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她家那块地的后面。当时它肚子紧贴着地面上的雪,旁边是一些野生葡萄藤。亚力克坐在桌子旁吃着新鲜的有机鸡蛋。这天是情人节。
科莉打电话给丈夫斯科特。“郊狼长什么样子?”
“呃——我估计长得像狗。也许嘴比较长吧。”
“我觉得我在后院看到了一只。后来,它跑到树林里去了。”雪地里虽说留下了一些印迹,但不是太清楚。
“我从来没听说过城里面还会有郊狼的。”
“去年三月,曼哈顿就有过郊狼。”科莉说。
“那狼是不是住在流浪汉庇护所里?”
“哈哈哈。”她面无表情地说。亚力克还处于婴儿期的时候,不吃母乳,斯科特耸耸肩膀,说:“也许他是同性恋,连这么漂亮的奶子都不喜欢。”
科莉给市长办公室打了电话。接电话的那个市长声音疲惫。“是的,我们已经接到几个说看见郊狼的电话了。未经证实。到目前为止,谁也不敢肯定那就是郊狼,但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只要没有人喂狼吃东西,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
但如果有人喂了,你又怎么知道呢?
那天晚上吃饭时,她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斯科特。斯科特眉头一皱。“做那样的事?什么人会那么傻?”
科莉晚上看了电视上放的一部有关儿童脑瘤的专题片。这病太可怕了,但是,和其他那些对她儿子生命构成威胁的东西相比,科莉觉得脑瘤简直是无害的。
那里摆着一张医生送来的黄色卡片——麻疹、腮腺炎、风疹——但是,没有证据表明,注射这些疫苗不会引起自闭症。
那些发出了召回警示的不要脸的生产商。显然,她那花了九十五美元买的汽车安全座椅上的安全带,如果遇到高速撞车,将丝毫不起作用。
她存在电邮中的那些一脸茫然的疯子。性犯罪,对象:小女孩。档案最新更新日期:2006年9月19日。与未成年人非法性接触。什么样的性接触?这个未成年人有多小?
和亚力克一起上幼儿园的那个小女孩一般大小吗?一次,科莉梦见这个莉莉的眼睛变成了绿色,就是她给了亚力克一支注射器。后来,科莉仔细研究了其他孩子,想看出他们当中到底谁会诱使亚力克吸毒,把艾滋病传染给他,和他打赌看谁的酒量大,或者,在雨后的湿滑路面上和他赛车。还有,谁会带枪到学校里来?
癌症会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降临,而且不给你还手的机会。这就是上帝的不对啦。
科莉想做好预防措施。他们家所在的这个高档社区有自己的警察局和消防队。他们家的房子及其两侧高大的松树把后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任何一个路过的疯子都看不到她家的后院。他们家那块地后面地势低洼,密密地长了许多橡树和桦树,绵延一英里长,这里冬天白雪皑皑,春天泥泞不堪,夏天蚊虫飞舞,让人望而生畏。为了不引人注意,科莉不愿意买个秋千装在后院。斯科特为此笑她,她不高兴地说:“照你的意思,我们还是去《恋童癖月刊》(这是科莉生造的一份杂志。——译注)登广告吧。”斯科特哑口无言。他从不会反唇相讥。
在他们搬到这里来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科莉在国家公共广播电台听到了一篇有关西尼罗河病毒(一种热带和温带地区病毒,1937年在西尼罗河地区的乌干达发现,因此得名。病毒主要通过蚊子从禽类到人类传播。——译注)的新闻。于是,突然之间,后面的那片树林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友好的屏障了。科莉颇花了一些工夫,最后终于说服了斯科特,让他在房子前面加装了带防蚊网的阳台,还买了灭蚊灯。当时她很聪明,没有提到什么西尼罗河病毒,她用的是如下借口:他们在户外吃饭的时候可以不受蚊虫的骚扰;加装的这个阳台可以让他们房子的建筑结构看起来更加均衡;七月闷热的夜晚,他们可以在外面的吊床上做爱。
科莉有一段时间觉得这样做就该够了。但是,她没有考虑到那些长着毛的猛兽。这些猛兽不会在大街上逡巡,它们躲在树林里,蚊子和烂泥巴可拦不住它们。
四月,科莉在她家那块地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了两只郊狼,当时她正在厨房的餐桌上用打字机给市政公共设施办公室的人写信。自从他们买了这座房子之后,她就一直写信投诉说他们家有电线挂下来了,和野葡萄藤纠缠在一起。现在亚力克已经三岁了——还有多久,他就可以够到电线,把自己电死呢?
斯科特朝她翻了翻眼睛。“他不会触电的。那是根电话线。”
一个高个子、腿长的东西在她眼睛的余光中一闪,吸引了她的注意。接着,在这个东西的后面,两只矮些的动物——毛是红色加奶油色,嘴长,尾巴低垂——出现在歪歪斜斜的桦树苗之中。这两只郊狼在追赶着什么。科莉想起来了——春天是产仔的季节。
她做了不少调查研究工作。如果白天看到郊狼,这就说明它们已经不怕人了。如果垃圾桶上没有盖子,里面正好有它们的食物,或者,狗屋里有它们吃的东西,那么,在这样的地方,郊狼很可能会攻击人。它们什么东西都吃——如果抓不到小型哺乳动物,它们连水果和野草都可以将就。冬天,它们吃鹿的排泄物。在松树下那些被鹿扫荡过的玉簪属植物旁边,科莉曾看见过鹿的颗粒状粪便。
科莉又给他们这个社区的管理人员打电话。是的,那人承认,流浪猫的问题似乎已经没有了。“但是,郊狼很难诱捕,我们总不能派人四处追赶,拿枪打吧。”
很快,当地的报纸上登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科莉的名字,这让斯科特不高兴了。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她说,“你整天忙着工作。这里发生的一切你又能知道多少呢?”
当地报社的那个人告诉她,加利福尼亚州曾发生过一起三岁儿童被郊狼咬死的事,这是有据可查的。
“你这样做会引起恐慌的。”斯科特说。“狼咬死了我的孩子。”他模仿澳大利亚人的口音说。
“一个差点害死我儿子的人,居然还说这样的话。”
斯科特对此想不出什么漂亮的反击。一年前,科莉骑自行车出去玩,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条繁忙的街道之后,她骑到了桥上,赫然看见了她那两岁大的儿子。在最初的几秒钟时间里,她都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认出她儿子。她将这种迟钝归咎于内心的恐惧,因为恐惧,所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的大脑飞速计算之后判断,斯科特肯定在儿子旁边——他一定在儿子旁边。
但斯科特恰恰就不在旁边。亚力克站在街道的拐角处——那地方离科莉有几百英尺远——看着呼啸而过的汽车,好像正准备过街呢。科莉赶紧加速骑过去,快要到的时候,她一下子摔掉胯下的自行车,扑向儿子,因为那一刻他已经从路牙上走到街上了。要不是那辆开过来的汽车及时刹车,她肯定被撞死了。但她不知道的是,亚力克已经按过红绿灯的按钮,把灯变成了红色。亚力克以前和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肯定看见过她和斯科特这样做过。
斯科特在家里看棒球比赛,他肯定地认为亚力克在厨房里吃点心。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此后,她就再也没有让他单独和儿子待在一起了。
在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他们家所在的街区举行集会,科莉发现邻居家的一只哈巴狗死了。“我听见狗叫了一声,我唤它,它没有来,我就去看是怎么回事。它在车库后面。我看见那东西跑了,是朝着你家的方向去的。”
科莉请人在她家周围筑起了一道篱笆。她并没有得到街区管理人员的许可就做了这件事,因为这道篱笆十英尺(一英尺约等于0.3米。——译注)高,比规定高了四英尺,她担心他们不批准。斯科特不高兴了。“花了七千块啊!你知道郊狼的平均体重是多少吗?上帝啊,科莉,郊狼可不是他妈的山狮!”
“郊狼有35磅(约合32斤。——译注),它们能越过六英尺高的篱笆。”这些她早就做过“家庭作业”了。
科莉的另一个邻居(住得很近)抱怨说她家的篱笆太高了。这位邻居没有孩子,她家的狗养在室外,至少有75磅。科莉通过电话给这位邻居留言说:“我在努力保护我孩子的生命。你家的那条超大野狗一直吵得人不得安宁,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理由呢?”
管理人员让她把篱笆的高度降到六英尺,但是,她在新墨西哥州买了一套带滚筒的栏杆,装到篱笆的顶部,这样动物就爬不过来了。又花了两千块。她用信用卡的副卡支付了这笔开支,因为斯科特不会核对副卡的账目。斯科特问起新装的栏杆时,她撒了个谎。“那个和篱笆是一起算的账,他们刚刚有时间来装上。”
为了庆祝亚力克的四岁生日,斯科特买了一辆儿童三轮车送给他。父子第一次出去骑车,待在家里的科莉无意中看见斯科特站在了自家车道地势较高的一头——他应该站在地势较低的那一头,这样就可以拦住街上的车辆,保证亚力克的安全。
“你在干什么?”科莉边喊边冲了出来,把亚力克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于是,正由高处骑向低处的他扭转了方向,穿过一片草地,骑到了邻居家的车道上。邻居斯托特先生正将车倒出车库,见此情景,连忙停了下来,和善地微笑着。你儿子的命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笑容之中隐含的就是这个意思。晚上吃饭的时候,斯科特听了科莉的这句话,气得满脸通红。
“住嘴!”他朝科莉吼了一声,把叉子朝桌上一扔。“他只是笑了一下而已!如果他撞到我们家孩子,当然觉得这是件大事!就是你,你把亚力克吓得不知所措,才骑到他家车道上去的!”
科莉差点忍不住要抽他一个大耳光。“你这个蠢货!你的叉子要打到亚力克了!”她尖声喊道。
亚力克被吓哭了,科莉立即悔恨自己刚才的失态。“对不起,宝贝,对不起,妈妈没有发疯,我刚才是装的。给妈妈笑一个!”她吻了吻亚力克的头发,面颊,眼眶,怯生生地看着斯科特。
“对不起。”斯科特说。他吻了科莉的头,又吻了儿子。她说得对。叉子的确弹到亚力克的脸附近了。
现在是夏天了。他们家另一边的邻居是刚搬来的。不久,那家人就开始夜夜笙歌,大宴宾客。他们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晚上的露天烧烤从来不超过十点。但是,科莉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周六晚上,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卧室的窗户开着,她听见了那个邻居家传来的音乐般的闲聊声。显然是阿拉伯地区的某种语言吧。肯定是第一代移民。
第二天她到谷歌上查了那个邻居的名字。波斯人。她接着再查。波斯就是现在的伊朗。很可能是宗教极端分子。他们通常选择一些热闹的地方搞爆炸,把自己炸飞,对吧?但他们不杀单个的小男孩。再说了,亚力克不会乘公交车去上学——但是,到了学校里怎么办呢?这个邻居家没有小孩子。要是他们家有孩子,她的感觉就会好些了。他们总不会在自己孩子的学校里把自己炸死吧?当然不会。他们看上去人很好。他们总是面带笑容,和人挥手致意。科莉知道自己这样疑神疑鬼的,真是太好笑了。
一天,她开车上了自家车道,突然看到后院有人。那些人移动着,好像要藏到篱笆的后面去。这一景象让她大吃一惊,结果,车一下子撞到了车库,这时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松鼠。它站在篱笆上,盯着她看,奇怪的是,刚才她的车撞击车库发出的声响并没有让它受到惊扰。科莉扭头看亚力克有没有受伤。他安全带系得好好的——汽车座椅当然是新买的,这个座椅是她研究了《消费者报告》(该月刊由美国消费者联盟出版,内容涵盖产品、服务、个人理财、健康和营养等领域的中立信息,1936年创刊。——译注)之后买的。颈部过度屈伸损伤?脑震荡?亚力克看上去没事,但也不能太肯定。
斯科特回到家之后,非常生气。“你把我从上班的地方叫回来,就为这事儿?你能开多快呢?他没事。让我担心的不是他,而是汽车。”
7月4日国庆节的那个周末,一只郊狼在篱笆下面挖了个洞。“你没有想到吧。”斯科特冷笑道,“那是什么动物打的洞可说不准。也可能是浣熊。”
“浣熊身上携带着狂犬病毒。”科莉说。
斯科特没有理她,但没关系。科莉知道那个洞是郊狼打的。浣熊不可能打出那么大的洞,而且,浣熊肯定能翻过篱笆,滚筒栏杆对它们没用。
她仔细察看了郊狼选择的打洞地点:篱笆的末端有一棵悬铃木,树荫下的富贵草郁郁葱葱的。她没有等到一周的时间,就请人把树给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山楂树,它们只能长到三十英尺的高度。在山楂树前面,她种了两排蔷薇,这种浑身带刺的灌木——幼儿园的那个人说——“几乎不可穿越”。就是这句话让她动了心——不可穿越。听起来像战争防线了。
斯科特问起来的时候,她说是街区管理人员砍了树,又出钱买了那些灌木。“我想可能是因为树得了什么传染病吧。”树上的确有一些白蜡树甲虫,所以他就相信了。
但一周后,她又发现了一个洞。从灌木丛上被弄断的带刺小枝条散落在洞旁边,像生的意大利面。
那天晚上,科莉假装和斯科特一起睡觉,等他起了鼾声,立即起身,站在厨房窗户前向外张望。她能看到整个院子的情况。外面黑黑的,院子看上去深不可测。院子最远的地方,有东西在动,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科莉打开阳台上的灯,又从车库里拿了一根棒球棍,躲在杨柳树后面。杨柳下垂的枝条像一个人在哭泣,这让她想起了以前有人用私刑把人吊死的情形。她想到会不会某一天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的儿子被吊在半空中,像一根在风中摇摆的树枝。
科莉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靠在柳树上,后来终于支撑不住,坐了下来,因为地上有柳树的根,坐着很不舒服,她一直处于醒着的状态。她四周有十来根从树上掉下来的树枝,犹如藏在草丛中的蛇。我们把自己保护起来了,她想,但做得不好。门面是纸面石膏板(纸面石膏板是以建筑石膏为主要原料,掺入适量添加剂与纤维做板芯,以特制的板纸为护面,经加工制成的板材。纸面石膏板具有重量轻、隔声、隔热、加工性能强、施工方法简便的特点。——译注),门的框架是金属管子,我们和外界就隔着这个。我们看不见它,但它一直在那里:树林中的窸窸窣窣,脚踩着地上的枝叶发出的沙沙声。我们还听见邻居在自家藤架底下的小路上的窃窃私语声。这些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她集中精神,想听清个只言片语,但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他们有什么要瞒着别人呢?她想起刚才出来时门还没有锁,于是到草坪上那个假喷淋龙头底下拿了备用钥匙,把门锁好,又把钥匙放回原来的地方。如果有人把她打死在外面,她也不希望那把钥匙在自己身上,以免落入坏人手里。
她最后还是睡着了,但那是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合过眼。日出之前,她又爬回床上,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累。
黑暗之处发出的那些声音、造成的种种形状,她对之渐渐熟悉起来了。劲风吹动下的松树的树枝像巨型蒲扇一般摆动着,似乎在给树下的灌木丛送去清凉。一个邻居放在自家车库后面的拖车上堆满了木板和长长的排水槽,上面还盖着防水布,在有月亮的夜晚,看上去就像一条小快艇,防水布是它的帆,拖车的钩子是快艇上被人抛弃的备用桨,快要从小艇上掉到河里去了。科莉第一次听见树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时,就准备好了棒球棍。到了第一百次的时候,她已经能区分哪个是浣熊轻手轻脚、不紧不慢的走动,哪个是猫头鹰在飞行。这些动物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安顿好了之后都会低低地叫唤几声。
但是,郊狼一直没有来。
她当然觉得疲倦了。连续五个晚上在外面蹲守。七个晚上。八个晚上。她昏昏睡去,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脸上有一道印子,那是蹭在杨柳树皮上留下的。
亚力克好像比以前哭得更厉害了。他病了吗?他的耳朵又感染了?医生说不是。为了让儿子安静下来,科莉给他看他最喜欢的电视,把他带到公园去,但他摔倒了,还伤了胳膊。在急诊室,他们全看着她,好像在怪她。
“你说他是怎么摔倒的?”
她本不想告诉斯科特,但斯科特刚进急诊室的门,亚力克就用那只好手拉起袖子,说:“妈妈没有接住我,我才摔倒的,医生说我很幸运!”脸上笑眯眯的。
“你玩的这个杂技要花多少钱?”斯科特问。科莉耸耸肩膀,她不知道他说的“杂技”是指亚力克摔倒了,还是指她让亚力克玩公园里的攀爬墙,或者指她把亚力克带到急诊室来。如果斯科特知道她经常在自家后院里“上夜班”,他肯定会责怪她。她要不是那么累,也许会像她说的那样能够接住亚力克。
死了一条哈巴狗。有个朋友家的猫出去了之后就没回来。一天,妈妈们聚在一起,一边看着孩子玩,一边聊天。科莉提起了这个话题。一个妈妈耸耸肩膀——“唉,有人还在河边的田野里遛狗呢。”大家似乎都很淡定,甚至科莉指出有人在大白天的时候都看到过郊狼,她们也不担心。
“那说明郊狼已经不怕我们了。”
所有的妈妈都看着她,好像在问:“有什么好担心的?”
终于,她在值第二周的夜班时,本已睡着的她被一阵爪子扒挠的声音弄醒了。郊狼正把嘴先从篱笆下面伸过来。科莉没有动。这倒不是因为她注意力不够集中。她此刻头脑清醒,浑身肌肉也已做好了准备。她注意力太集中了。她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刚才睡的时间太长,眼睛闭着的时候也在思考。但是,她没有采取任何动作暴露自己,而是让它完全从篱笆下面钻了过来。她希望做到万无一失,让它没法逃跑。郊狼站直了身子,几乎还没有科莉刚弄的那两排蔷薇高呢。有些灌木的枝条挂在郊狼的毛上。它抖抖身子,好像那些枝条是水,但科莉说不准它是不是想把身上的刺甩掉。接着,它抬起头,嗅着空中的味道。它竖立着的耳朵在颤抖。它能发现什么?它能闻到她儿子呼出的带有花生酱味道的气息吗?它能听见她儿子在梦中发出的呓语吗?科莉紧握着棒球棍,感觉到了它的硬度。
郊狼朝房子的方向走去,但走得很慢,它似乎带着某种自觉,这让科莉确信,郊狼知道今晚的院子不同寻常。它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它是不是和她一样了解这块土地?也许比她更了解?科莉缓缓地站了起来,背倚着那棵杨柳,似乎那是一支军队,是她的坚强后盾。郊狼朝着她的方向看。虽然天黑,它和科莉之间也隔着好些树枝,树枝上还有叶子,但它似乎还是看到了她的眼睛。她发现自己身上丝毫没有夜行动物的那些才能,她想,这更加证明,我们不是上帝的宠儿。
科莉手握棒球棍,从杨柳树的保护之下冲了出来,郊狼一看就跑,科莉的神经已经绷得快要断了,此时突然有了力量,她僵直着肩膀,甩开大步跑了过来。这种拼命的架势还是她十岁和别人玩游戏时才有过。“滚!别碰我孩子!”她喘着粗气,整个脸都变了形,气憋在肚子里。“离他远点!”她咆哮着。此时郊狼已经跑到蔷薇那里了。她追到它后面,但它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而她呢,被蔷薇缠住了,脚绊了一下,跌倒在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上。
第二天早上,斯科特注意到她脸上的划伤——一道道细长的红印。这是追逐——或者说是逃跑——引起的皮肤划纹现象(皮肤的生长不及肌肉皮下组织的生长速度,导致皮肤拉伸,其症状为每挠皮肤时会出现一道道痕,而且会存留一段时间。——译注)。
“昨天我到树林里去了。扔那些旧花盆。我想是不是过敏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算是相信了她的话,可又想不通为什么昨天晚上上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
“过敏反应慢。”她耸耸肩膀。
那个周末,亚力克和她妈妈待在一起,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斯科特聊起要再生一个孩子的话题。“让这个孩子和亚力克一起分享你的母爱,这样对亚力克好。”从去年开始,斯科特就担心亚力克太黏着科莉了,哪怕离开她一个小时也不习惯。
科莉提醒他说——这是假话——她几个月前就不吃避孕药了。
“但我们并不是很努力啊。”他像喜剧演员格劳乔?马克斯那样扬了扬眉毛。
她大声笑了。“那我们就多多努力吧。”她说。她知道她儿子是安全的。她的注意力不能分散。
亚力克的情绪并没有改善。一天晚上,他哭着醒来了。斯科特发现科莉不在家里。科莉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窗户关着,而且空调也开着——但她看见亚力克房间的灯亮了。科莉还没跑到房子跟前,那扇推拉门打开了,斯科特站在门口。“你在干什么?”
她手里拿着棒球棍。“我觉得我听见外面有人。”
“所以你就拿着儿童棒球棍,一个人出去了?”
科莉此时才意识到手里的棒球棍又小又轻。她假意朝他挥了挥棒球棍。“我还是能把你打伤的。”
亚力克开始说自己肚子疼。科莉带他去看医生,坚持要给儿子做CT,结果发现了一个肿瘤。科莉一周都吃不下饭。她觉得喉头发紧,胸口像压着铅块似的闷得慌。她整日以泪洗面。她晚上就睡在亚力克床边的地板上,值夜班的重点变成了亚力克睡着之后是否会憋气,或者呼吸的声音有没有任何变化。她总是想,那肿瘤一定像气球一样在不断膨胀。肿瘤会不会像那只郊狼溜到她家院子里那样,在一夜之间就悄然进入到他的喉咙管里?以前她居然觉得肿瘤无害,真是太愚蠢了!
亚力克在外面玩的时候,她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那根棒球棍就放在身边。她不时练习着自己看到了郊狼从松树后面走出来之后将采取的行动。她会向郊狼冲过去,同时大喊着叫亚力克跑到家里去。快跑!快跑!
后来,到了星期四下午两点,医生打来了电话。肿瘤是良性的。亚力克需要做手术,他会没事的。
的确如此。当然了,在手术室外等待的那段时间与等待肿瘤的病理分析结果一样折磨人。手术很漂亮——医生是这么说的。
“手术漂亮是什么意思?”科莉突然不高兴地问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火。
科莉买了一把枪。她把子弹锁在一个箱子里,枪锁在另一个箱子里,两把钥匙都放在她口袋里。晚上,她把钥匙绑在睡衣腰部的系带上,然后将它们向里翻,紧紧贴在她的肚脐眼上。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她每天去练习打靶,枪的后坐力弄疼了她的手臂,但这疼痛让她觉得安心。她真的在采取行动了。
斯科特以为她在练习瑜伽。重新得到了信任,他很高兴。他说:“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的。”
九月的一个凉爽的夜晚,科莉在外面等着郊狼。她一手持枪,另一只手的掌心握着三颗子弹,随时准备装弹。郊狼出现了。它出现在蔷薇丛中,蔷薇似乎是空气,丝毫不影响它的行动;或者,郊狼像一个幽灵。科莉悄无声息地装好子弹。郊狼停下了脚步,聆听着。它没有跑走。她又等待,等了更长的时间,让它离房子更近了。此前她在松树后面放了一只碗,里面装了一些狗粮和肉片。邻居的车库会挡住郊狼的退路。
郊狼到处嗅着味道,鬼鬼祟祟地走过高低不平的草坪。几分钟后,它发现了食物,吃了起来。科莉无声地拨开皮鞭一样的杨柳枝,悄然走过草地。郊狼已经在射程之内了,但她还是悄悄地往前移,因为她希望一枪致命。决不允许打偏。决不允许打在它的腿上。郊狼低着头,尾巴耷拉着,正全神贯注地吃着。松树下的地面上落满了松针。科莉的脚踩在松针上,发出了声响。郊狼扭过头。科莉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郊狼无处可逃了。她举起枪,它嚎叫了一声。她脑子里想起了瞄准、屏息、扣扳机这三个动作。几秒钟过去了,最多五秒钟吧,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等着狼朝她冲过来。来呀,你这个杂种!朝郊狼先开枪,她居然下不了这个手。她感到震惊。难道她当初不是那么计划的吗?要先发制人。
她又往前走。一步,两步。“来呀!”她也朝郊狼吼了一声。郊狼龇着牙,低吼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郊狼跑了。它穿过草坪,钻过蔷薇丛。科莉对着它喊道:“你别回来!”但她知道它会回来的。现在,它已经看见了她,也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了。
明天她将请人再围一道篱笆,但这次要挖得深一点,还要在篱笆上面装铁丝网。她要找几家安保系统公司,要他们报个价。把所有的玻璃门都换掉,换成更结实一点的,还要装防盗锁。她要再安装一套防火报警器、一个二氧化碳检测仪。她要打听一下那个波斯邻居的情况。她要买一台短波收音机,在地下室建一个安全屋,里面储备一些食物、瓶装水和急救药。
她要想办法把枪扔掉。
但现在她只是卸下子弹,小心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她把子弹远远地扔到树林里去了。回到家里,她蹑手蹑脚地来到亚力克的房间,蜷缩在他床边的地板上,大哭起来。
眼泪哗哗地流着,那是羞愧的泪,那是失败的泪。一位母亲在保护自己孩子的时候却下不了杀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但她知道,如果郊狼胆敢再来吃她儿子,她会退而求其次地采取别的反击措施,想到这里,她才稍稍觉得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