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玉蓉
一
犹豫了好半天,他还是坐在了电脑前,盯着荧屏发了一会儿呆,伸手开了机,在绿草如茵的桌面上找到那个叫“遗书”的文件夹。
客厅里传来强子吃面条的动静,响亮的夸张的吸溜声,理直气壮,霸道,似乎还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得意。他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指头敲击几下键盘,把“遗书”改成了“信件”。然后点开“信件”,眼前出现了几个word文件。他一遍遍来回扫视着那些文件名,全是他的亲人和朋友,可是,谁才是他的救命稻草?最后他的视线集中在“写给强子”的文件名上,盯视良久,目光忽而热切忽而迷茫。
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强子已经吃完了面条,伏在餐桌上玩扑克牌。他走近些,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走吧。强子没听见似的,继续玩自己的,手里正捏着一张“黑桃皇后”,手腕一抖,“黑桃皇后”飞起来,雪片似的飘落到脏兮兮的地板上。他弯腰捡起来,提高嗓门说,走吧。
去哪儿?强子横了他一眼。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带你出去转转。
强子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扑克牌归拢齐了,装进纸盒里,顺手放进衣兜,又用手拍了拍,这才抱起两肘,一步三晃拖拖沓沓往门口走去。这种走法是强子犯倔的标志。他耐心等着。强子终于踱出房门,下楼,脚步声一点点弱下去,消失。另一个声音却从消失处陡然响起,自楼下某处跳跃着浮上来,银铃般的悦耳,声浪直扑他的耳膜,熟稔得像身边的空气……他呆住了,急切地探头往楼下的方向寻找,那声音却戛然而止,随后是防盗门关闭的咔嚓声。他明白过来,是楼下那对母女回来了。
不是他的小鱼儿和咪咪。不是了。
他又深深叹口气,再次留恋地往屋子里张望了一眼,正准备关门,忽听楼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窦天祥!声音严厉,激愤,像凌空扬起的鞭子。他的心忽地悬起来,竟与小时候被父亲责骂的感觉一模一样。父亲平时不会对他直呼其名,那是对他气愤之极的结果。父亲已于两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他的声音只能存在于梦里或记忆里了。这是强子,他的儿子。强子对他直呼其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他常常享有这样的礼遇。
窦天祥刚刚锁好防盗门,他的名字再一次从楼下炸响,声音除了严厉激愤之外,比刚才高了八度,响亮暴露了它音质的稚嫩。强子太不像话了,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放肆,窦天祥仿佛看到邻居们惊讶嘲笑的样子。他黑瘦的脸膛涨红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小跑的速度下了楼。强子并没有站在那里怒目以待,他正被一只毛茸茸胖嘟嘟的小花猫吸引,撅着屁股试着去摸它的小尾巴。他走过去拍了拍强子的头,说,走吧。
二
强子使劲偏着脑袋躲过父亲的手,花猫趁机跑了。强子恼怒地瞪了父亲一眼,故意走到甬道的另一边,并且使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四五米开外。窦天祥只好时不时回头看看他跟上来没有。他能理解强子的恼怒,他小时候也喜欢猫狗,但父母不准养,说一窝孩子能顺顺当当养活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工夫伺候猫狗。二哥天利曾偷偷收养过一只很小的流浪狗,白天藏在床底下,晚上搂到被窝里,百般小心还是被父亲发现了。流浪狗被扔出家门不说,天利还被盛怒的父亲逼着去舔床单上一坨新鲜的狗屎。当然没有真舔,但从此兄弟几个不敢再动养宠物的心思。强子也没养过宠物,不是他不准,是他的母亲不准。
窦天祥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脚下快了,回头看强子已经落下十多米。他停下等着,还特意藏起脸上的凝重挤出几丝笑意。强子走了几米抬头看看他,竟然也停下不走了,两手插兜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或用脚尖把路上的小石子逐个踢飞。他不愿离父亲太近。12岁的男孩子正处于叛逆期,是最让父母操心的年龄。这话是强子的班主任说的,窦天祥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看着体型瘦小、神情冷漠的强子,他常常想,自己当年也是这个样子吧。那么自己算叛逆吗?他说不清,但可以肯定地说,天利是叛逆的。
小哥天利其实只比他大一岁半,却不知比他强悍多少倍,从长相到整个的人生。天利长得挺拔健壮,五官棱角分明,眼神仿佛都是有硬度的。他也出奇地顽劣,好像他做下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招来打骂斥责。他在四个弟兄里是个异数,让爹娘操碎了心。母亲常常锁紧了眉头苦着脸抱怨,这个讨债鬼啊,是哪辈子造孽积下的!脾气暴躁的父亲一般是直接动拳头。不过天祥认为,父亲不动拳头的时候更可怕。
记得在天利被毙掉的前几年,一个深秋的下午,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有人告了天利的恶状。盛怒的父亲开始惩罚天利。他让天利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脱衣服。他先向围观的人介绍了天利不知羞耻的恶劣行为,然后命令天利脱掉脏兮兮的黑布棉袄。天利脱下棉袄的时候,脸上虽然倔强地维持着满不在乎的表情,目光还是不好意思地扫了下周围的人。父亲又命令他脱掉身上的圆领衫。天祥还记得天利的汗布圆领衫又瘦又小,灰塌塌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脱掉它天利就成了光膀子。所以天利努力抗拒着不想脱。父亲突然抬腿踢了他一脚,天利猝不及防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站稳后他蜕皮似的艰难地脱掉了瘦小的圆领衫。天祥的印象中,天利的光身子在周围深色棉衣的衬托下,像一道闪电刺疼了他的眼。不知是天冷还是怕羞,12岁(也许是13岁)的天利有些发抖,整个人缩小了一圈,一张棱角分明的小脸有点发青。没想到父亲又命令天利脱裤子,天利紧紧抱着脱下的衣服,倔强地把脸扭到了一边。人越聚越多,有的在小声议论。父亲身后有个人说这小孩我认得,捣蛋得很,万恶滔天!
“万恶滔天”这个词儿在当时常被大人用来形容孩子特别淘气,与它的字面意思根本没有可比性。但还是给盛怒的父亲加了一把火,他先小声说你还知道丑啊,然后瞪着眼跺着脚猛然吼道,给我脱!父亲突然的怒吼把天利吓了一跳,怀里的衣服散落到地上,几乎是同时,他的手条件反射地伸向腰部,把充当腰带的棉绳子活扣一拉,明显肥大的裤腰自动滑落下来,露出两瓣煞白的屁股蛋……天祥的心咚咚狂跳着,不忍再看下去,迅速转身离开了……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一处僻静小巷,脑袋抵着砖墙哭起来,是那种无法遏制的压抑的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痛哭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啜泣。天祥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始用拇指指甲在墙面上乱划。起初是无意识地刻些横的竖的线条,渐渐线条变成了汉字,大小不等歪歪扭扭在斑驳的墙面上排列着。他的心情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拥堵在他心头的不良情绪在一点点消散,好像是被他转移到那些刻在墙上的线条里了。终于他舒了口气,后退一步心满意足打量起自己的作品,那是两行不甚清晰还算连贯的文字:
窦国良大坏蛋
窦国良你死去吧
只念一遍他就吓了一跳,刚才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他惊恐地四处张望。小巷里空无一人,只有弯弯曲曲的巷路静静躺在眼前,像一条熟睡的蚯蚓,巷路的两旁寂寥地蹲伏着一些灰色的低矮楼房……他转身观察近处,两棵高大的老槐树之间,错落的枝条掩映着三两个黑乎乎的窗户……他疑惑地凝视着它们,越看越不对劲,那分明是几只偷窥的眼睛。他转身去擦墙上的字,用指甲刮,用手掌抹,后来干脆用上棉袄袖子,直到确定看不出任何文字的迹象。然后,就像一个罪人终于消灭了自己的罪证,他长长舒了口气,撒开两腿跑开了。
强子终于跟上来。他们已经来到大街上,站在指向不同的十字路口。窦天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汽车站。路线是他昨晚就想好的,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做一些修正。他们将坐长途汽车三小时到小峪山,吃饭、游玩两三个小时,傍晚再坐车去关河大桥。而不是坐火车抄近路到关河县去直奔主题。强子不知道父亲的打算,也不想知道,他只要保持一副怎么都无所谓、谁也奈何不了的姿态就够了。窦天祥了解强子的心理,自然也无需和他商量。
通往小峪山的高速还没有修通,长途路线曲折而颠簸,好在爷儿俩都有座位,不一会儿强子就睡着了,脑袋几乎歪倒在父亲肩上,汽车一个猛颠他睁开眼,迅速坐正了身体。为了避免再歪到父亲肩上,强子居然与过道旁边的老人换了位子,然后放心靠着椅背继续瞌睡。窦天祥本想借助路途上的接触缓和一下紧张关系,至少现在看很难了。他叹口气,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开机,找到信箱翻看来往的短信。这些天几乎全是他发给谢金华的短信,却看不到她一条回复。随着短信的阅读,他的眉头越锁越紧,终于忍无可忍关了手机。
车窗外的景物单调重复着飞驰而过,距离自己原本热腾腾的小日子越来越远了。窦天祥充满血丝的眼睛视若无睹地望着窗外,稍一凝神就看到小鱼儿活泼泼的身姿和神态。她笑吟吟偎过来,细长的眼睛弯成月牙儿;她的长发编成一根独辫子,随着脚步在脑后不停蹦跶;她一身花色素雅的家居衣衫,娴静地递给他一杯热茶;刚刚出浴的她脸蛋红扑扑挂满了娇羞……到今天他们已经分别整整一周,这一周他备受煎熬。现在想想,最让他难过的,是那天对小鱼儿的伤害。
那天原本是个好日子,他主持的一个活动获了个市级大奖,领导和同事都很满意,也是对他工作能力的认可,所以他一路都沉浸在兴奋里,走进小区大门才猛然想起家里那些烦心事,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推开家里的简易防盗门,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声响。家里很安静,他心里的紧张稍稍缓解。
强子正坐在自己房间摆弄一只电动汽车,对父亲开门关门弄出的动静充耳不闻。窦天祥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别修了,生日的时候再给你买一个。见强子不理,窦天祥转身到客厅,伸头看看厨房里没人。推开主卧室的门,他呆住了,披头散发的小鱼儿正坐在床边抹眼泪。仔细一看,她的脸颊手臂有多处血痕,偎在她身边的咪咪也一脸泪痕。
很快弄清了。小鱼儿在厨房做饭,强子找不到电视遥控器在客厅里发火,摔东西,说是她们母女把遥控器藏起来了,想排斥他,想撵走他。小鱼儿出来劝他几句他立刻发起疯来,居然对小鱼儿动起手,把她抓伤。窦天祥感觉自己的肺都气炸了,马上把强子叫了过来。还没等他开口训斥,强子就轻描淡写说,谁让她把遥控器藏起来了。窦天祥忍无可忍,抬手给了强子一记耳光。强子被打得愣了两三秒,马上变本加厉撒起泼来。他跑到客厅、厨房,抓什么摔什么,又哭又叫,直到小鱼儿拉着咪咪跑出了家门。她们早已收拾好东西,只等天祥回来告个别。天祥撵到门口拉住小鱼儿,想说句挽留的话,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绵软无力的。他给过她那么多承诺,却根本兑现不了。所以他只能可怜巴巴望着小鱼儿。
小鱼儿看懂了天祥的心思,对他含泪摇摇头说,天祥,我实在坚持不了了,你就让俺娘俩走吧。
小鱼儿伤心欲绝的表情像一根钉子扎进天祥心里,让他一想起就疼痛难忍。
三
天祥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
虽然他知道小鱼儿一定理解自己,只有她知道他已经作了多大努力。这些年他找过强子的班主任,在县妇联工作的同学,社区工作人员,甚至朋友的朋友——县公安局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民警。他带着强子多次上门寻求开导调解,却收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刚开始强子还认真听听,往后就疲沓了。对方在那里口沫四溅,他要么东瞅西看,要么低着头没有反应,根本不能肯定他听还是没听,或者只是这耳听那耳扔。倒是锻炼增强了他软硬不吃对抗到底的功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定力。望着小小年纪的强子一副刀枪不入水泼不进的模样,深深的无力感挫败感就鞭子一样抽打着天祥的心。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父亲训斥他常用的那个词儿:百事不成。父亲是个言语犀利、颇有口才的人,批评人的时候就难免刻薄些,骂孩子更不会客气。除了年龄最小的老四天和,他们三兄弟都领教过“百事不成”这个词儿的击打。但老大天吉小时候得过脑炎,人又木讷,百事不成似乎也是应该的。老二天利从小邪性,说他百事不成都是轻的,他好像也根本不在乎。只有天祥,总能从这个词儿里咂摸出轻蔑的含义,体味到沉甸甸的分量。因此他早就认定,自己才是真正让父亲失望的儿子,甚至,比天利更不可原谅。记得父亲说过,如果生在战争年代,天利说不定是个将军或英雄呢。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居然流露出几分自豪感。就是说,天利至少还有一个轰轰烈烈的人生,还算一个颇有血性的男子汉。他天祥有什么?胆小,瘦弱,胸无大志,一无所长。所以,父亲斥责他的时候,除了言语的苛刻,总习惯配以相应的肢体动作,比如身材高大的他喜欢居高临下逼视着他,让目光里的轻蔑和厌恶随着苛刻的语言,肆无忌惮地泼向犯了错误的儿子。在父亲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无地自容的感觉就潮水一样淹没了天祥。
他从小崇拜父亲。父亲窦国良是个高大帅气的美男子,也是爷爷奶奶膝下唯一的男孩。他大学毕业曾在东北工作十多年,为了与妻儿团聚才回到茂为县,在一家机械厂当工程师。父亲在东北的时候因为路远很少回来,但他的故事早已通过亲朋的讲述源源流进孩子们心里,那时父亲差不多已经是他们心里的传奇人物了。父亲17岁从某小镇考取东北一所颇有名气的工科大学,据说是当年茂为县的头名状元,轰动了四邻八乡。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太穷,老实巴交大字不识的父母根本无力供他完成学业,全靠他自己节衣缩食求亲拜友才没有中途辍学。在东北的十几年他更是历尽坎坷,据说这也是他调回家乡的原因之一。
所以孩子们对父亲始终是敬畏多于亲近。天祥还记得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讲起这个让全家骄傲的独子,说他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说他小时候发脾气也跟别人不同,喜欢暴踢院子里的老槐树,结果老槐树的树干底部被他生生踢出一个碗口大的坑来。讲述的时候,奶奶一直微笑着,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慈祥,也一如既往的骄傲。所以这个故事不仅没让天祥感觉到丝毫的暴力,反倒从心里生发出淡淡的诗意来,与父亲的传奇形象相得益彰。
父亲回来的时候天祥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一个月以后父亲第一次打了天吉。原因很简单,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三兄弟为一点小事闹了矛盾,天吉和天利打起来,天祥吓哭了,房间里一时硝烟弥漫。父亲铁青着脸推门进来问究竟,三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谁也说不清楚。父亲火气就上来了,伸手扇了天吉几个耳光,说因为他是老大,要负全部责任。天吉委屈得直掉泪。怀着老四天和已快临产的母亲闻声过来调和,被父亲不耐烦地赶了出去。以后父亲就算开了“打戒”,时常以打骂解决孩子们的问题。
天祥挨打算少的,印象最深的一次也是因为被冤枉。记得是邻居一个哑巴孩子的铁环丢了,不知听谁说是天祥拿的就找上门来。哑巴情绪愤怒表情夸张地比划了几下,又指了指天祥,父亲立刻毫不犹豫给了天祥一脚,天祥扑倒在地,嘴巴磕出了血。母亲沉着脸拿毛巾给天祥擦嘴,天祥知道她心疼自己,以为她会说句安慰的话,但母亲只是气呼呼训斥了他一句,以后不准跟哑巴玩!母亲显然对父亲的处理方式不以为然,但嘴上不敢说,只能通过训斥天祥的方式曲折表达自己的不满。
母亲当然是护过他们的,但父亲明确警告说不准她护犊子。你想护也行,父亲黑着脸说,越护打得越狠。母亲后来就完全站到父亲一边了,背地里跟孩子们解释说,打是疼骂是爱。又说你爸他心情不好。至于父亲为什么心情不好原因似乎挺多,比如母亲只是个临时工,一家人的生活基本全靠父亲的工资。正长身体的男孩子又特别能吃,顿顿吃饱饭都不能保证,还有上学,穿衣,看病,赡养老人等等,压力可想而知。导致父亲心情不好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天祥从周围亲友的话里体会出来的,父亲是个直性子,心地又善良,在外面喜欢打抱不平,容易得罪人,势必造成诸事不顺的局面。据说在东北的时候父亲还被小人暗算过,蹲过多年“牛棚”。小时候他弄不懂“蹲牛棚”那些事,但打心里深深同情父亲,觉得命运真的是待父亲不公。最让他难过的还是弟兄几个总惹父亲生气,让他失望。望着眉头紧锁郁郁不乐的父亲,他常常陷入自责,觉得自己就像父亲身上的寄生虫,不能帮父母排忧解难,还要他们为自己操心受累。
天祥由此得出结论,不孝的孩子们愧对千里迢迢回到他们身边的父亲。他很内疚,一心想做得好一些。谁知事情往往适得其反,屡教不改的天利逃课、打架、闯祸如家常便饭也就罢了,畏手畏脚的他也是频繁出错,不是摔碎了盘子,就是碰翻了垃圾桶,或者上卫生间忘了冲水……父亲一遍遍怒斥他“百事不成的东西”,他也一遍遍痛骂自己没用。被冤枉或被过分苛责的时候他心里也会生出恨来,但很快都会成为过去,说不清是原谅还是淡忘,倒是对父亲生恨会让他更加自责。
除了天利,他与天吉甚至天和,都没有与父亲正面冲突的胆子。即便是天利,每一次与父亲的对抗都付出了更大的代价,而且在他们看来那代价很不值,用母亲的话说,天利那是“作死”呢。果然,天利最终把自己的命都作掉了。那年适逢国家“严打”,15岁的天利因为卷入一起斗殴导致的命案被执行枪决。从此,天利成了天祥心里一块伤疤,轻易不敢触碰。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天祥才敢放胆想念天利,为天利难过流泪。他们在一间斗室里相处了十几年,天利像所有的坏孩子一样,压大欺小,掀起过数不清的波澜,常常让他和天吉恨得牙根痒。奇怪的是,天利出事后,能让他一再回忆起来的,几乎全是温馨的画面。
那次“脱衣事件”后,天利像是被一棍子打懵了,真的老老实实在家里待了几天,准确地说是躺了几天。但无论躺着还是坐着,他都尽量面向墙壁,根本不愿搭理天吉天祥。或许出自心底强烈的同情,天祥不仅原谅了他的无理,反而比平时更关心他,巴巴结结问他渴不渴,替他去父母的房间倒来开水。怕他在父母眼皮底下没吃饱,给他偷偷拿来大馍夹咸菜。天利开始信任他,还让他给外面的朋友传过纸条。当然,那纸条只是普通的问候,没有犯忌的内容,否则天祥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但天利还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很快老调重弹,且淘得更加变本加厉。不仅左邻右舍侧目,连老师也常来告状,说他不上课不交作业,还勾来外校的小流氓闹事。天祥有一种感觉,无论父亲承认不承认,他的打骂对天利都没有了原来的威慑力。天祥觉得天利就像只弹簧,父亲拉得越紧,他跳得越高,好像故意跟父亲做对似的。有一段时间他经常不回家,让父亲又生气又无奈。但天利每次回家都给兄弟几个带些礼物,比如给天吉的弹弓,给天祥的木质手枪,给天和的苏打饼干、大白兔奶糖等等,一次次让他们惊喜。
曾有过一个让天祥印象深刻的场景。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天利不知吃了什么被污染的食物,上吐下泻发高烧,躺在床上像只奄奄一息的病猫。父亲下班回来问母亲天利退烧没有,然后进来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天利的额头。天祥发现天利的表情从未有过的顺从,简直是享受,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发烧的脸颊更红了。天祥相信,那一刻父子俩从未有过的亲近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可惜这样的情形再没有出现过。对孩子管教严厉是父亲著名的美德之一,在亲朋好友圈子里广获赞誉。即便是天利出事后,大家对父亲似乎也没有多少负面评价。龙生九子各不同,亲友们认为,家里出个逆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家还感叹说,如果不是赶上“严打”,天利根本不会受到那么重的惩罚,最多劳教一年两年的。天祥还记得那时的痛苦感受,全家仿佛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母亲没完没了的眼泪终于惹恼了父亲,他用了半天时间把天利的全部物品清扫一空,包括天利有限的几张照片。可是天祥觉得天利并没有就此真的消失,他的气息或灵魂还游荡在家里某一个角落。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还会偷偷掉泪,父亲还是一进家门就一副阴沉怒容,哪怕一秒钟前还在门口与邻居故作轻松地聊天。天利的事无疑是全家的耻辱,更是父亲的耻辱。天祥为天利难过,也为父亲难过。面对父亲变本加厉的坏脾气,天祥除了一如既往的忍耐,还探索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就是回避。他尽量躲开父亲的视线,尽量更多待在学校里。其实天利的事已经让他在学校处境难堪,常被同学指指点点,承受各种异样的目光。但即便如此,也强于陷入家里那些乱麻似的小烦恼。
有一天,父亲突然喝住准备去学校的天祥,示意他坐在他和母亲对面的凳子上。天祥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父亲说你最近怎么回事,老师反映你成绩下降,放学不回家,经常一个人发愣。天祥呆了呆,茫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父亲又低下脑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偶然从眼睛的余光里,他瞥见父亲和母亲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你,父亲的声音平静了一些,隐含着某种神秘的很笃定的东西,像是拿住了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看上哪个女生了吧?父亲问。13岁的天祥吃了一惊,身体受了重击似的晃了晃。他想否认,但对面父母双亲像两尊神塑,强大的气场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同时他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额头、后脊梁和手心沁出层层细汗。他的内心拼命挣扎着,非常清楚应该给予迅速明确的否认,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像是被噩梦魇住了,喉咙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样堵得难受。好像过了一百年,忽听父亲厉声说,不许早恋!给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走吧!
“走吧”两个字如同赦令,把天祥从无法忍受的极端困窘里解放了出来,他赶紧起身拎起书包,匆匆逃出门去。出了家门他长舒一口气,急急往学校赶。走到学校门口想起父亲的话,他犹豫了,在操场边徘徊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教室。幸亏他的同桌是个男生,他得以顺利从他身边挤了进去,否则他可能因难为情掉头走开。下课的时候他不敢与女生接近,更不敢与她们直视。如果必须与她们说话或靠近他会浑身燥热出汗,心惊肉跳。不过一段时间以后他还是得出结论,所谓“早恋”应该只是父亲的臆想,老师和同学并没有那样的看法。事情还不算太糟,他慢慢放下心来。
可回家见到父亲的时候,他知道事情还不算完。父亲倒是没有再提那件事,但他的眼神、语气甚至他的气息都带着令人难堪的意味深长。在他特有的霸气和意味深长的目光压迫下,天祥不由自主心虚,气短,手足无措。他知道这样子会让父母对他的误会加深,但他无法自控。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望着窗外已由浓绿转为苍黄的梧桐树叶,树叶上被风雨侵蚀过的斑斑点点,一次次痛下决心,得找父亲谈谈,无论如何得找父亲谈谈,告诉他自己是冤枉的,恋爱这事他想也没想过啊。他在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设想中心情舒畅了许多,但真的看到父亲那一瞬间,一切设想又都化为了乌有,他只好一次次陷入无边的沮丧。
四
窦天祥正闭眼冥想,身体一个前冲,汽车停住了。旁边的人纷纷起身离坐。他茫然四顾,原来是到了一处加油站,旅客们趁机下车方便,伸伸懒腰,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强子也醒了,下车上了个厕所,回来时路过父亲身边,他眼都没眨就走了过去。天祥站在加油站空旷的院子里,感觉做梦一样。这些天他的状况都是如此奇怪,像一个八旬老者,动辄陷入回忆。尤其是小时候的事情,那么清晰的脉络,丝丝缕缕,纤毫毕现,让他一旦进入就很难走出来。
重新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强子变得很不安分,身上长了芒刺似的不停变换姿势,弄得旁边的乘客对他屡屡侧目。天祥知道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旅行,只是为了与父亲较劲才稀里糊涂跟了来,说不定心里早后悔了。他默默打量着强子,黑,瘦,单眼皮,高颧骨,鼻梁细挺,喜欢抿嘴,下唇微微前突……分明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这个念头总会让他的心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可他与二十年前的自己又那么的天差地别,有时候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亲生。小鱼儿母女离开那天晚上,他与强子做了一次艰难的谈话。当时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
一听父亲说要和自己谈谈,强子就一屁股坐在了三人沙发中间位置,四仰八叉靠在了沙发背上。天祥只好拎了只矮木椅坐在沙发旁边。他准备先检讨自己这些年对强子的愧疚,再坦陈与强子的父子情深,然后诚恳希望他能顾全大局,理解并谅解父亲的无奈,放下仇恨和误解,让生活恢复原来的平静温馨。谈话内容是早就想好了的,何况他是教师出身,所以他相信自己会说得很从容。没想到三两句话以后他就动了情,声音哽咽,眼圈泛红。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尤其在孩子面前。他努力克制自己,总算把想说的还算准确全面地表达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强子打饱嗝,放响屁,挠痒痒,抠脚丫,还起身去了两趟卫生间。但只要他能让自己把话说完,窦天祥就不想再多计较。
他终于停下来。稍稍平复一下心情,他示意强子谈谈自己的看法。
强子大大咧咧往沙发靠背上一仰,双手抱肘,两眼望天,用他开始变声因而略显沙哑的嗓音干脆利落地说,有什么好谈的,我就是三个条件,第一你跟那个女的离婚,让她们彻底滚蛋。第二你跟我妈复婚,我们生活在一起。第三你把我妈调到县城来工作。这三个条件不答应,一切免谈。
窦天祥愣住了。也就是说,他刚才一番话等于白费。他的情绪还沉浸在自己刚才营造的温馨里,强子兜头泼下的这瓢冷水,把他浇懵了,也凉透了他的心。至此他几乎用完了所有的招数,他还是失败了,败在自己12岁儿子手里。他不甘心地抬起头,以垂死挣扎的神情盯住强子的脸。强子根本不看他,如果他此时看一眼父亲绝望的表情,或许他的铁石心肠会有所触动。
如果,我不答应呢?天祥低头沉默良久才有气无力问道。
那我就继续骚扰你们,还要上你们单位,上咪咪学校,你们别想过好日子。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明天开始。
强子语气平淡,似乎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说完还用屁股顺势在沙发上颠了两颠。窦天祥知道他绝不是吓唬自己,小鱼儿母女已经被他赶走。强子,他做得出来。他知道。
强子,你别逼我,逼狠了我就不活了。窦天祥终于说出这句让他倍感屈辱的话。
强子回答他的时候,目光散漫地望着窗外,似乎在等着小伙伴一声召唤,他就能跑出去玩了。
随便你。他淡淡说。反正,从现在开始,到哪我都跟着你,直到你答应。
五
窦天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辽阔大地上驰骋着。突然,他的坐骑被什么物件绊了一下,歪倒在地,他被重重摔出马背。他低头找寻那个物件,竟是一只绛紫色毛茸茸的线团。他沿着线团滚过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一张恐怖的雪白的脸……
汽车到站,又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站。窦天祥被下车的旅客碰醒,迷迷瞪瞪睁开眼,见强子正专注地与两个乘客玩扑克牌。到小峪山还有几站路,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重新闭上眼,却没了睡意。他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梦,那张白脸显然就是谢金华的脸,只是放大了,看上去特别吓人。而那只毛茸茸的绛紫色线团,却是他和她的“红娘”。
那是他到樊集小学第四个年头吧,学校组织集体学习。他习惯性地架着二郎腿,双手抱膝悠闲地听台上校长念文件,忽见一只绛紫色线团滚到他脚下的水泥地上。他回头查看,在不远处果然有一位打毛衣的女教师,她两眼专注地望着讲台上的领导,手里却在熟练地操作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线团滚出了脚边的编织袋。窦天祥犹豫了一下,毫无必要地偷眼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迅速弯腰捡起线团,掸掉上面的草屑和浮土,把线团扔给了女教师。女教师恰好发现,伸手稳稳接了,对他感激地一笑。他的脸腾地烧起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全是那女教师的样貌,短短的烫发,雪白的脸上挂着几许妩媚的笑。讲台上领导讲了什么,他再也听不进一句。
倒也不是他太多情。这些天他好像总遇见她,在教研室、食堂或操场,还自然地有了几句交谈。所以他知道女教师叫谢金华,是数学组的,带三年级二班班主任,刚从附近一所村小学调来不到一年。来樊集小学三年多,除了自己班级的任课老师,天祥接触别的教师并不多,打过交道的女教师更少。谢金华的微笑和热情主动让他感觉很亲切。而今天的“线团事件”,因它隐含的某种神秘和默契,以及说不清的因素,让他们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兆头。
果不其然,第二天谢金华在偶遇时邀请他帮忙修理电视,他理所当然去了她的宿舍,修好了她的电视机。作为答谢,几天后谢金华送了他一条围巾,正是那种绛紫色毛线织成的。回到宿舍他偷偷围上试了试,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就从他的脖子流遍了全身。这样一来二去的,他们恋爱了。这是窦天祥的初恋,给他的感觉,怎么形容呢,一下子从穷乡僻壤跳进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幸福得他昏头涨脑眼花缭乱。其间也有不谐杂音出现过,对他有如朝着旺火炉膛扇冷风,不仅灭不了火,反让炉火烧得更猛。比如说谢金华大他两岁,还离过婚,说谢金华性子孬,不讲理,说谢金华在原来的学校就没人缘等等。谁能没缺点呢,天祥心想,那几个背地里提醒他的男女教师不能说不是好意,但也过虑了吧,记得一本书上说过,爱情可以超越一切。反正他和谢金华在一起感觉很温暖,这对他就足够了。
慢慢的也就没人再说什么。但远在茂为县县城的父母听说了,还托人细细打听了谢金华的情况,然后对天祥亮明态度:坚决反对。窦天祥回家过年的时候,知道他还没跟谢金华分手,父亲发火了,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凳子,嘴里的唾沫星子直喷到了天祥脸上。他说你他妈昏头了啊,一辈子找不着女人啊,找这么个货,你早晚后悔!嫌不解恨又补上一句,百事不成的东西!
天祥开头想软抵抗,想蒙混过关,被骂成什么样都低头不吭声。但父亲不许,非要他表态,只好违心答应了,这才顺顺当当过了年。年后回樊集的时候是晚上,他在冷飕飕的寒风中下了大巴,远远看见樊集小学方向亮着一片灯火,心里立刻满满的都是温情。他没有立刻回宿舍,却绕到学校后面,坐在操场边一块石头上,从裤袋里摸出一盒烟,笨手笨脚燃上一支,默默想了很久。不是思考如何与谢金华说分手,而是想不通自己为何总让父亲不满意。空气中还残留着鞭炮的淡淡硝烟味,他又狠狠吸了口香烟,立刻呛得咳起来。
初中那次“早恋”事件肯定没对父亲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却让窦天祥的少年时光雪上加霜。在学校他被笼罩在天利出事造成的阴影下,到家里又不能不承受父母误解的目光。他瘦弱的小身躯有些佝偻,眼神躲躲闪闪,沉默寡言得像一只蚂蚁。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开始是不敢说,一说话就结巴。后来干脆不说,能不说就不说。非说不可的话他往往说得不到位,听的人莫名其妙,他自己也对自己生气。人多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他会有被扒光的感觉,不由自主出汗,脸红,手足无措。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天空好低好低,像一张乌云织成的大网罩在头上。转眼又升入了高中,天祥却感觉自己的日子又慢又长,长得像脚下走了多年的小路,枯燥乏味地向前延伸着,不知何处是个头,特别难熬。
应该是高二那年吧,家里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有一天他听见父母在吵架,他警惕地支起耳朵,他们又沉默了。后来这种情况又发生多次,天吉和天和也察觉到了,他们兄弟互相交流着目光里的疑虑和担心,却都没说出口。但家里的气氛明显不对了,是父母的关系出了问题。终于有天晚上他们爆发了,父亲声震如雷,母亲也声嘶力竭,直接起因是父亲混用脸盆和脚盆,母亲不满地多说了两句。父亲居然一掌把母亲打倒在地,然后跑出去一夜未归。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弟兄三人弄清了真相,母亲怀疑父亲有了相好的女人。
天祥很震惊。他们是有名的模范夫妻,从小青梅竹马,父亲还在上大学时就按双方家长的意思结了婚。为了母亲和几个孩子父亲才从大城市回到家乡,而母亲这些年简直就是父亲的应声虫,无论什么事都坚定地无原则地站在父亲一边。他们几乎就是一个人。他们也生气,也闹矛盾,一般都是母亲让一步然后相安无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从未有过。一身正气一贯正确的父亲有了别的女人?天祥无论如何想象不出。
母亲几近崩溃,不吃不喝,要死要活,兄弟三人束手无策,只能轮流守着她,感觉家里的天要塌了。父亲三天后回来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不过出去开了几天会。他对母亲视而不见,完全不闻不问,对孩子依旧厉声武气居高临下,然后胃口很好地吃了天吉做的饭菜就上班去了。晚上母亲睡在天吉床上,天吉与天和挤在一起。夜里天吉天和甚至辗转反侧的母亲都睡着了,天祥还醒着。听母亲睡梦里还在哭泣,他的心一下子疼起来。母亲是这个家里真正的无名英雄,无论是父亲从东北回来之前还是之后,她都在默默承受着繁重的家务,以及经济上心理上种种无形的压力。感受着母亲的痛苦,天祥觉得自己也快要崩溃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家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天祥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找父亲谈谈。夜里他开始打腹稿,把这几天的想法都纳入了腹稿。他要推心置腹告诉父亲,在自己心里他是个多么优秀的父亲,这个家对孩子们多么重要,希望他不要对母亲这样无情,不要继续伤害这个家,希望他回心转意,恢复以前的平静生活。后来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父亲谈得很好,父亲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向他保证再不伤害他们母子。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想起那个梦,心里还荡漾着浓浓的温馨和甜蜜。依仗着这个梦的鼓励,他感觉自己勇气倍增。起床后,他一直严密注视着父亲洗漱,吃饭,上卫生间,喝茶,穿外套等一系列动作,那些动作似乎也有了些许的不同,怎么说呢,就是比平时看上去亲切多了。终于在父亲开门出去时他叫了声“爸”,声音不大,但父亲听见了。父亲回头看他,平淡的表情瞬间添了一层疑惑,眉头也皱起来,看上去特别严肃。天祥一下慌了,后悔喊了他,但已经没有退路。他涨红了脸,鼓起勇气嗫嚅着说,你你……你不能这样对待妈妈。父亲愣了愣,马上厉声呵斥道,放屁,要你他妈的管我!说完粗暴地把天祥往旁边猛一扒拉,一步跨了出去,反手把门带了个山响。天祥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天才回过神来。天吉和天和闻声跑过来,像是猜出了原因,都没再开口问什么。天祥揉着摔疼的屁股,使劲儿压抑着心里的憋屈,泪水还是冲出了眼眶。
从此天祥再不敢动与父亲谈谈的念头。他后来听说父亲那个相好调走了,去了另外一个省份。父亲和母亲在断断续续闹了三四个月后,一切又趋于平静。一天天远去的岁月渐渐模糊了人的记忆,父亲是不是真的有过一个相好,如今都成了不能确定的悬案,但父亲给他的教训却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心里,从此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彻底失衡,再也拢不到一条水平线上。无论他们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都无法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协商解决,只能由着冲突和误解加大他们的分歧。这种情况几乎成了天祥最大的烦恼,如影随形地跟了他一年又一年。
天祥重重地叹口气,身上同时打了一个寒战。夜深了,空气越来越凉。他使劲裹紧了身上的棉袄,不明白怎么会想起高中时父亲和母亲那段往事。高中毕业那年他考上了邻省一所师专,不是他填在表格上的志愿,父亲也不满意,叫他复习一年再考,他犹豫再三还是坚持上了师专。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他想离开家,赶快离开家,去哪里都行,上什么学校都行。班里有这样想法的同学不在少数,也许是青春期叛逆的缘故吧。他最终上了师专,但他心里明白,父亲的让步不是出自对他的尊重,而是对他的失望。你也就这样了,你也就这样了,父亲沉着脸反复说。他觉得这句话不过是“百事不成”的委婉说法,父亲还算给他留了面子,毕竟,他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了。
刚入学时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学生,怯于在人前表达自己,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被人笑话或落人埋怨,显得特别羞涩内向。但他喜欢这个全新的环境,喜欢对他毫无偏见的同学,所以,他渴望改变自己。他积极参加力所能及的活动,就像一株久居室内的绿色植物,在阳光下一点点伸展起自己的腰身。渐渐地同学发现窦天祥并不孤僻,相反他很随和,每天都笑呵呵的,脾气特别好。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内心深处他依然是自卑的,他的自卑已经深入骨髓,时不时就会跑出来,陷他于孤独忧郁的境地。他竭力想摆脱那样的心境,所以他特别用心地学习,尤其对古典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时间他就研读、背诵、抄录。他喜欢那些简洁凝练流传千古的句子,它们构筑的一个个纯美绝佳的世界,总能让他流连忘返沉醉其中,忘了所有的烦恼。那段时间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夫子”,他也高兴地笑纳了。同时他还有了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当然都是男同学。他没有恋爱意义上的女朋友,甚至暗恋单恋都没有过。他觉得自己对女孩子天生有种敬畏,不敢太接近,连远远的注视都怕惊扰了她们。尽管如此,在师专的两年对他还算是愉快的经历。
但愉快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很快面临毕业。那时院校毕业生已经不包分配,父亲让他回茂为,理由是他可以帮他找到合适的单位,而以他普通的师专学历和他的个人能力,去别的地方他也找不到好工作。父亲说他已经开始“做工作”。但天祥自有主张,他不想回去,也知道找工作不容易,干脆报名支边,还学别的同学用红墨水写了份“血书”以表决心。父亲听说后大发雷霆,骂他翅膀硬了就想飞,不知好歹。父亲接连给学校写信阻止,正巧那时母亲又病了一场,他不能马上狠心走掉,支边的事也就黄了。而父亲的“工作”还没做好,每天待在家里他都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后来茂为县最偏远的樊集小学急需要教师,多次与他和几个师专同学联系,他顺水推舟答应了,跟家里说先去干一段时间试试。父母很不高兴,但还是没能拦住他。
天祥又把手里的香烟笨拙地塞进嘴里,试着再吸一口,仍然被呛得咳起来。他不会抽烟,是过年时天和塞给他的,说是男人哪能没烟味。天和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广州一所大学,毕业后进了海南一家中型国企,现在已经是销售部副经理了。因为工作忙,路又远,他一年也不能回来一趟。天和是几兄弟里最聪明活泛的,小时候最会迎合父亲,也最得父亲宠爱,挨打自然也是最少的,但长大后他还是动作麻利地摆脱了父亲。大学毕业他没有按父母的意思回到本省某一个大中城市,相反跑到了天涯海角。三兄弟聚谈的时候天祥说起这个事,天和笑了,半真半假说谁不喜欢自由啊。不过天祥羡慕天和有远走高飞的本领,也认同天吉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天吉夫妻俩都是普通的酒厂工人,两口子一样的老实本分,倒也夫唱妇随,和和美美。
时间已是后半夜,周围一片静寂。空气实在太凉了,再待下去肯定要感冒了。窦天祥扔掉烟蒂拎起行李,围着学校几排平房快步走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艰难地说服自己。最后他放慢脚步,悄悄走到教师宿舍最东边一家,那是谢金华的住处,他抬起空出的右手,在扑通扑通的心跳中,轻轻叩响了房门。
六
前方出了事故,据说是一辆大货和一辆面包追尾,大货满满一车厢的货物倾倒在路面上,也不知伤了人没有,几百米道路被各种机动车堵塞得寸步难行。汽车只好掉头绕道,到达小峪山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
小峪山的冬景有点萧条,草木凋零,暗灰色的基调看上去很是苍凉。窦天祥和小鱼儿结婚后来过一次,是春末夏初一个寻常的日子,天上飘着零星小雨,空气清新凉爽,山间满目苍翠。他俩进山后就找了个僻静小道,拎着零食牵着手一逛大半天。他们聊得并不多,多数时间只是静静的漫步,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沉静和幽美,还有流动在他们心里的甜蜜幸福。他们约定以后还要重访小峪山,不料再没能践约重游。现在想起来真的恍如隔世。山上到处人潮涌动,那条僻静小道已经找不到踪影。
天祥带强子找一街边小饭店吃了饭。因为疲惫和饥饿,原本就情绪低落的爷儿俩几乎没有交流。强子吃得很香,天祥吃几口就放下了。这些天都是这种状态,眼馋肚子饱,筷子一拿就没了食欲。饭后天祥找出在街上买的小峪山风景宣传册,征求强子的意见,强子正用牙签专注地剔牙,冷淡地摇摇头说随你便。天祥暗自苦笑了一下,是啊,他来这里不是看风景的,强子也不是。他想抽支烟,知道强子讨厌烟味,手伸到裤袋半截又抽回来。他去门口买了两听强子爱喝的红牛饮料,强子两眼放光地打开一罐慢慢喝起来。空气里似乎多了些柔软与温情,天祥趁机开了口。
强子,他说,脸上习惯地堆起谦和的巴巴结结的笑。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小时候特别乖,走哪都讨人喜欢,我可喜欢带你出去玩了。现在你长大了,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也是不得已。其实,你妈其实也不是个坏人,她过得也不容易……
强子慢慢喝着饮料,慢慢把身体往旁边转,姿势越来越别扭,干脆左腿一抬跨坐在凳子上,给了父亲一个后背。所以天祥的话也随着强子的肢体动作,说得磕磕巴巴不顺畅。因为吃饭时脱掉了羽绒袄,只穿件深色半旧羊毛衫的强子后背瘦小,头发蓬乱,看上去又孤独又羸弱。天祥的心疼了一下,顿了顿,还是决定说下去。
可是,强子,咱凭良心说,你余阿姨她又有什么过错?强子你好好想想,我们这个家庭原本多好啊……
啪地一声,强子把手里的饮料罐重重往桌上一磕,饮料溅到了桌面上。他又腾地站起来,转身指着天祥的鼻子恨恨地说,你说吧,你说吧,你说一百遍也没用,我那三个条件绝对不会变!他的手一扬碰翻了打开的红牛饮料,饮料摔下来流了一地。一屋的食客都吃惊地看着他们,天祥一脸的无地自容。他赶紧朝周围的眼睛们抱歉地笑笑,找来拖把拖干地上的饮料,又去找抹布擦桌子,忙得鼻尖上冒出汗来。
强子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抬头欣赏墙上的风景画。天祥愣了一会儿,失神落魄地掏出手机,开机,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字斟句酌写下一条短信:我实在没办法与强子谈下去,还是我们两个大人谈谈吧,这么僵下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如果你不回信我将视为你不同意,那么我会自行解决,到时你可能会后悔的。希望你尽快回复,时间不多了。他在收信人栏里调出谢金华的号码,以孤注一掷的决绝发了出去。
给谢金华发短信在天祥的预想里是万不得已之策,不被强子逼上悬崖绝壁他不会去试那根独木桥。这段时间谢金华一定与强子达成了约定,让强子来按计划冲关,作为指挥的她躲到掩体里观战。她太了解天祥了,自信一切不会出她所料。所以这段时间她不接天祥的电话,不回天祥的短信,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沉默得让人抓狂。强子早已被她训练得言听计从,娘儿俩心照不宣,就等着大获全胜那一天了。天祥把短信发出去那一瞬心里非常清楚,他和她之间那根独木桥已是细若游丝,能起多大作用只有听天由命了。
七
就像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有了安排,窦天祥有时会想,如果当初不去樊集小学,他就遇不到谢金华。在去樊集小学之前,他就知道那里偏远、落后,去了才知道比起茂为县城,那里简直还停留在史前社会。几排平房孤独地伏卧在广袤的田野里,全校只有两个公办教师,一个是校长,还有一个姓欧阳的教师,也是刚刚通过考试由民师转正。教师的生活质量也很成问题,工资拖欠是家常便饭,居然还用着压水井和煤球炉,电视屏幕雪花点点,只能收到有限几个频道。天祥并没感到特别失望,更没打退堂鼓。把自己简单的行李搬进简陋的宿舍那一刻,他的心也有了安顿下来的平静。每天早上他沿着学校旁边的公路跑步,呼吸着乡野特有的清新空气,倒有种天高地广自由自在的惬意。有一回在家里他说起在樊集小学的好处,说到晨跑的感受,父亲对母亲说,你听听你听听,这不是缺心眼吗?
作为学校第三名公办教师,窦天祥很受重视,给他分了个四年级班主任的教职,跟班走一年后就带毕业班了。天祥喜欢朴实纯真的孩子们,把全副身心都用在了教学上,很快就如鱼得水。他带的班级三年后全部顺利升学,还有几个考上了县重点中学,是樊集小学历年最好成绩。天祥自创的寓教于乐学习法被推广到全县,其实就是启发孩子们用想象记忆法背诵古诗词,以此激发他们学习的兴趣,培养他们对美和善的感受力。在校长支持下他还办了一个古诗词兴趣班,周末上课时总有附近小学的师生慕名前来听课。
大家都说天祥变了,天祥也感觉自己与以前有了很大不同。他变得爱说爱笑,人也胖了壮了。樊集小学给了他几年最轻松愉快的时光,让他至今怀念。这其间父亲给他在县里联系了工作,有国营企业,也有事业单位,他都找各种理由拒绝了。比如他刚被评为全县爱岗敬业模范教师,又因为多年资助两名特困学生被县教育系统表彰,马上调走显然不合适。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留恋站在讲台上被认可被需要的感觉,他需要孩子们信任崇拜的目光。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让心灵自由驰骋的属于自己的王国和天地。他吭吭哧哧词不达意地讲述着自己的理由,父亲还没听完就不屑地抢白道,你还想在樊集小学成就一番伟大事业啊,别做梦了。他没细想父亲的话是贬低他的职业还是怀疑他的能力,他只是懊恼和不解,为什么给学生讲课他能侃侃而谈,妙语连珠,与父亲沟通却总是结结巴巴,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无法畅所欲言。
天祥心里却也认同父亲对自己的评价,他觉得自己确实干不了大事业,就这么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过日子挺好。有一年学校要提拔一名教务主任,天祥与那位欧阳老师都是合适人选,欧阳比他早一年来学校,他比欧阳贡献更大,但学校最后定了欧阳。同事们帮他分析说原因很简单,欧阳比他态度积极,该找人找人,该沟通沟通。他们说你整天光忙教学,跟领导接触太少,领导还以为你看不上这个小学校呢。连校长见了他也讪讪的,安慰他说以后还有机会。他却并不觉得遗憾,真叫他像欧阳那样跟屁虫似的,天天跟领导套近乎,上蹿下跳,到处托人,他肯定做不来。他还是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一板一眼教他的书,享受那种单纯自然的快乐。
某天他班里学生开班会,主题是关于“六一”活动的安排,一个孩子突然问他,窦老师听说你要调县里去了?确实父母在运作这事,他犹豫着不知怎样回答,孩子们以为他肯定要走了,居然都红了眼圈,他资助的两个学生开始吧嗒吧嗒掉泪。他特别感动,也特别欣慰。他一直认为孩子们给予他的更多,何况回茂为工作生活总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和抗拒。那一刻他暗暗下了决心,干脆不走了,就在这里安家吧。对,结了婚他就真正独立了,就能安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结了婚父亲就拿他没辙了。
可是樊集小学根本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适龄的女教师要么已婚,要么名花有主。就在这时,谢金华出现了,天祥准确及时掉进了她精心织就的情网里。即便她骨骼粗大的手,宽扁的身架,略显粗哑的嗓子,甚至增白化妆品覆盖下的糙黑的皮肤都没让他有半点失望,相反都奇异地揉进了她的母性里,让他更感亲切。他真的离不开谢金华了,各种蜚短流长都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毛毛细雨。只是父亲的激烈反对怎么办?他不能细想这个问题,一想就头疼不已。
谢金华听说了窦家反对他们交往的情况,没生气倒笑了,说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你天天愁眉苦脸的,不就是你爸不同意吗,他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了,咱又不跟他过一辈子。天祥苦笑,咱是不跟他过,可他是长辈,他那里要不能通融终究是个麻烦事啊。谢金华又笑了,说那也简单,咱给他来个生米做成熟饭,他还能怎么样?吃了你不成?说得天祥红了脸,不过,想想也有道理。谢金华快刀斩乱麻的本事让他有了主心骨,反正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了。
按照谢金华的主意,他们偷偷打了结婚证,连酒席也没办,两个人的东西归到一处就过起了小日子,那时候谢金华已经有了身孕。几个月后父亲听说了,他风风火火找上门来,自然拿大着肚子的谢金华没办法,就狠狠给了天祥几个耳光,说窦天祥你就自作自受吧,百事不成的东西!天祥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真想钻地缝里去,他没想到父亲会当着谢金华打他,毕竟他也是二十四五的大小伙子了。记得那年天和先斩后奏留在了海南工作,父亲气得砸坏了家里刚买的彩电,却没动天和一个指头,只是一通责骂。天和跟他解释不通,干脆借故有事找朋友打牌去了,最后父亲也只好不了了之。有时细细探究下来,天祥觉得父亲是习惯了天和仗着他的偏爱,温水煮青蛙式的各种小冒犯,就像习惯了自己和天吉对他的顺从和畏惧。不过这回父亲真的气坏了,饭也没吃就走了。他背着手歪着脑袋,撇着特有的八字步,大步小步走在学校简陋的坑坑洼洼的石子小路上,走得很不顺畅,人看上去矮小了许多。天祥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看到了父亲的虚弱和无奈。是的,父亲他,真的老了。天祥心里涌上一种复杂的东西,不可否认有隐隐的快意在,但更多的却是酸楚。他忍不住对谢金华说了句我送送他,抬腿想追上去。谢金华一把拉住他说,气头儿上,你还是别惹他了。天祥觉得有道理,就站住了。事后他提起那天的事,想起当时那么多看热闹的人,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丢人。谢金华说有什么丢人的,自己的老爹跟自己的孩子生气,谁家没有过,谁笑话谁?天祥就不再吭声。谢金华总能为他化解一个个难题,给他撑起一片小小的天地,让他在压力之下还能感受到一份难得的轻松。依赖谢金华的愉悦感是那样强大,渐渐冲淡了对父母的愧疚。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父母的阻止反让他们更快地走到了一起。不知道是怀孕反应还是因为对天祥父母不满,谢金华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生气,一生气就说难听话,一般三两句话就拐到天祥家里去了,怪他们对自己不公。天祥都是百般哄劝,说知道她委屈,看在自己和孩子份上还请她多多包容,保证以后好好疼爱他们母子,好好经营他们的小日子。
这年的暑假谢金华生了强子,天祥喜得合不拢嘴,在岳母和邻居女同事帮助指导下,很快学会侍候产妇照顾婴儿的全套本领,每天忙得晨昏颠倒,日月错位。天祥的母亲听说后偷偷跑来看了几回孙子,慢慢地天祥父亲也因为孙子转变了态度,默许老伴来樊集帮忙。因擅自恋爱结婚与父母结下的疙瘩能和平开解,让天祥很欣慰很知足,他准备孩子满月后一家三口上门给父亲道个歉,也是给他个台阶,以此换来一家人的和平共处。没想到孙子的力量是无穷的,还没满月父亲就提出接他们去城里住。但谢金华不同意,还是去了她在某小镇的娘家。转眼到了孩子百日,谢金华母亲因操劳过度犯了腰病,在天祥苦苦劝说下谢金华母子去了茂为,在那里过了两个月。谢金华产假到期,强子就放在了茂为由父母照看。
天祥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表面看来简单合理的过程,在谢金华和父母之间却莫名其妙地滋生了数不清的问题,全是鸡毛蒜皮,纠缠着说不清的前因后果,让他夹在中间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最后强子留在茂为,父亲说不是看在自家骨肉的份上,我们何苦找累,冲那个女人我们看都不看一眼!谢金华说他们自己的孙子要不带还是人吗,你跟他脱离父子关系,让他永远见不到强子!那几年他们因各种矛盾吵过,骂过,闹过,弄得左邻右舍尽人皆知。天祥在父亲与谢金华之间赔笑脸和稀泥,被拉来扯去,人都快散了架了,还是落一身的不是,老爹和老婆都对他一肚子埋怨。
后来樊集小学并入镇小学,增加了初中部,搬迁到镇上的新校舍,条件改善了许多。三岁的强子回到他们身边上学前班,与茂为的父母接触少了,天祥以为日子会好过点,不料还是大吵小吵不断。谢金华是个火爆脾气,据说她的母亲就是有名的泼妇,恋爱的时候谢金华也说过母亲不讲理,还发誓以后不学母亲,可每每事到临头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她的火气常常瞬间就被点燃了,比鞭炮还快,而且一旦点燃就会持续爆炸,一连串炸下去,一炸到底,这个也像鞭炮,不把怒气发完她是停不下来的。她发火或发泄的时候是听不进话的,越解释她越起劲,原本简单的事最后搅成了一团乱麻。所以天祥常常选择回避。他一般是出门去学校周围转悠,经常转到下半夜才回。但问题是躲不过去的,第二天谢金华气没消反而更大,更加纠缠不休,往往持续多天,所以每回生气没有十天半月过不去。
最让天祥忍无可忍的是,谢金华一生气就把他骂得一无是处,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让他一次次想起小时候被父亲痛骂的情景。他们骂人的特点都是夸张、恶毒、穷追猛打,不骂到自己完全消气绝不罢休。谢金华粗哑的嗓子一吵架就变得锐利尖细,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听上去特别恐怖。邻居们开始会过来劝慰调解,但对谢金华不起作用,有时候还会因她的误解演变成令人尴尬的火上浇油,所以慢慢地大家都假装没听见,再也没人过问。就这样在无休止的吵骂中日子一点点消磨,也把天祥对谢金华的感情一点点磨没了。他对她又怕又厌,越来越沉默寡言。有时被谢金华的吵闹赶到外面,望着天上的麻雀他都羡慕不已,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只流浪狗。
离婚离婚,谁不离谁是王八蛋!谢金华粗哑的嗓门又在天祥耳边炸响。
那天不知因为什么吵起来,谢金华又把离婚二字挂在了嘴上。她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紧张、不安或沉默,不料天祥马上同意,说你想离那就离吧。从天祥嘴里迸出的七个字清晰有力,语调坚定,已经深思熟虑过似的。谢金华愣了一下,疑惑地偷眼看看天祥,天祥的脸平淡如常,根本看不出更多内容。谢金华被噎住了,从没居过下风的她脑袋里刷地窜上一股火,立刻反唇相讥,好,明天就上民政局,哪个狗日的不去!
三天后他们已经不是夫妻。协议的时候,天祥只要儿子,谢金华冷笑说你做美梦吧。最后按谢金华起草的协议,儿子归她,存款归她,房子也归她。天祥净身出户,居然没有异议,这个结果显然出乎谢金华意料之外。整个离婚过程给谢金华的感受像小孩子滑滑梯,一路下去她想停都停不下来。办过手续回到家,还处在亢奋中的谢金华把天祥的衣物迅速归置成包,扔给坐在沙发上发愣的天祥,命令他立马走人。
问题是他去哪儿?原来的单身宿舍已经改成了放杂物的仓库。好在第二天就是礼拜六,但他绝对不能回茂为县的父母那儿,他不敢也没脸去见父母。找同学朋友?与他们来往本来就不多,结婚后他与他们的关系几乎都断掉了。那天傍晚,有人看见窦天祥低头蹲在马路边,有汽车停在面前他也不上车,身边放着一只大包裹,久久不见动窝,直到天色黑透。
八
草草逛了两个景点,时间已到了傍晚时分。看得出强子根本没有游玩的兴致,自己更是强打精神,浑身没有四两劲儿。窦天祥决定离开小峪山。在去关河县的汽车上,他一直把手机攥在手里。给谢金华发了那条短信开始,他不再关机,生怕错过了她的短信回复或电话。她主动打电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只要她回了短信,哪怕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哪怕只有一个字,事情或许就有了转机。
没想到自己的命运又握在了谢金华手里。天祥很懊恼,但他心里也清楚,最终他并不是为了她谢金华,而是为自己,为小鱼儿。为了他和小鱼儿后半生的幸福生活,他必须赌一把。
想起小鱼儿他的身子就泡了温泉似的发软,他的心却隐隐作痛。他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看见小鱼儿的情景。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天色有点阴沉沉的,介绍人把他引到一个小茶楼的包间里,一进门就看见柔和的灯光里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打眼一看不算时尚,也不是多漂亮,但朴素娴静,让人从视觉到心里都感觉很舒服。卡座很小,天祥落坐女子对面时略感局促,但很快就坦然了。因为女子说话轻声细语亲切随和,没给他造成丝毫压力。他后悔自己对待这次相亲太随便,胡子拉碴就跑了来。
他已多次被朋友拉出来相亲,还没有过成功的记录,不是女方看不上他,就是他不满意女方。其实也不是不满意,主要是心灰意冷提不起精神。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与谢金华离婚后他已经没办法待在学校,也无心再专注于教学,他必须想办法调走。离婚那天被谢金华赶出来,他在马路上蹲到半夜,被闻讯赶来的同事拉回了家。学校又腾出那间仓库让他暂住,他还是下决心离开。后来他听说县委组织部新任部长是他师专的同班同学,就硬着头皮找了去,谈了自己的窘况,坦言随便到什么单位都行,只要离开樊集。没想到同学爽快答应了,说经常在县教育系统报刊上看见你的消息,“窦老夫子”果然是个人才啊。还说在师专上学时对你印象很深啊,老实厚道,脾气好,人缘也好,还喜欢钻研古诗词。天祥对同学的评价又吃惊又惭愧,心想自己哪有那么优秀啊,但除了摇头苦笑也不知说什么好。没想到同学办事雷厉风行,很快他被调入县文化局新组建的文艺创研室,成了一名事业单位的办事员。到新单位上班后父母才知道他已经离婚。那天说起这事父亲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说怎么样,我早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东西,你不听。说到天祥的新单位,父亲又满脸不屑瞪了他一眼,淡淡说“运气倒不错”。
就是说,他现在虽然离了婚,但在县城有不错的工作,人也还年轻,操心他婚事的亲朋好友就多了。他还没有马上走入婚姻的打算,但有时候他还得应付应付,不能叫大家热脸贴个冷屁股,显得不知好歹。但今天这个余书丽让他体会到了一见钟情的滋味。介绍人借故回避后,他们又聊了很长时间。小余是一家国营公司的会计,两年前离异,身边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儿。那天他们并没谈多少实质问题,话题很散漫,感觉也很轻松,像认识很久的朋友,完全没有相亲的压力和别扭。走出茶楼的时候外面依然是阴沉的天气,天祥却满心的阳光明媚。
余书丽离婚是因为前夫外遇,之后又动辄对她大打出手,实在过不下去了。与天祥也算同病相怜,两颗心越贴越近,处了半年多他们就结了婚。婚房是天祥在单位买的集资房,屋里的一切都由余书丽全权负责,有新有旧,却布置得整洁温馨。余书丽的性格极其温柔,是那种骨子里的柔弱,连大声说话都很少。经历过强势女人的天祥如获至宝,私下里昵称她小鱼儿。女儿咪咪也乖巧可人。媒人问起婚后的生活,天祥满脸藏不住的幸福,憨憨地笑了半天才红着脸说,除了满意还是满意。
婚后不久天祥去学校看强子,顺便约强子周末去家里吃饭。孩子的事他和余书丽早达成共识,一定把对方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疼爱。见面时余书丽拉着强子的手问长问短,还给了强子500元见面礼。咪咪也拿出自己喜欢的零食给强子哥哥。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强子爱吃的菜肴。强子渐渐不再拘谨,一顿饭吃得很温馨。临走余书丽抚摸着强子的头叫他常来,强子也愉快地说了声余阿姨再见,咪咪再见。
让天祥万万想不到的是,一周后强子再次登门,态度却180度大转弯,撅着小嘴谁也不理,怎么哄都不吭声。给人感觉他就是来找茬的。看天祥的脸色阴沉下来,余书丽赶紧给他使眼色,自己去饭店端了两个强子喜欢吃的大菜,还顺便给他买了个新书包。毕竟是孩子,走的时候强子已经转怒为喜,忘了前面的不快。事后天祥去学校找强子,婉转问起那天的事,强子脱口说“余阿姨破坏妈妈的幸福”。天祥吓了一跳,明白是谢金华在从中捣乱。
离婚不久谢金华就回过味来,开始后悔。因为强势惯了,又是自己主动离的,只好绷着。后来天祥调到县城的事业单位,她更后悔了。再后来又听说天祥开始处女朋友,她彻底慌了,赶紧放下身段找天祥谈。天祥不愿见面她就打电话,一次次在电话里哭诉,恳求,甚至威胁,要求与天祥复合。天祥已经伤透了心,坚决不答应。谢金华只好从长计议,打亲情牌,不再严禁强子与父亲接触,反鼓励强子去天祥住处,去爷爷奶奶家里。她万万没想到天祥这么快就结了婚,一下把她的希望之路给切断了,可想而知她会是什么心情。
他告诉强子余阿姨没有破坏妈妈的幸福,然后讲了其中的道理。强子开始有点似懂非懂,最后还是认可了父亲的话。爷俩分手的时候,强子已经恢复了平静轻松的状态。可等到下次来天祥这里又有了反复,强子对余书丽母女的态度又生硬起来,像是人家欠了他什么,还找茬打过咪咪。天祥看出又是谢金华的教唆,与余书丽商量干脆把强子要过来。他说孩子在慢慢长大,总会知道好歹的。谢金华考虑几天同意了,条件是每周必须允许强子回到她那里过一天。强子的抚养权变更给了父亲,搬来与父亲共同生活,同时转到附近的县三小上学。
与强子相处小鱼儿真的付出很大努力,她尽力照顾好强子的衣食住行,努力讨好强子,有时候强子甚至比小他几岁的咪咪更优越。强子犯了错误她也不敢放手管,说毕竟是继母,怕人家说闲话。强子慢慢习惯了这种优越,稍有不顺就闹情绪,耍性子,甚至无理取闹。余书丽为强子的事委屈,为难,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天祥心疼余书丽,又对强子没办法。气极的时候他打过强子一个耳光,强子立马躺在地上耍赖,还大叫着要天祥干脆打死他。后来天祥发现,症结还是谢金华。原本日子过得平平顺顺,在余书丽的努力下强子的态度明显好转,但只要强子去见了谢金华,回来必定闹事,显然被他的母亲洗了脑。一次天祥气恼中说了句谢金华不讲理的话,强子立刻不满地说妈妈都说你好呢,你干嘛说妈妈不好,都是余书丽挑拨的!天祥哭笑不得,说长大你就明白了。可是这样下去的话,强子长大也未必能明白啊。
谢金华后来给强子配了只手机,娘俩的联系就更多了。有一次天祥发现强子手机上有条短信:别忘了妈妈交给你的任务,妈妈盼望着胜利的那一天。又是谢金华!他问强子妈妈交给他什么任务,强子也不隐瞒,说就是赶走余书丽母女,最终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天祥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强行收了他的手机。但他收服不了儿子的心,磕磕绊绊过了这些年,儿子依然固执地站在谢金华一边,固执地认为妈妈太可怜,是余阿姨抢走了妈妈的幸福。天祥终于无奈地意识到,当初接纳儿子时的美好愿望已经彻底落空。更可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儿子与他们的对立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不可理喻,越来越像他的妈妈谢金华,蛮横霸道,油盐不进。
天祥一直对强子怀有愧疚,觉得没能给孩子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让他从小就在父母的吵闹中煎熬,所以生活在一起后他特别想补偿他,与小鱼儿一起处处迁就他。他与小鱼儿推心置腹交流过,说不愿让孩子品尝自己童年的痛苦,强子出生时他就发过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打骂孩子。小鱼儿说天祥你放心,你要打孩子我都不愿意。与小鱼儿共同生活这几年,天祥是越来越称心,她就像一泓春水,温暖,娴静,波澜不惊。她的善良,细致,把天祥的日子调理得温馨平静,也让天祥活得身心舒展愉悦。即便是强子后来的加入,事实也已经充分证明了,她做得很好。如果说有什么不足,就是过于柔弱,过于逆来顺受。对强子如此,对其他人也一样,从不愿意与人脸红脖子粗争个是非长短,宁愿自己吃亏。他有时候倒希望余书丽能强硬一些,给他一些坚定和力量,为他分担化解一些烦忧。这么一想他又立刻鄙视自己,觉得自己太自私太过分,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这样苛求一个弱女子呢。
可是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觉得自己和强子之间那个疙瘩是结在心尖上的,怎么解都会让自己的心疼痛,他实在下不去手,只能寄希望于强子本人,强子不配合他只能束手无策。更让他苦恼的是,他和余书丽的迁就退让并没能换来生活的平静,躲在背后的谢金华反倒利用他们的软弱,生生把强子训练成了狼崽子,一心想吃掉他和小鱼儿的幸福。强子已经彻底搅乱了他的生活,把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推到了绝路上。每当天祥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对强子的愧疚就会一点点淡化。同时淡化的,还有他们父子间天然的骨血凝成的情分。这让他想起来就感觉害怕,他拼命想阻止这样的状况继续发展,却总是事与愿违。他还记得小鱼儿被逼走之前,他与强子一段令人绝望的对话。
你妈把你当枪使了,强子。我就是我妈的枪,谁惹她我打谁。
我怎么惹她了?我们早离婚了。你干嘛要跟她离婚,现在你什么都有,我妈有什么?她好可怜。
离婚是每一个人的权利,她可以去寻找她自己的幸福。你就是她的幸福,我妈说的,你就是她的幸福。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跟你说一百遍了,强子。我不管,你不给她幸福,你也别想幸福。
九
汽车很快到了关河县。在关河大桥一站他们下了车。一路昏昏欲睡的强子下车四处望了望,困惑地问,这是哪儿?天祥说是关河县。强子失控地叫起来,为什么不回家!干嘛来这儿!天祥说一会儿你就能回家了,你打个出租车就行了。那你呢?天祥没吭声。强子突然把一直提在手里的红牛饮料狠狠往水泥路上一摔。天祥默默走到马路中间捡回摔扁了的饮料罐,差点被一辆货车撞上。强子毫不理会,转身沿着公路往前走去。望着铁板一块的强子,万念俱灰的感觉再一次充满了天祥的心。
远远望去,关河大桥隐隐浮现在黄昏的雾霭里。强子和他正一步步接近那里。天祥的心陡然缩紧,头部一阵眩晕,两条腿也有些发软,身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好冷啊。他意识到自己在发烧,难怪一路感觉不适。这两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感冒,白头发也一根根冒出来,很是掺眼地参杂在黑发里,引来朋友们诧异的目光和询问。他还不到四十啊。前天他给余书丽打了一个电话,问了她和咪咪的情况,也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和无奈,向她保证不会再叫她受委屈,他会妥善处理好强子的事再去接她们母子。余书丽在电话里哭了,说天祥你也要保重啊,头发又白了不少吧。
手机突然响起来,清脆的手机铃声在静夜里特别刺耳。天祥精神一震,赶紧拿出手机查看,并不是谢金华,是单位里的同事老张。他失望极了,但还是按了接听键。老张这次也参加了天祥主持的活动,听说市里给了一笔奖金,因为不是主创,怕奖金没有他的份。天祥耐着性子听老张啰里啰嗦说完,安慰他说你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但具体数目要等我休满年休假上班后,请示过领导再定。老张高兴地说,就知道有我的,窦主任真是个厚道人,谢谢你了。天祥也笑呵呵回了句不客气。
老张满意地挂了机,天祥还盯着重新归于静默的手机屏幕发呆。他在进入文化局第三个年头被提拔为创研室副主任,跟领导和同事都相处不错。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很虚伪,很瞧不起自己。窦天祥你何德何能啊,他想,连家庭问题都处理不好,有什么颜面受大家尊重?他叹口气,再次查看手机信息,仍然没有谢金华的只言片语。他不甘心地直接拨了谢金华的号码,通了,说明她还开着手机,他的心咚咚跳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手机的一声声鸣叫,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哀求声。他的表情陡然僵住,谢金华居然挂断了电话!天祥的心彻底掉进了冰窟,他绝望地关了手机。
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他的身子有些发飘,人被掏空了似的。脑袋又是一阵眩晕,意识也有点模糊。他脚步沉重地往前挪动,昏昏沉沉中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百事不成的东西!分明是父亲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定了定神才明白是自己的错觉。父亲是退休第二年去世的,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天祥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驾鹤西去,突然的打击让天祥脑袋发懵,他随着众人晕晕乎乎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在从墓地返回的路上才猛然清醒,他已经永远失去了父亲,他崇拜过也怨恨过的父亲。得到父亲的理解和认可,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之一,他却始终没能做到,他们父子甚至没有过一次心平气和的真正交流。从此再也没有了交流的机会。一时百感交集,痛彻心扉,他又一个人偷偷回到父亲墓前,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他的泪水里有痛,有怨,有委屈,有遗憾,也有愧疚。各种情感此消彼长,各不相让,让他痛苦纠结了好久。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自责,父亲一点也没看错,他确实是个百事不成的人,他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活在世上都是多余的。他仿佛看到父亲横眉竖目,满眼轻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在心里骂自己,窦天祥,你难道不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肖之子吗!
天祥终于走到大桥桥面上。关河县是周围几个地市的交界点,关河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河流,关河大桥这一段也以水深流急著称。这个大桥已经修建十多年,原来的水泥护栏已是伤痕累累,有多个大大小小的缺口,旧的补上了又出现了新的缺口。强子大概也走累了,正站在其中一个缺口处往河里扔石子。冬天天短,天色已经黑透,桥上基本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大小车辆,车灯倏忽闪过,给寒夜带来瞬间人间的暖意。天祥想起自己留在电脑桌面上的遗书,遗书用书信的形式分别写给了母亲,哥哥,弟弟,强子,余书丽,咪咪,单位的领导以及两位师专同学。他逐一忆起书信的内容,每一封都写尽了他的歉意,他的无奈,他对他们无限的爱和感激,他满腔的依依不舍。他痛责自己的无能,他说自己活得太累,想休息休息了,恳求亲朋的谅解和理解。信写得很细,很全面,包括给母亲留下的银行存款的密码,单位里奖金的分配建议方案等。想到母亲和小鱼儿,他的泪水在黑暗中流了一脸,擦也擦不完。
喂,你到底还走不走了?强子突然对他大喝一声。天祥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走到强子身边。强子,咱爷俩再谈谈吧。天祥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挣扎出来,虚弱而空洞,听上去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强子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谈的。说着他停下拿石子打水漂的游戏,坐在一块石头上不再说话。
你不是问带你来干嘛吗,我告诉你,来彻底解决咱家的问题。天祥的声音有气无力,在静夜里还是显得很清晰。我知道。强子冷冷回答,然后故伎重演,把身子拧到一边,给了天祥一个后脑勺,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少来那一套,我不会上你当的。天祥对着他的后脑勺平静地说,那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愿意放弃那三个条件吗?
放弃怎样,不放弃又怎样?强子的语气显得有些轻佻,像是要故意激怒他的父亲。天祥说,放弃,咱马上回家,不放弃,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他的声音仿佛染上了夜色的凝重,有了些沉甸甸的分量。
被逼就范的感觉让强子陡生反感。不放弃。他迅速回答。声音石头似的又冷又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些年他看惯了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他坚信这一次仍然不会例外。他甚至对父亲今天的花招感到可笑。天祥仰头对着夜空深深叹了口气,脑袋又是一阵眩晕,他伸手抓住水泥护栏撑住自己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发烧的缘故,他的身体瑟瑟发抖,意识也有些模糊。他哆嗦着再一次掏出手机,递给强子,你,不征求一下你妈的意见吗?强子接过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扔到了地上,好像在说,这就是我妈的意见。微弱的光线里,强子决绝的姿态酷似他的母亲谢金华。
晚上七点五十分,一辆出租车停在关河大桥上,司机下车查看油箱。他看到了百米开外惊人的一幕,桥边站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大人突然一把拉过孩子推到了桥下,自己随后也跳了下去。司机吓得瘫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掏手机报警。
半小时后,警方在出事地点搜索检查,在杂草里找到一只手机,打开手机,看见一个叫“谢金华”的联系人发来最后的短信:你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我跟你谈谈!来信时间:当晚七点五十分。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