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
“头刀韭,花香藕”,在乡俗俚语里之所以相提并论,大约是由于它们的嫩。春韭不必多说,老杜就有一句“夜雨剪春韭”,他在吃韭的时候不自然地冒出了这么一句,似乎吃的不是韭,而是被寒冬压抑甚久的春意。那么食藕,食花香之藕,则是夏日里一阙清凉的小令。
拐入小巷中的菜市,空气里弥散着水生草木特有的气息:野菱的藤子乱麻似的纠缠不清,论堆卖;鸡头梗子淡朱砂色,细软管般,用水盆盛着;藕并不美,粗细长短不一,虽已清洗过,可外表粗拉拉地泛着黄,只有藕尖那一小截脆嫩白净,单独束成一小捆卖,粗壮的藕节则是散卖的。我发现有一根尤其细嫩,可卖藕的女子笑曰是准备自己留下吃的,那甜嫩的滋味可想而知。
水乡有水八仙,种种皆有烟水气,藕居其中。夏藕清甜,冬藕粉糯,夏藕生凉意,冬藕添暖气。藕尖一折即断,斜切成丝状,配上红椒丝,淋以老醋,是伴粥良菜。藕片切得极薄,一顺溜排在白瓷盘中,洁如白玉,晶莹剔透,不要满满堆上一大盘,洒上白糖,即切即吃,若切多了,半日之后藕片疲软,就没有了脆嫩滋味。
夏藕嚼后几乎无渣,藕断丝连的情景也极少见,游丝细若无,只有清甜的好滋味,父亲吟道:杏花藕,小酌几杯浅酒,恰然自乐!我百思不得其解,这藕与杏花有何关系?季节都对应不上,又怎么取其香气?但我没有深究,父亲口里保留着很多方言俗语,只要能意会就是美妙的。
读过周作人的谈吃短文,他也写了《藕的吃法》:当作水果吃时,即使是很嫩的花红藕,我也不大佩服,还是熟吃好。先生这里将嫩藕写作“很嫩的花红藕”,与我父亲的叫法似有异曲同工之味。我暗自思忖:这藕上荷花可不就有娇艳无比的粉红?这样想,吃藕,吃花红藕,也就似有藕花无数了。
藕有不同的烧法,味也迥异。冬日的藕有手臂粗,从抽干水的塘底拖上来,起藕人穿着特制的胶衣,风寒毫无畏惧,那被稀泥糊得不成样子的藕清洗后显出粗朴壮实,整筐地挑到集市上去。粗孔的藕塞以糯米,淋以桂花蜜,入屉蒸熟便是桂花藕,街边推车上的只塞了糯米粒,口感上因此大为逊色,这道桂花藕是深秋季节必做的一道甜点。街边有卖藕稀饭的,顾名思食,藕要融入粥,藕块需炖得入口便化才算到了火候,用长柄的铜勺舀上,洒上白糖一勺趁热吃,寒风里也就不觉得冷了。
若是在家,如今红泥小火炉自然是没有了,但钵子要备上一个,钵子有砂锅的质地,用钵子炖藕骨汤,藕在肉汤里肥嘟嘟、红艳艳的,颇有民间的富贵气。
古人有雅兴,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留下不少佳话,杭州西湖边小孤山上埋着一缕诗魂,逸着年年梅香。我曾在冬日到西湖一游,坐在湖边吃藕粉冲的糊,简易的小碗,味清薄得很。当年在西湖边送友人的杨万里,见眼前如画,莲叶接天,荷花映日,骨子里有着诗情的杨万里怎会不沉醉呢,看着美,闻着香,吃着甜,于是诗人与芡、藕称兄道弟起来——“鸡头吾弟藕吾兄”,可谓豪爽至极。鸡头是芡的俗名,江南的景滋养得诗好,江南的诗吟诵得藕甜。
食藕,冬夏皆宜,浓淡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