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家

2015-05-30 13:24
译林 2015年4期
关键词:节子松原社长

“下次请允许我们拍摄这里的茶柜。好漂亮的茶柜,很有情调。”

我在镶有磨砂玻璃的古老木制茶柜前说道,说得松原清夏脸都红了。

“很高兴您这么喜欢。实际上,这不是茶柜,是大正时期使用的书柜,因为是老物件,每次开关门时,总会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本来想扔掉,但因为对它有感情了,所以没舍得扔。”

“您家的这件宝物是谁保留下来的?”

“这东西一直放在库房里,我喜欢,就把它搬了出来。”

柜子上并排摆放着产自越南和非洲的藤篮,篮子用布蒙着,里面有超市购物袋和武藏野市专用垃圾袋。柜子里则摆放着益子烧碗和小钵等日常用的陶器,很有美感。

我暗自感叹,太好了,得想办法也把它们登上杂志。

我的想法似乎表现在脸上了,负责摄影的南治彦瞥了我一眼,哼了哼鼻子。他生气了。

“这次主编未能光临,我感到很遗憾,但我并没有轻看您的意思……我和主编通过多次电子邮件,一直期待着能和她当面聊聊。她身体还不好吗?”

松原清夏将伊贺烧砂锅放到古老的榉木桌上,一边擦拭着被热气熏得模糊不清的眼镜,一边担心地问道。她展现的是水饺砂锅,汤是鸡翅熬制的。虽说是再平常不过的饭菜,但是因为在切成梅花状的胡萝卜、赤车使者青菜和不停翻滚的水饺上面淋了辣油,所以显得色彩斑斓。如果登在杂志上,一定很绚丽。

我陷入想象中,一时没有回答松原清夏的问话。当感受到松原清夏和南治彦的目光时,我才回过神来,急忙嘟哝道:“嗯,还行吧。”

说到“不好”,我觉得主编已经陷于最不好的状态了。

“水饺看起来很好吃,皮儿是自己擀的吧?”

我摆出要做记录的样子,转移了话题。所幸,松原清夏立刻开始做起她最拿手的砂锅来。

“皮儿是自己擀的,用的是邮购的国产面粉。觉得麻烦时,我会到附近的绿色食品店买现成的皮儿,有时也会包双层皮儿的。砂锅方便,也是均衡摄取营养的最好方式,您觉得呢?”

这句话可以用在杂志上。能强烈吸引读者的宣传语,就该是这样的。

“而且,砂锅老少咸宜,做一个就够全家吃了,孩子喜欢,煮得软一点,我母亲也能吃。”

母亲?我猛地想起松原清夏的个人资料:单亲妈妈,有个七岁女儿,五年前离婚。两年前搬回娘家居住,因为母亲80多岁了,需要护理。刚刚开始经营一家书店式小咖啡馆,是利用娘家的车库改建的。

咖啡馆位于住宅区中心,今天是公休日,客人数量不好估计,大概不会客满。不过,她在住宅区有个出租的公寓,叫“松原之家”,大概凭借房租收入和她母亲的养老金,就足够维持生计了。

我察觉南向我递了个眼色,于是故意咳嗽一声,“哦,对了,令堂在吧?我们等会儿想问候一下她老人家。”

听我这么一说,松原清夏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笑着摆了摆手。

“不用了,她意识不是很清醒,却很在意自己看到的东西,突然让她见外人,她会心情不好。拜见家母的事,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一副断然拒绝的口吻,我们只得放弃。

虽然做的是锅料理专集,但我们还拍摄了房子外围、咖啡馆、一楼厨房和起居室、镶有老式瓷砖的浴室、儿童房,甚至顺便拍摄了松原清夏的书房,足够我们这期杂志预期的双联页六页的内容了。谢礼只是独特的布手巾而已,但松原清夏却对我们的采访给予了大力支持。

“一楼全让我们看了,却偏偏不让上二楼看看。”

在去下一个采访地的路上,南道。

“怎么说呢,这套房子更接近传统住宅。”

“房子很大,但感觉很破旧,真担心空调的震动都能使它坍塌。”

南在红色信号灯前停下,自言自语道。整个房子是经过仔细打扫的,实木地板擦得锃亮,灰泥也重新涂抹过,甚至细微的地方也得到了认真修缮。很显然,主人对这套房子是精心保养的,这的确是喜欢我们杂志的读者心目中理想的房子。但是,我想,社会上也会有很多人把它叫破房子。

但这又怎样。反正我喜欢这样的房子。

“在吉祥寺,那么大的房子出售的话,房价肯定低不了。如果发生地震,那房子立刻就会倒塌,而且,冬天冷,年轻人住着还可以,但不太适合卧床的老人。卖掉,搬到公寓去住,也不错啊。”

“我很向往那样的房子。”

“什么?难道你住的房子也很破?”

“嗯,差不多吧。四年前,我母亲去世了,如今我一个人生活。”

住在一所老房子里,精心呵护它,那份悠然仿佛让人置身于世外桃源。

美浦主编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一篇短文,其中的一段话我甚是喜欢:今天早晨,我依然早早起床,用抹布擦干净实木地板,从玄关开始清扫庭院,然后洒上水。栅栏门已被白蚁蛀蚀,老鼠时常出没,院子里的树木更是需要修剪,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麻烦,但做着这些琐事的时候,我感觉有一种喜悦在心底升起。

“你一个年轻女人竟然敢独自住在一所旧房子里?如果遇上流氓、入室盗贼或者发生地震,那情况可就不妙了。”

“别说我了,难道要把松原清夏从名单中删除?”

“不能删!”

下一个采访地,在国分寺和国立的交界。出来迎接我们的是在“美浦备忘录”专栏获奖的第二个热心读者石野惠美。石野惠美是位家庭主妇,钟情烹饪美食,丈夫在东京做进口代理业务,有一个读初中的儿子。这里的房子刚建半年,和邻居保持着一定距离,有独立充裕的空间,是一幢青砖白墙的西式建筑,应该属于布洛瓦风格吧。

“孩子没出生前,我们夫妇经常去旅游,主要是欧洲,那儿的房子可真漂亮。我们把开车兜风时看到的房屋拍下来,拿给建筑师看,请他设计了这幢房子。”

“你们夫妻的爱好是开车兜风,真不错。”

“可是,这儿怎么没有停车位呢?”我想着便脱口问道。石野惠美解释道:“很早以前,我们发生过一起不太严重的事故,从那以后,因为害怕,我们就不再开车了。一直住在东京的话,也不需要车,步行对健康有益,而且无须花费额外的钱。不说这个了,请看这儿,我将楼梯下未利用的空间设计成这种样式。”

她以家为傲的神色溢于言表。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将房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看了个遍。这是在法国旅行时买的坛子,那是在瑞典跳蚤市场淘来的针织物,她一边详细介绍所有物品的来龙去脉,一边将我们从儿童房带到了卫生间。不能不说这是套很漂亮的住宅,但有些地方竟然有她丈夫乱扔的袜子。我们佯装没看见,但我好几次踩到,还差点跌倒。

我想,这样的话,我们这期杂志的锅料理岂不成了欧式的?但是,她端上来的却是用各种调味品浸过的蒙古羊肉锅。结实的铁质锅里盛满了鲜红的汤汁,从画面感来看或许更精彩。

这个锅辣味十足,我不小心误吃了点中国花椒和辣椒粉,咳嗽了好几次,但石野惠美喜欢辣,热衷地述说着各种调料的功能,连一杯水也没给我们倒。我强忍着,但确实觉得自己的血液循环加快了。

石野惠美吃得很急,流利地回答着我们的提问。公公婆婆十年前去世了,自己的母亲还健在,和北海道的哥哥住在一起,大概在经营杂货店。唉,已经不怎么回娘家了。

终于熬到了喝茶时间。茶是用则武茶具冲泡的,石野惠美说这茶具是在函馆古玩店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存货。茶点是自制的巧克力点心,制作秘诀是从旅居欧洲的朋友那儿学来的,味道醇厚,很好吃。总而言之,今天的采访足够填满杂志四页了。

采访结束,我们返回南停在停车场的车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可以将石野惠美从名单中删除?”

我一口气把在自动贩卖机上买的瓶装水一饮而尽,问南。

“至少这个家庭没有老人,可以认定那位夫人没遇上敲诈勒索。她很在意以前发生的交通事故,从她不说‘摊上点事儿,而说‘发生一起不太严重的事故来看,石野夫妇应该是肇事者。还有,上周三好像是他儿子的生日,日历上写着呢。”

“就是说可以从名单中删除?”

“嗯!”

南治彦将双手交叉在一起,我翻开采访笔记的最后一页,将石野惠美的名字用红笔画掉。

“这里面真有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吗?”

松原清夏,还有计划明天采访的桂夏弥、一堂御影。

我看着采访名单上剩下的这三个人道。南治彦长叹一声,一把夺过采访本。

“我们已经探讨过多次,这里面一定有凶手。那人因为被美浦节子主编威胁,所以就怒而杀人了。”

我所在的季节与生活出版社是一家不起眼的出版社,只有18个在编人员,主要出版俳句、短歌、与花和茶相关的专业书籍,还有一份名叫《闲适生活》的家居生活类招牌杂志,发行量号称4万。

杂志的内容涵盖烹饪和器具、住宅、服装、杂货、家具,以日式为主,但与古董无关,是一份介绍怀旧物品及生活方式的季刊。宣传语是“追求一种自然体面的生活”——这么说,这是本什么样的杂志,想必诸位大概有眉目了吧。换句话说,就是靠亚麻和棉布、陶器、充分体现食材本色的料理、奶奶们使用的锅、大正时期的书柜,这类天然系素材、自然系生活杂货等点缀其间的杂志。

这本杂志虽谈不上赚大钱,但在刊物竞争激烈的时代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我们的办刊秘诀是:降低纸张成本;大多采用美浦节子主编凭自己眼光拍摄的照片;自己设计版面;让很多读者登上杂志,以此来节约采访谢礼等。这是一份尽量削减经费的节约型杂志,不过读起来却蛮有趣的。

最大原因是美浦主编充满诙谐幽默的文章。我想,主编亲自撰稿的不太多,但她却能集采访、摄影、写稿于一身。公司内部有人揶揄《闲适生活》是“美浦节子一个人的杂志”。

不过,通过美浦主编的努力,杂志确实取得了一定成效。最重要的是,社长夫人成了美浦主编的粉丝,换句话说,她有了一种特殊待遇。

可是……

几天前,我被社长叫去了。我们出版社在自家公司的大楼里,但没有社长办公室。准确地说,顶层五楼是有的,但那是以前东京举办奥运会时设在那儿的。穿行在古旧的办公大楼里,这座颇让人迷惑的钢筋水泥大厦,如同一把伤人的器具,所以在发生那次大地震后,社长似乎意识到了死亡的威胁,于是将办公室搬到下面原本是警卫室的狭窄屋子里。自此,社长办公室就在那儿安顿下来。

社长从警卫室的接待小窗户探出头来,他一向温厚慈祥。

“节子不见了,你知道吗?”

社长开口问道,他的一张圆脸上愁云密布。

“我们这几天一直没有联系,有的话,我会问她在哪儿的。”

“手机也不接,把采访都搁在一边了,预约接受采访的人打来电话,很生气。她上个星期三离开公司,已经过去五天了,节子这么做,有点破天荒啊。还从未发生过这类事,你,听说什么了吗?”

我大吃一惊。

“那个,美浦和我并不是大家说的那种很熟悉的关系。”

“可是,你不是经常帮《闲适生活》做事吗?我记得节子好像说过,这本杂志的工作只能委托给你和记者……”

社长问幽灵一样站在一旁的总务柴慎子。

“是南治彦吧?”

“对,就是南。说只有委托给你们俩才行。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平时负责出版以中学生为对象的俳句、短歌等书籍。当然,因为公司规模小,互相帮忙是常有的事。在这以前,我曾几次被叫去为《闲适生活》写稿,大部分是读者礼物和赛事资讯,谁都能写的栏目。但今年的夏季刊上,登载了由我撰稿介绍在我家前面神社开业的旧物市场,秋季刊上刊发了我采访东京新开张的三家杂货店的文章。美浦主编曾评价我的稿子松散拖沓,啰里啰唆,但这两篇胆战心惊交上去的稿子,却原封不动地登了出来。

可是,我并没有因此得到特别的表扬。当然,大家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们会聊聊天,被我尊为“节子女士”的她是经验丰富的53岁的老前辈,和我这个中途被录用的30岁的年轻人闲聊,不会有太多的谈资。

“她好像对你评价很高。”

“对我?”

我很意外,惊讶明显写在脸上。

社长苦笑道:“节子一向独断专行,对人对己都很严厉。但她说过将来想让你成为《闲适生活》的一员。无论是采访还是写稿,你都做得不错。她说你能被读者认可。”

我几乎要苦笑了。我觉得自己今天的装扮看上去十足是个《闲适生活》的粉丝:头发在脑顶绾了个发髻,白色纯棉无袖上衣,外搭亚麻开衫,英伦风格子长裙。来上班时,我手里拎着常用的布包,那是北欧名牌货。脖子上围着这个季节抵御室内空调冷气的手工染色长围巾。我当初进入这家公司的动机就是因为向往《闲适生活》杂志。

“不管怎样,节子一个人生活,也许病倒在家里了,我已经让柴女士去看了。以防万一,她在我们总务室放了一把备用钥匙。”

“她好像住在新宿御苑的公寓?”

“是,但她不在家。没找到她平时放在包里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难道是遇上交通事故了?警察帮着查了,也没发现倒在路边的人。”

“不会是想放个暑假,心血来潮去海边了吧?”

“即便这样,也不该不联系吧。秋季刊刚出,休假也攒起来了,她即使申请休上十天,大家也不会奇怪。”

社长眉宇间拧了个大疙瘩。

“节子没有至亲家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本应该向警察提出搜查申请,但一个成年人,刚刚不知道去了哪儿,警察是不会立案搜查的。因此,你去找找吧。”

“啊?”我紧张地看着社长,又看了看柴慎子,“我吗?”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这是你的幸运。秋季刊面市刚两个星期,就要开始准备11月发行的冬季刊了,我想让你一边寻找节子,一边开始筹备《闲适生活》,我已经征得你上司同意了。”

“请等一下。”

“现在能担当起《闲适生活》工作的只有你了。唉,紧急时刻,我这个社长都是可以出去采访的。拜托了!”

社长讨好地看着我,我耳边只听到:“由于主编您不在,我才侥幸干上这份工作,其实能让杂志正常运转的只有主编您了。等她回来,你就对她这样说。”

再三推脱后,我不得不接受了社长的委托。

我无力地回到办公桌边,把做了一半的工作转交给别人。听着上司和同事那些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嫉妒的话,我走向节子的办公室。《闲适生活》编辑部在三层,一个大约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几十年前这里曾是休息室,不知为何装了壁橱。壁橱、五个书柜以及几个收纳架,全部被纸质资料占满了。

可是桌子正中央却摆放着iMac,版面设计就是在这台苹果电脑上完成的。现在走近它,我说道:“这里面只录入了过刊数据啊。”

屋子一角摆放着一张木制扶手的黑色沙发,是经常登上《闲适生活》的一家知名家具厂商的滞销产品,上面坐着一个男人,正在分选资料。

“秋季刊的设计数据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当然,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不见了,这会很麻烦。”男人头也不抬地说道,“因为节子一贯将采访计划、撰稿、采访记录这类东西在笔记本电脑上处理。不过,这山一样的纸堆里也许会有线索。”

“您是?”

“哦,我是南治彦,记者。”

南治彦身穿很旧的土黄色夹克和牛仔裤,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很奇怪,他的肤色很白,年龄比我稍大。无论从哪方面讲,与其说他是面向女性的家居生活杂志记者,倒不如说是以中年男人为阅读对象的色情杂志的专属记者。

“寻找节子和出版冬季刊的事,社长也拜托我了,说你一个人负担太重。噢,因为我最擅长拍摄和模仿他人写作,拼凑一篇节子写的文章不在话下,PS制作,我也相当熟练,自觉在关键时刻可以派得上用场。请多关照。”

慌忙间我郑重其事地向他行了个礼,看来南治彦正期待着这种紧急事态的发生。

“你说的线索是什么?”

“嗯?”

“就是你刚才说的线索。”

“哦,不是节子行踪的线索,是有关下期杂志的线索。”

发行不久的秋季刊后面刊登了下期预告,主打大衣专集,辅助内容是最拿手的锅料理,其他还有叠穿秘笈、保暖袜、北欧过冬方式、室内装修、保暖刺绣服、应对干燥肌肤的策略——润肤露大对决,等等。

“太好啦!这样就不必担心下一期的内容了。”

南治彦递给我一摞纸质版面设计——从封面到封底、从照片大小到字体字数、从宣传语到广告,这一期的定位,采用何种版面设计图,内容长达80页,几乎全都写出来了。

“现如今,纸质模板太少见了,按理说,这一期的版面设计应和笔记本电脑一起消失了。节子做事一向讲效率有章法,这可真帮了我们大忙。不管怎样,接下来,我们只需做好采访、拍摄、撰稿就行了。这么看来,没有节子,我们也可以完成这期杂志,对吧?”

正如南治彦说的,上面有接受采访对象的姓名,预约专业摄影师的页码上标注了摄影师、服装设计师、模特的名字,委托制作那一页甚至指定了公司。至少冬季刊能按节子的意图出版了。

“尽管如此,几乎还是她一个人出的一本刊物啊。而且竟然这么快就完成了下一期的版面设计,节子真是个奇才!”

“是啊!”

也许是放心了,我匆忙附和,南治彦毫不介意地笑了。

“这上面的人,我们怎么联系?美浦主编是不是已经和他们预约好了?”

“就当主编她本人住院了,我们逐一来确认。”

我们找遍了整个房间,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发现一本旧通讯录,翻开后看到了委托制作公司“古贺设计”的名字。看来那人是节子的老友,说不定对她的行踪有所了解,于是我们决定用桌子上的固定电话联系一下。等了好长时间,对方才接。

“喂,美浦,你又想这样白使唤人?”

没等我报上姓名,仿佛从脑瓜顶传来怒气冲冲的女声。

“不要开玩笑了,也就是我,生活中遇上点倒霉的事。我已经听你这么说有两年了,两年以上,绝对,你休想再让我给你白干活啦!如果你真希望我合作,就不要抢走我的劳动报酬,适可而止吧!你别想用孩子骑车撞人逃逸的事情一直控制我。你想叫人杀了你吗?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啊,请问……”我终于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对方沉默片刻后道:“什么,你不是美浦?”

“不是,我……”

电话挂断了。南治彦眯缝着眼睛看着我,表情颇令人费解。

“怎么啦?”

“没什么……”

我欲言又止。

自行车肇事逃逸?

那天黄昏,从公司徒步20分钟,我们来到美浦节子所在的新宿御苑旧公寓。美浦的家在七层最里面,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新宿御苑。进入房间,我大失所望。

因为美浦是《闲适生活》的主编,所以我一直深信,她的房间会布置得精美典雅,用很多小摆设点缀着。可这里却和编辑部一样,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屋子。虽说谈不上脏,但到处堆着书。床上衣服散乱,厨房垃圾桶里有空啤酒瓶和便当盒,电视机前的沙发一大半被书和杂志占据着。房间里只有视线还不错,但玻璃好长时间没擦,已经看不清表面了。

从打开玄关开始,一股除菌去臭剂的味道就很浓烈。开窗换气,总算可以呼吸了。嫌打扫房间麻烦的人,似乎为了减轻懒于打扫的负罪感,到处喷洒除菌去臭剂。沾在地毯、床、窗帘、衣橱上的香料味,仿佛咒语一般,向上弥漫开来。

我想起来了,主编身上经常有这股味儿。我们用嘴呼吸着,默默开始了工作。

今天挂断我电话的不止“古贺设计”,还有摄影师、服装设计师、模特事务所、几个采访对象。就像一开始就设定好了程序,电话一接通,虽然再也没有人冲我大喊大叫了,但当我告知美浦主编住院时,六个人全都冷淡地拒绝合作。并且无一例外,他们一个劲儿地追问:你从美浦主编那儿没听说什么吗?

南治彦通知总务柴慎子,审核了《闲适生活》的经费。“古贺设计”哪里是无偿工作,仅每期编辑制作费就付给她30万日元。摄影师、模特事务所也分别按照通常惯例支付费用,就连付给炫耀本人能模仿主编写作风格的南治彦的执笔费用,也是笔不小的金额,这倒像是为他做了佐证。所以《闲适生活》的经费超出我的想象。

“难道是恐吓他人?”

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想这个审核结果时,南治彦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恐吓?”

“抓住对方弱点,让其为杂志社工作,却把付给合作伙伴的费用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如果没有这种事,“古贺设计”的电话就无法解释,一贯合作的编外人员单单就这次拒绝工作也无法解释。但我还是说道:“没有证据。”

“不需要证据,我们又不是警察。”

“可是,主编深得社长和夫人的喜欢,没有确凿证据,我们这么说人家,无法让人信服。说恐吓,但换个角度去想,那也许就演变为侵吞公款了。”

南眨巴着细长的眼睛,说:“那倒也是。”柴慎子一直在听我们说话,脸色发青。我们让她取出主编家的钥匙,然后,就一起来寻找证据了。

柴慎子首先发现了存折,她和主编同龄,离婚后一直单身,重要的东西藏在哪儿,大概会有所了解。存折和退休金证、护照、钻石吊坠一起藏在玄关鞋柜中的防灾小包里,涉及三家银行,最后一次银行记录是几个月前。

“我去银行查存折记录。”

柴慎子使劲打了个喷嚏,兴冲冲地离开了。

她一走,我和南便毫无顾忌地到处查看,甚至打开了内衣抽屉和冰箱。南将垫子套拆下来,把床垫掀起来,还翻找了久已不用的手提箱和收纳箱。

我一边想着电影中税务署强行搜查的画面,一边撕坏小布娃娃,扭断木偶人的脖子,把并排摆放在书柜边上的收藏品水晶球一个个倒过来检查。雪人、大雪覆盖的民宅、雪中奔跑的小狗,差不多有20多个,比手掌小,却个个精致无比,可爱至极,眼前这些令人着迷的水晶球让人不由得忘了现在的处境。

南抽出书柜里的杂志,看着我冷笑道:“你倒过来无论检查多少个,也不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可是,也许能找到优盘啊。”

南紧盯着我,狠狠地说道:“我说过节子做事一向讲效率有章法。”

这个评价很准,过了一会儿,南果然在床下发现了一个信匣,上面贴着漂亮的淡蓝色和纸,一个A4纸大小厚厚的档案袋出现在眼前。

“找到了!”

南治彦抽出里面的东西,一份A4纸复印的文件如同报告书。最上面的就是负责编辑制作的“古贺设计”代表古贺优子,那个在电话里冲我大声喊叫的人。

记录内容包括古贺优子的业务范围及主要客户、酬金、纳税额、存款预定额、位于初台的私人住宅兼事务所的购入方式及贷款状况、家族构成、丈夫和两个孩子、丈夫的收入、两个孩子所需的学费,甚至还仔细地将家人和出入事务所人员的照片也贴上了。

最后记录的内容大有深意:前年10月,骑自行车上下学的小儿子摔倒受伤,古贺特意将孩子送到外地接受整形外科治疗,把还能骑的自行车当作大件垃圾处理了,孩子以后改为步行上下学。

恰巧那时,在古贺家附近发生了一件事,一位老人被突然闯出的自行车从后面撞倒,但骑车人却逃离现场,老人在医院死亡。

“这件事调查得好细致啊!”我惊讶地说道。

南治彦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我,“你太天真了,如果有心,挖出一个人的秘密很容易。”

“也许吧,但我总觉得主编从一开始就想调查古贺是否存在问题。不管怎么说,难道美浦主编凭此事对古贺进行了威胁?”

“好像是这样。”

天色暗下来,我们打开屋内的电灯。外面传来不知是救护车还是警车的阵阵鸣笛声,很是吵人,我们也感觉有点冷,但我们不想关上窗户。

报告书包括“古贺设计”一共七份,从中我知道了摄影师和别人的妻子幽会,服装设计师是偷盗商店物品的惯犯,还有我也会偶尔看一眼的、经常协助我们采访的进口杂货店店主有私藏毒品的前科……都是些我不想知道的信息。

过了一会儿,柴慎子回来了,她解释说附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出现很多警察和看热闹的人,路上不好走。实际上,她是在哪儿抽了一支烟,身上有一股烟草的味道,但我没心思责怪她,我也想早点回家。

美浦主编是在9月20日失去联系的,她的账户在此之后没有新的取钱记录。存款额总计约4000万日元,作为勤勤恳恳工作了30年,已经拥有房产的单身女人来说,这虽然说不上多得令人吃惊,但也不少。

从存折和银行旧通知单看账户出纳明细,工资以外,时常有50万到80万日元的入账,这些进款从两年前开始,和古贺优子顺口说的时间吻合。美浦不让威胁对象直接将钱打入银行,而是以现金的方式付给她。

去掉贷款、物业费、煤电费和电话费,还有偶尔刷卡购物外,她每周在公司附近的自动取款机上提取3万日元,大概是生活费。两年间一次性提取现金20万日元共七次,但这也算不上是乱花钱。

“她竟然过得挺节俭啊!”除了存折,还核对了账单的柴慎子惊讶地说道,“所拥有的衣服数量和包也没有那么多,书倒是买了不少,但其他的一般,过得就是普通人的日子嘛。”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要恐吓他人,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难道是因为年龄?人一过了50岁,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拼命工作了。尽管美浦一向标榜自己什么都想做,也能做,但这几年还不是雇了以南为主的编外人员,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从前了。人老了以后,生活是很现实的,政府不能依靠,况且,上面还有那么多长寿老人。我们这个年龄阶段的人一旦老了,社会保障体制也许还没形成,一个独身女人会饿死的,所以会感到不安。”

柴慎子的话,有的我能懂,有的我无法理解。领着丰厚的工资,又有房住,难道这不是很优裕的生活吗?如果偶尔感到不安,自己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节约着点过不也很好吗?毕竟还出版着那本杂志。

社长为我们提供了雇编外人员的经费,我们非但不想着感谢,反而用它中饱私囊,给公司抹黑。

这都干了些什么呀?

“不谈这个了。”南治彦说道,“证据都全了,要向社长汇报吗?”

“当然,不能不汇报。汇报的话,即便她回来了,主编这个位置也丢了。美浦即便不靠这种方式聚敛钱财,无故缺勤五天,恐吓他人的事也很容易败露,所以她不应该什么联系也没有啊。”

“美浦失踪会成为一起刑事案件!”

柴慎子快嘴快舌道。我有些吃惊,刑事案件,竟然用了这个词!我只在新闻里听过。不过,还真有这种可能性。

“恐怕真会变为一起刑事案件!”

美浦主编也许卷进了犯罪事件。唉,真折磨人啊!说白了,就是被杀了。现在只能做如此猜测了。

“但是,警察如果掌握这些情况,节子所做的事就公开了,《闲适生活》一定会停刊。”

一直默默查看物品的南治彦说道。

“那可麻烦了,怎么这么讨厌!”

我说话的语气无法控制地愤怒起来。我们两个人退出吧!我气得语无伦次。

“我是因为喜欢《闲适生活》才进入公司的。跟着这本杂志学到一种自然体面的生活方式,好不容易和它有了很深的感情,可它竟然就要停刊!”

好半天,大家谁也没开口,停了一会儿,南治彦道:“这样的话,只好由我们来查明她的行踪了。”

“查,怎么查?想杀她的人太多了。”

“不过,首先把你误认为节子的‘古贺设计代表就不会杀她,而且拒绝这次合作的那些人也不会。如果是他们杀了节子的话,他们就不会说那么难听的话了,反而会继续跟我们合作。因为节子不在的话,他们就不必再为自己付封口费了。”

“不过,假设报告书中没有这个人,那到底是谁呢?”

“我发现这样一份东西。”

南治彦煞有介事地将一张记录纸放在我们眼前,绿色墨水记录着四位女性的名字和联络地址,下边还有草草一行字:“富裕老人,利用,掠夺?”

我不由得使劲咽了口唾沫。

“这是……”

“大概是新挖掘出来的恐吓对象。”

正当我感到无比惊恐之时,玄关的门铃响了,我们一下子全都跳起来,一瞬间,我们以为主编回来了。但如果是她,她不应该按门铃啊,而是迅速打开房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他说,在这座公寓和隔壁大楼之间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上有以“美浦节子”名义考取的驾驶证。

结果,那天我回到家已经过了11点,累得筋疲力尽。我知道自己应该睡觉了,但此时却特别想喝点咖啡。我取出研磨机,将两块麻布贴在一起做成滤布,再折成杯状漏斗,用搪瓷咖啡壶慢慢倒入热水。看着研磨好的咖啡由于水的注入,热气袅袅升起,我的魂儿才回来。

警察问了我很多问题,当然关于威胁恐吓之事我只字未提,坚持说主编五天前行踪不明,联系不上,造成工作停滞,很是担心,所以才用她的备用钥匙进入房间寻找文件。当然,我们三个人是被分别询问的。我还担心,如果南治彦说出“胁迫和杀人之说”该怎么办?但他似乎也没做多余的解释。

据说主编已经死亡五天到一周,死因可能是坠楼而亡。

美浦主编的家在公寓最里面,在外廊尽头正下方发现主编尸体,由此推断,她是从房间的前面掉下去的。司法解剖还没结束,无法判定是偶然事故,还是一桩命案,警察如是说。

公寓与隔壁大楼仅有一米多宽的距离,这条夹缝儿临街一侧有栅栏、空调室外机,所以主编的尸体从外道根本看不见。而她的手机铃声又处于震动状态,任你怎么联系,也听不到声音。直到今天住在二楼的住户偶然从外廊尽头往下看了一眼,才发现尸体。否则,谁也发现不了。

这就是目前警方提供的情况。

柴慎子与公司取得联系,社长及他的随从慌慌张张地赶到警察面前。听取实情汇报后,因为无事可做,我和南治彦决定先走一步。

回来的路上,南嘟囔一句:“是被人谋杀的!”

“你是说被人推下去的?”

“凶犯就在这名单中。”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思索着,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和任何一件美浦威胁他人的事有关联,仿佛我一直欣赏的《闲适生活》受到了玷污,而且……

我摇摇头,把咖啡喝完,然后将存放在冷冻室里用过的甘菊袋装茶叶放入浴缸,准备洗澡。这个以前《闲适生活》介绍过,将喝过的花茶放入浴缸泡澡可以让人全身心放松。

然而根本无法放松,“民艺之父”柳宗悦的《日本手工艺》也不起作用,这是我最爱读的书,以前读完就能睡个好觉。一直到天亮,我都在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公司一大早就召集全体职员开了个紧急会议。令人吃惊的是,作为编外人员的南治彦竟然坐在社长旁边的位置上。社长紧绷着脸,神色暗淡。社长首先介绍了警方已经确认美浦主编死亡一事,并要求大家对外保密。

媒体报道,在东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的50多岁的女子,被发现死在自家公寓院内。没提美浦主编的名字,也没报道出版社的名字,多数人认为死于偶然事故,几乎无人打听。

“接下来,《闲适生活》怎么办?”

不知谁问了一句,社长扫了我一眼。

“大家也都知道,这本杂志节子……很大程度是靠美浦主编的,她不在,这本杂志该如何办下去或许会变得很艰难。但毋庸置疑,它是支撑我们公司的优秀出版物,所以当前我们还需要按照美浦主编的既定方针做下去。”

“继续做下去,那谁来当主编?”

社长大声咳嗽了一下,“我决定拜托给这位,南治彦君。他虽然是编外记者,但深受节子的信赖,一直在为《闲适生活》撰稿,熟悉编辑方针,交际甚广,适合暂且作为下期冬季刊的代理主编,身份是特约职员。”

南治彦慢悠悠地站起身,表情难以捉摸,眯缝着眼睛扫视着全体员工,道了声“请多多关照”。

我本以为那些老员工会有反对意见,但谁也没吱声。原本精于和歌、茶道并全身心投入其中的老员工对《闲适生活》一向有些不屑,让他们做这份杂志,根本就不行。这大概是真实的声音吧。

最后,作为补充,我顺理成章地正式调入《闲适生活》编辑部。会议结束后,我和南治彦回到编辑部,此时编辑部里只剩下我和南两个人,我说:“你忽悠社长了?”

“什么?”

“别蒙我了,美浦主编这件事如果公开的话,《闲适生活》就会停刊,你利用这个,向社长成功地推销了自己。”

“关于节子的情况,我已经把所知的都告诉社长了,同时,我毛遂自荐,只有我能让《闲适生活》继续办下去,只是这些。或者,你也可以说自己也能当这份杂志的主编。”

我不能,我能力还不够。无论多么热爱,但出版一份杂志,那是另外一回事。这些我还是明白的。

虽然听着有些叫人生气,但南治彦代理主编,对我是最合适的。

“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讨论下一个议题。”南治彦道。

“下一个议题?”

“对,我们必须找到被节子威胁并杀害她的那个人!”

“就是名单上的那四个人?”

“对,凶手就在其中。”

“如果主编是被人谋害的话,也应该由警察来调查。”

“如果让警察来调查此事的话,破案后凶手的杀人动机就会公布于众。你很清楚到时会怎样,所以,我们要赶在警察前面下手。”

经查,名单上的四位女性全部是《闲适生活》的热心读者,是前一期来应征“锅料理特集?读者参与活动”的四个读者。虽然是在盛夏举办锅料理宣传活动,但仍有70多人报名参加,美浦主编从中严格选出四个人。

不愧是被严格选拔出来的,她们全都在自己的博客里晒出自家装修及拿手菜,而且画在应征明信片上,那图画完全可以原样刊登在杂志上做插图,家庭秘方菜谱看起来也相当诱人。我试着打电话过去,她们都说和主编已经联系过了,以自己能出现在“最拿手的锅料理特集”而感到荣幸。

她们还建议我们尽快去采访,说自己可以先放下手里的其他事,积极配合《闲适生活》的采访。于是,我们首先和松原清夏、石野惠美约定见面时间,对预约接受采访的四位逐一探个究竟。

第二天,我们驱车赶往名单上的第三个人桂夏弥的家。她的家在叶崎的御坂地区,是座古老宽大的木制房屋。宽敞的庭院里养着两只鸡,一条看起来懒散的狗,还有一畦菜园。在远处能眺望大海。但交通班车非常不便,这么大的房子,据说月租金才2.5万日元。

出来迎接我们的桂夏弥上身穿一件印度棉长款衬衫,下穿一条七分牛仔裤,脚蹬一双胶鞋。海风不停地吹来,无论怎么打扫,这个家到处都有尘埃,不时还有野猫出没。如果说松原清夏的家是个破房子的话,这儿却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她身材矮小,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小腿肌肉结实,尽管上面满是蚊虫叮咬的痕迹,她却毫不介意。我被跳蚤咬了一口,她递给我据说是用艾蒿、鱼腥草、白酒自制的外敷药。

夏弥30多岁,以前在东京做职员,后来因为过度忙碌,身体处于严重失调状态,于是辞职。她说自己现在在附近一家旧书店上班,见过来旧书店的美浦主编。

不愧是以自给自足为目标的生活方式,夏弥从不洒农药的自家菜园摘来青菜,用在附近渔港今天早晨卸下船的鱼,备好菜,为我们制作了最拿手的锅料理。但老实说,不怎么好吃。最后端上来的面条也是她自己擀的,与其说有筋道,倒不如说硬得咬不动。不过,这些从照片上是看不出来的。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正是很多《闲适生活》的读者所向往的,可供拍摄的看点还挺多的。

周围人家少,这里特别安静。她和主编有一面之交。主编死亡时间被认定为星期三,我拐弯抹角打探出,那天旧书店停业,她待在家里。我虽然闪过她是第一嫌疑人的想法,但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采访正在兴头之际,她母亲和外婆来了,她们住在距此不到五分钟车程的地方,这两个人格外健谈。

“夏弥和别人不太一样。”她母亲道。

“是啊,是不一样!”外婆用手正了正假牙道,“原本可以不住这样漏雨的地方,娘家有房子,住娘家多好啊!这个家庭菜园,不说的话,我还真没看出来,我看着就是块杂草丛生的荒地。而且,你瞧!这些无精打采的青菜,能摘的时候也长得细溜溜的。”

“对,就是细溜溜的菜!”

“前几天台风来的时候,屋顶被大风卷起,榻榻米都泡在了水里。本打算当作大件垃圾处理的柜子,她却说要用它做个烤箱,做比萨,这都是受谁的影响啊?”

“是啊!榻榻米都泡烂了。”

“这样下去,我总觉得她会错过出嫁的机会,即便遇上正经过日子的男人,也会叫人家失望的。成天也不化妆,又没有女人魅力。竟然是个想过僧侣良宽生活的女人。”

“对了,就是良宽。”

我和南忍不住笑起来。

“夏弥的事,真是让你们操了不少心,但你们二老还是适可而止吧。”说着,我们又笑了。家里没有富裕的老人,再加上追求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能利用什么、抢夺什么。

“没人会敲诈勒索她。”

驱车离开叶崎,我对南道。南点头,我将桂夏弥从名单中画掉。

名单上最后一位叫一堂御影,住在町田的一所公寓。当一幢宏伟壮观、冰冷坚硬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时,我一下子泄了气。走进房间,我看到窗框是用手涂的白色木材线条装饰的,厨房灶台是用瓷砖和红砖搭建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打造的成果。

但这种自己努力打造的氛围直接传递出来,却失去了一种平静安宁之气。

不过,拍成照片,从视觉效果看应该是无可挑剔的。一堂御影端出浓鱼汤海鲜锅,带头的虾、壳菜、鸡架,还有毫不吝啬地使用的番红花,是应征四个人中最好吃的锅,但我想也是食材最贵的一个。

一堂御影20岁出头,也许是怯场或者是紧张,她不怎么说话。我忽悠她,在不涉及隐私的情况下,人物小传文字做得好,可以让读者潜心静读。终于,我套出以下内容:她结婚两年,没有孩子,和在附近饮食店做勤务的丈夫两个人生活,偶尔去店里帮忙,店铺公休日是星期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四个人都健在,作为结婚贺礼,给他们买了公寓,公婆给买了车,还资助生活费,但仗恃这种付出,经常对他们嚷嚷怎么还不给生孙子。

一堂御影的话最终彻底演变为抱怨。若要把这些写进采访稿,分寸极其不好拿捏。

“这么说,难道是一堂御影?”

在返回车里的路上,我说道。

“什么?”

“就是那张记录纸里提到的,利用富裕老人什么的,一堂夫妇完全啃老,但老人们好像也乐于资助他们。那份威胁对象名单,南,你是不是多虑了?”

“那,‘掠夺一词怎么解释?”

“这还真是个大问号。”

南刚要说什么,我的手机响了,是社长打来的。警方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出来了,在美浦主编公寓对面大楼向外延伸的地方发现一串钥匙,主编回家,想要开门,取出钥匙,不巧,钥匙甩了出去,落在对面大楼向外延伸的地方,主编探身取钥匙,身子失去平衡。

警方根据现场情况,作出以上推测。

“总之,美浦主编不小心跌落而死是……”

社长的声音比开会时明朗多了,将我下面的话打断了,“警方的结论出来了,是偶然事故。”

我们先回到公司,决定下周末定稿。留下南,我一个人开车回家。我身心俱疲,这件事弄得虎头蛇尾,美浦主编只是死于偶然事故,那份名单也只不过记录了四个人名而已。

回来的路上,我顺路去了经常去的超市,那儿有停车场。我在JA超市专柜买了地产菠菜和葱,捎带着还买了冷冻的水果派、腊肉、乳酪,并和住在附近一个相识的老妇人打了招呼,用车把她送到家。这儿坡道多,徒步出来买东西,对上了年纪的人很不方便。也许是一个人生活太寂寞了,我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喋喋不休的老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回到家,我烤了法式薄饼,和西红柿沙拉一起吃了,这是好多天来第一顿令我心满意足的饭。吃完饭,我正在削梨,柴慎子的电话打进来,她好像一直很担心那份名单上草写的内容。当我叙述完对一堂御影的看法时,柴慎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南还说那样的话,嗯,恐吓对象……”

“新近挖掘的恐吓对象?”

“就是那个,所以我一直很担心。而且,说起南,他还盯上了那份名单,真是一件叫人心烦的事。一想到如果真是那样,我就觉得可怕。你们没打卡上班,我担心又出现什么新的状况了,听了你的想法,我就放心了。根据这些情况,美浦调查一堂御影的亲属,也许只是想做宣传而已。”

仅凭老人疼爱子女、渴望抱孙子这一点,一堂御影就不可能受到威胁。我笑着挂断了电话。

我想继续削梨,但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掠过脑海,南治彦现在去哪儿了?

我洗完手,坐在早已失去弹性的沙发上,仔细想,南治彦的一言一行叫人生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搜查主编家时,我一门心思要找出优盘,他却斜眼看我。很明显,他是在寻找那个更重要的“文件”。事实是,当从床下的信匣里发现黄色档案袋,还没打开看里面的东西时,他就说“找到了”。

就是这一点!

我为自己臆测的准确而变得分外紧张。

既然采用报告书这种文体,一定是有人起草了这份文件,这个人当然不会是美浦主编,哪有自己向自己汇报情况的傻瓜。

美浦主编两年间一次性提取现金20万日元的次数共七次,次数和报告书的份数相同。她找人充当自己的调查人——协助自己寻找威胁证据,然后付给调查人酬金。这样分析,前后就相符了,更何况,给南的费用是那么一大笔金额。

南治彦从一开始就单方面断定美浦主编是威胁者,我说那份名单或许另有隐情,他几乎脱口而出,不是那样的,那份名单就是威胁对象。为什么?

因为南治彦是“报告书”的作者,他从一开始就协助美浦主编威胁他人。

这么想,就明白了南为什么固执地坚持杀人的说法,为什么一定要找出“凶手”。他也害怕了,说是偶然事故,他无法安心。我想如果主编还活着,一定会指派南去调查名单里的某个人。可以这么判断。

我取出采访笔记,四个人中,南治彦认为“杀人犯”的,不,说到利用富裕老人,要掠夺什么的人,名单中只有一人。

那就是第一个采访对象,我们问起她母亲,她还往天花板上看。

一楼是孩子的房间,一直卧床不起的老人竟然住在二楼,按常理说不通啊。从看护服务、洗澡及其他所需劳力和时间来考虑,只要房间里没有家庭电梯,让老人住在一楼会更方便、更舒服。凭护理母亲的一己经验,我可以如此断言。不,即便没有护理经验,仅凭常识也能想到。

我越发不安,给南治彦打电话,不通,我拿上车钥匙,起身。

我在松原清夏家前面的公园停下,看了一眼手表,刚过9点。行人稀少的路上,能看见每户家的灯都亮着,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似乎还能听到洗澡水流动的声音。

我想,找什么借口拜访松原呢?哪怕拿个照相机也好,说无论如何都特别想拍一件东西——嗯,想拍一件装饰品。说什么,或许都可以是一个借口。

我先往她的智能手机上打了个电话,房间里传来微弱的铃声,但松原清夏并没有接。所有的套窗都关着,整个房子陷入黑暗中,不过在这所被南称为“破家”的一、二楼缝隙间仍然流泻出一点微光,她一定在家。

万般无奈之下,难道要我去砸门?下车后,我无意看了一眼公园,吓了一跳。有个小女孩,双手紧握皮球,在微暗的公园里孤单地站着。

“怎,怎么啦?都这么晚了。”

我靠近她,女孩既不害怕,也不向我靠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喂,你家在哪儿?你妈妈呢?”

“那个,妈妈,我家里来客人了,我必须出来一下。”

女孩身体颤抖着,很委屈地说道。

“请到外面待着,你妈妈这么说?”

女孩点点头。我终于感觉到这个孩子面无表情其实是在极力忍住哭泣。

“你家在哪儿?”

女孩指着松原清夏的家。对了,我想起来了,松原清夏有个七岁的女儿。我应该想到这才是最好的借口。我蹲下身子,刚要问她的名字,却闻到一股除菌去臭剂的味道。味道是从女孩手里散发出来的,我悄悄将她的手展开,看见了水晶球,开始我还以为是皮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能回去。”女孩抽噎道,“其实,不允许我上二楼,可是……”

不安现在变为了极度恐惧,我几乎是拽着小女孩跑到松原清夏家的玄关前,按门铃,不停地大声呼叫,但没有回应。可是,不一会儿,从二楼传来响动,整个房子咯吱咯吱直响,我听见女人在大声叫喊。

紧接着,二楼整个套窗被撞坏,一个大件物品从天而降。我抱着女孩迅速躲到一旁,掉下来的是个人。

这人的嘴被胶带封着,双手双脚也被缠住,是南治彦!

我抬头看向二楼,在破损的套窗和窗户内,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由于逆光无法看清脸,这也许反倒是一种幸运。

一向清静的住宅区发生这样的骚乱,总会吸引众多看热闹的人,人们纷纷跑向松原家,场景如同黄金时段人群熙攘的繁华街道。有人报了警,穿制服的警察飞奔而至。嘴上的胶带被撕下后,南治彦喘息着向警察汇报:二楼有一具僵尸。

松原清夏完全疯了,用立伞架殴打问话的警察,接下来开始发飙发狂,警察迅速将她控制住。南治彦被救护车拉走,我再次接受警察的问询。

尽管如此,我还是省略了威胁恐吓之事,尽量简洁地做了解释。我说昨天在这所房子里采访松原清夏,她有一位卧床不起的母亲,却不让我们拜见,这件事引起南治彦的怀疑,那样的病人住在二楼很奇怪。从黄昏开始,南不知去向,我担心万一有事,就过来看看……松原清夏的女儿这么晚了一个人待在公园里,我担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就过来叫门……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想我说的这番话的,我在半夜前被释放。南治彦左肩脱臼,浑身上下只是受了皮外伤,住了三天院。综合当时媒体报道的事情真相,情况大抵如下:

楼上的僵尸是一个名叫松原亮子的人,但她和松原清夏不是母女关系,两人毫不相干。松原清夏当初带着女儿搬到公寓,就是那个“松原之家”时,才与房东松原亮子熟悉起来。

松原亮子是个有资产的人,没有至亲家人,又和她同姓。不久,这样的信息激发了她的欲望。她在附近到处宣扬自己和松原亮子是远房亲戚,并搬进松原亮子的家同住,探出信用卡密码,随便取出钱来花。事情败露后,松原亮子呵斥她,叫她滚出去,她以七岁女儿为挡箭牌,请求延缓搬家,松原亮子同意了。但松原清夏这期间并没有去找房子,而是买了防身用高压电流枪。为了让松原亮子听自己的话,保持沉默,她把老人监禁在二楼。她本不打算杀害老人,但由于老人年龄大,心脏虚弱,松原亮子死了。

这时,她也许想过拿上自己所有的现金逃离,但松原清夏没有那么做,反而不顾危险,想让这套房子登上杂志,说不定清夏对这个家真有很深的感情。

总之,她是赖在人家里不走,把松原亮子瘦小的尸体搬到二楼,放到衣柜里,并加入大量干燥剂,让空调一直开着,天天喷洒除菌去臭剂。亮子死的时候是隆冬季节,这对她来说很幸运。

“不过,那份名单草写的内容指的是松原清夏的话,美浦主编又是怎么发现的?”我在探望南治彦时,一边削梨一边问道。

南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存放尸体的房间有很多水晶球,也许松原亮子和节子都是收藏水晶球的爱好者。这之间或许有某种关联,纯属我个人想象。”

美浦主编知道松原清夏和她的住址后,就想起了松原亮子。倘若主编和亮子很熟,或许早就知道亮子没有家人。

“那,南,你调查这件事到底想干什么?”

“还不是为美浦主编被杀一事。”

“一派胡言!” 我暗笑,“你说过在吉祥寺,那么大的房子,出售的话,会是一笔巨款。”

“你想说什么?”南治彦怒目而视。

我耸了耸肩,沉默半晌,说道:“没想说什么,也没有特别想说的,请吃梨,南代理主编。”

我将车停在停车场,回家。上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现在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微寒,天气凉得恰到好处,空气澄澈透明。

走在幽静的住宅区,和认识的老妇人目光相遇,我嫣然一笑,问候对方。她也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您刚回来?”

我觉得自己现在过的就是一种自然而又体面的生活。

这样看来,松原清夏的确是个大傻瓜,闯进别人家赖着不走,需要制定一套完美的方案,更要选好目标,要将自己的欲望隐藏起来,以免引起他人的怀疑,同时也要给予对方幸福,这样运作起来就会避免法律上的纠纷。

就像我。我很小父母双亡,亲戚们轮流抚养我,后来我被送进福利院,高中毕业后开始工作。别人评价我缺少社会常识,人不够端正,我就索性放纵起来。和我交往的男人骗走了我所有的钱,我被撵出公寓,无处可去,偶然走进书店,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就是《闲适生活》。自然而又体面的生活方式,原来是这样的啊!我想。清扫、烹饪、生活俭朴、爱物惜物,我要过这样的生活,我想变得正派又体面。

我白天工作,晚上住在工作的地方,不断调整生活目标,开始做志愿者,和符合条件、无依无靠的老人做朋友。但我并不着急,沉着冷静地选择着目标,最后锁定的就是我现在住房的主人。一个不知道怀疑任何人的善良的老奶奶,孤身一人,日子过得很寂寞,有心脏病史。最重要的是,她住在交通不便、想卖又卖不出去、古老美丽又有味道的房子里。

她教会我很多东西,针线活、烹饪、修剪花木等,还有打扫房间的技巧以及冠婚葬祭的礼仪,最后正式收我为养女。作为感谢,我对她竭尽事母之孝。这是真的,我觉得是我让她迎来了人生最后的幸福时光,而且,我也没有让她长时间忍受疾病折磨……

看到美浦主编草写的记录,我以为是在说我,深感恐惧。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事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即便南对我的事有所察觉,我亦能坦然应对。南洞察一切。当我知道他在帮美浦主编威胁他人时,我就预感到我们之间有可以交换的砝码了。

到家了,我无比珍贵的家。虽然古旧,但干净整洁。被我精心清理过的我的家。

(何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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