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星期我是与父亲共度的,因为我母亲正在委内瑞拉湾的马拉开波湖,与她丈夫一起度假。我父亲离开后,她就与那个男人结婚了。在我看来,那个人就像一块过期面包,不过是嘴巴上多了两撇八字胡,鼻子上多了副眼镜而已。他有好几支步枪,藏在床底下。每隔两个月他就会去一趟南美猎杀鹌鹑。父亲说他根本算不上男人,因为真正的猎手应该去猎杀黑豹和熊,而不是小鸟。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母亲竟然喜欢他那一套。我父亲也曾有过一艘船,但她从没有跟他出游过,而现在,她正在某个丛林里,对着天空举起步枪。
父亲与母亲离婚后,过上了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停止了手中所有的案子,不再工作了。他开始频繁地光顾达菲酒馆,与各种女孩约会。上个月,他搬进了莉兹船长的家。
两天前,他在她的厨房炸薯条,结果失了火。火势并不凶猛,但是橱柜和炉子全被烧毁了。当我听到警报声时,我知道一定是父亲惹的祸:这已经不是他烧掉的第一个地方了。在门厅看见他时,我像乘坐了旋转木马一样开心。我知道他没事的。我并不是幸灾乐祸,我只是不喜欢他与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而已。她的公寓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况且,那熊熊的火焰对我们来说意味着那么多的可能性,好像是就要开始的一场冒险之旅。但是正如我所说的,火势并没有蔓延。
昨天,我们把所有的墙壁都刷洗了一遍,然后开着车在小岛上四处转悠,寻找做饭的炉子。我们起码跑了十几家店,如果他能找到最便宜的炉子从而节约点钱的话,这点省下的钱其实已全花在汽油上了。到下午4点时,我们还在格兰德河边逡巡,等待从天上掉下一个西屋牌大火炉。
“你仔细看好了,”他不断地提醒我,“看看有什么地方可能卖炉子。”
最后,我们来到对岸的卢奎约,我举起双臂,大喊道:“看!大甩卖,火炉亏本大甩卖!”
“哪里?”他猛地踩下刹车,后面的一辆车差点撞上我们。司机气愤地跳下车,骂他是个混球。
“在哪里?”父亲叫喊道。
我开始大笑。根本就没有什么火炉亏本大甩卖。他一点也不觉得我的玩笑好笑。
等我们回到公寓时,莉兹船长气得快发疯了。“我的炉子呢?”她质问道。
“还没买到,”父亲说,“都太贵了。”
“这是我的问题吗?你让我怎么做饭?”
“去达菲酒馆吃吧,记在我的账上。”
“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你要给我买个新炉子的!”
“我会的。”他走到餐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你听我说,”他说,“明天我准备去见一个欠我钱的老客户,你等我几天,我一定会给你买个炉子。”
在去和我爷爷奶奶共进晚餐的路上,父亲关掉音乐,给我讲规则。
“你记着,”他说,“不要和我作对,即使我撒几个善意的小谎,你也得听我的,好吗?”
我点点头。
“不要提达菲酒馆或者船长等,如果有人问起来,你说我们仍然住在马贝拉。”
“没问题,”我向座椅后背靠了靠,“如果你不给我买滑水板,我就告诉他们。我会说你和一个外国毒贩以及一万只蟑螂生活在一起。”
“我跟你说正经的,宝贝儿,”他看着我的脸,“不要乱说话!”
他摇下车窗,点燃一支云丝顿牌香烟。汽车行驶在肯尼迪大道上,就要进入康达多区。车窗外晴空万里,但是街道上空寂无人。没有趴在我们的车窗上乞讨的瘾君子,他们常常拿着肮脏的毛巾,十指肿得像香蕉。整个假期,他们都会站在红绿灯前,唱着跑调的老圣诞歌,眼神迷离地乞讨,但今天没有。今天,这座城如此安静。这种安静,不知为什么,冷却了一切的焦躁和不安,使我们陷入沉默。
我们在海图室饭店门口停下来,两辆黑色林肯轿车紧挨着停在那里,两个司机靠在其中一辆车上,看到我们后,他们站直了身体。
“我跟你说过我们肯定会迟到的。”我说。
“迟到了更好,”父亲说,“如果我们走运的话,他们最好都喝得差不多了。”
走进饭店,我们直接奔向卫生间。父亲取出一把梳子,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后,把梳子插在了我的头上,用力把我的头发全都梳向脑后,把我搞得像黑手党。
“放松点。”我说。
“把你的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今天早些时候,他把我带到购物中心,在花花公子店给我买了两件新衣。他搞得就像是送礼物给我似的,好像那就是我想要的滑水板似的。
“为什么?我们反正要坐着。”
“提托。”他说。
我把衬衫塞进裤腰里。他帮我整理好领子后又照了照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吐了一口气。
“我们走吧。”他说。
在餐桌上,他们对我父亲说生日快乐。我弯下身子去吻他们,因为他们太老了,不能站起来。我先吻奶奶,然后是爷爷,然后是爷爷的妹妹蒂娅?切奇。我坐下来,点了一杯可乐,父亲点了一杯芝华士威士忌。
当我与这些人在一起时,我从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仍然以为我是个小圣徒,每门功课都是优。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母亲再婚了。她再婚时,父亲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50岁了!”切奇边说边举起酒杯,“你现在一个人在做什么呢,赫克托西托?听说你还在工作?”
“差不多,”父亲说,“半退休状态。”
她放下酒杯,“半退休?这是什么意思?”
“我手上还有几个案子。我有一起针对教育部的集体诉讼,还有几件帮朋友处理的事情,无偿服务的那种。”
“无偿服务?”爷爷说。
“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应该退休了,”切奇说,“你应该去旅行。提托,你去过欧洲吗?”
我摇摇头。
“无偿服务?”爷爷说着朝奶奶看过去,但是奶奶正埋头看菜单。
切奇对爷爷说:“好吧,谁知道呢?也许他没有攒够钱,还不能退休,也许这就是原因。”她说这句话时就好像我们根本不在场。有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就站在人家面前说人家的闲话。她一生都需要有人在桌子下踢她的小腿。
“提托,”爷爷说,“永远不要和朋友做生意,省下气力去帮助那些汽车抛锚的人,当然,只限于白人。”
奶奶摇摇头,切奇则大笑起来。“赫克托,”她对爷爷说,“你在50岁时已经退休了吧?我记得你是退了的,那时你已经退了,是吧?”
“我42岁就退休了,我退休和戒烟,都在42岁。”
“提托,”切奇转向我,“你永远也不要吸烟。”
“这一点他已经知道。”父亲说。
“你是个好榜样。”爷爷对他说。
“我说,爸爸——”
“我不吸烟。”我说道,声音很大。
侍者返回到我们桌边,大家陷入沉默。他把可乐递给我,把威士忌递给父亲。大家都惊讶地看着父亲,因为他们喝的都是红酒。切奇摇晃着手里已盛了足够多红酒的酒杯,露出极其不满的表情,就好像她叫侍者少倒点,侍者偏偏倒多了似的。她把酒杯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我发誓,如果可以,我真想进入我体内,把与她相同的那部分基因全部烧掉。这个女人声称她曾经得到过的最好的赞美,是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的艾维斯租车公司。当她把驾照递给办事员时,那人说:“波多黎各?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波多黎各人。”这对她而言,是一个人可以给予她的最好的赞美。
“我知道你不吸烟,”奶奶说,“不要理他们。”她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疲惫,仿佛这些话是顺着她的脚尖爬上来的,“这个地方真不错,不是吗?我是个小女孩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好的饭店。”
我点点头,其实这个饭店到底有多好,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去年圣诞节,我在母亲家吃饭时,她认为牛排与鞋底没什么两样。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饭店,菜单封皮是用真皮做的,酒水单厚得像本《圣经》,一辆三层甜点小推车永远在餐厅循环,桌布白得刺眼。我抬起头,只见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硕大无比。侍者穿得像新郎,爷爷点着一些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开胃菜。侍者走开后,切奇对我说:“那么,你妈妈还好吗?”
我朝父亲看过去,但是他的眼睛正看向别处。“还好。”我说。
“很遗憾她不能加入我们。”她说。
父亲喝光杯中酒,站起来。“是的,”他说,“你说得对,这真是太遗憾了。”然后他说他要去下洗手间,但是我了解他:他会径直奔向吧台。
父亲与母亲离婚后,消失过一段时间,我差不多一年没有看见过他;然后他终于出现了,并把我带到了达菲酒馆。我第一次去那里时,弗兰姬是服务员,他给了她一个吻,然后用西班牙语对我说她的乳房是假的。我紧挨着父亲在吧台坐下来,她向我要身份证。我从凳子上哧溜下去,他们大笑,这把我给气坏了。然后弗兰姬从吧台里面走出来,对我说:“来吧,小甜心,对不起,别生气,给我抱抱。”
她下班后,就跟我们回了家。那时父亲仍然住在马贝拉,他把她带进卧室,让我睡在沙发上。父亲睡着后,她从卧室跑出来吸烟。我们坐在餐桌边,她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副扑克,教我打牌。她不会说西班牙语,我几乎听不懂她的话,但我还是学会了。
自那以后,我开始与父亲一起过周末。我们在达菲酒馆逗留,当他要出去约会时,弗兰姬就照顾我。她有一个长期固定的男友叫特洛伊,他俩住在圣胡安码头的一艘帆船里。他知道她到处与别的男人鬼混,但是他并不在乎。在万圣节前夕,特洛伊死于一场车祸。所以现在,她一个人住在那艘船里。
我并不介意父亲与这些女孩子约会。他不擅长自己一个人过,除了莉兹船长外,他与这些女友们相处得都很好。我从来没有幻想过帮助父母破镜重圆。如果你见过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你就会理解我。他们就像是同一枚贝壳下的两只寄生蟹,即使是现在,他们仍然不能和平共处。当初父亲搬出去时,还故意搞破坏,从我母亲最心爱的藏品中偷出了一些小东西。
我母亲自从1971年起,每年圣诞节都要收藏一件瓷器,所以每年都会增加一只新盘子。父亲搬出来时,把1985年那只拿走了。另外,他还从她收集的限量版太平洋陶器中拿走了一只小丑鱼,从她的蝴蝶标本架子上拿走了一只黄色的黑脉金斑蝶。这差点把她气疯了。直到现在,不管什么时候我去父亲那里,她都会乞求我去翻他的东西,把那些小玩意儿再偷回来。当然,她还有对付他的办法。她再婚后,父亲不再支付我的抚养费,于是她贿赂了执法官。在一个周五的下午5点,父亲被拘捕了。当时他正在大堡礁玩飞镖,两个执法官走过来,当场就把他铐了起来。他们把他带到法庭,法官正好出去度周末了,他不得不等到周一才可以获得保释。他在监狱里待了整整两天三夜。
父亲说当你离婚了,你同时和你的朋友们也离婚了。这也是他把自己藏在达菲酒馆的原因。在那里,没有人说西班牙语,他的老朋友永远也不会走进来。在与他共度的第一个周末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圣胡安竟然住着那么多外国佬——侨民,父亲这样称呼他们。在达菲酒馆,他们只播放一些怀旧的经典老歌。在吧台后面,有一面巨大的旗帜,上面写着:不要惹得克萨斯。酒馆老板马蒂尔德就来自得克萨斯。父亲是她的律师,但是她不付父亲律师费,所以父亲可以免费享用这里的酒水。两星期前她卖掉了酒吧,新年后,这里就要被拆掉。“一个时代结束了。”父亲不断地这样说。今晚是停业晚会。
我们离开海图室饭店后,切奇上了她的林肯车,回瓜伊纳沃去了。父亲和我去爷爷家玩大富翁,这是爷爷最喜欢的游戏,每次我们去看他,他都要让我们和他一起玩。在我上九年级之前,我每次都会在圣诞节那天把我的成绩单带给他看,我每得一个“优”,他就会给我20块钱,今年我的成绩估计连个开心乐园餐都买不来。
我们拐到阿什福德,在华尔格林卖场前停下。父亲把车停在残疾人通道口,让我待在车里。五分钟后,他带回一打红玫瑰和一盒高迪瓦巧克力。
“怎么,”我说,“你有约会吗?”
他取出一张圣诞卡,扔给我说:“签上名。”
爷爷奶奶住在康达多潟湖区的一栋别墅里,虽然事实上,这处豪宅并不完全属于他们。那是爷爷的母亲留下来的,她去世后,爷爷搬了进去。他其实只拥有一半产权,另一半属于他妹妹切奇。虽然切奇并不需要这栋房子——她丈夫生前是位橄榄油大亨,给她留下了巨额遗产——但是她总不忘提醒我奶奶,那栋房子不属于她。奶奶整个一生都梦想拥有一处属于她自己的地方,但是爷爷从来没有满足她这个心愿。60年代,他在迈阿密为某个歌手买了一套公寓,但是在1982年,我出生前一个星期,这个歌手在公寓里自杀了。奶奶发现这件事后离开了爷爷,但是在我出生那天,她又回到他身边。
我们走进爷爷奶奶的家,父亲把玫瑰送给奶奶。奶奶给了他一个吻,然后寻找花瓶去了。父亲把圣诞卡和巧克力放在爷爷面前,但是什么也没说。奶奶返回时,带来了大富翁游戏棋。安装好后,我们开始玩游戏。
我开始购买铁路,因为我们的游戏总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爷爷试图从银行偷钱,奶奶轻轻掐他手臂。她掷了个7点,直接跳到“机会”,卡片说:10美元,你在选美比赛中获得第二名。
“哈哈,”奶奶说,“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事。”她笑着从银行抽出一张10美元。她很少说话,因为忍受了爷爷50年,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她有半辈子是在按爷爷的指令为他打印文稿,现在她还拥有什么呢?有时候我真为她感到难过,但事实是:她自作自受。
父亲抓起骰子,吹了吹,就好像它着了火似的。他掷了个4点,落在我的铁路上。
我伸出手。“50块。”我说。他给我现金。
爷爷拾起骰子,在他后面,夕阳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一道道斜光洒落在游戏盘上。
“听我说,爸爸,”父亲说,“我以前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我一切都好,但是上周,家里失火了,厨房被烧毁了,里面的冰箱、炉子、洗衣机和烘干机等全都毁了。”
爷爷抬起头,“那太可怕了。”他说完又低下头,掷了个11点,他让他的汽车从木板路上滑过,正好到达“走”,然后他去银行取了200块。
“是的,”父亲说,“所以我必须全部重买新的。”
“全部吗?”
“是的,那些家用电器,我全都得买新的。”
爷爷看着游戏盘,阳光照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的头发像涂了发胶一样闪闪发亮。“没有。”他终于说。
“没有什么?”父亲说,“对不起,我问你要什么了吗?”
“你是租的房子,不是吗?我肯定房子是上了保险的。”
“房东是我的一个朋友。”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没有买房屋保险?”
“算了吧,我只是以为你可能会担心。没什么,没事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的那个集体诉讼案子呢?”
“这种事你知道的,还卡在法庭那里。”
爷爷摇摇头,“现在轮到谁了?”
我看了看父亲,但是他正看向别处,于是我掷了个骰子,落在了社区公益基金那里。
“我告诉过你,”爷爷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这里房子这么大,你完全没有必要在外面租房子。”
“我是不会搬到这里来的,”父亲说,“我已经50岁了。”
“楼上有三个卧室,那一整层都可以归你。”
“但是这栋楼并不是你的!我看够了切奇是怎么对待妈妈的。谁能忍受?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可以忍受的。”
爷爷看着我,“挑你的牌。”
我从顶部滑下一张黄色卡片,上面画着从笼子里飞出来的福神——大富翁叔叔,他背上的翅膀像他的胡须一样整洁漂亮。“出狱了。”我说。
“我要从你手上买走它。”爷爷说。
“给多少钱?”我说。
“这里,全给你。”他递给我一大堆钱和房子,然后拿走我的牌。
“算了吧,”父亲说,“你在做什么?你把全盘游戏都搞砸了,你把全盘游戏都搞砸了。”
爷爷举起那张牌,“你知道吗,这是你能拥有的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你出狱了,证据,这就是证据。”
“好吧,”父亲说,“提托,我要用所有东西换你的巴尔的摩到俄亥俄的铁路。”他把所有现金扔在游戏盘上,然后去银行,抓起一把房子,扔在我面前,“都给你,结束了,你赢了。”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我做错什么了吗?在我下面,所有的房子都像刚经历了一场地震似的被推倒了。
“你们到底谁是小孩子?”爷爷说。
父亲把椅子推向后面,站了起来。“我们走吧。”他对我说。
“等一等,”爷爷说,“等一会儿,等一等。”他站起来,遮挡了一部分光线,还有一部分光像潮水一样,泻在我手上。然后他几乎是滑着走开的,双脚几乎没有离地,鞋底像磨砂机一样刷过瓷砖,在角落处转身,下楼去了。几分钟后,他带着两张支票回来,给了我一张500块的。
“啊,”我说,“你是认真的?”
爷爷笑了。父亲靠过来,看着爷爷给我的支票。“你在做什么?”他说,“我想你搞错了。”他把他那张支票扔在桌子上,那也是一张500块的。
“什么搞错了?”爷爷说,“这是对他学习成绩的奖励。况且,我去年圣诞节没有看见他,那是谁的错?”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好吧,”爷爷说,“如果你搬到楼上来住,我会付钱给你买新的厨具,最好的,全套不锈钢。”
父亲甚至根本不愿考虑一下,“你知道吗?”他说着捡起桌子上他那张支票,“这一点意思也没有,总的来说,这一文不值。”他一把撕掉支票,扔在了地上。“圣诞快乐!”他说完走了出去,砰地关上身后的门。
我把我的那张支票叠起来收好。正当我要和爷爷奶奶说再见时,父亲已经在外面按起了车喇叭。我冲向门口,满屋子散落的都是大富翁的游戏钞票,看起来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突击搜查。
我们穿过麦克利里街,绕了很远一段路,到达佛得岛,距离海洋只有一个街区。父亲一路上沉默着,每次去爷爷那里,我们都好像是在一个同盟里,我按他说的做,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赢过。
我们在一个红绿灯处停下。我取出支票,“这张支票怎么办?”
“你留着,”他说,“去买那个你想要的冲浪板。”
“是滑水板。”我说。
他摇摇头,太阳照在他的半边脸上,但是他并没有拉下遮阳板。在他身后的街道上闪耀着濒死之人在黑暗隧道里看到的那种光,而在这辆福特野马里面,则可以看见各种灰尘微粒。
“想想吧,”他说,“对你的存在而言,自这个星球上一有生命开始,你就已经有一个直系的祖先存在,几千几万年以后,是你在活着,你有没有想过这有多么荒谬吗?”
“是有点。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如果人们想过这些问题,他们就不会做出他们所做的事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让我乞求?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是我的。”
在父亲像我这么大时,爷爷中了这个岛上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注彩票,他不再接案子了,开始周游世界。有时他一走就是几个月,把奶奶扔在家里。她整整一生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收集他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小纪念品。每次他去一个饭店,都会给她带回一盒火柴,她把这些火柴放在一只瓷碗里。然后有一天,爷爷突然不喜欢这些东西了,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他们当时是在吵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点燃一整盒火柴,然后把它扔进其他火柴中。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为她感到难过。
我们到达莉兹船长家里时,她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客厅,累得满头大汗,头发贴在脸上,拖把和扫帚乱扔着,厨房里传出洗衣机转动的噪音。她用脚关掉吸尘器。“嘿,”她说,“你们的聚会怎么样?”
“还好。”父亲说着把钥匙扔在餐台上,“这里看起来不错。”
“是的,除了厨房以外。我的炉子怎么说?”
“还没有买到,你出去看看,到处都关门了。”
“好吧,萨默(Summer)明天就来了,我需要做饭的炉子。”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说的是夏天这个季节,但是突然,他们吵起来了。父亲说:“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她说:“我昨晚才知道的。”
“你答应让她过来了?”
“当然!”她把吸尘器踢开,“她是我女儿!当然可以过来!”
他摊开双手,走进卧室。
“你有个女儿?”我对船长说,“她住在哪里?”
“在美国,和她爸爸在一起。你们今天去哪儿了?”
“一个聚会。她上几年级?”
“你从哪里搞到这些衣服?”
“在购物中心。她多大了?”
“购物中心?你们在购物中心做什么?”
“我不知道。人们去购物中心做什么?我买了这些衣服。”
“之后呢?”
“我告诉过你,我们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如果你需要知道所有细节,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原本打算给你也买件礼物的。”
这是个谎言,我只是想脱身而已。为了使我的话掷地有声,我走出去,来到阳台上。萨默,我想,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有多少废话,她竟从未跟我提到过萨默。过去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是她的帆船的大副,在周末,她带游客去艾可可潜水——那是她的工作。我帮她抛锚,拉起船帆,准备午餐,她每天给我40块。
在我们开船去法哈多的路上,她告诉过我一个正常人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故事。她说在80年代,她曾经用这艘船从多巴哥岛走私烟草,用赚来的钱买了现在的公寓。她曾经被困在死水中两个星期,牙全烂掉了。当我说她撒谎时,她拔出了自己的假牙托。
船长有时候很好,但是眨眼之间,她又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当着游客的面朝我大喊大叫。我在下锚时把她的船钩给弄断了,她当着游客的面骂我白痴,把我气坏了。
对于我父亲,她的占有欲很强。不止一次,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问我他是不是还在和弗兰姬来往,就好像我是那种会告密的卑鄙小人似的。每次我都摇摇头说:“没有。”
她无法赢得我父亲的心,两人貌合神离。他们只是肉体上在一起,因为除了肉体,你没法和他真正在一起。一旦他走出房门,他就离你而去了。而更糟糕的是,你也完全失去了他。
上周,在我们去法哈多的路上,船长告诉我他们是怎么相识的。那是八年以前,她在圣豪尔赫街经营一家色情影碟商店,他经常过去。一次,有个家伙偷走了两部影碟,父亲追上去,把那人扑倒在地。后来他们就开始约会了。
“八年?”我说,“你确定那是八年以前?”
“七八年前吧。”她想了想,“是1989年以前,我在那里干了两年,然后来了个新市长,关掉了我的店。他的名字叫阿塞韦多。”
1989年,我七岁,母亲是一位空中小姐,每次回家都给我带礼物。她不在时,我就和奶奶待在一起。
突然,从我身后,公寓里面传出很大的哀号声。我离开阳台,跑进厨房。“完了,完了!”船长不停地叫喊着。她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堆湿衣服。
“怎么了?”我说。
“全都毁了!”她说,“全都完蛋了!”她把一件衬衫团成一个球,狠狠地扔到墙上。我又看了看她怀里的衣服,全都被染色了。
她开始啜泣,父亲从我身后走过来。“怎么了?”他说。
“全是你的错,”她说,“你把洗衣机弄坏了。”
“我的错?”他说,“我弄坏了洗衣机?但是怎么可能?”
“你来之前,失火之前,一切都好好的。”
“你看,你不能什么事情都怪那场火。是你把不同颜色的衣服混在一起洗的,看见了吗?你不能把这些衣服混在一起洗。”
“别跟我说是我犯了什么错,我犯的最大的错误是让你搬进来!”
“是吗?当初可是你求我来的!”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谎话连篇的混蛋!”
他转过身,拿起钥匙。“好吧,听着,”他说,“外面在下雨,我们就怪这场火吧,我的头发变白了,也应该怪这场火,都是这场火的错!”他打开门,走进门厅,我在后面跟着他。“保险!”他喊道,“什么样的白痴没有保险?”她也开始朝父亲大喊,我于是砰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下了楼,我们钻进了福特野马,朝阿玛波拉开过去,在佛得岛,我们朝右走。我不用问就知道,我们要去达菲酒馆。
太阳已经下山,街灯也已经亮了,但是在这样的夜晚,你根本就不需要打开汽车的前灯。在林荫大道两边,建筑物的名称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阳台的栏杆上挂满了装饰物——驯鹿、雪橇、三个国王和耶稣,公寓里面的圣诞树像会眨眼的星星。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感到有点凉,就跟在山顶一样。我吹了吹双手,衣袖闻起来有一种松树的味道。我们准备去参加一个晚会,我不知道今晚我们要睡在哪里。“那么,”我说,“我们的计划是什么?”
父亲大笑。“那个疯女人。”他说。我也笑起来。
“我来跟你讲讲什么是女人,”他说,“她们喜欢吵架,而最让她们发疯的是,她们和你吵,你却不和她们吵。我,如果她们要吵架,我就走开。”他还在笑,“我的意思是,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女儿明天过来,她昨天晚上才知道?求求你,谢谢,不,不用谢,我可不吃那一套。”
我们到达达菲酒馆时,那里已经有满满一屋子人了。马蒂尔德全力以赴,戴着一顶圣诞帽,为大家倒免费的酒水。靠墙边,有一个烧烤台,上面摆满了烤牛肉、火腿,还有蛋酒。在角落处,埃里克?莫拉莱斯正在给吉他调弦。他用英文和西班牙文两种语言唱歌,从弗瑞迪?芬德尔唱到“米雷圣胡安”。在他身后,有一个横幅,上面用西班牙语写着“新年快乐”。
这些人大多数没有家庭,或者,即使有,也是在美国。在这里,不仅仅是语言把他们带到了一起,还有距离,他们的彼此逃避。每天下班后他们来到这里,讲着同样的故事,这就是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我父亲和他们一样:他只是在这里消磨时间。就好像他们都在等待什么,但是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他们没有试图去寻找,而是一口一口呷着杯中的酒或水,希望无论是什么,会自己掉进他们的怀中。
埃里克开始弹起了吉他,父亲拉起马蒂尔德的手,滑进了舞池。我拿起飞镖,走进飞镖室。在那里,吉米?乔正在和皮特?吉本森玩,所以我得等到下一轮。很难相信达菲酒馆要关闭了。在这里我学会了玩飞镖,在这里我喝下了人生的第一杯酒,在这里我记住了父亲失口讲出的每个故事。每个星期天,当我应该去教堂上课时,我在这里和他在一起。他就是格里塔修女所说的迷途的羔羊,但是对我而言,格里塔修女简直是满嘴胡言。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她不过是整天坐在那里孤芳自赏,还要谴责别人,她的上帝不相信离婚,在他们的眼里,我的父母还是夫妻。我不能相信的是怎么会有人相信她。每次我向她提出疑问,她都会被我气得要死。上学期,我们学习《创世纪》时,我问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
“那么,”我说,“夏娃不得不不忠。”
“你什么意思?”修女问。
“问题是,她是和哪个儿子睡的?”
她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最早地球上只有亚当和夏娃两个人,他们生了两个儿子,那么其中一个儿子一定得和他妈妈睡觉。如果夏娃和她的儿子睡觉,那不是乱伦吗?”
“滚出去!”她大喊道,“马上!”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是上帝,我不想被崇拜。我想让人们为他们自己生活,如果你犯了什么错,至少你学到了新东西。如果你一生都不敢冒险,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你浪费了你自己的时间,你自作自受。
吉米?乔赢了后,我们开始了新的一轮。我离牛眼最近,所以我要了20分。第一镖我打了5分,我记下分数,回到投掷线上。此时,弗兰姬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块蛋糕。“嘿,小伙子,”她说,“你们在比赛吗?”
我走过去,给了她一个吻。“我们刚刚开始。”我说完看了看记分板,吉米?乔打了9分,这是一场割喉战。
“你爸爸怎样?”她说。
“他还好,只是又和船长吵了一架。”
“还有别的新鲜事吗?”她举起蛋糕,“我们去逗他开心。”
“是的,”我说,“我要发镖了。”
她瞥了一眼吉米,“打败他。”她对我说完后,朝酒吧区走去。
我的第一镖,击中了双倍区,然后,正当我瞄准时,整个酒吧的人开始唱起歌来。我放下飞镖。父亲还在舞池里,弗兰姬站在他面前,举着蛋糕,上面有两支蜡烛,一个数字5,一个数字0。大家都聚集在周围,他们唱完后,父亲吹灭了蜡烛,大家欢呼祝福。他鞠了个躬,然后埃里克开始为他唱起了传统的墨西哥生日歌。此时此刻,我知道,我有多么微不足道。一部分的我为这个男人感到骄傲,但是我也知道,当他走出这个屋子,我不再拥有一个父亲。第一个给他买酒的男孩变成了他的新儿子,第一个陪他跳舞的女孩成了他的新女儿。我可以一整天都待在他的身边,但是当我看向别处,我会立即像一条轮胎一样被换掉。我能说什么呢?
吉米?乔站在我旁边,望着酒吧区,说:“50岁是个大生日。”
我回到投掷线上,看着吉米?乔的脸,“你有孩子吗?”
“我?”他笑了,“据我所知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转身面向镖盘。
晚会后,我们去圣胡安码头。我们从福特野马中爬出来后,弗兰姬上了一辆独轮手推车,父亲把她推向甲板。他们大声喧哗,显然是喝醉了,但是四周没有人。在这里,现在所有的船都在巡游,只有弗兰姬,船是她的家。在船台那里,我搀扶父亲上了船。他想要一瓶啤酒,于是我给他和我自己各取了一瓶。船舱里的卧铺只够睡两个人,所以弗兰姬递给我一只睡袋。她抓起洗漱用品,洗澡去了。我坐在船舷上缘,抬头看着桅杆,所有的桅杆顶部都有灯,像星星一样闪亮。我喝了一口啤酒。“就好像我们回到了你的船上,”我对父亲说,“回到了马贝拉一样。”
他点点头,看了看表,“知道吗,你其实至少应该给我买张卡片的。”
“什么?”
“我的生日结束了,你本来可以送给我点什么的。”
我笑道:“你在开玩笑吗?去年圣诞节你在哪里?你连个电话也没打。”
他向后靠了靠,“啊,你说得对,”他摇着手,“你说得对,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我太不称职了。你为什么不去拿锚链过来,让我好好抽你一顿。”
“算了吧,”我说,“不要这么混蛋了。”
他笑了,“你看,这是你和我的不同。如果我胆敢像你那样和我父亲说话,他会把我打得屁滚尿流。”
“是吗?”我看向远方,“我相信你一定活该挨打。”
“当然是我活该,不过你知道吗,宝贝儿,去年圣诞节我可能太忙了,你知道我的。我可能驾驶着我的游艇出远门了。我在法国里维埃拉,和我的另一个儿子佩皮托在一起,但是现在,我在这里。你向四周看看,告诉我,今晚你妈妈在哪里?”
我站起来,把睡袋夹在胳膊下,抓起我的那瓶啤酒,走出了船舱。
“怎么了?”他说,“你是打算去找她吗?”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所以我没有转身。我朝甲板走过去,面朝大海。
“你给我回来!”他冲我大喊。
在达菲酒馆,当晚会快结束时,他开始谈起船长来。我抓住时机,问他们是怎么相遇的。他告诉我的版本与她的几乎一样:有个家伙抢了她的店,他追上那人;后来两人就开始约会了。我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看向别处,就像知道我抓住了他的破绽一样。“当时我还和你母亲在一起。”他说。虽然这并不让我感到惊讶,我的脑袋还是热起来。他的语气既不是骄傲的也没有耻辱感,但是这样的冷漠和麻木让我有一种撕扯他头发的冲动。即使那个时候,即使当我揪掉他一绺头发,在他的头上留下一块斑秃,他可能还只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酒。
在甲板尽头,我打开睡袋,躺下来,脱掉衬衫,塞在头下当枕头。我闭上眼睛,回想起在购物中心买衣服时的情景。那只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但是当我睁开眼睛,我感觉已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在海洋的另一侧,某个地方,母亲正举起一支步枪。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怪她。
(程中尧/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