晓晓,问明天有空不?范晓晓没说有空没空,反过来问刘巧巧要干吗。范晓晓是这么想的,假如是要紧的事,她可以把自己的事搁下,先给刘巧巧弄;假如是平常的事,她就不跟她客气,先把自己后岭的那片杉树林的枝桠修修,修了的枝桠既可当柴烧,杉树也长得更快,以便尽快成材。后山三百多亩的杉树按合同还剩差不多两年到期,到期后卖了,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以做很多事的。本来苞子打算节后就不走了的,谁知佛山的老板要他再帮他一年,一年后他想去哪就去哪。苞子读书时成绩就很好,要不是临高考前夕父亲去世,他早就是大学生了,老板看中的正是他的精明和好学。现在村里都兴起混砖房,平顶的,想在上面干吗就干吗,这也是苞子的梦。最多两年吧,杉树就可以砍了,那时候平顶房就有了。谁知,刘巧巧却邀她一起扫叶,说外面下雨屋里也下雨,她婆婆嘟囔她好几回了,还说要不行,她就自己上去扫了。说着刘巧巧就笑了。
范晓晓和刘巧巧的房屋都是以前用瓦盖起来的老屋,是爷爷辈的时候,分了地主的房屋得来的,屋子虽久远了,但都还结实,且那时候地主家起的房子是用青砖砌的,地基则是清一色修整得有棱有角的石砖,檐角上还雕龙画凤,气派极了。破败的,只是他们自己后来在正屋边起的厨房,潦潦草草的,虽然看上去很不顺眼,也住了两辈人了,所以,苞子才恨不得马上推倒了去。解放前地主家共有三间呈品字形建起来的房屋,分别住着地主家的三个兄弟,结果解放后,地主被扫地出门,范晓晓和刘巧巧婆家就分别分得了品字下面两个口字的两家,相隔也就是一个晒谷坪的距离。后来范晓晓和刘巧巧差不多是同一年嫁了过来,成了这里的新主人,加上两人的男人又都在外打工,家里没了男人,两人就越走越近了,姐妹似的。
家里有她们两个正劳力,哪就轮到老太婆扫叶的?这事要给村里的男女老少看见了,是要挨戳脊梁骨的,那哪成!于是,范晓晓当即便应了刘巧巧,第二天上房揭瓦,把屋顶上的树叶扫掉,也把烂了裂了的瓦全换掉。
村子北边傍着一条少说有两丈深的溪涧,四季流水潺潺,水草丰美。在溪涧两边,沿岸边屹立的是一排枫树,也不知是哪时种下的,粗得需要几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每遇深冬,火红的树叶就开始随着北风洋洋洒洒飘下来,撒满了整个绿油油的菜园,整个弯弯曲曲的街巷,和整个黛蓝色的瓦面。所以,凡是盖瓦的房子,每两三年就得揭一次瓦,为这,村里还得了个专门说法——扫叶。
翌日早上依然是稀稀拉拉的雨。范晓晓和刘巧巧只好穿着雨衣,打算从屋后的厨房爬上正屋,再分两路从顶端开始往下扫叶。这里刚摆好梯子,傻哥就来了。傻哥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单身一个,随父母和哥嫂生活。傻哥原来并不傻,大概是五岁那年,得了次感冒,发高烧,来不及退烧,就把脑袋烧傻了,不大明白事理。傻哥傻乎乎走过来,说我帮你们把梯子。刘巧巧说你可要把好喽!傻哥说知道。刘巧巧就先上,接着是范晓晓。刘巧巧上去时,傻哥在一边扶着梯子,待范晓晓跟着上去后,傻哥马上就双手扶起梯子了,并且尽量把头压下去,再仰起来往上望,不知是想看范晓晓胀鼓鼓的屁股,还是想从范晓晓的裤脚里往里面看,反正眼睛就直了。等两人上到屋顶,下面的傻哥说我也上去。刘巧巧怕万一有个闪失不好交代,死活不让上。
早该扫了,整个瓦面上几乎盖了一层枫叶,陈年的叶腐烂后,泥浆样淤积在瓦片下,把雨水都阻塞了,不漏才怪!只是,男人不在家,能拖就尽量拖,实在拖不了了,就只好上房咧。老辈有个说法,妇女是不能上屋顶扫叶的,因为厅堂上供着祖宗牌位,妇女上屋顶了就等于跨在祖宗头顶了,这就犯了大忌。但近几年来,男丁都出去打工了,这种说法才渐渐不提。好久以后,当范晓晓想起这个说法时,甚至还在心里想,是不是因为她跨在刘巧巧家祖宗的头顶上,刘巧巧的祖宗恼羞成怒了,才在她家捣鬼呢?说不清了。
呀——!突然间,范晓晓长长地尖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往后仰倒在瓦面上,几声清脆的瓦片破碎声随即也从屋下传来。刘巧巧问怎么啦?朝这边望过来。范晓晓抬起头,大惊失色说老鼠!老鼠!刘巧巧就笑,讥道,你也就这点出息,连老鼠也怕。范晓晓缩成一团,说,这、这、这老鼠!刘巧巧就站起来,往这边张望,这一望顿时也吓呆了,也尖叫了一声,整个身子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原来,这不是到处乱窜的老鼠,是一窝刚刚出生的还通体粉红蠢蠢欲动的老鼠仔,就在瓦片下横梁与瓦角板上的窝里。她们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这些还没长骨头没长毛的软绵绵的小东西,见到这种东西,全身就起鸡皮疙瘩。下面的傻哥听到呼喊,追问是什么,让我看看。范晓晓和刘巧巧没工夫搭理他,他就在下面一直这么喊,挺执着的。
刘巧巧是主人,她首先镇静下来,嘴里说着别怕别怕,不就是老鼠仔吗,有什么可怕的,又不会咬你,我听我老公说,在广东,餐桌上还专门有一道刚出生的老鼠仔的菜,生的,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的,蘸蘸盐碟就吃了,吃到嘴里还吱吱乱叫……见范晓晓一手捂着嘴要吐的样,一手不停地摇,才笑着打住。刘巧巧爬过来,拿起一块瓦片,跟小孩点炮仗似的,小心翼翼,猛地扒一扒,马上缩回来,见没扒到,又扒一扒,终于把老鼠窝扒了下去。
正屋上的瓦是黛蓝色的,厚,又重,硬得很,与现在烧的红瓦相比不知好几多倍了。所以,扫叶时轻易是不愿丢掉的。现在没有这种瓦卖了,少一块,就得换一块红的,跟打补丁一样难看。
这时候开始有了时隐时现的日头。刘巧巧看看日头偏西了,脸朝下面喊妈,饭好了吗?就听见下面厨房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就好啦,下来吃饭吧。刘巧巧转身对范晓晓说,下去吧,吃饭先。范晓晓的眼角就是这时开始跳的。后来她想,假如她晚一会儿下去,或者在她下去前往自家的厨房上望一望,兴许就能看见从自家厨房上冒起来的黑烟,那么,就不至于烧得那么惨了。
第一碗饭范晓晓是三扒两扒就下去了,正当她去舀第二碗饭的时候,傻哥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语无伦次地说烧了,烧了,厨房。范晓晓问什么烧了?傻哥说你的,烧了,厨房。范晓晓问我的厨房烧啦?傻哥说嗯,快去,快去。范晓晓立即丢下碗,飞跑出去,在屋角边上,真的就见自家厨房的窗子、屋檐底下冒出浓烟,还隐隐有火苗蹿出来。她心想坏事了,儿子去学校了,家婆去她女儿家了,家里没人,怎么会冒那么大的烟呢,真是着火了。
厨房建在正屋后面,在街巷这边开了一个门。范晓晓跑到厨房门口时,已经有村里的人在里面帮她用水缸的水扑火了。火似乎是从厨房的梁上烧起来的,因为下面才开始蔓延,而架梁上堆放的物件已经烧起来了。范晓晓惊呆了,在里面不知该做什么。人陆陆续续来了,有的拿盆,有的拿桶,没盆没桶的就拿个碗从水缸里舀水扑火。有人出主意,说村口不是正有修路的洒水车吗,叫过来帮帮忙,一下就可以扑灭了。说着人已经跑了出去。这时候火越来越大,已经燃上厨房屋顶,正慢慢接近正屋这边。水缸里的那点水泼上去几乎没什么用,而且烟越来越大,在里面的人都受不了了,又怕屋顶塌下来,于是纷纷跑了出来。有人见范晓晓还在里面,就拉着她出来。她不肯出来,只知道哭,那人干脆硬拽了她出来。
洒水车很快开来,停在屋角边上,刚停稳,就有人拉起喷嘴往屋里冲,对着火苗最旺的地方一阵扫射,射完了冒火的地方再射冒烟的地方,不一会儿,火就灭了,烟也小了,一车的水也没了。范晓晓正要往里面钻,被洒水的人硬是拉了回来,说别进去,房子要塌的。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整个厨房顶就塌了下来,蹿起一股浓烟,厨房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掩埋了。有人说,这下完了,里面的东西……司机说,还算走运呢,我刚装了一车水,正要用,要不这正屋都保不住!
估计是阴雨天,潮湿,电线短路,正好架梁上又放了些易燃的物件,一碰到火花就燃起来了。事后,村里的电工这么揣测。
范晓晓那个哭啊,把一张秀脸哭成泪人一般,谁都劝不住。刘巧巧劝不住了也跟着她哭,两人抱着头,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哭。倒是村里的乡亲们在废墟上帮她翻捡还用得着的家什,碗,水瓢,脸盆,锅头,等等,有好些都还完好,只是都脏得不成样了。
天灾,天灾。一个老人摇摇头,喃喃说道。
苞子回来时,已经是厨房被烧的两个月以后。那时在刘巧巧和傻哥的帮助下,废墟早清理完了。瓦基本上全烂了,瓦角板基本烧毁,桁梁倒是剩下几根,还有的就是三堵墙。那天,在厨房的火扑灭后,电话告诉苞子的那一刻,范晓晓刚止住的泪水又汩汩地流起来,以致都泣不成声了。范晓晓说对不起,我没把家看好,厨房烧了。苞子没听清楚,问厨房烧了?怎么回事啊?范晓晓刚应了声唔,苞子那边急忙问豆豆呢?妈呢?他们怎么样啦?范晓晓说妈去姐姐家了,豆豆去念书了,都没事。苞子那头就松了口气,语气这才缓了,再问只烧了厨房吗?正屋呢?范晓晓说电线短路,我帮巧巧扫叶,傻哥跑来告诉我才知道,幸亏洒水车来帮灭火,只烧了厨房。苞子说好了,人没事就好,别哭了啊!我马上向老板请假回去。得到苞子安慰,范晓晓心里反而更不安,哭得就更厉害了。苞子就一个劲儿地叫她别哭,说把你身子哭坏了,我心疼。范晓晓才渐渐止住哭声。
苞子在电话里还说,没有厨房肯定不行,但既然三堵墙还好,就简单点,在三堵墙上架梁盖起来就行,反正不久就要起新房了,没必要兴师动众,劳神费力。范晓晓觉得也是,就听了苞子的安排。但是翌日苞子又说,请不了假,老板说现在生产任务重,一定要把好质量关,叫苞子两个月后再走,给一个月假,工资照算。摊上那么好的老板,苞子不好再说什么,就打算坚持两个月。于是就叫范晓晓在家里先备料,他一回去马上开工。苞子说请人干吧,有些事你干不了的。范晓晓嘴上应着好的,心里却老大不服气,她有自己的打算。家里原来有些木料,锯成瓦角板够了,就是桁梁没有,不过她也想好了,进山砍些杂木回来做桁梁就成。但是村里的老人说桁梁要干,生木头作桁梁容易开裂变形。但范晓晓想,不出两年就推倒起混砖房了,还怕变形?
苞子的设想是,老屋留着,就用厨房的地再扩出去一些起混砖房。有新房后就住在新房里,老屋再修葺一下,做开发旅游用,城里人好古。年前在村子附近探得一个大溶洞,据说并不比桂林的芦笛岩差,县里目前正紧锣密鼓修路。苞子就是有头脑,想得周全。
厨房是倚着正屋的后墙建的,就一层,厨房的后墙也就比一般人高一点,然后逐渐高起来,形成陡坡,其实架梁并不十分难。苞子自然不知道,所备的料范晓晓基本上都没有请人,桁梁是范晓晓叫上刘巧巧还有傻哥进山砍伐的,瓦角板是范晓晓从家里把木料扛到加工场锯成的,海碗般粗丈来长的一根杉木扛在肩上,走起路来衣袂起甩甩,范晓晓有力气,锯成后再一扎扎扛回来。瓦是她自己到瓦厂联系好后人家送来的,瓦要的是次品,但老板听说是苞子,就把正品当次品卖给了范晓晓,还包送到家。老板跟范晓晓聊天的时候不住地与她套近乎,说他听说苞子爷爷的爷爷经常在外面做买卖,苞子爷爷的奶奶一个人在家,就跟了他爷爷的爷爷好了,这事上辈的人都当村里的野史说,还问范晓晓听没听说过?范晓晓面对老板色眯眯的眼睛,心里明镜似的,但是有求于人家,就暧昧地笑笑,不说没听说过,也不说听说过。老板以为范晓晓容易搞定,就装作给范晓晓倒水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淫笑着,想看看范晓晓的反应。范晓晓还是不动声色地笑笑,乘机站起来,说谢了,苞子回来请你喝酒。老板说苞子不回来就不可以请了?范晓晓说当然可以啦,就怕没人陪你喝酒啊。老板说有你陪,还用什么酒哇,你就是最好的酒。范晓晓笑说还酒呢,黄脸婆一个。老板说你都黄脸婆了,这一路下去还有鲜花吗?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抓范晓晓。范晓晓急忙一个转身退了好几步,笑吟吟地说谢了,我就等你的瓦啦。赶紧走出去。范晓晓边走出去心里边说,苞子啊,你不在家,有人欺负你老婆了,快点回来吧!想到这,鼻子竟酸了。
这时候已是入夏,屋边菜园的苞谷高高的秆,绿油油的叶子,一个个又长又粗的苞谷,风吹过,便哗啦啦地响,光是听这声音,就让人高兴呢。
第一天是架梁,并在梁上钉瓦角板。有了男人,范晓晓就不用上屋了,她在地上忙饭。厨房被烧后,临时在后厅煮饭,猪潲则在猪栏边架起几块砖,放上大铁锅熬。猪栏边熬潲,就是下雨天不好办,雨水老飘进灶里,火经常灭,为这,家婆不知骂了多少回天多少回地。老妈骂一次,范晓晓的心就紧一次,就发狠备料。
那几天,当想到苞子马上就要回来,范晓晓心里那个甜就别说了,干起活来特别有劲。春节后这一走,又几个月过去了,说不想才怪呢。苞子跟范晓晓是初中同学,后来苞子到县城念高中,范晓晓就回家干农活了。那时在乡初中,范晓晓便出落得花儿似的,几乎全班的男同学都给她递过纸条,只有苞子和另外两个男同学没有。那两个就别提了,一个成绩最差,一个患残疾,但是苞子不同,苞子是成绩又好,人长得又帅气,所以范晓晓心里就很别扭,想人家都递了纸条,就你不递,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好,我偏偏看上你了,于是就给苞子递了纸条。谁知苞子竟不领情,连纸条都不回一张。那段时间范晓晓那个气啊,见到家里的鸡呀鹅呀,都像有仇似的。后来苞子就考上了县高中,范晓晓就回家种地了。种了两年地,就跟着村里的大哥大姐们一起到了佛山。范晓晓是在佛山的第二年秋天遇见苞子的。一见到苞子,范晓晓特别高兴,甚至私下里还幸灾乐祸起来:哼,还不是考不上大学,看你能!不过,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范晓晓还是主动找的苞子。两人好上后,范晓晓问当初为什么不回纸条。苞子就笑笑。范晓晓再问,苞子终于说,我就料到你是我老婆,跑不掉的。弄得范晓晓既高兴又气愤。不过也是,仿佛冥冥中早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把他们拴好了,尽管苞子去县城读高中,两人的距离看似远了,谁知遥远的佛山竟成了他们走到一起的地方。佛山,真是个好地方。
这时候,听见架梁钉瓦角板的人在议论佛山的花花世界,一个问苞子玩过发廊妹没有?苞子说没玩过,那种地方哪是我们去的地方。一个不信,说不会吧,你一走一年,就忍得?苞子说忍不得又怎样,还不就忍呗。这时候一个老点的说,苞子,你可得对得住晓晓呀,她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易,难为她啦!苞子就老老实实说是,说得很真诚。那一刻,范晓晓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不过她倒想,其实也不累,惯了,一天不干活倒真累呢。就是想起那天的大火,范晓晓就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里就堵了那么一下下。
其实,买瓦、拿木料去锯,甚至清理废墟都不算什么,难的还是找桁梁。村子后面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岭。山岭沿南北走向延伸开去。在岭与岭的夹缝处,形成一个个也跟着弯弯曲曲的溪涧,四季流水潺潺,两旁长满了灌木和乔木,郁郁葱葱,人在下面走,可以不见天日。木材虽多,可砍伐证难办。好在有正当理由,就是这样,半个月了才弄到砍伐证。范晓晓就纳闷:自家山地里的林木,怎么还得政府批了才能砍伐!早两天,刘巧巧还跟范晓晓一起进来,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找了六蔸笔直的椎子树砍了,削好后扛了回来。两人都是做惯农活的人,虽然也吃力,还能挺住,就是歇的次数密些罢了。后来刘巧巧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范晓晓一个人害怕走入这阴森森的溪涧,因为溪涧里有娃娃鱼,经常会听到如婴儿一般的叫声,尽管明知道是娃娃鱼,但是在这杳无人迹的深涧,还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便叫上傻哥来了。有范晓晓叫他,他正乐得。
那天的头一晚上下过雨,路上滑溜溜的,路边的芭芒湿漉漉的,人走过去,没几下衣服就湿了。好在那时候天气已很暖和,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正合适,就是衣服湿了,贴肉,再一摩擦,开始是痒,接着便火辣辣的,挺难受。傻哥在前面开路,拿一把砍刀横砍竖砍,为扛东西出来提供方便。傻哥虽傻,做起事来还是很有男人样的。
到了砍伐的地方,范晓晓累了,叫傻哥歇会儿,傻哥就在范晓晓一边坐下。范晓晓问傻哥早上吃的什么?傻哥说吃了一碗饭两碗粥。范晓晓问为什么不多吃碗饭?傻哥就不做声了,只是傻傻地笑。范晓晓知道,傻哥的嫂子很凶,家里基本上由嫂子说了算。村里一些无聊的人,曾经唆使傻哥偷看嫂子洗澡,说女人不穿衣服的时候怎么怎么好看,后来傻哥就偷看了,看后又把看到的对唆使他的人说了,这事很快便传到哥哥和嫂子耳里,之后傻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范晓晓拿出才做的艾粑粑,叫傻哥吃,傻哥二话没说就吃了起来,吃得差不多完了,才蓦然转过脸问,你怎么不吃?范晓晓笑笑说我不饿。傻哥看着范晓晓,说,你笑的时候真好看。范晓晓说我不笑的时候不好看吗?傻哥被问傻了,想了好久才说,好看。
那天是最后两根桁梁,砍了两根就够了,不用像前几天那样需要蚂蚁运了。蚂蚁运,就是一次砍好两根或三根,搬一段路后放下,再回头搬另一根,如此往复。所以,今天范晓晓才敢事先让傻哥吃饱了,吃饱了才好干活呀。范晓晓说砍这蔸和那蔸,傻哥抡起砍刀就砍起来。瓦下的桁梁并不需要多大的木头,大腿粗的就足够,所以没几下子,两蔸木椎子树就被撂倒了。范晓晓说你歇会儿,我来修枝桠。傻哥就在一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看范晓晓修枝桠。
修着修着,范晓晓感到有什么虫子钻裤子里面去了,在小腿上慢慢往上爬,痒痒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踩在蚂蚁窝上。蚂蚁窝原本是在树上的,树倒之后掉了下来,正好踩着,而且蚂蚁已经把她的两只脚都爬满了。范晓晓赶紧丢开刀,双手不断拍打。这一拍打,在裤子里面的蚂蚁慌了,爬得就快了,一下下就爬到大腿上面来,且怎么拍也拍不掉。虽然是那种小蚂蚁,但这满身地爬,也不好受。范晓晓想想没辙了,赶紧跑到一丛刺蓬的后面,把裤子和衣服都脱了,先把身上的蚂蚁拍掉,再把衣服和裤子翻过来,细细找,找见一只捏一只。她找得很专心,以致没注意周围的傻哥。
其实,傻哥是看着范晓晓躲到刺蓬后面的,开始他以为是屙尿,谁知蛮久了还不见出来,还听到噼噼啪啪拍打东西的声音,再之后就静下来了。傻哥觉得范晓晓是不是在那里搞什么好玩的东西,就走过去看。这一看,只见范晓晓身上只穿着三角短裤和胸罩,正低头找蚂蚁呢。他看过嫂子洗澡,过后哥哥用拳头教训过他,他知道不能看脱光了衣服的女人的,他想走开,可是他怎么也迈不开腿,于是他依然站在那儿,死死盯着范晓晓。盯着盯着,傻哥的某个部位就起了反应,应该是本能的,于是突然,傻哥几步冲上去,把范晓晓紧紧箍了起来,一张臭嘴在范晓晓身上到处乱咬。
干什么!松开!范晓晓边挣扎边厉声喝道。
遇到突如其来的袭击,范晓晓本能地极力反抗。但是傻哥很蛮,怎么喝都不听,傻哥的力气很大,怎么挣也挣不开。范晓晓困了,就不再挣扎,只在嘴里说傻哥,快松开,等下有人来了你就麻烦了,快点,啊?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哄着,范晓晓心里也开始起了变化,有些恍惚,身体开始发酵,软绵绵的,到后来连话也不说了,任由傻哥处置。不知道是傻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是不敢那么办,反正,除了紧紧箍着范晓晓,嘴在范晓晓的乳沟里乱钻,又把范晓晓抱起来,在空中不停地摇。摇着摇着,突然,傻哥地动山摇地吼了一声。不动了。双手慢慢松开。然后双腿一软,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那时候天很蓝,树很绿,森林下面溪涧有潺潺流水,几只小鸟在刺蓬里鸣啾。
就在昨晚上,在范晓晓和苞子正做着两人好久都没做的事的时候,范晓晓突然想到了当天在森林里,跟傻哥的情景。范晓晓想,假如当时傻哥帮她褪去最后一道屏障,她可能也会顺着他的,那时候似乎都没有思想了,只剩下本能了,那又会怎么样呢?想到这儿,范晓晓便在黑暗里轻轻笑了,就迎着苞子的节奏,把苞子抱得更紧了。
但是这会儿,架梁和钉瓦角板正在紧张进行,估计今天就可以把这两项工序做完,明天就可以盖瓦了。盖了瓦,接下来的就是厨房里面的工作,案台,橱柜,灶,等等,要做的东西还很多。傻哥也来了,他们不让傻哥上屋顶,叫他在下面递瓦角板。范晓晓从后厅走出来时,一眼就看见了傻哥,傻哥也见到了范晓晓,范晓晓就对傻哥笑了笑。傻哥停下手,也对范晓晓笑了笑,就傻在那里。上面的人见状,喝道,笑什么笑,递板!
范晓晓冲上面喊:饭好啦,吃饭啰!
村里但凡起房子之类的大活,只要叫一声,大伙都来帮衬的,不开工钱,只管饭,所以鸡鸭鱼猪肉都有,也就煮煮炒炒,没什么讲究。在空中干活,苞子说中午就别喝酒了,晚上让大家喝个够。于是都吃饭,三扒两扒间,一大锅大米饭就只剩一块锅巴在锅底惨兮兮地笑。傻哥吃完了饭,见锅巴没人动,干脆就铲起来,拿在手上,吃得嘎嘣作响。
吃完饭,大家就地休息,或假寐,或聊天。这时是午后了,菜园边上的苦楝树上,好几只知了在枝叶上无休无止地聒噪。范晓晓慵懒地走到菜地里,粉红色的衬衣在碧绿的苞谷丛中显得格外醒眼。看着茁壮的苞谷,范晓晓想着,再过几天,就可以收苞谷了。这是南方的糯苞谷,不光香甜,嚼在嘴里既软又黏,新鲜的苞谷好吃极了。
知了噪,苞谷熟。这都是老话啦。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