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把车窗摇上来又摇下去,似乎在催促着他们。而京戌却依然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司机见他们没有上车的意思,就把车开走了。他一脸为难地看着京戌,而京戌却望着别处,无视他的目光。他想尽快把京戌送到车站,末班车就要开走了。京戌说再赶也来不及了。她说得的确没错。但是,他还是想试着把京戌打发走,因为他知道,和京戌一起过夜,无疑会让他感觉不自在。可是当京戌真住进他家里,他倒没感觉到什么别扭,更真切的体会是恼火。但是他并没有冲着京戌发脾气,那天白天他已经大动了肝火,到了晚上已经懒得生气了。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后来,他们兄妹两人都住在了首尔,却很少能见到,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个红白喜事时能碰个面儿。
他把仅有的一床被褥让给了京戌,自己则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地板硬邦邦的,身子下面一股股的凉气一直往上蹿,他感觉自己俨然成了一个监护人。后来,他转念一想,只不过是让出了铺盖,却感觉像是做出了很大牺牲一样。想到能为妹妹做的可谓少之又少,他不免对京戌产生了一丝愧疚。
这时的京戌,早就把刚才的不快抛在了脑后,完全沉浸在初到京城的兴奋中,雀跃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辗转反侧,没有一丝困意。他也同样没有睡着,硬邦邦的地板让他睡意全消。两人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唠了会儿家常。如同有孩子的家庭会聊些孩子的话题一样,他们说起了患有痴呆症的奶奶。那时他还是大学生,奶奶总是把他错当成自己的老伴,经常在他面前撒娇,或是冲着他大吼大叫。想起奶奶那些可笑的言行,他们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来。父母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狠狠地训斥他们一顿。虽然因为痴呆的奶奶,父母早已饱尝辛酸,但也决不会允许孩子们这么取笑自家的老人。他们把奶奶说成是老不死的,并把她当作笑料来寻开心。对此,他们有时也深感自责。在这种自责情绪中,他们达成了奇妙的同谋意识。
后来,奶奶去世了,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悲痛。奶奶在临终前,还握着他的手说:“老公,你可别只顾着自己吃哦。”这是奶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他想,如果奶奶的这句台词说得更具有喜剧性或更富有悲剧性,她的离世会显得更为真实可信。这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让人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永远离开了。奶奶迟早还会醒来,像往常一样,突然起身,嚷着要人喂她饭吃。入殓时,家人哭成了一团,而他只是象征性地哭了几声,感觉像是在奶奶面前演戏一样。而京戌却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欲绝。看着这幅光景,想起他和京戌拿奶奶寻开心的那个夜晚,他不禁深感愧疚。
两人无话不谈,这次京戌问起他首尔的生活好不好,大学生活精不精彩。他先是敷衍了几句,后来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就胡乱加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此几轮对话下来,他不由得生出倦意,于是说道:“好了,睡吧。”听到这话,京戌闷闷不乐地闭上嘴,一会儿又冷不丁地来了句:“这地方真让人心烦意乱啊!”他没作声,事实上,当时正好一些烦心事一齐向他涌来。他总是要面对选择,作出选择后,又会惴惴不安,担心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但是,若是不采取任何行动,他又会陷入更大的愧疚中。这种复杂的情感如此反复地困扰着他。
“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京戌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那时京戌还只是个高中生,因为当时家境欠佳,她不能留在首尔学习。想到这些,他突然对京戌又心生怜惜,不过还是回了她一句。
“人心烦意乱时,一切能好起来吗?”
“我就喜欢这种思考方式。不可思议地跳跃,我就可以做得很好。”
每当回想起当年,首先令他想起来的总是京戌的这番话。他不由得感叹起来:一向只会对他说“饿了”“冷了”这样只言片语的妹妹,居然还会提出自己的看法。那时的京戌只不过是个小毛孩,他从没指望过能和她聊些什么高深的话题。他和京戌相差9岁,这个年龄差距在母亲生产的那个年代,还真不多见。在他出生时,母亲经历了难产。打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不敢再要孩子了。也许因为年龄有差距,无论他说什么,京戌都会理所当然地接受;在他面前时,京戌总是战战兢兢,像是被他痛斥了一顿。当年的他,遇事总是先要进行一番逻辑性的思考推理,但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却总是千篇一律。当时他以为京戌会嘲笑这样的自己,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于他及他的生活,京戌一无所知;而对于京戌,他也同样全然不知。这一点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
一觉醒来,不见京戌的踪影。他想,京戌可能是坐首班车回乡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才从父母那里得知,京戌离开他那儿,四天后才回到老家。父母担心邻居们会说闲话,因而对任何人都没提起过此事。关于那四天的经历,不管父母怎么追问,京戌始终都保持沉默。
后来,再见到京戌时,她已经变回到原来的样子,文文静静,不会多说一句话。看来,她已经被父母狠狠地教训一番了。那四天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京戌来说,都已经淡去,永远不会复返了。京戌似乎已经领会到越是短暂的时间,越会转瞬即逝;而逝去后再回首,一切也不过如此。让她领悟更深的是,比起那四天的记忆,无论是家乡嘎吱嘎吱作响的旧地板,还是支撑着房子的栗色木柱;无论是痴呆的奶奶无休止的孩子气,还是乡间僻静的小道,抑或是低矮的屋檐,都显得那么坚不可摧。
他决定还是要说京戌几句,毕竟是在他那儿时发生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但是,正逢过节,亲戚们在家里进进出出,他很难找到机会。“京戌。”他叫了一声。坐在桌子旁的京戌转过身来,一脸的天真。他犹豫了一下,板着脸开口说:“那几天……”京戌很快就觉察到了他想说些什么,于是做出回忆的样子,表情渐渐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流露出一副将会得到称赞的得意神情,全然不是一副因犯错而显得胆怯或因担心被责备而变得畏惧的面孔。然后,她凝望着半空,竟然微微一笑。
京戌的表情,让他感觉很陌生。京戌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仅凭一己之力而走进未知世界的自豪感。同时她似乎也切身领悟到,拥有秘密可以使人成长的道理,这也让她骄傲万分。现在想来,和父母在一起时,京戌脸上那种呆愣愣的表情,以及思绪神游的语气,与同龄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在那个年纪,如果认为这个世道并无坎坷,事事都能一帆风顺的话,反而是不正常的。
尽管京戌的表情不同寻常,让他感觉非常陌生,他还是决定要教训她几句,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这时,正好一群亲戚家的孩子跑进来,又是躺卧,又是蹦跳,打闹得不行。他很无奈,只好从京戌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暗想,他和父母都不了解的那四天,让京戌变得理直气壮的那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因为突然有急事要办,他得立即赶回首尔。此后,他再也没问及过此事。
一晃过去了将近50年,他对那四天的困惑并未随岁月的流逝而远去。现在想来,他不了解的岂止只有那四天。他和京戌共同的记忆,也仅限于平常家人间的日常笑话、对痴呆奶奶的模仿、父亲稍有醉意就发作的酒疯以及母亲那无休止的唠叨。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始终都分别属于他们自己。小时候,京戌跟在他屁股后面,哭闹着希望带上她一起玩,而他却想方设法地甩开她的事情应该是有的,但现在却记不起来了。转眼间,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而京戌也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从此,他们都习惯于把对方当作外人看待。当看到京戌午睡时露出的光腿,短裙丝袜下隐约透出的肌肤,以及京戌T恤衫下凸显的丰满胸部(母亲日渐下垂的乳房无法与之媲美)时,他着实吃了一惊。他终于明白,京戌原来有着和自己不同的生理构造。
作为家人,他们没有了解对方人生的必要,也没什么特别不能了解的。现在是如此,以后也会是这样。他们没有一起放声大哭过,也没有窃窃私语、推心置腹地向对方吐露过什么;他们没有争吵过,也没有体验过一句话就可以化解矛盾的神奇;他们彼此没有开过什么玩笑,自然也就没有一起开怀大笑过。每当父母生日或家里有大小事时,他们互相商量,很容易把事情谈妥。按往年的标准,他们共摊费用,一起分担事情。
对于那四天,他一直很好奇。不管是京戌大学中途辍学,与一个像浪荡鬼的男人结婚时;还是那个男人因别的女人离家出走时;抑或是她唯一的儿子到美国留学后向她通报不再回来时,他都没有想过要问问事情的原委来安慰安慰京戌,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那四天里京戌到底做了什么。了解了那四天,仿佛就了解了京戌的一生。京戌被亲人一次次抛弃的人生经历,似乎也是由于很久以前的那四天。在得知京戌视力逐渐下降时,他的想法也是如此。比起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有没有做过诊断,是否因有病才从美国回来等这些疑问,他更好奇的是京戌那四天的经历。人生正如同那沉睡着的凶狗,一旦被招惹,就会一个劲儿地乱叫,虎视眈眈,保持高度警惕。他在想,那四天里,京戌是不是踩到了狗尾巴。
但他始终没有问,并不是担心京戌会为难。他很想知道,但绝对又不要知道。那一切是京戌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他的,他绝对不允许其渗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害怕,害怕知道后,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改变。京戌出人意料地突然间从美国回来,住进他的家,仅这一点已经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京戌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令他大吃一惊。他以为京戌走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或许通过电话会得到什么消息,而那消息肯定不是别的,而会是死讯,最近他从电话那头得到的都是此类消息。要是他有个什么不测,京戌也会是一样。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京戌在飞往美国的儿子家之前,两人简单地通过话。两人本可以一起吃顿饭的,但他们并没有那么做。他的妻子和京戌水火不容。京戌有事没事就喜欢找茬儿,说话也没好气。而他的妻子也不甘示弱。对于这两个女人的不和,他却熟视无睹。
一个偌大的行李箱被推进门口,随后京戌走了进来,冲着一脸惊讶的他说道:“天啊,瞧我们又住在一起了,出生的时候是这样,看来死也要死在一起了。”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涌上他心头的只有惊慌和不快,京戌过于夸张的语气有效地降低了相逢的感慨。他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要住进来,虽然没问,但他似乎听到了京戌虚情假意的回答:“当然是为了照顾大哥才回来的喽。”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京戌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要用一个房间,就把行李搬了进去。然后,她来到厨房,好像找到了活儿似的清理起冰箱来。他错过了拒绝京戌的机会。
京戌的视力逐渐变差。前不久,还能分辨明暗,也能看清光线照射进来的方向。在她眼前晃手,她也能觉察得到。但最近京戌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她干脆闭门不出了。在家里时,她不是碰到沙发就是碰到桌角儿或墙壁等;看不见时钟,无法知道时间;电视剧只能凭声音听,很难了解剧情;只有用手摸索着才能了解物体;明明看向他那儿,却对不上视线。
没有人告诉过他怎样和一个失明的人相处。觉察到京戌的症状时,他勉强想起来的人,是他在学校执教时的同事。那同事突然之间失了明,根据在神经外科拍的大脑影像显示,巨大的肿瘤已经扩散到两侧的脑前额叶,肿瘤跟随着脑神经细胞,扩散到大脑内的各个角落,从片子上看,像是一根根黑色血管。幸好,肿瘤是良性的,并不像起初所担心的那样。但肿瘤较大,通过手术并没能彻底切除掉。在手术过程中,同事的神经遭受到很大损伤。曾有一段时间内,老师们每次聚会时,都会提到那个失明的同事。他们说,视力下降时,按常理,应该及时采取措施的,但没能及时得到处理,他们纷纷表示惋惜。长久以来,他一直记着“按常理”这个词,在做什么决定时,他都会想起这个词,以免发生最坏的情况。
考虑到京戌的病情,他在想,按常理,是不是已经太迟了。京戌患的可能不是简单的老眼昏花,而是患了什么疾病。虽不至于是大脑损伤这种重病,但很可能是患了常见的眼疾,比如青光眼、黄斑变性、色素性视网膜炎等。他十分后悔一直把京戌说过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京戌说过感觉眼前一片昏花,视野模糊,东西看起来扭扭歪歪之类的话,他却充耳不闻。他以为,京戌假装看不见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京戌没耐心,话又多,经常担心自己会突然患上什么病,连个小病小痛的都会说出来。京戌没有意识到,身体的衰老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自然现象。随着年龄的增长,皱纹会增多,会长出老年斑,关节也会疏松酸痛。在他看来,京戌过于敏感,要是早一点吱声的话,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糕。到了这种地步,她那敏感的性格,只会让身边的人疲惫不堪。后来,京戌似乎考虑到他的感受,为了不让他太过惊慌,对他说自己会变成盲人。京戌的这席话,反而让他想到不幸就近在咫尺,像一直铺在京戌房间里的被褥一样,总是在近处散发出不祥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