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侠
小说是对生活无限可能的发现。
一个胆小懦弱的男人,离婚后重新组建家庭,又受到了之前妻儿的困扰,无法解决问题而选择决绝自杀。这样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一定会具体地发生,但却真实地存在着。“存在并非已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米兰·昆德拉语)小说家的使命,便是对存在的思考、关注和探索,绘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沙玉蓉的中篇小说《稻草》就是这样一篇关注小人物“存在”的作品。这是一篇读后让你不能释怀的作品,是一部有着多种阐释可能性的文本。题目“稻草”向我们暗示了解读这篇小说的多重信息。开篇悬念即生,主人公窦天祥给亲人和朋友留下了信件样的“遗书”。是谁或者什么样的事情把他逼到了绝境?谁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谁是能解除他困境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儿子强子吗?强子是他心尖上的疙瘩,也是他最后一搏的希望。这构成了整篇小说明朗的叙事主线。他一步步计划着,努力着,做着最后的抉择和行动。他希望能用父爱、沟通打动强子,让他理解并放下仇恨和误解,放弃其背后母亲指使的条件,让生活回归到来之不易的平静温馨中。可是,他和余书丽的迁就退让没能换来新生活的平静,躲在背后的谢金华反而利用他们的软弱,生生把强子训练成狼崽子,一心想吃掉他们的幸福。叛逆期的儿子的决绝最终把他推到绝路上。
这原本是一条通向解救自己的路途。窦天祥一次次地对强子控制着情绪,表达着父爱,包容着,忍受着,坚持着,几乎用完了所有的招数。强子的行动和表现是敞开的、外化的,始终保持一副无所谓、谁也奈何不了的姿态,冷漠,叛逆,不配合。作者在叙述中对强子的内心世界是遮蔽的,但是我们可以在阅读过程中通过推理和想象获得。这让我们进一步意识到:家庭的破裂和周折对孩子心灵的伤害、对孩子人格的扭曲,还有这个家庭背后隐藏的悲剧。
小说在不动声色的客观化、静态化的言说中完成叙事。作者沙玉蓉以她惯有的平和、内敛的节奏,缓慢、平实地娓娓讲述,似逆水行舟,缓缓驶过水面。人性被缓缓地、一层层地揭开,让我们唏嘘不已。而这正是小说深刻、打动人心的关键。小说字里行间夹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和生活的质感,营造出一种凝重沉郁的氛围,而这氛围是与窦天祥的悲剧人生相吻合的。
另一条叙事线索采用时间上的返回兼具空间上的下沉视角,颇像波特莱尔的“回复童年”的回放式叙事视角。这一视角的运用意味着叙事由现在时返回过去时从而获得某种隐含的历史纵深,尤其是窦天祥童年尖锐敏感的直觉体验,小哥天利的“脱衣事件”、生病事件和后来的“被毙掉”,都对他今后成人的话语世界产生解构效应,更逼近其生存境遇和生活质地。
父亲窦国良是这条线索上的重要人物。在父亲眼里,天祥是“百事不成的东西”,“胆小,瘦弱,胸无大志,一无所长”,似乎还不及那个“万恶滔天”颇有血性的叛逆的小哥天利。无论是否或者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过父爱,那个“高大帅气”、脾气火爆的父亲都无疑曾是压在天祥头顶的阴影,是天祥自卑逃避性格的某种源头。似乎无论怎样做,都不能让父亲满意,考学、工作、婚姻都让父子俩的冲突和误解不断加大,关系失衡。可是最终他崇拜、怨恨的父亲去世了。始终没能得到父亲的理解和认可,是窦天祥一块巨大的心病。
还有他的前妻谢金华。谢金华曾是他的初恋,是他最初逃避家庭和父亲时的一丝光亮和温暖。可是这光亮太短暂,瞬息即逝。婚姻中的谢金华很快就暴露了本性中的尖锐、恶毒、强势,吵闹不休,窦天祥又一次只能选择逃避,终于在偶然的爆发中必然地离婚了。遇见了善良娴静、同病相怜的小鱼儿(余书丽),他身心舒展愉悦。他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过去压抑的生活,开始幸福的新生活了。可还是没法摆脱谢金华和儿子强子的困扰。
他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呢?谁才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强子可以吗?他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期望能和强子达成一致,可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谢金华可以吗?给谢金华短信是他预想的万不得已之策,他知道这根独木桥“细若游丝的分量”。小鱼儿可以吗?她实在是个善良的弱女子。父亲要是还在世,或许可以吧?
谁是最后一根稻草?窦天祥又何尝不是谢金华和强子想紧紧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稻草》揭示的小人物的生存悲剧触动了我们内心的伤痛。谁又能说,窦天祥的困境,不是在映衬着我们的困境;他的绝望,不是在映现着我们的绝望?控制着叙述过程的作者,对于生存本身,流露出深切的悲悯和忧虑。
作为小人物,他们对生活的把握,对命运的认同和皈依朴实纯真,物质上的生存欲望、精神上的尊重欲望都那么微不足道。作家运用了生活还原的手法,以特有的敏感将小说还原到最日常的状态里,让我们在这琐碎真切的家长里短和日作日息中体察时代的变异和人生的迁徙。法国女作家萨洛特说:“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下,往往隐藏着某种奇特的、激动人心的事物。小说的任务正是要写出这种事物,寻根究底,搜索出它最深隐的秘密。”传统的悲剧表现,常常在宏大的叙事中批判社会的黑暗和制度的不合理。其实,现代意义的文学已经逃脱了英雄的寻找和重大事件的描绘,一些优秀文学作品的悲剧描写正贴近个体生命的人本身,尤其是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歌哭,他们的生活。《稻草》正是在这样的悲剧意义上深入而细致地揭示了窦天祥这样的小人物日常化而又深重的生存悲剧、人性悲剧和命运悲剧。
作者沙玉蓉把日常化的生活故事建立在对存在的思考上,触摸到个体生命的真正悲哀和这种悲哀造成的悲剧所在,超越了女性主义的书写模式,上升到对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透视和解剖,揭示其苍凉的底色和富有悲剧性的尴尬状态,尽管显得低沉压抑,却有着某种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小说对生存带给人的重压以及特定情境下的人性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和真切的表现,体现了对社会底层普通人群的人文亲近与关怀。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