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天

2015-05-30 09:39罗恩·拉什姚人杰
译林 2015年2期
关键词:埃伦洛维奇兰顿

罗恩·拉什 姚人杰

清扫完前大门台阶时,差不多到12点半了,于是我进楼放好扫帚与畚箕,锁上橱柜。门厅里贴着一张危机干预热线的宣传单,下方是张供签名的单子。沃德洛教授已经自告奋勇地接下周五的接听差事,她通常都选择这一晚。我迈出克罗默楼,现在正是11月,与这一带山区平常的天气比起来,今天阳光充足,温暖和煦。钟楼上的报时钟响了起来。在我的脑海里,我把那根沉甸甸的金属时针往前拨了10个半小时。克丽早已经钻进被窝了。

自动取款机旁,学生们掏出银行卡,像是在拿出中奖的彩票。大概他们之中没人想到过,他们坐在教室里或观看篮球比赛的时候,与他们一样年纪的孩子正在被土制炸弹炸飞。我又一次想到,假如现在还有征兵制的话,我们的军队就不会深陷于阿富汗泥淖了。如果每个人的孩子都有可能牺牲在那儿,你尽可以确信,情况会十分不同。就是一群愚蠢的乡巴佬在打一场愚蠢的战争,这是电视上某个蠢蛋说的话,好像克丽与其他人都无关紧要似的。我好几次想要攥住某个学生的衣领,跟那个人说你不晓得自己的生活有多棒,要不然我会告诉自己,我已经给予了女儿很多,多过我父母给予我的关爱。那样想更容易接受,否则我会想到自己很多年前如果多点雄心壮志,考到个焊工证书,或在蓝岭技术学院弄到个学位,就能挣到更多钱,克丽也就不用去阿富汗了。

我穿过那条分隔校园与城镇的大街,踏进克劳福德餐馆。沃德洛教授与马赫教授、卢卡斯教授一起坐在卡座里,那两位教授也都在克罗默楼里有办公室。我刚在柜台旁坐下,埃伦就为我端来了一盘食物。她早准备好了,因为我只有30分钟的午餐时间。我吃饭不用付钱,这算是额外津贴,就像布兰顿医生允许我们使用他的电脑一样。埃伦为我倒了杯冰茶,又递给我刀叉与餐巾纸。

“上午不怎么开心吧?”我开口问道,因为埃伦的女招待式笑容看上去很疲惫。

“还过得去。”埃伦答道,冲那边三位教授点了点头,说话声音更加轻了,“是那个黑头发的人说的,对吗?”

“是啊,”我说,“但她那么说没什么恶意,真没什么。”

“他们进店时,我心生了个念头,根本就不想招待他们。”埃伦说。

“你知道的,她做了许多好事。”我说。

“那仍然不能免除她说那样子话的责任。”埃伦答道,从柜台上拿走了水罐与茶壶。

我从镜子中看着埃伦给顾客们倒水斟茶,聊几句闲话,唯独没在沃德洛教授所坐的卡座旁停留。她从卡座旁走过时,仰起了头,这样就算教授们想要点茶水,她也注意不到。我不应该把沃德洛教授讲的话告诉埃伦,更不该在停车场把教授指给埃伦看。埃伦是一个令男人心满意足的好老婆,但她很记仇。

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12点50分了,于是我匆匆吃完午饭,把餐盘送到厨房。埃伦在厨房里改动点单,我俩稍微聊了下克丽的大学申请。我回到店堂时,教授们正走出店门,双肩上背着背包。一张1美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我跟着他们回到了克罗默楼。有人在门口附近弄洒了饮料,冰块像骰子一样散落在地面上。门口旁放着一块折叠起来的黄色警示牌,于是我把警示牌竖立起来放上。我正在走廊里走着,要去取拖把与水桶,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科洛维奇教授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双手拿着几本书。

“我有些书要送给克丽。”她说。

我谢过教授,把书放在橱柜的架子上,旁边放着卷筒卫生纸与消毒剂。我把水桶提到水槽里,装满水,倒入消毒液,然后走向门厅。沃德洛教授办公室的门开着,但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我回想起上个月科洛维奇教授给了我几本送给克丽的书。当我回到走廊上时,沃德洛教授正在办公室里与马赫教授聊天。纳迪亚没意识到,他只会转手卖掉那些书,但最好是卖到了跳蚤市场,而不是当厕纸用掉。

我拖好门厅的地面,放回警示牌,然后又拿来扫帚与畚箕,清扫楼梯间,接着倒掉盥洗室垃圾桶里的垃圾,清洗了马桶与洗手槽。下午3点半的钟声响起时,最后一批教室也没人了,于是我打扫了教室。明天是节假日,教员们大多会回家。我掏出万能钥匙,逐一清空教员们办公室里的垃圾桶。当我走到科洛维奇教授办公室时,里面的灯仍旧亮着。她今年8月才到学院任教,所有家人都还在乌克兰。有时候,我俩会聊天,谈起与至爱的亲人们分隔两地时,日子有多么的艰难。

我叩响房门,教授让我进去。

“克丽怎么样了?”她问道,念出名字的时候前面长后面短。

“她干得挺好。”我告诉科洛维奇。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回来了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倒干净她的垃圾桶。

“不久了。”科洛维奇教授说话间露出了笑容。

我问起她的家人。她告诉我,她母亲出院回到家了,我告诉她,我很高兴听到这消息。我再次谢谢她送的书,然后关上了房门。等到我清洁完所有办公室时,门厅里的时钟显示现在是4点20分。我最后一次查看盥洗室后,打卡下班。

我的汽车雨刷下塞了一张埃伦留下的纸条,说她到5点才能放工。我寻思着去餐馆喝杯咖啡,但最终决定还是在皮卡车里等。有时候,我会在垃圾桶里找到本杂志带回家,可我现在手头没有那样的杂志,于是我看了看科洛维奇教授送给我的几本书。三本是教材,但剩下一本叫《安东.契诃夫短篇小说选》。我翻开书,读起其中一篇。故事说的是一个男子的孩子过世了,他试图告诉其他人所发生的事,但无人想听,于是男子最终说给了他的马听。你会觉得这样的小说是自作多情,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是实情,然而,当埃伦钻进皮卡车时,她问我没事吧。她说,我的样子像是在哭泣。

我还没答话,埃伦就举起手捂住了嘴巴。

“克丽她没事,”我赶紧说道,“我大概是过敏了。”

埃伦的双手放回到膝盖上,但此刻又十指交叉,仿佛在默念祷文。也许她真是在念祷文。

“克丽她没事。”我再次说道。

“你觉得克丽已经撑到这么久了,这点会让人觉得安慰。”埃伦在我开车驶出停车场时说道,“可是离她回家的日子越近,我就越害怕。”

我把一只手放在妻子肩上,告诉她一切都会顺利的。当汽车在中庭前驶过时,我俩都看了眼时钟。

“有一伙人进来早早地吃晚餐,亚历克斯就让我再留一阵。”埃伦说。

“我们会准时到的。”我说。

“我倒是又赚到了9美元小费。”

“那挺好的,”我笑了笑,“你一定给予了他们很好的服务,肯定好过午餐时我见到你招待某几个人的样子。”

我在一处人行横道线前停下车,一群大学生从我们的车前走过。

“亚历克斯为那事数落了我几句。”埃伦说。

“他们投诉了?”

“没有,但是亚历克斯都看见了。”

埃伦冲着我们两人中间的书点了点头。

“科洛维奇教授又给我们书了?”

“是,”我说,“提醒我告诉克丽。”

我们一路碰到红绿灯都挺走运,三次绿灯,一次红灯,然而我们刚驶过市界路标,前面的一辆汽车就慢腾腾地开着,我只好跟在后面。公路弯弯曲曲,司机在限速55迈的路段只开到30迈。要这么行驶2英里后,公路才会变直,我才能超车。等到我们把车子驶入挂着“病人停车区”牌子的场地时,我们已经晚了,但布兰顿医生的汽车仍停在外面。我们赶忙进去,我告诉医生,我们很抱歉迟到了。

“别担心那事,”医生说,“我很高兴你没有爽约。”

他冲着候诊室的地板点点头。地上有块宽如拖拉机轮胎的红色污渍。

“今天早上有个伐木工人差点锯断了胳膊。冬娅与我清理了大部分,但地板需要好好清洗一下。”

“是的,先生。”我说话间看了眼时钟。

“我多留了5美元,算是额外清洗地板的酬劳。”布兰顿医生说道,接着拿出了钥匙,“告诉克丽,那位把她带入这个世界的医生说让她小心点,医生的嘱咐哟。”

“我们会转告她的。”埃伦说。

布兰顿医生离开后,埃伦进入办公室,确认Skype软件的摄像头工作正常,聊天也已设置好。我去了储藏室,往拖地用的水桶里倒满水,再添加漂白剂,拎到门厅里。现在到了克丽联系我们的时间,于是我走进布兰顿医生的办公室。埃伦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她背后。当消息框跳出来时,埃伦点击了“接听”。克丽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和以往每次一样,一整天来,埃伦与我的内心有一部分仿佛打了个结,到了此刻终于能解开了。

由于阿富汗那边早已到感恩节了,埃伦问起他们午餐是否会吃填料火鸡,克丽说有的,可是味道不会像妈妈做的那么好吃。当我问起女儿近况如何时,克丽说挺好的,她总是这么说。女儿还告诉我们她两天后就要撤回后方了。埃伦询问了女儿部队里一个男生的情况,他被土制炸弹炸伤了,克丽说男生失去了一条腿,但医生保住了他一只眼睛。

有那么半晌,无人说话,因为我们都晓得,一天之前在那辆出事的悍马车上的,可能就是克丽。埃伦问起学校的事。克丽说,北卡罗来纳州教育部门的头头正在匹配学费支出与陆军的大学基金。他们一直都很帮得上忙,她说道。我告诉了女儿那些书的事,克丽说肯定用得着,要谢谢科洛维奇教授。

兴许是画面有点儿模糊的缘故吧,但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克丽的脸上看见了一些东西,令我联想起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接着又有别的东西令我想起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之后想到了她高中时候。仿佛是最细微的闪现或转变令一张脸庞凸显出来,较之其他脸庞明显。但并不是那么回事,我顿时意识到。所有那些不同的脸庞都存在我的记忆里,而不是显示在屏幕上,我情不自禁地想到,假如我记住女儿每一张脸,把克丽活生生的脸庞保存在我的记忆里,数量够多的话,就能保证身处危境的女儿的安全。

我们又通话了一阵,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然而我们谈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见到克丽,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又安全地度过了一天一夜,这就够了。与女儿通完话后,我们打扫了办公室,最后拖干净了候诊室的地板。清除血迹是件麻烦的差事。我们趴在地上,双手和膝盖着地,用力擦着亚麻地板,好像试图把地板也擦下来似的。

我们最终干完了活,埃伦拿走了接待员桌子上的两张20美元与一张5美元。我们从布兰顿医生那儿赚到的钱都存放进一只信封,我们要在克丽回到家那天给她。差不多有2000美元,够帮补一下要去大学读书的女儿了。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了收音机。有个电台是埃伦与我都挺喜欢的,因为它会播放许多我俩谈恋爱时听的歌曲,当初听那些歌时,我们年纪不比克丽大。

好多家商店早已经布置好了圣诞节装饰,我们开车驶过镇子时,这些店面照亮了城镇。在我等待交通灯变绿的时候,我想到了埃伦说的话,离克丽回家的日子越近,她就越害怕。好像是说克丽已经走运了这么久,运气即将耗尽。我忍不住想到,我们仍然可能接到一通说克丽受伤的电话。或者情况更糟,是一位军人双手端着军帽出现在家门前。

交通灯变成绿色,我开车经过了钟楼,钟楼后面就是克罗默楼。办公室的窗户都黑了,但是在学生中心还有灯亮着。有些学生节假日也不会回家,因为这缘故,镇子里有些人身边总带着手机,准备在铃声响起时接起电话。我浮想起有个年轻姑娘受到伤害,在惊恐中打出了电话,而电话那头总有个人在静静地倾听她的诉说。

(宫纹娜/图)

罗恩·拉什

Ron Rash

1953年出生于南卡罗来纳州,在北卡罗来纳州度过童年,先后毕业于加德纳-韦伯大学和克莱门森大学。自从1994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新耶稣呱呱落地之夜》(The Night the New Jesus Fell to Earth)起,创作不断,迄今已经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七本短篇小说集和四本诗集。

拉什的文学创作受到评论界的高度评价,获得过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欧·亨利短篇小说奖、舍伍德·安德森奖、通用电气青年作家奖、阿帕拉契亚年度图书奖,并两度入围福克纳奖决选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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