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余华

2015-05-30 10:48王竞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阿福意大利人护照

王竞

余华在有着“德国常春藤”之称的汉堡法学院演讲,题目叫“第十一个词”。

2014年11月9日。德国火车司机的罢工不得不提前结束,否则民愤太大,因为这天有两百万人要聚首柏林,庆祝柏林墙倒25周年。就在这天,余华从米兰坐飞机,下午三点降落在汉堡机场。我一接到他,发现他几乎被意大利人用废了。

几个月前,受汉堡市政府委托,我跟余华的意大利组织方商定了一个“德、意分享余华联合行动计划”。意大利定在11月8日给余华颁发一个文学大奖,恰好在此期间,汉堡举行为期三周、欧洲最大的中国主题节“中国时代”。我们一拍即合,先邀余华来汉堡在“中国时代”登场,然后赴意大利领奖。余华那边先是答应了,后来又否定了。出尔反尔,缘于他遇到了护照的烦恼。本来,他的如意算盘是,把今年欧洲频频相邀的各种“之旅”连成一串:10月中下旬,去法国巴黎参加《第七日》的法文版首发;逗留几日后,接着参加官方作家代表团在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书展的中国主宾国活动;等那边一收场,他就一脚迈进汉堡的“中国时代”;高潮止于意大利的文学颁奖典礼。欧洲这四个国家之间,坐飞机都不过一两个小时,犹如在北京和上海之间走动。结果,中国政府大力反腐的一纸公文,打碎了这套完美行程。新的规定要求,公务出国必须用公务护照出,公务护照回,而且有严格的天数限制,一刀切不考虑任何例外,包括对余华这样的世界知名作家。若遵循国家的规定,余华的日程就变成了一场“受难记”:从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这二十来天里,首先,用私人护照从北京去巴黎,再飞回北京,睡两个晚上;随后,用公务护照从北京飞塞尔维亚,再飞回北京,睡两个晚上;最后,用私人护照从北京再飞意大利曼托瓦和德国汉堡。

皱纹不多,身体结实,但余华毕竟54岁了,表示折腾不起。峰回路转发生在他的一念之间。有一天余华告诉我们,他决定不去塞尔维亚了。这样,他只需持私人护照完成巴黎、曼托瓦和汉堡的旅行,自由得像鸟一样。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因“捡回”余华而大喜。为了让他在巴黎之行后能回国多休息一段时间,汉堡市政府同意跟意大利对调,让余华先去意大利,后来汉堡。十月底的一天晚上,余华在汉堡的活动基本安排就绪了。我准备睡觉,却手一痒,点开了微信。余华的一行信息,吓得我后脊梁一阵发冷:“我在塞尔维亚。”经过前面的一番周折,塞尔维亚已经成了我的一块红布。有它没我,有我没它。无论我用微信给余华发去多少条问题,他都不再理我。打电话也不接。我一个人坐在家中的黑暗里,想到买好的机票、好不容易订上的汉堡法学院尊华的摩可大厅、汉堡市政府的诚邀、德国最高文化媒体《时代周报》为余华举办的文学之夜。这一切都变成了泡泡儿,就像美人鱼在安徒生的大海里的结局。

绝望中,我想到了意大利人。余华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他不跟我们玩了,却提前通知了意大利人呢?我赶快给意大利发去一封电子邮件,问他们是否得知余华的行程有变。深更半夜是不用等人回我邮件的。关上电脑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会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不敢看微信,就先打开了电脑。两封意大利人的邮件躺在邮箱里。第一封说,他们没有得到余华的任何变更信息,为了安排给余华颁奖,他们已经投入了上万欧元,虽然经济不景气。第二封邮件说,她被我的问题吓得一晚上没睡,我若得到任何新消息,请务必第一时间告知她。这是一位七十多岁的意大利老太太,办过二十多年国际文学活动,第一次被吓成这样。

我打开微信,余华又有消息了,说,我们说好的一切不变,只是,他虽然几乎站在了汉堡门口,还得他妈的飞回北京再飞来欧洲。我的心一软,向他保证一定不让他在汉堡累着,又嘱咐意大利人善待已经很疲惫的余华,切切。

没想到,意大利人对余华的“善待”,就是让他马不停蹄地说,包括在曼托瓦最好的饭店吃饭时。除了睡觉,没有没活动、没提问、没发言的时候!余华边说,边一身烟味地坐进出租车。我们一路向市中心驶去。正在这时,意大利人的邮件也追到了,我翻译给余华听:“余华是一位非常睿智而富于耐心的人。在三天时间里,除了隆重的颁奖活动,他一共参观了五所中小学,接见了750名中小学生,并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还与当地妇女阅读联盟进行了文学探讨,并且走访了一所精神病医院兼监狱。”

余华歪在车里,听得哭笑不得。跟中小学生的亲密接触,是因为《许三观卖血记》被收入意大利教材,放在“国际文学”部分。余华看到了学生们的课本,目录上他的名字挨着马尔克斯。每个学生都被允许向余华提一个问题,为了保持体力,机敏的余华给每个孩子的回答都用一句话完成。有一个小女孩没提问,而是对余华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活着的作家。”是啊,余华点点头,马尔克斯已经过世了。

余华认为,这趟意大利下来,最有水平的问题不是记者问的,而是精神病人提的,可他累得想不起来那是些什么问题了。这里的病人很特殊,他们曾经是罪犯,被捉归案后查出精神有问题,就被关进这所既是医院又是监狱的地方。在他们的阅读书单上,也有余华的作品。和他们交流,余华的感觉是和高智商人群在对话。离开时遇到点麻烦。余华的意大利译者开车,余华坐在副驾上,五分钟过去了,医院的大门却迟迟不得开启。意大利译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余华安慰他:“如果不让走,这里至少给咱们留了房间吧!”

我得承认,汉堡给余华安排的活动没有这么惊心动魄。但我们拿出了德国人的厚道和低调。余华下榻的维丁娜酒店,坐落在汉堡市中心最好的地段,同时大隐于市,藏在一条古色古香的小街上。古里慈街一头通向汉堡的明珠——阿斯特湖,另一头扎进繁华的市中心,那里布满法式、意式、希腊风格的小吃店、咖啡屋、酒吧和面包房。无论往哪头走,不超过三分钟就都走到了头。维丁娜酒店在汉堡极负盛名,因为它是作家、艺术家和建筑家酒店,文化名人如云,只是这些人来来去去,不同时出现而已。走到它跟前,如果不抬头看招牌,一点儿都看不出它是一家酒店,而以为就是一户门面优良的人家而已。

我每天去接余华,就站在台阶上,敲敲他的窗户。余华住在黄房子的第一层。黄房子是作家住的,蓝房子是艺术家,而绿房子是给建筑家住的。外加一座吃早餐、喝咖啡、等人用的红房子。无论在哪栋楼里,余华都很善于推开通往后院的门,那里是他吸烟的合法场所。后院里放着维丁娜为客人们准备的自行车,余华很喜欢车锁,居然是一摞书的小雕塑。有一天,我们穿过蓝房子,进到了绿房子,就是建筑家们住的地方。那是一个Loft。德国一位擅长为文学家、艺术家写真的著名摄影师约了余华,在这个房间里为他拍照。摄影师的德文姓为“幸福”,跟余华《活着》的福贵沾亲。趁德国阿福换镜头的工夫,余华爬上了楼梯,去Loft顶层转了转,并认定作家的房间要比建筑家的好,因为建筑家住得虽然另类,可晚上起来解个手还得下楼。

我最喜欢的余华的照片,是《纽约时报》上登的。他手指间夹着烟,穿着黑呢子西装,背景是一排庄严的欧洲古典建筑。他用专注而淡定的眼神直视拍他的人,明白这不过是个定格的瞬间。此时,他也穿着这件黑呢西装,也许是皮肤韧性超强,过度的劳累并没有泛上脸颊。阿福透过镜头捕捉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否则,怎么会一动不动要拍那么多张呢?余华的后脑勺冲着我,可我肯定,他看阿福的眼神更毒。余华说自己以前有惊人的记忆力,现在不行了。但我觉得,他还保留了惊人的观察力。阿福的拍摄从数码过渡到胶片,每卷胶片的张数都被他发现了。阿福突然问道,美国那张照片上的旅行箱,是余华自己的还是摄影师的道具?余华只思索了两秒钟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绝不是一个书斋中的作家,可能跟当作家前拔过一万多颗牙有关,他是在现实中极富操作能力的人,经纪人对他是多余的。在国际文学业界行走,跟各国出版商、编辑、译者、文学评论家、记者、文学节组织者、政府官员、摄影师、汉学家等人打交道,余华一句英语不会,但对每个人的名字都能发音纯正,关系理得一清二楚。

阿福拍了几卷后又问我:余华作品的批评精神很锐利,他在自己的国家不会遇到问题吗?阿福有些为余华担心,可他从所有的媒体报道上都找不到答案。我把阿福的担心转告给余华。余华没有给出更多的表情作答。他还滞留在意大利的疲劳里。我于是给阿福讲了一个故事:2009年德国时任外长韦斯特韦勒访华,我遵当时德国驻华大使之嘱,在大使官邸为外长和寥寥几位中国作家和艺术家安排了一场私人午宴。外长问余华,跟今天的阿福一样:“余华先生,我听说你的作品带有强烈的批判性。那么,你为什么在你的国家还非常受到认可呢?”余华说:“很简单,因为我们的政治家跟全世界的政治家一样,都不读小说。”

(选自《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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