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小辑
编者按:
在主持新散文观察论坛期间,因为有个原创板块被命名为新散文作品。所以遭遇了各式各样的围绕“新散文何许”的提问。学理上的应答存在于本人的系列学术论文之中,与大众吁求的要言不烦尚有距离,在此有必要简而言之。新散文思潮发端于新世纪前后,前期因祝勇、林贤治的鼓噪而声名传播,最近几年则趋于平缓之势。什么叫新散文?摘要点来说,大致可以归纳为如下几条:其一是重建文本与读者间的审美关系;其二是作者身份的去群体化,回归到差异性个体之上;其三是话语秩序的重建,文学性成为第一选择;其四是叙述的转向,描写、抒情退出处理方式的主体地位;其五为结构上的并置与多元,打破了散文结构长期扁平的现状;其六是文体自觉与个性话语的拼接。
进入平复期后,新散文的文体实验在当下80后散文群体中俨然成他山之石。后叙事、秦羽墨、石头、王爱、高锋科、付大伟、阿微木依萝、羌人六、端木赐等,用心甚专,个性与风格也渐趋成熟。本期新散文特辑中,秦羽墨对神秘疆域的切入,石头文章中强烈的虚构性,后叙事散文中话语悬拟下的饱满信息,以及50后散文作家陈峻峰叙事技巧上的省略和删减之法,70后散文作家慕眺的第三人称叙事,皆带来了叙事上的冲击力,以及散文话语重建上凸显出的锐度。
特约编辑 刘 军
爷爷的魂看样子是喊不回来了。
奶奶帮他喊了一次,我妈也喊了一次,最后我又喊了,可爷爷还是焉不拉叽的,与平时那个脾气刚烈、讲话咬得铁断的样子形同两人。
爷爷的魂是前几天丢的。
那天清早,他帮人杀了头猪挑进城去卖。爷爷平时没有打电筒的习惯,他一个人挑着担子很不方便。夏天,平常这个时辰路已经很清楚了。可那天早上起了大雾,厚厚的一层铺在野地上,棍子都搅不开,人一出门就被吞没了。爷爷完全依靠平日的记忆一路上磕磕碰碰,总算把最难走的一段路走完了。
走到大田垄时,他突然觉得眼前有一个人,抬头一看,是个扛锄头的大汉。
“老兄这么早?”那人说话时爷爷看不清他的面目,雾真是大得离谱。
“赶早肉才好卖呢,你也这么早。”
“我看田里后半夜的水呢,歇会儿抽根烟吧。”乡下田里的水是轮流从渠道挖下来的,有的人轮着白天,有的人可能是深更半夜,我夜里跟母亲挖过很多回水。
爷爷没心思歇脚抽烟,他只想在天亮前赶到城里,占个好位子。他心里还有另外一层担心,那汉子很高大,比以高大著称的爷爷都高过了一个头,还扛着锄头,万一起了歹心就麻烦了。那年头,乡下总出强盗,抢劫是常有的事。于是,爷爷就迈着快步走了,走了没多远感觉不对劲,地上露水这么重,那人走路怎么一点声响都没,刚才那么近都看不清面目。当他回过头去,却半个人影都没看到,一瞬间那人咋就不见了?爷爷脔心猛地一跳,头皮一阵发紧。
他不知道,就在一跳的瞬间他的魂已经跑掉了。
爷爷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打不起精神,四肢乏力,东西也吃不下。他把那天遇到的事和奶奶一说,奶奶就怀疑他的魂丢了,那天遇见的人一定是个冤魂。奶奶还拿出自己的经验告诉他,和陌生人答什么话,你不答他的话,魂怎么可能被别人带走!她说得跟自己亲眼所见一样。村里有人说起了一件事,那天上午他们看见爷爷一个人在村口的田埂上转悠,喊他打纸牌,他却一声不应掉头走了,大家都觉得奇怪,因为平时爷爷是很贪牌的。事实上,那天上午爷爷根本没在村里,他正在城里卖肉呢。这么一对照,就更确凿无疑了——他们看见的是爷爷的魂!对这一说法我是一点都不信的,可他们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真是的……
也算爷爷命大,魂飞了还能回到村里被人看见,如果跑得太远就不一定能唤回来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奶奶听到这话,拍了拍胸口说,哎呀,好险,好险!
于是,奶奶就决定给爷爷喊魂,可喊了三次都不见效。俗话说,事不过三,喊了三次都喊不回,证明找他垫背的人是厉鬼,得另想办法。
所谓另想办法就是“收惊”。这事得找满奶奶,她是有名的娘娘婆,司职鬼神和灵魂上的事,大多都很灵验,不像其他巫婆,收了人家东西,不但没效果,还把人折腾个半死,加重病情。再说了,满奶奶和我们家对门对户,平常往来热情,这让奶奶很放心。
满奶奶画的符我见过,画在黄纸上,写了两个极大而复杂的字,“字”的线条凌乱不堪,左右却非常对称。她并不识字,不知是怎么画成的。她做法事时除了要招魂的人,不允许其他任何人靠近。她说过,那一刻她师傅的魂要上她的身,然后她才能去帮别人招魂,要是她师傅压不住对方的厉鬼,不但招不回魂,自己的处境也极为凶险,是绝对打搅不得的。既然这么凶险,所以平常她就不能不收点东西作为报酬,但这回她什么都没要,她说,谁让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好呢。至于那些符也只有在师傅上身以后她才会画,平时让她给我画几张玩,她怎么画也画不好。她每年都要帮别人收好多次惊,可时至今日我都不曾亲眼见过她是怎么画符的,那些符在我心里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
收完惊后没两天爷爷就好了,他又能像平常那样吃两大碗饭,动不动就大声呵斥我。我心想,也许该让他多吃几天亏,那样他就知道什么是厉害,就不会这么凶我了!只有奶奶高兴得不得了,非让我送一筐鸡蛋去给满奶奶。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才几岁,六十岁的爷爷不像现在,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样子,那时候他还能提刀杀猪,一刀就结果了,从不用补刀,天没亮挑到城里面去卖……爷爷是个火爆脾气,什么事稍不顺他的意,就皱起虎眉朝人发脾气,只有丢了魂的那几天例外,所以我记忆深刻。
海东就不像爷爷那么幸运了,他的火焰太低,喊魂、收惊都不管事,他怎么都过不了那个山凹。
事情是这样的。海东和我在一个班,我们每天都要翻过几里山路去上学,大多时候我们都结伴而行,但那天不知怎的他落了单。那天,当他走到矶垄的山凹时,迎面来了一场弥天大雾,周围像是一团浆糊,路呀,树呀什么的都陷在雾气中,完全不辨东西。他走了好半天发现自己还没走出山凹,那地方明明只有很短一截路,而且天天走,哪里有一块石头,哪里有一个坑洼都铭记在心,可他就是走不出去,再后来他的头就开始发晕,头重脚轻,只能后退不能前进。最后,他不得不原路返回。
那天他缺了课,没去上学。
回来后浑身沉沉的,使不出劲来,但他并没很在意,没把那些事告诉家里。第二天情况又是如此,他心里发了毛,家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两天都是大晴天,早上一点雾都没有,他一定是遇到了鬼,把魂勾去了。
海东出现的状况和丢过魂的人完全一致,脸色苍白,两眼无神,一天天萎顿下去。听说那个山凹很久以前死过很多人,日本人来的时候把人劈成几块扔在那里,一直以来戾气很重。一定有很多人至今都没找到垫背的,还没投胎转世呢。想到这我就担心起来,我们每天都要从那里过呢,但母亲打消了我的疑虑。她说我的火焰高不怕,鬼只会欺负火焰低的人。我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来判断我火焰高的,母亲又说,如果真遇见什么情况,或者不认识的人喊你,你千万不要答应,站在原地用童子尿对付他。这样我就彻底放心了,我想,海东一定忘记撒尿了,他那会儿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碰见鬼了。
海东妈为他喊了魂,情况虽有所改观,但他还是不敢从那个山凹里过去,就算他妈陪着他,都不敢。于是,就决定替他收惊,结果收了两三回,虽然能吃能睡了,却还过不了那个山凹。满奶奶说,找他的那个鬼戾气太重,她也没办法了,她只能保证他身體不出问题,却不能保护他走过那个山凹。照满奶奶的说法,那个鬼似乎盯上海东了,因为海东火焰低好欺负,所以三番五次都赶不走。如果他不走那条路,就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去学校,要多走五六里。海东当然不死心,抱着侥幸心理,每次都想穿过去,结果很枉然。不但穿不过去,还加了病,足足两个月才好过来。满奶奶就劝他,绕道而行,别拿生命开玩笑。海东不愿意。海东缺了两个月课,跟不上了,又不愿意留级,干脆辍了学。从此以后,再也没上过学。而我呢,比他多读了十年书。
如今他长得一身膘,像个魁梧大汉,在家里做一些小生意,日子过得很滋润。或许,他当年辍学是对的,他并不是一块读书的好料,早早出来谋生反而能折腾出一番事业。
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走过那个山凹,现在的孩子上学直接坐车去镇里,不用再走山路了,除了放牛娃没人会到那儿去。当年上学的路已淹没在荆棘中,只有露出头的一排石板证明那里曾经有过一条路,我估计海东也是不会去的了。
我怀疑,当年他是不想读书,才编出那些事情来。我不相信有什么鬼连满奶奶都奈何不了,至今为止,除了他还没别的例子。再说了,要是他真想读书,多走几里路对山里孩子根本算不上啥,我们有时在半路玩,随便瞎跑都比那要远。有机会,我要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