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润
父亲同父异母的四弟因脑溢血突然离世,我大约不长时间前回了一次乡下,不想那次竟是永别。上次回家,我在五叔儿子的婚礼上,在他家宽敞、透亮的大院子里,曾为他们老哥几个拍下一张合影,而今,影像清晰,而人已物外了。
四叔是个普通的乡下人,但他的经历和故事却不乏传奇色彩,尤其是他大起大落的两次婚娴。四叔年轻时刚烈、英俊,娶了四婶这个外地女人,不仅漂亮,还很贤惠。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四叔却总是与她不冷不热。婚后不久的四婶回家省亲,不料身染重疾,溘然逝于他乡。可以想象四婶当时的悲惨境遇,她的哥嫂多次写信让四叔寻她回家,入土为安,但冷漠的四叔一直迟迟不肯前去领人。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由于那个年月经济紧张,四叔暗自算了一笔新账,与其山高水长、路费盘缠,还不如置之不理,另娶他人。不管事情多么荒唐,不管道义多么背信,四叔的婚姻就这样在传奇与冷漠中开始,在惊讶和诅咒中结束。也许,没有爱情的婚娴,只是一张纸的厚度,也许,没有两情相悦的婚娴,只是茫茫世事中的一叶浮萍。但是,我的四叔,我总觉得,他辜负了一种责任和担当,辜负了一个女子遥远的相随,辜负了上天安排好了的一段婚姻。总之,我的四叔,我亳不偏袒地说,他在我眼里,也许永远都是一个背负罪名的人。
四叔的第二次婚娴,来得急促而慌张。新娶的四婶也是有过一次婚姻经历的人,他们的结合,是世俗的聚合,毫无来路和章节。这种搭伙求财的光景,也并没有给四叔带来婚娴生活的意外光亮,四叔依旧冷冷地对待着他的家庭和女人。我常常想,一个人的婚姻,一个人的天气,是不是上天早已作了谋划,该冷的永远热不了,该热的即使打入冷宫也依旧火焰不止?四叔的婚姻,在我看来,仿佛始终有一种魔咒在,似乎一直紧紧地箍在了他无法摆脱的命运和凡身上。
相貌平平但勤劳、朴实的四婶,经常受到四叔的不公正待遇,我小时候,老家的房子紧邻着四叔家的房子,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我的四婶似乎永远在她家的火炕和灶台下添火。她的性子比较慢,干什么事情仿佛永远都提不起精神,这样的性情在脾气刚烈、暴躁的四叔眼里简直就是一根坚硬的芒刺。所以,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我的四婶经常受到四叔的无情打骂,我的逆来顺受的四婶,她即使在我的一首诗歌里,也不忘埋头添火,我想说,一个人和一些事是有宿命的,像四叔这样的婚姻,像四叔身边这些来去匆匆的女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温良的女人,在四叔永远不懂珍惜的时候,因一场大病又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在四叔的命相里,他似乎总在犯一种桃花。长大后,我常常思考四叔这个人平凡而坎坷的经历,常常不愿用迷信的色彩来解读和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某种因果关系。当时间慢慢平复掉一个人身上的劣根和肿痛,失掉依存关系的四叔好像在一瞬间回过神来,于是,在后来的大段时光里,他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开始愿意主动靠近他人,时时忏悔自己,愿意流下辛酸与白责的眼泪,愿意用饱经风霜的脸贴近生活的灰烬,愿意用悲苦的单身光景怀念被自己亲手遗弃的旧日时光。
当我写下这些凌乱而细碎的文字时,四叔已从日子的这端走到了岁月的那一端。分裂而慌乱的人生似乎得到了彻底的原谅和平息。一个人的编年史,从禾苗返青的静水流深到深雪掩映的寂寥庭院,从高烧不退的青涩莽撞到涕泪滂沱的成熟安稳,四叔在春意暖暖的早晨,把自己冷冷地交回到大风浩荡的皇天后土之下。多年对四叔的心结和成见,都随一场急剧漫卷的狂风而消亡,都随一场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流逝。不测的人生多像一场来不及明了就已谢幕的大戏,多像从光明处来忽而落入黑暗的星子,让我在对待一个人的编年史上,落下深深的顽疾和伤痛。
此时,我写下这些关于四叔的文字,与我童年毗邻而居的乡村大院和深刻记忆有关,与我一生不可削减的乡愁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