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文学批评

2015-05-30 09:39余杨
译林 2015年2期
关键词:伯尔德语批评家

2013年9月18日,素有文学教皇之称的德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Marcel Reich-Ranicki)病逝,消息传出,举国哀悼。时值德国大选前最后一周,各政党间的角逐已进入白热化阶段,但德国各大主流媒体几乎无一例外将对拉尼茨基的悼念作为头版头条,各知名报刊在接下来的数日中均用整版的篇幅对此进行深度报道。德国电视一台也临时调整了节目,播出由拉尼茨基的传记改编的电影《我的一生》。甚至不少娱乐新闻也一改以往的八卦,开始反思性地介绍起他的生平。网站论坛的讨论与跟帖更是异常热烈。一时之间,这一消息成为全民话题。

德国笔会主席约瑟夫.哈斯林尔强调,“拉尼茨基不仅是战后德国文学批评,同时也是文学发展的灵魂人物。”《法兰克福汇报》主编弗朗克.舍尔马赫在悼文中写道:“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不是任何人都能被替代。”对于《时代周报》的著名文评家伊丽丝.拉迪什而言,拉尼茨基的死标志着“文学教皇时代的一去不返。他是终结者”。德国各大政党领袖也纷纷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总理默克尔说:“我们失去了一位文学的挚友,他也是自由与民主的捍卫者。我会怀念这位激情而杰出的男人。”总统高克认为,“德国人曾一度将其驱逐,并欲置其于死地。而他却有这样的胸怀,在历经了这残忍野蛮之后,为德国人理解自己的文化打开了新的窗户。他的去世使德国文学失去了最激昂的战士和最坚定的守护者。”9月26日,高克等来自德国政界、文化界、学术界和娱乐界的300多名代表出席了他的葬礼。权威综艺节目主持人哥特夏克在致悼词时动容地说:“干我们这行的人极少悲伤。我们会本能地逃向舒适,而试图忘却痛苦。但是今天,我却深感悲恸。”这究竟是怎样一位特殊的文评家?他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专业范畴,社会各阶层,上至知识精英,下至平民百姓,都对他倍加推崇,他们不约而同地用“最伟大的”“最杰出的”“独一无二的”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其对文学的贡献,来概括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拉尼茨基1920年6月出生于波兰中部城市弗沃茨瓦韦克的一个犹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小工厂主,性格懦弱,热爱音乐;母亲生长在德国,家族世代为拉比,婚后才移居波兰,非常抵触犹太与波兰文化。她与歌德同天生日,因而视此为预兆,对德国文化情有独钟,这对拉尼茨基一生影响巨大。1929年,他回到德国接受教育。在柏林读中学期间,他狂热地爱上了德语文学,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与看戏上,立志要成为文评家。这个阶段,引起他最大共鸣的是托马斯.曼的小说《托尼欧.克洛格》。主人公克洛格无法调和生活与艺术的矛盾,陷于两难境地,拉尼茨基认为这也正是自己处境的写照。他后来在自传中写道:“担心只活在文学中,而被生活排斥在外,渴望那片触手可及却无法企及的美丽的绿野。这种担心与渴望一直纠缠着我,成为我一生的主题。”1938年,德国反犹主义甚嚣尘上,拉尼茨基遭到驱逐,被遣返波兰。1940年,他流落到华沙犹太人难民营,父母与哥哥相继被纳粹杀害。1943年,他与妻子特奥菲拉逃出难民营,躲在华沙一位排字工人家的地窖里,直至波兰解放。

二战结束后,他为波兰政府军服务,被派驻伦敦任副领事,1949年回国后,担任了华沙一家大出版社的德语文学编辑,并加入波兰作协。1953年,他的作品遭禁,波兰的反犹倾向也日趋明显,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觉得唯有在德国才可能实现自己的职业梦想。1958年,他趁一次讲学机会留在了西德,开始为电台与报刊供稿,成为职业文评家。很快他因犀利的观点与独特的文风声名鹊起,多次受邀参加德国战后最重要的文学组织“四七社”的活动。1960年开始,他为德国《时代周报》文学版撰稿达13年。1973年,他受聘为《法兰克福汇报》文学主编,使其文化版成为讨论德语文学的前沿阵地。自1974年6月开始,他在报纸的周六版为他最钟爱的文学体裁诗歌开辟专栏,每次邀请一位诗人、作家或是内行评点一首德语经典诗歌,每年这些诗歌评论会结集发表,这就是著名的《法兰克福诗选》。直到去世前,编辑工作都是由拉尼茨基亲自担任,迄今已发表了1600余首诗评,水准有口皆碑。2001年,他在《明镜周刊》上宣布要编撰德语文学“经典”系列丛书,因为对他而言,“不读经典,意味着重回野蛮”。这项浩大的工程共分五部分: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戏剧、诗歌与散文,2002年起由岛屿出版社逐年出版完成。

然而拉尼茨基对德语文学的贡献还远远不止于此,他的影响力与知名度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于1988至2001年在德国电视二台主持的节目《文学四重奏》。它是德国电视史上的奇迹。拉尼茨基对电视台提出了近乎苛刻的条件:首先这档纯文学节目要保持每次60到75分钟的时长,不得插播任何图片或电影花絮,不得插播歌曲或小说片段,也不得有作家朗读或解释自己作品的画面出现。换言之,电视赖以生存的视觉效果是完全被禁止的。在屏幕上只能出现他与另外三位嘉宾,每次推介五本新书。每位参与者在介绍自己的推荐书目时,不得照书念或借助提词卡,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归纳作者或作品的特点,所以必须突出重点,一针见血,随后约有十分钟供四位参与者点评此书。由于常常意见不一,几人往往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拉尼茨基主持时更会抛出许多挑衅的观点,使舌战趋于白热化。他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幽默辛辣的谈吐使节目具有高度的可看性与娱乐性,收视率极高,他也因此成为德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一次民意调查显示,98%的德国人知道他的名字。经节目讨论过的新书,不论获褒还是遭贬,第二天都会出现在各大书店的显赫推荐位置,销量激增,迅速登上畅销书排行榜。《文学四重奏》成为读者购书与书商进书的风向标。更重要的是,这档节目使文学真正走进了人们的生活,节目推荐的小说或节目本身都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无论他们的职业是否与文学相关,文学都自然而然地变成生活的组成部分。所以,在绝大多数评论家的悼文中,都会表达对这一德国文学“黄金时期”的缅怀。在纪念节目对受众的采访中,大部分人都表示,当年就是由于看拉尼茨基的节目才开始重新关注文学、阅读文学并且爱上文学的。拉尼茨基也因此成为德国名副其实最具影响力的文评家。

早在《文学四重奏》播出之前,拉尼茨基就被圈内又敬又怕地尊为文学教皇,其权威与成功源于他独特的文评风格。其一,他强调文学评论必须要有明确的观点与结论,“清晰就是批评家的礼貌”。最糟糕的评论莫过于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他认为大多数批评家会中庸地来看待一部作品,说其有好有坏,有优点也有不足,这种看似客观的文评模式究其根本,是因为批评家害怕犯错,中立的写法最多只会错一半,所以他们态度暧昧。而优秀的评论家勇于承担风险,他们“总是会为了清晰而不惜简化,把想要表达的观点放在刀刃上,以极致的方式呈现出来”。他发现,“许多读者都为此非常感激,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我的评论中看出,我对一部新作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对于他欣赏的书,拉尼茨基从来不吝赞美之辞。对于他反感的书,他也会毫不留情地直接表示“这是本糟糕透顶的书,赶快忘了它”,或是这本书“矫揉造作”“自以为是”“令人恶心”“傻话连篇”。他两部最著名的文评集一本名为《全是差评》,一本叫作《全是赞美》,其爱憎分明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

其二,他主张使用通俗易懂、简洁晓畅的语言。拉尼茨基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为德国报刊写文评时,这一领域完全是职业批评家和大学教授的天下,学院派文风盛行,评论冗长晦涩,造作卖弄。他们都认为这是学术范儿,而拉尼茨基则斥之为伪学术。他不明白通篇都是外来词和专业术语有何必要,大部分读者完全不知所云。所以与他共事的手下都深知主编的头号禁忌:文章不得繁复,非不得已不准用外来词。犯禁的稿件将一律被驳回,并被附赠他的名言一句:“听到敲钟声了,但不知钟在哪里。”拉尼茨基自己也以身作则,任何时候案头都备着一本外来语词典,以便可随时查到相应的德文翻译。不是为了保持德语的“纯洁性”,而是为了文章让人更易理解。他到《法兰克福汇报》后,文化版顿时让读者耳目一新,为文评界带来一股清新之风,并扶持了一批优秀撰稿人,其中最知名的有彼得.冯.马特、戈罗.曼等。他们的文章观点犀利,论证清晰,语言简洁明了,深受读者欢迎。

其三,他强调寓教于乐,认为文学批评也可以具有娱乐性。托马斯.曼在谈到写作目的时,说写作就是为了“快乐”,这给拉尼茨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认为,让人感到愉悦和幸福,这也是文学批评的目的。因此,他愿意与最擅长娱乐的媒体——“电视”结盟,让更多的观众或读者感受到读书与评书的乐趣。他将无聊与否作为判断一本书好坏的重要标准。在一期《文学四重奏》节目中,一位嘉宾抗议说“无聊”怎么能作为评判标准,拉尼茨基幽默地回答说:“为何不能?上帝就是因为无聊才创造出人类的。”他被誉为德国最风趣、反应最快的文评家。在电视节目中,他甚至会为了某个笑点而将内容简单化。他当然明白娱乐化、通俗化和鲜明的观点可能会带来的问题或危险。他坦言,有人指责《文学四重奏》讨论文学流于肤浅,过于简化,这全是事实,也是电视文学节目不可避免的弊端。但是,批评者也不得不承认,从来没有一档文学节目会对文学书,尤其是高品位的文学书的销售具有如此直接而巨大的影响。他认为,让更多的读者坚守或重返书籍与阅读,而不是转向其他更让人被动的消费活动,是当今时代文学批评的首要任务。

在拉尼茨基的文评生涯中,读者始终是占第一位的。无论是他评论的风格,还是编撰《法兰克福诗选》,或是“经典”系列,抑或是主持《文学四重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读者能更好地理解与接受德语文学,构建作者与读者、艺术与社会之间的桥梁。他承接的是德国文评传统的一支,海涅、冯塔纳、凯尔、雅各布森和图霍尔斯基都是这一派的典范。他们和他一样,都为报纸写作,主要是写给大众而非学术圈看的,这决定了他们文章明朗、简洁和幽默的风格。

其四,正因为要对读者负责,所以文评应该是独立、公正的。随着《法兰克福诗选》的名声日隆,有政治家也想附庸风雅,表达了欲为其写稿的愿望。拉尼茨基的答复是:“在德国应该有一块地方是无需政治插手的。”在评书时,他的眼中只有作品的质量,而不会顾及与作者的交情。他能来到德国并安顿下来,伯尔对他的帮助极大,他也非常钦佩和欣赏伯尔的为人,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伯尔70年代小说每况愈下的看法。他给伯尔小说《保护网下》写的书评是这样开头的:“没有什么能动摇我对伯尔的敬仰,甚至是《保护网下》也不行。”伯尔看后震怒,数年不与他来往。直至1983年他们一次偶遇时,伯尔径直朝他走去问道:“我们还要握手吗?”他答曰:“当然。”但伯尔迟迟没有行动,他心想糟糕,要出大丑闻了,不料伯尔却凑到他耳边轻轻骂了句:“混蛋。”然后大笑着拥抱他说,“现在扯平了。”不过并非所有作家最终都能像伯尔一样释怀,拉尼茨基的差评素来毫不留情,往往使原本与他交好的作家翻脸绝交,另外一些作家则会从此对他怀恨在心,甚至发展到人身攻击。著名诗人布林克曼在一次公共场合与他讨论时,忽然站起来破口大骂:“我根本不该和你讨论,我该拿支冲锋枪把你打成马蜂窝。”汉特克则将他描绘成一只狂吠的“领头犬”,因为在难民营待过,所以“谋杀欲”格外强烈。女诗人莱里西在书中幻想了他各种惨死的情景。当然在诅咒他的书中,最有名的当属马丁.瓦尔泽的《批评家之死》。拉尼茨基深知,“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仅仅取决于一件事,批评家是如何评价作家尤其是他最新的作品的。”差评愈多,树敌愈多,但他从未因此而改变判断。也正因为他不徇私情,才让读者格外信赖他书评的公正性。

其五,文学批评应该体现和唤起对文学的热爱。拉尼茨基在谈到他成功最重要的前提时说,那是因为“我坚信,是文学使我感到存在。这可以从所有我对作家与书的点评中看出来。最终是对文学的热爱,有时甚至是一种可怕的激情,是它让批评家尽职尽责。有时,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爱,才让别人可以忍受批评家,甚至偶尔还会对他产生好感。没有对文学的爱就没有文学批评,这一点无论怎么重复都不为过”。

拉尼茨基一生与文学为伍,痛苦绝望时,是文学一次次让他重获生的希望。他在柏林的中学岁月正值希特勒当权,是对托马斯.曼的钟爱让他坚信,还有以曼为代表的另外一个人文德国存在。在华沙难民营,时刻面对的都是纳粹的暴力与杀戮,他和妻子却靠每晚阅读凯斯特纳的诗歌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有一次他们差点被送往集中营,在去集合的路上,他一直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说鼓励妻子不要放弃,因为传闻陀氏当时已上了绞刑架,并被蒙上双眼,即将行刑之际,突然有飞骑来报沙皇发了特赦令。在逃出难民营后,他和妻子躲在华沙工人波雷克家中,因为家境窘迫,波雷克也有过数次动摇,不愿再收留他们,但因为他喜爱听故事,拉尼茨基就每晚给他家讲不同的精彩文学故事,这样才得以活到解放。这是现代版的《一千零一夜》,文学又一次挽救了他的性命。是文学给了他爱的启蒙,他说,读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才知爱情原本与死亡相连。在葬礼上,他总会想起策兰和霍夫曼斯塔的诗行。在波兰被禁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就是《审判》中约瑟夫.K的化身。所以,阅读他的自传《我的一生》,无异于阅读一部德语20世纪尤其是战后文学史,书中满是他与不同作家与作品的交集,以及他对文学与文评的独到感悟。

在1958年“四七社”聚会时,君特·格拉斯曾问他:“您究竟是什么人?波兰人、德国人,还是什么别的?”他当时马上答道:“我是半个波兰人、半个德国人和一个完全的犹太人。”为自己这个看似风趣机灵的答复他很是得意了一阵,可后来却发现全然不对,他从来就无法也永远不会认同这三种身份中的任何一个。他唯一的真正的家园只有文学,所以他说,托马斯·曼的《托尼欧.克洛格》是所有以文学为家之人的《圣经》。没有对德语文学至高的热爱,他不会说服自己与妻子回到这个谋杀他家人的凶手的国度,即使对家人的负疚感从此伴他一生,即使对纳粹野蛮行径的恐惧总是如影随形。他坚持每天都要刮两次胡子,这是在华沙犹太难民营养成的习惯,因为纳粹在筛选去集中营的犹太人时,胡子拉碴的总会首当其冲。战后,德国反犹主义数次抬头,先是法斯宾德的反犹剧《垃圾、城市与死亡》得以公演,再就是80年代,以诺特为首的历史学家试图为纳粹罪行开脱,认为它与上世纪其他民族之间的大屠杀没有任何区别,史称“历史学家之争”。这一切让拉尼茨基感到切肤之痛,但他仍然选择留在德国,因为始终无法割舍下心爱的德语文学。1979年秋,他与天才的犹太小提琴家梅纽因在北京偶遇。一个是去演奏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另一个则是去做关于歌德与托马斯.曼的报告。梅纽因感慨地说:“我们从一个国家旅行到另一个国家,就是为了演奏德国音乐与宣扬德国文学。这没错,挺好的。”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不胜伤感。对于他们来说,艺术既是使命,也是宿命,更是唯一的归属。

他对文学的激情与热爱、他明晰简洁的风格、他的独立性、他的勤奋与努力,加之他独特的个人魅力,使他成为战后德国公认的最伟大的文评家。他的过人之处不在于他非凡的文学品位,恰恰相反,对于一些极具艺术水准的“另类写作”,例如汉特克、耶利内克或是胡伯特.费希特的作品,他认为简直无法卒读;但他若意识到看走了眼,也会真心认错。例如,他对《铁皮鼓》和《没有个性的人》原本贬多于褒,后来明确表示是自己失之公允。他的坦诚和爱憎分明的风格使得其评论的作品无论是受赞或是遭骂,都会引起读者阅读的兴趣。他始终将读者放在首位,让文学走入日常生活,消除了文评与大众的隔阂。看学院派的文学评论,人们往往会欣赏其术语运用的娴熟准确,但或许会很快就将其内容遗忘,而拉尼茨基的文评却总让人感到新鲜而充满活力,你会清晰地记得他的观点,因为对他而言,文评并非仅仅是理性的智力游戏,而是在用爱向文学致敬,它应去触及与感动人的心灵。

我们又何妨多一些这样的文学批评。

(余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德语系教授,邮编:5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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