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长发女子

毓新

记忆中的这位女子，是我的师姐。

其实，师姐并非正儿八经的同窗学友，而是语文老师曾先生的千金，按中国传统美德，称自己老师的千金为师姐（妹），应该算天经地义吧。

师姐当时无疑已是高中学生了。在我们就读的初巾周围，共有三所名气都不算大的高中，距离最近的也要三十多华里，师姐具体在哪儿就读，同学们似乎没人能说得准；有目共睹的是，每逢周六下午，我们就读的初中还没放学，师姐已经身背淡蓝色的挎包，风尘仆仆地走进我们的校园。师姐脚穿白色运动鞋，装了弹簧一般，走路一跳一跳的，脑后长长的马尾辫配合弹跳的节奏左甩左摆，带几分干练，几分蛮勇，朝气蓬勃、英姿飒爽，招惹得同学们忍不住刮目相看。

师姐的父亲曾先生，五十多岁，平头，戴眼镜，和蔼而友善。因为家在外地，周末没办法回家团聚，曾先生便与放学归来的女儿享受天伦之乐。正是“文革”如火如荼的岁月，学校条件十分简陋，教师办公室都兼宿舍，一间里面常安排两人或多人。因为师姐的关系吧，曾先生幸运地独享了一间，位置正好在我们教室左前二三十米的地方。每次看到风尘仆仆的师姐走进曾先生宿舍，不一会儿就拎着壶呀桶呀的家当出来了——先去伙房提开水，两只竹篾硬壳暖壶，一左一右各提一只；再到井里打凉水，一只冰铁皮大烧壶，一只敞口小木桶，也一左一右各一只，水点滴滴答答，洒在校园干涸的地面上：师姐一路提水，一路不停地向碰面的老师们微笑问好，脚下依然像装了弹簧，长长的马尾辫在脑后快乐地甩摆，浑身上下充满了精气神。

无论开水还是冷水，师姐一例不往曾先生宿舍里提，而是摆放到宿舍外的台阶上，然后进宿舍拿出一只冰铁大洗盆，拿出曾先生和师姐自己的衣服，有时也拿出床单枕巾什么的，高高挽了袖管，露出棒槌似的两条胳膊，坐只小板凳开始搓洗。坐教室里自习的小男生们哪能专心于书本啊，偷偷通过窗玻璃将目光投向师姐，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很快地，冰铁洗盆里被师姐搅弄起了白色的泡沫，师姐两手牵引衣物在泡沫中出入，深浸浅提，紧搓慢揉，泡沫时而汹涌泛滥，时而沉降入盆，衬得师姐的手臂越发红润光鲜，脑后那快乐的马尾辫，也积习难改地晃个不停。

总有一些胆大的男生，瞅机会近距离去观赏师姐洗衣，静悄悄围成半个圈儿。师姐只顾低头忙碌，似乎没怎么搭理他们，可双眼的余光分明在偷窥判断围观者的远近，等距离差不多了，冷不丁从洗盆里捧一掬泡沫，满满一大掬，鼓足气息朝男生们吹来。小男生们心底里多么渴望那泡沫有幸落在脸上或身上，可表面仍装作躲避的模样。师姐明眸皓齿，笑意在嘴角含苞欲放，吹完之后不多纠缠，一任那肥皂泡纷然飘飞，又坐回板凳洗衣服了。肥皂泡或大或小，有成对成串的，也有形单影只的，在空中幻出淡蓝的色泽，轻盈而美妙，不时礼花一般爆裂，释放了清新好闻的气味，跟师姐的动作、表情和形象一起，让挤在青春期门口的小男生们沉迷不已。

等全部衣物淘洗干净了，师姐一件件整齐地晾晒在宿舍前木杆支撑的铁丝上，颜色有白、有蓝、有红、有绿、有紫，午后斜阳照耀，怡人轻风吹拂，衣物悠悠晃动，使整个校园弥漫了肥皂淡雅的气味，使我们纯洁的心底平添了几分兴奋、几分温馨、几分浪漫，更给那懵懂而纯真的青春背景，铭刻了多彩的美好记忆。

衣物收拾停当后，师姐必然要打理她那招人眼目的马尾辫了——那辫根的束缚一经解开，师姐脑袋轻轻甩摆几下，再甩摆几下，马尾辫立即变成黑色瀑布，从她肩头直泻而下，浪浪地覆盖了整个背部，任性、霸气、无可阻挡。跟同时代大多数女孩一样，师姐绝不放纵头发为所欲为，很快扠开双手，从脑后轻轻扰起，一股脑儿放进倒了清水的洗盆。师姐腰身弯成好看的弧形，脑袋低垂，沐洗得非常仔细。盆子里依旧会泛起泡沫，如云的黑发与如雪的泡沫此消彼长、或隐或现，直等倒换过两次清水，师姐才将乌黑的头发挽起，整个儿在脑袋上裹条毛巾，才站直身子，开始打扫劳动现场了，水壶、木桶、洗盆、板凳，一样样全归入宿舍。然后，师姐站在宿舍台阶上，沐浴粉红的斜阳，收拾新沐的头发。毛巾依旧裹在头发上，双手在毛巾外轻轻揉擦，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擦得头发的水有几分干了，才揭除毛巾，拿梳子慢慢梳理头发。长长的黑发洗去尘嚣，不再任性，不再霸气，不再飞瀑般张扬，变得格外直顺，格外温柔，自然贴切地分作两绺，沿师姐白皙的耳根、脖颈抵达胸前。这也似乎让师姐蜕减了之前的飒爽英气，变得更像个女孩，更加好看可人了。

也许伴随岁月的淘洗，如今的文字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成年的意味，但那青涩的回忆，那纯洁的沉迷，永远是心灵最隐秘、最真切、最美好的沉积。

透过教室窗玻璃里偷窥师姐，成了小男生们最激动的功课。不知不觉间，周末放学的铃声骤然敲响，大家才如梦方醒地走…教室，在怅然若失中排队回家。师姐不知道用什么沐洗的头发，空气里分明增添了肥皂之外的馨香味道，让人迷醉，让人留恋。临出校门的瞬间再次回首，师姐仍旧站在那儿打理那如瀑的长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将长发重新扎起来，也不知道她明天什么时候去就读的高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在七天之后的下午，扎马尾辫且英姿飒爽的她，肯定会风尘仆仆地…现在我们的视野当中。

观赏不到师姐的日子，所有的小男生充满期待。毕竟有曾先生在，有师姐走过路、提过水、洗过衣、沐过发的校园在，大家内心并不落寞。

怀揣公开的秘密，大家在校园玩耍，捕捉师姐可能遗留的影子和气息；怀揣别样的尊重，我们在教室上课，聆听曾先生有关“《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之类的解析。我们，心照不宣又满怀期待地静候下个周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