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宁兰
一
莎莎上班的地方离家有些远,中午不能回家,午餐有时吃水果面包,有时叫快餐店送快餐,或者直接去快餐店吃。这天在快餐店,她刚端了她喜欢吃的砂锅米线坐下来,对面也坐下来一个人,端着一碗牛肉面。
“你好!”
莎莎闻声抬起头,惊讶极了。
“是你呀!”
“是啊,这世界真太小了!”对面坐下来的竟然是春游时偶遇的“迷彩服”。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我在对面楼上上班啊!”莎莎呵呵地笑了,“你怎么也在这里?也在附近上班?”
“完全正确,加十分。”
“请问,你姓什么啊?”莎莎面飞红晕。
“苏安。你呢?”
莎莎认真地说:“我叫罗莎莎。”
之后的午餐,聚会在继续,谁先来了就端了餐盘找好座位,为另一个人占一个位子,有时不约而同在快餐店门前遇上了,苏安便说你先去占位子。之后莎莎要给钱,苏安也不要,说不过是个快餐。莎莎说快餐也要银子买,又不是天上掉馅饼。在这方面,莎莎很坚持,跟朋友们出去玩,都AA制。
莎莎逐渐了解到苏安的一些情况。苏安五年前从部队复员,在一家保安公司任培训主管。他说其实是保安公司给别人招保安,看他能说会道吧,便留下了他,将另一人安置过去了。干了几年,去年才当上主管。
莎莎说:“我们单位也有保安,是不是你们公司派遣的?”
“那不一定,保安公司多得很。”
“你的电话给我,如果我们公司差保安,我就找你推荐!”莎莎认真地说。
“那么,你是搞人事的?”苏安一边写电话号码,一边问,“我要你的电话你给吗?以后裁员了找你找个工作?”
莎莎歪着脑袋笑,没有回答。苏安问她笑什么,莎莎还是笑,苏安也笑。俩人的眼睛都星光熠熠的。莎莎笑的是自己并不是搞人事工作的,她是一家通讯公司的前台接待。至于苏安那么笑,她还真不明白。不过她喜欢看,他笑起来还蛮可爱的。
苏安曾经救过莎莎。一个月前,春末夏初,万物丰茂,莎莎和同学方小艾、秦桢背包旅行,在野猪林的小河边,被一片红殷殷的花丛吸引,漂亮的花儿,魅惑着莎莎,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她想摸摸花儿。在手伸向花朵的瞬间,手指的刺痛令莎莎惊惧地大叫,她看到一条花花绿绿的蛇猛地窜出来,快速地向溪沟边梭过去。莎莎手指冒出殷红的血,让女孩们花容失色,吓得瑟瑟发抖。
说时迟那时快,从对岸蓦然飘过一片“迷彩”云,手伸向莎莎,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他将莎莎的手指头噙在嘴里,吮吸起来,带血的唾液在清浅的溪水里打着漩儿,一团团飘向远方。莎莎整个人傻傻的、木木的,任其摆布。
“会不会有毒?是不是传说中的眼镜蛇?七步倒?”方小艾清醒过来,惊悚地问他。
“迷彩服”让莎莎在清凉的溪水里浸一浸手。他缓了一口气说:“幸好是一条菜花蛇,属无毒蛇。不要担心,应该没事!”
“它怎么会在花下?”
“我想它可能是在花下晒太阳,你的手伸过去,它以为你要去捉它,当然要咬你!”“迷彩服”分析道。
秦桢捂着胸口说:“莎莎,你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要好好感谢人家啊!”
“是的,确实,万分感谢!”莎莎站直身体,弯腰呈九十度,郑重地向“迷彩服”躹了一躬。“迷彩服”却摇着手,快速地走远了。
回去的路上,姑娘们都在叽叽喳喳地谈论,说都没见过“迷彩服”,也许早就在那里了,只是一身装扮接近自然色,才蒙蔽了大家的眼睛,何况花儿美水儿清,谁会想着有人等着英雄救美。莎莎就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就在莎莎快忘记这个人时,居然会在快餐店相遇,这不能不说是机缘。
二
电话号码拿过来,莎莎并没有打,每天中午都在那里碰面,有什么电话好打的。而且苏安并没有向她再要电话号码,莎莎心里怎么说呢,失落吗?有一点儿吧。莎莎也这么认为,不主动打他的电话,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在异性面前,女孩还是矜持一点儿才好——尽管莎莎对每天的午餐聚会充满了期待。
莎莎那个中午端着餐盘东张西望,十分钟过去了,苏安还没有出现。这已经是星期五了,从星期一开始,苏安就再没出现过。莎莎忍不住拨打了那个从没拨过的电话,问他忙什么去了。电话里,苏安喟叹着说:“我没忙,一直等你给我打电话呢!”莎莎摁掉电话,发现苏安正含笑站在她面前,莎莎的脸庞立即红了。
莎莎说:“我是不是很傻,好像我在追你!”
苏安说:“一开始你要我电话,真以为你要追我呢,结果这么久你都没动静,我想你大概没这心思吧,这个星期我难受得很啊,我每天都站在外面那个角落看你吃饭!”苏安指着门外,说那边有一棵桂花树,可以隐蔽他的身体。
“那么说,你也没有女朋友?”莎莎眨巴着眼睛,把“也”字咬得很重。
“是,曾经有过,她嫌我买不起房子吧,便吹了。嗯,准确点说应该是移情别恋。”苏安慎重地选择着字眼。
苏安想说,其实上次春游遇上那次,他正是寂寞伤心人。苏安轻信朋友,把多方筹集准备买房的钱给朋友投资,说好十万元一年有五万元的利息,可半年不到那人就没影儿了,之后又被女朋友甩了,崩溃中他就不想活了,想寻个僻静处了断自己。苏安张了张嘴,心里想的话没说出来,出口却是:“你怎么今天才给我打电话?”苏安盯着莎莎的眼睛,盯得她有些难为情。
莎莎挼了挼脸庞的头发,说:“我中午吃饭不爱带手机,吃饭最多不过半个小时,电话拿着占手,不方便。再说星期一不见,以为你有什么事耽误了,星期二以为会见着的,星期三开始还想着带电话,结果出门忘记了,星期四我没出来吃饭,想让你尝尝等人的滋味儿,今天我带电话出来了,心想再不见你人就打电话问问。我猜想你要么是出差了,要么是受伤住院了,所以才打电话确认一下。”
苏安笑了,说:“你这人啊,我一保安能出什么差啊,还受伤住院,就不盼人好点啊?”
两人出了店门,莎莎特意绕到那棵桂花树下,树荫里开着碎米粒般的桂花,香得让人沉醉。从树荫里看过去,正是他们刚才坐的位置。
莎莎仰起脸问:“你真在这里站了五天?”
苏安点点头,说:“是的。”
“你也像躲在花下的蛇!”莎莎说完,咯咯大笑。
苏安尴尬得脸红了。
秋天,莎莎突发奇想,她提议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莎莎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那水晶般美丽的花儿牵引,他们是不会相识的。苏安拗不过,当他们来到当初的小河边,当初红艳艳的花儿早已经萎谢了,一蓬蓬绿色的叶子,被风鼓动着舞蹈。如果不是当初记忆深刻,清楚地记得开花的位置,莎莎根本不会相信,这毫不起眼的植物曾开过那么美丽的花。
苏安说:“它有个名字,叫彼岸花,花谢了,才长叶子,终其一生,花与叶永远都无缘相见。”
莎莎叹息着说:“这花,怎么给人的感觉是一场凄婉的爱情,无缘相见的爱人生生相错。”
三
莎莎认识苏安,有美丽的前奏做铺垫,有意外的邂逅来连结,仿佛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不应该恋爱吗?莎莎看苏安的眼神越来越亲昵,苏安也喜欢和莎莎待在一起。
莎莎的生日Party,闺中密友们聚会,戴着黑框眼镜的方小艾认出了他,说他是“迷彩勇士”,可苏安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方小艾一直对莎莎讲述的快餐店偶遇苏安很不理解,认为不可能,说哪有那么巧的事。
苏安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那么怪,不认识之前你压根儿觉得这世界没这个人,似乎从来没见过,可一旦见面认识,之后会经常无意间碰到。”
方小艾说:“对啊对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还不得不打个招呼。”
苏安说:“我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一面之后记住了彼此,于是在一片陌生人中,那熟面孔便很显眼了吧?”
方小艾问苏安跟莎莎相处得怎么样,将苏安从那个生面孔、熟面孔的深奥话题里解救了出来。苏安想了想,说:“挺好的。”
方小艾说:“真的呀,恭喜你们。”她提议大家为苏安和莎莎浪漫的爱情干杯。
之后莎莎去了厕所,方小艾悄悄告诉苏安,说莎莎以前的男朋友交往都不长,苏安惊疑地问为什么,方小艾神秘地说大概是被她吓跑的。苏安听到这些,眉头好一阵子都舒展不开。
没多久就发生了那件事,苏安任何时候想起,都心惊胆寒。
那个周末,莎莎和苏安约好一起去爬山,临到出发时苏安打电话来,说上午有事要办,中午再来接她。但苏安后来的电话,莎莎一直不接听。
周一中午吃饭时,苏安早早在快餐厅等着,点了莎莎最爱吃的砂锅米线。莎莎虎着脸不理他,自己买了杂酱面坐在角落里吃。苏安赶快将砂锅端过去,赔着笑脸说再吃点吧!莎莎埋头吃自己的。苏安问她是不是手机丢了,莎莎冷冷地回道:“手机没有丢,是我自己丢了,我找不到你了!”
苏安说:“吔?你不接电话我都没生气,你干吗呀,晚上我请你吃大餐!”
“不,我要你开车陪我去兜风!”
“好好,只要你不生气,‘三陪都可以!”苏安嬉皮笑脸地说。
闪闪烁烁的星星隐隐没没,一轮弯月在黑云里时隐时现,风有些燥热,苏安打开车窗,说:“要变天了!”
莎莎看看天,没有回答,整个夜晚,她都很少说话。终于,莎莎打破沉默,突然问:“苏安,你爱我吗?”
“当然!”苏安肯定地答复。
莎莎又追问:“你真的爱我吗?”
苏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忍耐地说:“当然爱!但我们还需要彼此了解,你比我小五岁,你是不是在考验我?”
莎莎说:“将车开下去吧,我想到河边吹吹风,这几天闷得慌!”苏安依言将车子在河边停下来,窗外,清凉的河风一阵阵扑面吹来,带着湿润的夜露气息。
“苏安,我有点冷,抱抱我!”苏安依言搂着莎莎。
莎莎望着雾气朦胧的河岸,听着水一样舒缓的音乐,沉静地躺在苏安怀里,像要睡着了。突然,莎莎梦呓般地说:“昨天你在商场童装区选童装,是真的吧?”
苏安说:“是啊,我还有个姐姐,她女儿那天要过生日,我忘记了,临出门时她打来电话,要我陪她玩。我想我们要去爬山,哪里能带着她,便说给她买礼物。她高兴了,说想要个公主裙。我想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公主裙啊,就叫我姐带她出来一起去选。你不接电话就为这事?”
莎莎狐疑地说:“如果是你姐你怎么不让我们见面?难道你另有隐情?”
苏安说:“不,哪有!我只是觉得你们家都没见过我,哪敢轻易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呢。”
莎莎轻哼一声,说:“骗人!”
苏安说:“我发誓没有。”
“那你吻吻我吧!”
苏安一怔,用玩笑般的声音说:“你同意的啊,不算我耍流氓!”
莎莎就眼泪汹涌,一双粉拳擂在苏安胸膛上。
苏安不说话,低下头吻莎莎。莎莎的左脚一动,竟踏在汽车油门上,车子轰然冲进河里。苏安大叫一声,一把推开莎莎,反手打开车门,水一下子漫进来,苏安屏住呼吸,一手抓住莎莎的手,将她拖了出来。莎莎呛了好几口水,涕泪横流。
震惊中,苏安反复思忖自己车子故障出在哪里,车子星期天才去维修过的,不可能有问题。那么,唯一的……想到这里,苏安的脸变了色。
苏安捧着莎莎的脸,问:“莎莎,告诉我,是你故意想把车子开到河里的?”
莎莎大眼睛猛地滚落两行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苏安摇撼着莎莎虚弱的肩膀。
“我想死!失去你,我不想活了!”
“你哪里失去我了?”
莎莎不说话,眼泪簌簌而下。
“要不是汽车自动熄火,要是我不会游泳,我们都喂鱼虾了!”苏安心痛地追问。
“我那么爱你,我们一起死不好吗?”莎莎泣不成声。
“不,我不愿意!莎莎,即使我不爱你,你也不能有这样的想法。明白吗?”苏安狠狠地跺脚,拳头攥得紧紧的!
“明白。”莎莎心里说,在车子冲进水里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
四
第二天,苏安在快餐店没有等到莎莎,打电话也没人接听。
第三天等来的是方小艾。方小艾说莎莎走了,被她妈妈带到北京看病去了。
苏安不相信,问:“什么病?”
方小艾眼神有些躲闪,说:“大概是忧郁症。”
苏安点点头,说:“明白了。”
方小艾说:“我上次说了那么多,你还不明白啊?”
苏安说:“我不知道会是病,也没想到那么严重。”
方小艾叹息说:“你们要是后来不见面,多好!人生若只是初见,怀念一辈子多好!”
两人都低头去喝杯里的饮料,只听见吸管里“呼噜呼噜”直响。待方小艾抬起头,苏安忽然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又没有被蛇咬!”方小艾说完想笑,但没有笑出来,两人陷入沉默里。
外面,玻璃门外面,阳光白沙沙亮晃晃的,那棵桂花树背后有拉长的阴影。桂花已经开过了,秋天已经过去了。苏安盯着那棵树,方小艾也盯着,两人都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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