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之谜

2015-05-30 20:10路易丝·彭妮李红侠
译林 2015年2期
关键词:波伏瓦马什修士

路易丝·彭妮 李红侠

19世纪初期,天主教会意识到他们遇到了问题。还必须承认,问题可能还不止一个。不过,在当时首要的是日课问题,即天主教众修士每日进行的八次圣歌吟唱。吟唱内容包括单声圣歌和格里高利圣咏。歌曲风格朴素,吟唱者谦逊有德。

不客气地说,这一时期天主教会的日课吟唱,其内容已是面目全非。

尽管各种宗教仪式每日照常进行,零散分布在各处的修道院也到处在传唱着所谓的“格里高利圣咏”。但是,就连罗马教廷都认为,这些所谓的圣歌已经面目全非。相较而言,以往的圣歌至少是优雅而高贵的。

不过有一个人,他找到了解决办法。

1833年,一位年轻的修士,普罗斯珀主教,复兴了位于法国索莱姆的圣皮埃尔修道院。同时,他还肩负起将格里高利圣咏回归到本来样子的使命。

不过他遇到一个问题:修道院院长经多方查证,发现竟然没人知道最初的格里高利圣咏是什么样子。最早的圣歌根本找不到文字记录。这些圣歌太古老了,比有文字记载的音乐还要早1000年。它们的传承都是修士们经过多年学习,烂熟于心之后,一代代口传心授的。这些圣歌朴实平易,于简洁之中饱含力量,早期的一批圣歌,更是抚慰人心,发人深省,摄人心魄。

凡是聆听和吟唱这些圣歌的人,无不深受感染,这些古老的圣歌被冠以“美丽之谜”的美誉。修士们相信,这些圣歌来自上帝的教诲,因而,他们吟唱时能感受到上帝之音的平静和安宁。

普罗斯珀主教可以肯定一点,大概1000年前的公元9世纪,修道院里有位修士也同样思考过圣歌之谜。教会里流传一个说法,这位无名教士于不经意间灵感迸发,即刻决定用文字记录下这些圣歌,以使圣歌能完整保存,并永久、准确地传承下去。圣歌的歌词和旋律来自上帝,他对此也深信不疑,因此需要记录下来,妥善保存。初学圣歌者,易犯错误,笨拙的错误,只靠人脑记忆非常容易出错,若用笔记录下来,便可靠多了。

普罗斯珀主教身处修道院的单间小屋,想象着那位前辈修士同他一样,坐在这样的小单间之中。他边想边拿出一张羊皮纸,用羽毛笔蘸上墨水,写下了一个歌词,又写下一个歌词……当然是用拉丁文写的,然后他连词成篇,这就是《圣经·旧约》中的诗篇。整篇完成之后,他的羽毛笔又回到开篇徘徊,回到第一个歌词那儿……该做什么呢?

要谱写圣歌的旋律。该怎么写呢?如何才能把圣歌令人崇敬的严肃内涵表达出来呢?他试着想写出吟唱指南,但是太难写了。仅仅靠文字永远描述不出这些旋律是怎样引领人们超越凡尘俗界,走向圣洁之境的。

这位修士很犯难。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他和其他修士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修道院生活:祷告,劳作;祷告,吟唱日课;教导容易走神的年轻人……

直到有一天,他注意到在自己指挥修士们吟唱的时候,他们都注视着自己的右手,升高音调,降低音调,语调加快,语调放慢,安静,静默。吟唱的歌词,修士们是早已记在头脑中的,他们现在只需跟随他的手势,捕捉到旋律,跟着吟唱。

那天晚祷后,这位修士坐在烛灯旁,盯着自己认认真真写在羊皮纸上的诗篇,然后用羽毛笔蘸上墨水,画出了第一个音乐符号。

那是画在歌词上面的一道波浪线,一道短促的弯曲线。接着,他又画出了一道。就这样,他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波浪线。

他按照某种格式挥动着手臂,好像在指挥着一群看不见的修士们吟唱,一会儿提高嗓音,再提高一点;然后稳住,保持音调不变;接着继续抬高音调;然后稍作停顿;紧接着又突然下降,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下降一路狂泻下去。

他一边写一边低吟。各种简单的手势不时落实到纸上。一瞬间,歌词好似有了生命,随着歌声在飞舞,变得可以在空气中传播,变得充满了欢乐。他仿佛听到修士们的声音融入到他的歌声中,同他一起吟唱,吟唱着一样的圣歌。这些圣歌带给他自由,并把他的心带往天堂。

修士在试图抓住这“美丽的神话”之时,创造了笔上旋律。尽管他写出来的曲谱还不能算是音符,但正是这曲谱后来演变成了“纽姆谱”。

历经几个世纪的发展,单声圣歌演化而成复杂圣歌,加入了乐器,和声,后来演变成和弦及众人齐唱,最后诞生了音符Do-re-mi,现代音乐由此诞生。后来就有了披头士摇滚乐,莫扎特古典音乐,蹦迪说唱,百老汇音乐剧《飞燕金枪》等,这些都同出古老的单声圣歌。是一位修士,画出自己的手势。他低哼着,指挥着,为聆听上帝的声音而竭尽全力。

格里高利圣咏是西方音乐的源头,却最终被不理解其价值的后世音乐所摧毁,直至被埋没,被遗忘。直到19世纪初,普罗斯珀主教发现圣歌失去了本有的简洁和质朴,取而代之的是教会的粗俗,他对此感到恶心,他觉得是时候让格里高利圣咏回归最初的样子,找回上帝的声音了。

他所在修道院里的修士们足迹遍布欧洲,走访其他修道院,查询图书馆资料和收藏的典籍,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古老圣歌的最初手稿。

修士们带回许多宝贵珍藏。最后,普罗斯珀主教认定其中的一本单声圣歌书就是最原始的格里高利圣咏。书上的纽姆符都褪得差不多了。这是一本羊皮纸书,大约有1000年的历史。它是第一本,可能也是唯一一本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格里高利圣咏。

罗马教廷对此并不认可。教皇也展开了搜寻,他找到了另外一本文字记录,并坚持自己找到的那本才是最初的格里高利圣咏,圣歌应该像他找到的那本上面记录的样子吟唱。

因此,和以往一样,教会中的人一旦意见不合,就爆发战争。大量的单声圣歌喷涌而出,索莱姆的圣本笃修会的修士们和梵蒂冈教廷之间自此纷争不止,双方都坚持自己发现的版本才是最接近最初手稿的原始版本,也因而更接近格里高利圣咏。学者、音乐家、著名的作曲家、谦卑的修士们等都加入到这场辩论之中。起初,这场争斗只是选择支持哪一方,但最后逐渐演变成权势的争斗,而不再是简单地关注以主为荣耀的吟唱那么简单。

到底谁找到的版本才是格里高利圣咏的最初版本?作为修道院日课内容的圣歌到底该怎样唱?谁才拥有上帝的声音?

谁是正确的呢?

又过了许多年,学者们终于达成了共识。不过,这种共识却被悄悄地压制了下来。

双方谁都不能说完全正确。索莱姆的圣本笃修会的修士们认为自己比罗马教廷更接近事实真相,可实际上还差得远呢,他们找到的那本文字记录确实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堪称无价之宝,但仅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因为有样东西已经消失了。

圣歌包含歌词与纽姆谱两部分。纽姆谱清晰地标明了修士们唱圣歌时何时提高嗓音,何时保持安静,以及何时提高或降低音调。

可他们找到的圣歌却恰恰缺少一个起点。需要升高音调,可从哪儿开始升高呢?该提高嗓音,又从何处开始提高呢?这就如同找到了一张完整的藏宝图,知道了宝藏的确切位置,却不知从何处入手去寻找。

回到最初……

索莱姆的本笃会的修士们迅速吟唱起那些古老的圣歌,梵蒂冈教廷的势力不断被削弱,短短的几十年间,天主教的日课重新获得人们的青睐,重获新生的格里高利圣咏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修道院,这简单的乐曲给人们带来了真正的慰藉,成为日益嘈杂的世界里的圣歌。

不久,索莱姆修道院院长安详地辞世。临终,他清楚地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完成了一件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的事,使优美而简单的传统重现生机,使腐化的圣歌恢复纯洁,这是对华而不实的罗马教廷抗争的一次胜利;第二,他内心深知,这只是一次胜利,而非最终的胜利,因为现在被大家认为真实的格里高利圣咏虽说是近乎神圣,但它仍有不足。

它缺少起点。

作为一名极具天赋的音乐家,普罗斯珀主教不敢相信:最早的那位修士谱写第一首圣歌之时,却没有告诉后世之人何处是起点。当然,后世之人可以进行猜测。事实上大家也进行了种种猜测,但靠猜测得到的结果和事先知晓谜底完全是两码事。

修道院院长曾经激烈地辩称自己的修士找到的《圣歌集》就是原著。但是现在,在临终之时,他却产生了怀疑。冥冥之中,他似乎看见了某位修士身穿和自己同样的服饰,在青灯下伏案写作。

那位修士写完了第一部圣歌,谱完了第一首纽姆谱,接下来呢?普罗斯珀主教在弥留之际,在轮转于现世和来世之间的这一刻,仿佛洞悉了那位修士所做的一切,那位修士终会完成他的一切意愿。

在床边修士们的轻声唱祷中,普罗斯珀主教清晰地看到了那位已仙去的修士伏案而坐,回到了曲谱的最开始,在第一个词那儿添上了一个记号。

在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刻,普罗斯珀主教终于弄明白了:圣歌确实有一个起点。但这只能依靠后人去发现,去解开这一美丽之谜了。

圣歌的最后一个音符在教堂落定,一切归于沉寂,而其中却隐隐令人感到不安。

寂静在延续着,延续着。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沉寂。但是,这次的沉寂,时间显得尤其漫长。

他们静立在那儿,黑袍白帽,一动不动。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等待,但是,这次的等待,显然已经达到他们能够承受的极限。

人群中一些不守戒律的人时不时地抬头偷窥菲利普主教,这位清瘦的老者总是来得比大家都迟,离开却是最早。此时他双眼紧闭。守夜结束后和祷告钟声敲响前的这段静谧时间,曾是他觉得自己与上帝同在的时刻,如今却成为他逃避现世的好时光。

他紧闭双眼是因为他不愿意看。

他知道睁开眼会看到什么,问题一直都存在,在他来这儿之前,问题就存在几百年了。而且,只要上帝愿意,就算等他死去,问题也会继续存在几个世纪。在他的对面,站着两排人,他们身着黑袍,白色兜帽罩在头上,腰间简单地系着一根腰带。

在他右边,站着另外两排人。

他们面对面站立着,中间隔着教堂的石板地,彼此就像在古战场的阵前对峙一般。

不,疲惫不堪的他心中默念,不,我不该把这想成是古战场上的兵戎相见。他们只是观点对立而已,这终归是一个健康的团体。

那么,他为什么那么不情愿睁开眼睛呢?是想要让这段光阴流转?

不,是为了等待教堂的钟敲响,让祈祷的钟声响过森林和湖面,让鸟儿听见,让鱼儿听见。同时要让修士们听见,让天使和圣人们听见。让上帝听见。

有个人清了清嗓子。

在如此的沉寂之中,这一嗓子无异于一颗炸弹。不过在修道院院长听来,它只是一声咳嗽。

一种挑战。

他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过此时,之前的宁静祥和不复存在。现在,无论是在他的内心里还是在教堂里,都充满了骚动。他感觉得到,这种骚动在几排等待的人群中蔓延开来。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内心的骚动不安。

菲利普主教慢慢地默数到100,然后睁开眼睛。他的蓝色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那个人。那人矮矮胖胖,双手叠放在腹部,面无惧色,也正睁着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院长微微眯起眼睛,怒视着对方,只一会儿工夫就恢复了常态。他举起纤瘦的右手,发出了信号,教堂的钟敲响了。

优美的钟声雄浑嘹亮,飞升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旋即穿越过清澈的湖面,响彻森林,响彻连绵不绝的山峦,大自然中一切的生物都听得到。

这座魁北克荒野之地的修道院里的24位修士当然更能听得到。

晨钟敲响,开启了他们新的一天。

“你不是说真的吧。”让·居伊·波伏瓦大笑道。

“当然是真的,”安妮点点头,“我向上帝发誓,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是要告诉我,”他又从盘子上叉起一块枫叶腌过的培根,“你爸爸和你妈妈初次约会时,就只送了她一张浴垫作为礼物?”

“不,当然不是,那也太可笑了。”

“我就说呢。”他应声道,咬了两大口培根。背景乐正在播放乡村摇滚乐队“美好的毁坏”一个老专辑中的《阿拉斯加海豹的怨言》,唱的是一只海豹失去伴侣后形单影只的故事,波伏瓦跟着熟悉的曲调轻轻哼唱着。

“那是他第一次见我外婆时作为礼物奉上的,感谢女主人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波伏瓦大笑起来,“我可从没听他说起过。”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嗯,爸爸是不会在工作中谈及此事的。可怜的妈妈,她觉得自己一定得嫁给他,不然的话,还有谁会要他?”

波伏瓦又大笑起来,“照你这么说,我看你们家的门槛也高不到哪儿去。再怎么说,我也不会送你比那更糟糕的见面礼吧。”

这是个初秋的周六清晨,厨房里洒满了阳光,在一张小松木桌上,放着他们做好的一大浅盘培根和伴有布里奶酪的炒蛋。他从餐桌边俯身去拿东西,一大早他就从街上买回了羊角面包和巧克力面包,还有两杯咖啡、几份蒙特利尔周末报等东西。

“你都买了些什么?”安妮.加马什问,上半身从桌子上探过来。小猫咪发现地上的一个太阳光点,跳过去追着玩。

“没买什么,”他咧嘴笑道,“我看见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东西,当时就想到要送给你。”

波伏瓦把那东西举到她面前。

“你这个讨厌鬼,”安妮大笑道,“这是马桶吸。”

“上面有个蝴蝶结,”波伏瓦说,“亲爱的,这是我特意买给你的,我们在一起三个月了。纪念日快乐。”

“还真是,马桶吸纪念庆。可我什么都没给你买。”

“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他说。

安妮接过马桶吸,“以后每次我用到它,就会想起你。当然了,我想可能多半会是你在用。毕竟,你拥有所有权。”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波伏瓦边说边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她拿起马桶吸向前一刺,用红色的橡胶头轻轻地戳他,好像她是剑客,手里拿的是一把细长的剑。

波伏瓦笑了,呷了一口香浓醇厚的咖啡。安妮就是这样,其他女人可能会把这可笑的马桶吸当作魔杖,她竟然想到把它当长剑使用。

当然,让·居伊知道,除了安妮,他永远也不会送给世界上第二个女人这样的马桶吸。

“你刚才说谎了吧,”她说,重又坐下来,“我爸爸肯定告诉过你浴垫的故事。”

“他是告诉过我,”波伏瓦承认道,“我们在加斯佩半岛一个偷猎者的小屋里搜寻证据,你父亲打开一只橱柜,在里面发现了两个,而不是一个,崭新的浴垫,而且,都捆扎得好好的,还没打开过。”

他边说边看着安妮。安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留意着他的每个词、每个动作和每个音调变化。他的前妻伊妮德也曾听他说话,但那总是让他陷入绝望的边缘,好像他欠她什么似的,好像她快要死了,而他正是救治她的良药。

伊妮德使他心力交瘁,可她觉得还不够。

安妮要温柔得多,也宽宏大量得多。

她和她父亲一样,倾听的时候认真又安静。

他从未和伊妮德谈论过自己的工作,她也从来不问,但是对安妮,他无所不谈。

这会儿,他一边往热乎乎的羊角面包上抹草莓酱,一边告诉他有关偷猎者小屋里发生的一切。这是个全家人惨遭杀害的案件。他告诉她他们发现了什么,他们的感受,他们逮捕了什么人。

“到最后,没想到浴垫竟在这个案子里成了关键证据,”波伏瓦说道,把羊角面包伸到嘴边,“不过,我们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得出这一结论的。”

“爸爸就是在那个时候,告诉你他那可怜兮兮的浴垫往事的?”

波伏瓦点点头,嘴里嚼着面包,仿佛又看到了探长在昏暗的小木屋里小声讲述那个故事。当时,他们并不确定偷猎者何时回来,他们可不想在偷猎者家里和他撞个正着。虽说有搜查令,但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在两人熟练搜查的同时,加马什探长跟波伏瓦讲了浴垫的故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顿饭,他极力想在自己深爱的女人的父母面前留下好印象,觉得浴垫是送给女主人的最佳礼物。

“头儿,你是怎么想到买浴垫的?”波伏瓦当时一边小声问探长,一边透过结满蛛网的破玻璃窗向外张望,他不希望那卑鄙的偷猎者此时带着猎物回来。

“呃,我也搞不清,”加马什顿了顿,显然沉浸到了回忆中,“我太太也常这样问我。她母亲不厌其烦地问过我好多次,她父亲倒是什么也没问,认为我就是一个笨人,再没提起过此事。糟糕的在后头,他们去世后,我们在他们的橱柜里发现了那个浴垫,仍然崭新如初,外包装完好,吊牌也在。”

波伏瓦停下来不说了,看着桌对面的安妮。他俩刚才一起冲了澡,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散发出清新淡雅的味道,就像来自明媚阳光下的香橼林。她没化妆,一身宽松舒适的家居服,脚上则穿着保暖拖鞋。安妮精通时尚,也爱时髦,不过她更愿意穿得舒服自在。

她没有纤纤细腰,也没有倾城之貌,波伏瓦在其他女人身上发现的迷人气质,安妮一样也不沾边。但是,安妮懂得一些大多数人并不明白的道理,她知道活着是多么伟大的一件幸事。

对于这一点,让·居伊·波伏瓦花了近40年才最终弄明白。现在他明白,在自己的眼里,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安妮快30岁了。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那时探长才把波伏瓦带进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探长手下有几百个探员,却偏偏选中了他这个年轻的冒失鬼做副手。

他最终融入了这个团队,多年来,这个团队越来越像个大家庭。

尽管连探长也不是很清楚波伏瓦在这个大家庭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好吧,”安妮干笑了一声,“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浴室故事,以后也可以和子孙说道说道了。当我们老死之后,他们会发现这个马桶吸。”

她提着柄上的红色蝴蝶结,拿起了马桶吸。

波伏瓦一句话都没敢插。安妮知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她轻描淡写地就说他俩会有自己的子孙,还会一起到老。他俩在一起,生活在这个散发着清新香橼味和咖啡味的家里,还有一只蜷缩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的猫咪。

他俩在一起三个月了,还从没谈论过两人的将来,但是现在听起来,好像一切都很自然的样子,好像一起生孩子、一起慢慢变老都早已计划好了。

波伏瓦算了一下,自己比她年长十岁,基本可以确定先于她死,于是便释然了。

但是还有件事情困扰着他。

“我们需要把咱俩的事告诉你父母。”他说。

安妮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吃了口羊角面包,“我知道,我也不是不想告诉他们,但是,”她犹豫着环顾了厨房一圈,走到摆满图书的客厅,“我们就这样子也挺好的,只有我俩。”

“你很担心吗?”

“担心他们是否接受我俩?”

安妮顿住了,让·居伊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本以为她会说“我才不担心呢”,让他相信,她对父母接受他俩的关系很有信心。

恰恰相反,她对此竟然毫无把握。

“是有点儿,”安妮承认,“我想,他们一定会被吓到。这个变化,确实是,比较大。你也知道的,对吧?”

他确实知道,可一直不敢承认。万一探长不同意呢?虽然他无法阻止他们,但那仍将是一场灾难。

不,让·居伊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探长和夫人会很高兴,非常高兴。

尽管如此,他仍想确定一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切都想刨根究底。他的工作就是搜集证据,现在却对情况一无所知,这真叫他苦不堪言。生活本来一片光明,如今却被这唯一的阴影所笼罩。

他不能一直对上司隐瞒下去,纵使他竭力说服自己他并非在撒谎,只是没有将隐私公开,仅此而已,可他心里面却觉得还是背叛了上司。

“你真的认为他们会高兴?”他问安妮。随即他对自己渴望得到肯定答复的语调感到懊悔,可安妮没注意到这点,或者并不在意。

她身体前倾,靠向他,肘和前臂支在松木桌上,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抓起他的手。

“他们知道我俩在一起会怎样?我爸爸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只是我妈一向不太喜欢你……”

看到他一脸的沮丧,安妮握紧他的手,笑了笑说:“我开玩笑的,她喜欢你,一直都是。要知道,他们早把你当成自家人了,甚至把你看成了亲儿子。”

听到这些话,他顿觉两颊发烫,有点儿难为情。不过他再次注意到安妮丝毫没有在意,也没加以评论,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真照你这样说,”他终于开口说道,“儿子娶女儿,这可不就乱套啦?”

“可不是嘛,”她应着,松开他的手,呷了一口咖啡,“这一次,你可真的要成为我爸妈的儿子了。”她笑着,又呷了一口,放下杯子,“我猜想,爸爸一定会兴奋不已。”

“也会大吃一惊吧?”

安妮停下来,想了一下,继续说:“我想是的。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爸爸竭其一生都在找寻线索,搜集证据,可这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丝毫没有发觉。我想,可能是太近了反而不易发现吧。”

“《马太福音》第10章第36节。”他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你父亲在教授我们侦破自杀案时对我们说的,每次培训新人的第一节课上,他都会说起这个。”

“是出自《圣经》吗?”安妮问道,“爸妈可从不去做礼拜。”

“很显然,他是从自己的第一次受训课上学来的,他导师教他的。”

铃声响了,是欢快、悦耳的手机铃声,来自波伏瓦的手机。他跑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不是电话号码,而是一个称呼。

探长。

他刚要点击绿色接听键,却犹豫起来。他走出卧室,来到明亮的客厅。他无法站在床前接电话,早晨,他刚和上司的女儿在那张床上做过爱。

“喂,你好。”他尽量放松地说。

“很抱歉,打扰你了。”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既放松又不失威严。

“没关系,头儿。有什么事吗?”波伏瓦扫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周六上午10点23分。

“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这不是一个随意的问候电话,也不是邀请他赴宴;不是打听人员安置情况,也不是查询要审理的案子。而是要他拿起武器,开始行动。电话里说发生了一起命案,迄今为止,他们共事十多年了,每次一听到这话,波伏瓦的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心跳加速,人也顿时来了精神。不是因为他对调查这种可怕的杀人案了如指掌,而是知道他要和探长以及同事们又要追查嫌犯了。

让·居伊·波伏瓦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是现在,生平第一次,他望向厨房,看见安妮站在过道里,望着自己。

他惊讶地发觉,现在,他有了更加热爱的东西。

他抓起笔记本,坐到沙发上,记录探长在电话中说的要点。写完,他又看了看。

“真他妈的见鬼。”他小声说。

“就是啊,”加马什探长附和道,“能否请你安排一下?就现在,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到达案发地后,还需要一位当地的探员。”

“拉科斯特探员如何?需要她过来吗?让她来先组织一个犯罪现场调查组,然后再离开?”

加马什探长语气坚决地说:“不要。”他小声地笑了笑,“我想,我俩就是犯罪现场调查组,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做。”

“细枝末节我都不会放过的。”

“很好,放大镜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探长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让·居伊,我俩必须尽快到达那儿。”

“好的。我打几个电话,15分钟后就能接到你。”

“15分钟?从闹市区过来这时间够吗?”

波伏瓦感觉世界都静止了。他的小公寓在蒙特利尔的闹市区,而安妮的公寓在皇家山高原区,她父母的家在乌特蒙区,两处相隔只几个街区。“今天是周六,路上不堵。”

加马什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成乐观主义者了?不管你什么时候到,我都等你。”

“我会尽快的。”

他确实动作快,打电话,发布命令,组织安排各项事宜。然后他把几件衣服装进旅行袋。

“带这么多内衣,”安妮坐在床上问,“这次要去很久吗?”她的声音很轻,可听得出来实际上她并不情愿他走。

“嗯,你看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去把枪插进枪套。她知道他带着枪,但是他不想让她亲眼看见。对一个女人来讲,这还是太离谱了,即便她愿意知道真相。“如果你买的马桶吸不管用的话,那你可要给我多准备几条内裤了。”

她笑起来,他也很开心。

走到房门口,他停了下来,把行李箱放到地上。

“我爱你。”他搂住她,在她耳边呢喃。

“我也爱你。”她同样在他耳边呢喃道,“多加小心。”分开时她又加了一句。眼看着他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她再次叮嘱,“也请你照顾好我爸爸。”

“我会的,我保证。”

看着他离开,再也看不见他的车了,她才关上门,用手捂住胸口。

她想知道妈妈多年来是否也是这样的感受。

面临这样的分别时刻,妈妈是否也非常难受,是否也像她这样靠着门,眼睁睁地望着心爱的人离开,却只能放他走?

安妮走进客厅,来到书架前。几分钟后,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本《圣经》是在她受洗的时候,父母送给她的。尽管有些人不去教堂,但仍然遵从既定的仪式。

将来,她的孩子也会受洗,她和让·居伊也会将《圣经》当作礼物送给孩子,并在书上写上孩子的姓名和受洗日期。

她看着厚厚的扉页,毋庸置疑,自己的名字在那儿写着:安妮.达夫妮.加马什,还有受洗的日期。那是妈妈的笔迹。在名字的下方,父母画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两颗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妮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品啜着已经变凉的咖啡,一边翻看着这本并不熟悉的书,直到她找到了要找的内容。

《马太福音》第10章第36节。

“人的仇敌,”她大声读道,“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一只铝合金制的敞篷船破浪前行,时不时地在水面颠簸一下,不时溅起水花,清冷的湖水溅到波伏瓦的脸上。他本可以向船尾那里挪一挪,但他喜欢坐在船头。他身体前倾,感觉自己像一条兴奋的猎犬,蓄势待发。

不过,像不像猎犬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让他得意的,是自己没留下任何行踪痕迹。这得归功于他的沉默寡言。是的,他思忖道,暴露行踪对调查凶杀案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飞溅的水花令他欢喜,树木和湖水混合的气息令他心怡,还有隐隐约约的鱼和爬虫混杂的气味。

显然,在搭载这几个凶杀案探员之前,这只小船只用于捕鱼,它不可能用于商业目的。此外,这片湖区地处荒野,也不适于商业捕鱼。船夫捕鱼估计也只是图个乐子而已。船夫到达这片海湾的明澈水域,坐上一整天,只管随心所欲地垂钓,收线。

垂钓,收线。孤身一人,任意遐想。

波伏瓦朝船尾望了望。船夫的双手大而粗糙,此时正一只握住船外侧的马达把柄,另一只放在膝盖上。他身体前倾,蓝色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水面,那里有他从小就熟悉的海湾、岛屿和水湾。

波伏瓦心想,这样反复做同样的事一定也有什么乐趣。以往,每每想到这种按部就班、毫无悬念的生活,他就惴惴不安。这样的生活无异于死亡,至少,无聊透顶。

但现在,波伏瓦有些动摇了。此刻,他坐在敞篷船上,一路飞奔,去侦破一起新案子。寒风和水沫拍打着他的脸,他的心却飞到了安妮身边。他只想和安妮坐在一起,和以往的每个周末一样,读报、闲聊。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老去。

可是现在,他没法坐在家中,他要去案发地点。他环顾四周,周围都是树木、岩石和空旷的湖面。

还有人的差事比他的更糟呢。

他朝船尾的船夫笑了笑。送他们几个人到达目的地后,船夫还会去找个安静的海湾,取出鱼竿,抛出钓钩,开始垂钓吗?

垂钓,收线。

波伏瓦突然想到,这很像他们正要去做的事。抛出钓钩,寻找线索、证据和目击证人,然后收线。

最终,只要诱饵足够,他们就能“钓到”杀人凶手。

当然,除非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情况,否则他们就会对杀人凶手进行抓捕。

坐在船夫正前方的是魁北克警察局莫里斯分局的沙博诺局长,45岁左右,比波伏瓦大好几岁,体型健硕,精力充沛,全神贯注时闪现出机敏的神情。

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沙博诺局长是在飞机上和他们见的面,之后驱车半公里带他们到码头,在码头他们见到了正在等候的船夫。

“这位是艾蒂安.勒戈。”他介绍道。船夫只冲他们点了点头,无意多招呼什么。勒戈浑身散发着汽油味,还抽着烟,波伏瓦向后退了一步。

“坐船恐怕要20分钟才能到,”沙博诺局长解释道,“而且这是唯一的上岛办法。”

“你以前去过那儿吗?”波伏瓦问道。

局长微微一笑,“没有,还没到里面去过。但我有时会在离那不远处钓鱼。我和其他人一样,也很好奇。再说,那儿特别适合钓鱼,鲈鱼和鳟鱼都非常大。我远远看见过岛上的人,他们也来这里钓鱼。不过,我没上前和他们搭过话。我想,他们不愿意和外人待在一块儿。”

随后他们一起登上了敞篷船。现在,航程已过半。沙博诺局长目视前方,或者说他看上去是如此。但波伏瓦觉得这位高级警官可不是只简单地盯着周围茂密的树林或海湾。

他正时不时偷偷斜眼瞄着让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不错,正是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

波伏瓦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船上第四个人身上。

是探长,波伏瓦的上司,安妮的父亲。

阿尔芒.加马什身材魁梧,但看起来并不笨重。和船夫一样,加马什探长也在斜视前方,微微噘着嘴,皱着眉。与船夫不同的是,他的表情并不阴郁,深凹的褐色眼睛若有所思、统摄一切:阻碍冰川形成的山峦,秋色尽染的森林,岩石嶙峋的海岸线,沿岸不断闪过的码头、住家和船只停泊处。

这儿是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飞过他们头顶的鸟儿,之前估计压根儿没见过什么人。

如果说波伏瓦像个猎人的话,阿尔芒.加马什就是个探险家。当别人都停止不前的时候,他会继续前行,探究豁口、裂缝和洞穴深处,那儿是“黑暗事物”的依存之地。

探长55岁左右,两鬓的头发灰白,朝耳后微微上卷。左太阳穴处有个疤痕,基本被帽子遮住了。他身穿卡其色的防水户外装,里面是T恤和夹克衫,系一条灰绿色的真丝领带。一只硕大的手,紧紧扶住船舷,船一路前行,冰冷的水花把他的手都打湿了;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铝合金座位旁的橘红色救生衣上。他们到达码头时,看到船上有鱼竿、渔网、钓饵,以及悬在船头外侧像马桶一样的马达。探长上船时拿了件最新的救生衣递给波伏瓦,波伏瓦那会儿对他这个行为还不屑一顾,而他一再坚持要波伏瓦接住。他不是非要波伏瓦穿上,只是一定要他随身带上一件。

以防万一。

因此,波伏瓦的腿上现在正放着那件救生衣。船每颠簸一次,波伏瓦就暗自庆幸带上了它。

11点不到,波伏瓦就到了探长的家门口。加马什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和妻子拥抱、亲吻。两人依依不舍地相拥相偎了一会儿才分开。之后探长转身走下台阶,肩头斜挎着皮包。

探长一坐进车里,让·居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木古龙水味和玫瑰花香水味。他更被一个想法深深攫住,这个人不久就会成为自己的岳父,将来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很可能就是由这个人抱着,孩子也会闻到这宜人的香味。

要不了多久,让·居伊就将不仅仅只是这个家庭名义上的一名成员。

尽管脑袋里这样想着,他内心深处却仍在嘀咕:万一他们不赞成他和安妮结合呢?那可怎么办?

不可思议,他立刻把这种无聊的想法抛出脑外。

他和探长共事十多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探长身上总是散发出檀香木和玫瑰花香的味道,檀香木香是他自己身上古龙水的香味,玫瑰花香则是加马什夫人身上的,他们刚刚拥抱过。探长沾上了妻子身上的香味,再加上他自己身上的味道,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香氛。

波伏瓦缓缓地长吸了一口气,隐隐地感觉闻到了一丝丝香橼味;他微微一笑,那是安妮身上的香味。有那么一阵子,他担心探长也会闻出这味道来,但转而又意识到,这应该是非常私密的人之间才会闻到的味道。他想,安妮身上现在会不会也有一丝他的古风香水味。

他们抵达机场时,还不到12点,随即径直去了魁北克飞机库。为他们驾机的女飞行员正在标绘飞行路线。他们要飞去荒野之地查看案发现场,降落地点可能是泥泞或冰冻的路面,或者根本就没有路,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看来我们今天只能在路上降落了。”她边说边爬进驾驶舱。

“真是对不住了,”加马什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尽可以往湖里开。”

飞行员笑道:“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飞。”

在塞斯纳小飞机轰鸣的引擎声中,加马什和波伏瓦扯着嗓门讨论着案情。之后,探长看向窗外,陷入沉默。波伏瓦留意到探长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脸上还露出笑容,他猜得到探长听的是什么音乐。

波伏瓦转过身,看向自己这边的舷窗外。这是9月中旬明丽的一天,他看得到下面的城镇和村庄。随着飞机升高、远去,村庄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稀疏。塞斯纳左倾转了个弯,波伏瓦看到飞机正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向北飞去。

他们一直向北飞,两个男人都深陷到自己的思绪中。地面上,一切文明的标记逐渐消失,只剩下森林和水面。阳光明媚,水面呈现的并非蓝色,而是金黄色和银白色相交织的条条块块。他们沿着其中一条“金丝带”向森林更深处进发。在这魁北克的密林深处出现了一具尸体。

一路往前飞行,葱郁的森林不住变换着面貌。起初,看到的是稀稀拉拉的一两棵树,接着树木越来越多,直到整片森林尽收眼底,看到的是成片成片的黄色、红色、橘色,以及深绿色的常青植物。

这儿的秋天来得早。越往北,秋天来得越早,走得越晚,秋意越深浓。

这时,飞机开始下降,一路往下、往下、往下,眼看似乎就要栽进水里了,突然拉平,轻轻掠过水面,停在了满是尘土的简易跑道上。

现在,阿尔芒.加马什探长、波伏瓦探员、沙博诺局长和船夫正在湖面上颠簸,船微微右倾前行。波伏瓦注意到探长的脸色有了变化,他不再是若有所思状,而是满脸惊奇。

加马什身体前倾,目光炯炯有神。

波伏瓦挪了挪位子,看了过去。

他们已经拐进一个巨大的海湾。海湾的尽头,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连波伏瓦都感到了一阵兴奋的战栗。无数人都曾找寻过这个地方,寻遍整个世界只为找到住在这里的修士。当这些修士们最终在魁北克最偏远的地方被人们发现,成千上万的人跋涉而来,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住在这里的修士。或许今天的这位船夫,就曾受雇带游客们来过这里。

如果说波伏瓦是个猎人,阿尔芒.加马什是个探险家,那前来这里的男男女女就俨然是朝圣者。这些人都极其渴望里面的人能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

然而,他们也有可能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波伏瓦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应该是在照片中见过。他们现在目睹的一切早已被魁北克旅游局制作成了宣传画,当然一些地方已经做了不实处理,用于推广本地的旅游。

一个禁止外人参观之地竟然被用来招徕游客。

波伏瓦身体也向前倾。海湾的尽头,一座城堡岩尖般耸立在那里,尖顶像从地表喷薄而出,又像是由地震造成的。顶部两边向下是侧翼,或者说是手臂,友好地张开,像是要欢迎他们。这些形成了荒野之地的一个安全避风港。

旅游局用的近乎是一种骗术。

眼前就是神秘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24位遗世独立、冥思默想的修士们的栖息之所。他们竭其所能,把修道院建在尽可能远离人烟的地方。

世人花了千百年的时间才找到这儿,但是沉默的修士们早有定夺。

24位修士闭门谢客。这里门庭紧锁,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获准进去过。

直至今天。

加马什探长、让·居伊·波伏瓦探员、沙博诺局长即将获准进入。他们的通行证就是一具尸体。

“要我在这儿等你们吗?”船夫边问边用手搓了搓胡子拉碴的脸,样子惹人发笑。

他们并没有把登岛的目的告诉他。他仅仅知道他们是记者和游客,是误入歧途的朝圣者。

“是的,谢谢。”加马什说,递给船夫船费,还加了笔可观的小费。

船夫把钱塞进口袋,看着他们卸下随身携带的物品,登上码头。

“你能等多久?”探长问。

“三分钟吧,”船夫笑着说,“你们上去看一下的话,两分钟就足够了。”

“你能不能等我们到,”加马什看看表,才下午1点多钟,“5点钟?”

“5点?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是大老远跑来的,但要知道,你们能做的就是走到那扇门前,敲一下门,然后转回身,回到码头,这根本用不了四个小时。”

“他们会允许我们进去的。”加马什说。

“你们是修士?”

“不是。”

“你们是教皇?”

“不是。”波伏瓦说。

“那我就等三分钟,你们抓紧点吧。”

下了码头,他们走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波伏瓦边走边骂。走到大木门那儿时,探长冲他转过身来。

“让·居伊,收住你那张嘴,不能太过分了。一过这扇门,你就不可以再骂骂咧咧的了。”

“遵命,头儿。”

加马什点了点头,让·居伊抬手叩了叩门。敲门声小得几乎听不到,他的手却弄得生疼。

“该死。”他骂了一声。

“我想那玩意儿应该是门铃。”沙博诺局长指着石凿子里的一根长铁棍说。

波伏瓦拿起它,朝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这回终于有了声响。他又敲了一下,看到门上都是别人敲过留下的凹印。他接着又敲了一下,再一下。

让·居伊朝身后看看。船夫抬起手腕,指了指腕上的表。波伏瓦转回身面朝门,吓了一跳。

木门后冒出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看。他这才意识到门上的木窗拉开了一道小缝,两只血丝密布的眼睛正向外探看。

波伏瓦吃了一惊,里面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你们是谁?”门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好,”加马什说,“我叫阿尔芒.加马什,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探长,另两位是波伏瓦探员和沙博诺局长。我想你们正在等我们。”

门上的木窗猛地关上了。他们还听到锁门的咔哒声,没错。过了一会儿,波伏瓦开始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进得去。要是进不去,又该怎么办?砸门?显然船夫一点忙也帮不上。波伏瓦听到码头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夹杂着波浪轻轻的拍岸声。

他朝森林望去,那儿又密又黑,海湾这边的空地是人为留出来的。波伏瓦看到很多树被砍倒了,足以证明他的推断。修道院围墙的四周插满了树桩,似乎这儿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现在是令人不安的休战时期。一根根树桩在修道院的投影里,看上去像一块块墓碑。

波伏瓦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胡思乱想可不是他的作风,他只相信事实。跟随感觉行事,那是探长的风格。在每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加马什都是跟着感觉走,他对那些陈旧的、朽坏的、腐烂的痕迹感觉敏锐。追踪那些蛛丝马迹,加马什最后总能找出凶手。

探长跟着感觉走,而波伏瓦只相信事实,无动于衷,坚不可摧。不过一般来讲,案子的告破一定是要他们两个人通力合作。

他俩是一个优秀的团队,一个完美的团队。

要是他不乐意怎么办?波伏瓦看着那些木桩,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要是他不同意安妮和我在一起呢?

好在那只是胡乱想想。不是事实。不是事实。不是事实。

他盯着门,再次看门上被砸出来的凹坑。什么人,因为什么事,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进去呢?

加马什探长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非常冷静地盯着门,仿佛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着迷的东西。

沙博诺局长呢?波伏瓦用眼睛的余光扫到这位现场指挥官也正紧盯着门。他看上去心神不宁,不知道是能进去还是得离开。不管是进去还是离开,他们总得动起来,在门口干等着可不是事。

突然,门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波伏瓦看见沙博诺吃惊地颤动了一下。

他们听到铁器在木头上摩擦发出的长长刮擦声,之后又归于沉寂。

加马什一动没动,也并未感到吃惊,抑或是他感到吃惊但没表现出来;他依然背着双手盯着门,摆出一副有的是时间的架势。

门终于拉开了一道缝隙,门缝越拉越大。

波伏瓦本以为会听到锈迹斑斑、久未使用的铰链发出的嘎吱声,但是没有听到丝毫声响,这就更令人不安了。

门完全打开来,迎面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人。袍子也并非全黑色,双肩配有白色肩章,胸前门襟处也有一小块白色,像是这位修士在领口塞了一块亚麻布餐巾,饭后却忘记拿下来一样。

他腰间系着一根绳子,绳上有一个圆环,环上只有一把巨大的钥匙。

修士点了点头,闪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谢谢。”加马什说道。

波伏瓦转向船夫,忍不住想轻蔑地朝他竖中指。

看到这些乘客犹如一步登天般获准进入,船夫惊讶不已。

跨过门槛,加马什探长回头喊话。

“可以等到5点吗?”

船夫点着头,嗫嚅道:“好吧,客人。”

加马什转向开着的大门,略微一迟疑,只一瞬间的工夫,除了最了解他的人,其他人是不会察觉到的。波伏瓦望着加马什,知道他这迟疑背后的个中原委。

探长是想好好享受这一瞬间。迈出下一步,他就将成为第一个进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非教徒。

加马什迈出了脚步,波伏瓦和局长尾随而入。

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关上。修士拿出那把大钥匙,插进巨大的锁眼,转了一下。

他们就这样被锁进修道院里了。

阿尔芒.加马什本想可能需要几分钟来适应教堂内的黑暗,不曾想现在需要适应的是里面的亮光。

教堂内一点也不昏暗,相反,里面明亮至极。

一条宽阔的灰石板长廊在他们面前铺开,直通至远端一扇紧闭着的门。但是让探长着迷的却是这光线。几个世纪以来,迈过大门进入修道院的每个人、每个修士肯定也是如此。

走廊里布满了虹光。炫目的棱镜折射出的光线。光线经过硬石墙的反射聚落在石板地上。它们变幻着,时聚时散,仿佛有着生命一般。

探长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且对此毫不在意。他的一生虽然见过许多令人吃惊的东西,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这就好像一步一步走进欢乐之中。

他回过头,刚好遇上开门修士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这双眼里没有欢乐,只有痛苦。加马什想要在修道院挖掘的“黑暗”不在四周的墙上,而在人的身上。或者说,至少,在这个人身上。

接着,修士转过身,没说什么,穿过走廊。他步伐迅捷,脚底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他的长袍拖过石板地,拖过道道虹光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三位魁北克警官抓牢肩上的包,走进那温暖的光线中。

加马什跟在修士身后,举目环顾四周。他发现这些光线是从嵌在墙面上半部的窗户射进来的。窗户很高,第一排窗户距离地面有10英尺,第一排窗户的顶上还有一排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以及簇簇树梢。它们似乎正弯腰向内望,正如他举目向外看一样。

窗户的玻璃很古老,唯一的瑕疵是带有铅框。不过,也正是因为铅框,才有光线的闪动跳跃。

墙上没有装饰物,也没有必要。

修士打开门,他们走了进去,来到一处更大更阴冷的地方。这里,各色虹光都聚集到一个地方,圣坛。

这里就是教堂。

修士疾步穿过圣坛,并在圣坛前匆匆行了一个跪拜礼。他加快了步伐,好像修道院正微微倾斜要倒下。警官们紧随其后,冲向他们的目标。

那具尸体。

加马什四下扫视,快速记住了周围的环境。对他们这些终将离开这里的人而言,眼前的声音和景象都是从未体验过的。

教堂里散发着焚香的味道,但并不像其他教堂里陈腐的麝香味,闻起来让人觉得是为了掩盖什么腐烂的东西似的。这里的香味很自然,散发着鲜花和新鲜药草的味道。

加马什把一切都记在了脑海里。

这里用的不是暗淡的彩色玻璃。他注意到最上方的窗户角度都稍微有点倾斜,这样光线能首先落在简易朴素的圣坛上。圣坛未经任何装饰,只有那欢快的光线在圣坛上雀跃,然后反射到墙壁上,照亮了整个房间,甚至能照亮屋内最远处的角落。

在亮光之中加马什还发现了其他东西。这儿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

圣坛两边各坐着两排修士。他们面对面坐着,低垂着头,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所有人坐姿一样,像一尊尊雕塑,身体微微前倾。

他们完全保持着沉默,在虹光中祈祷。

加马什和其他人跟随修士穿过教堂,进入另一条长廊,走进另一道彩虹之中。

探长在想,他们的向导,这位步履匆匆的修士,可能根本就没有留意刚才他们穿越过的彩虹。难道,他们对此早已觉得无聊了?难道,在这个神秘的修道院中,这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变成家常便饭了?很显然,走在他们前面的这个人看来对彩虹一点儿也不关心。不过探长马上就明白了,这都是因为这里刚发生过一起残忍的凶杀案。

它就像月食一样,吞噬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次不幸的影响竟然如此巨大。

带路的修士很年轻,年轻得出乎加马什的意料。他暗暗责怪自己又戴上了有色眼镜。这也是他给刑事调查组新成员上第一节课上会讲的内容之一。

不要对事物做任何预想,要查看每个房间,询问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要以一种开放的头脑对待每个人,但也不能开放过度,只要能够听到或看到意料之外的事就可以了。

不要有任何先入之见,谋杀本就是出乎意料的,凶手更常会出乎一般人的预料。

加马什自己打破了这一原则,他本以为这里的修士都是上了年纪的。魁北克的大部分修士、牧师和尼姑都是上了年纪的。年轻人对宗教生活没兴趣。

虽说还有很多年轻人在追寻上帝,但他们已经不愿去教堂了。

但是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的修士,却是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加马什探长和这个修士四目相对,他们都定睛看着对方。加马什可以确定两件事:这个修士差不多还是一个孩子;他非常心神不安可又极力掩饰,就像一个小孩子脚趾踢到石头上,可又不愿承认很疼一样。

在谋杀现场,人的情感总是很强烈的,这很正常。可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修士要极力隐藏自己的情感呢?说实话,他隐藏情感的技术真不怎么样。

“呃,”波伏瓦闪到加马什身边说道,“敢跟我打个赌吗?这个案件的突破口就在那里。”

他朝走廊尽头又一扇紧闭的门一努嘴。波伏瓦比加马什和局长喘得厉害,他携带的行李多。

修士从门边拿下一根和大门那儿一样的铁棍,重重地敲打木门,等了一会儿,又继续敲打。他们等待着。最后,波伏瓦接过铁棍猛力敲击了一下。

他们再次听到一阵熟悉的刮擦声,有人拉开门闩,门打开了。

“我是菲利普主教,”门口出现一位年长的修士,“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院长。感谢你们能来。”

他站在那儿,两手露出袖口,双臂叠放在腹部,看上去非常疲惫。这是个很有礼貌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仍极力想保持温文尔雅的气度。与那个年轻修士不同,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感情。

“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必须来这儿进行调查。”加马什说,同时介绍了自己和同行的两位。

“请跟我来。”院长说。

加马什转过身,想要谢谢给他们带路的年轻修士,可是他已不见了踪影。

“带我们来这儿的那位小兄弟是谁?”加马什问。

“他叫吕克。”院长说。

“他很年轻。”加马什边说边随院长往前走。

“是的。”

加马什相信菲利普主教并非刻意要这么生硬。他们都是发过噤声之誓的人,愿意说出一词半句已经相当不错了。如此说来,菲利普主教还是非常慷慨大方的。

走廊上的彩虹、棱镜、跃动的光照射不到这儿。但这儿并不阴暗,看上去私密而又有家的感觉。天花板很低,窗户比墙上的缝隙大不了多少。但是透过窗棂,加马什可以看见森林。这儿和走廊那边的喧闹截然不同,让人感觉舒适得多。

石墙边排满了书架,一面墙上是一个敞开的大壁炉。壁炉旁边放着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摆着一个脚凳。有照明灯,另外还有一盏台灯。

看来这儿是通电的,加马什心想。他之前一直不太确定。

经过这个小房间,他们走进一个更小些的房间。

“那间是我的书房,”院长向他们刚刚离开的房间点点头,“这间是我的单人小屋。”

“你的小屋?”波伏瓦问,调整了一下肩上背的行李袋。他感觉越来越重,都要背不动了。

“就是卧室。”菲利普主教说。

三名警官环顾四周。小屋大概6英尺宽10英尺长,里面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只似乎兼作私人圣坛的小五斗柜,上面雕刻着圣母马利亚和圣婴。一面墙边立着又高又窄的书架,床边摆着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书。小屋没有窗户。

几个人在室内转来转去。

“请原谅,神父,”加马什说,“尸体在哪儿?”

院长没说话,动手用力去拉书架。三名警官都吃惊地伸手去抓扶,以防书架倒下来。但是书架并没倒下来,而是随即打开了。

真没想到石墙上有洞口。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透过洞口,探长看见了碧绿的草地和上面的落叶,一丛丛秋色浸染的灌木,还有花园中央兀自矗立的一棵巨大枫树。

加马什随即望向花园尽头,只见那儿有一团黑乎乎的身影,两个身穿长袍的修士站在离尸体几英尺处,一动不动。

警官们跨过最后这扇门,进入隐秘的花园。

“万福马利亚,圣母马利亚,”修士们吟诵着,声音低沉,音调优美,“请你原谅我们的罪……”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加马什边说边小心地走近尸体。

“是我的助理发现的,在我们唱完赞美诗之后。”看到加马什脸上的表情,院长解释道,“大概是上午8点40分。他去找了医生,但为时已晚。”

加马什点点头,听到身后波伏瓦和沙博诺打开犯罪现场调查用的装备袋。探长查看着草地,伸出手轻轻引导院长后退几步。

“很抱歉,菲利普主教,但是我们必须要小心。”

“对不起。”院长说着退到一边。他似乎有点茫然,有点不知所措,不仅是因为那具尸体,还因为陌生人的突然出现。

加马什朝波伏瓦使了个眼色,悄悄指了指地面。波伏瓦点了点头。他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草和花园其他地方的草有细微的差别。这里的草,叶片都耷拉下来,朝向尸体。

加马什转身退回到院长身边。菲利普主教又高又瘦,胡子刮得很干净,和其他修士一样;头发剃得贴着头皮,只留了发根,都已花白。

加马什若有所思地看向院长,好像要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线索,院长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径直迎上。探长并不移开目光,但他感觉到院长也在静观自己。

院长再次把手滑动到袍袖上方。这个姿势和另外两名修士的一样,他们站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双眼闭合祈祷。

“我们称颂圣母马利亚,你恩泽无边……”

这是《玫瑰经》。加马什能听出来,他在睡梦中都能念出来。

“……主与你同在……”

“他是谁,神父?”

加马什换了个地方,以便正对尸体。院长没有移动。在一些案子中,探长会设法让嫌疑犯看到死者,被谋杀的人。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折磨和困扰嫌疑犯。

但是,这种方法不适合这个案子。他猜想这个沉静寡语的人可能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个场景。或许,友善些反而能更快地挖出事情的真相。

“马蒂厄,马蒂厄修士。”

“哦,他是唱诗班的指挥?”加马什问道。

探长说完微微垂下头。死亡总是一种损失,暴力死亡更加惨烈,损失显得尤重。但是,这位唱诗班指挥的死亡,对修道院的损失有那么大吗?阿尔芒.加马什扭头看着地上蜷缩成球状的尸体,看得出死者临死前竭力把膝盖靠向下巴。

马蒂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唱诗班指挥。加马什在来时的飞机上一直在听他创作的音乐。

加马什觉得与他似曾相识,虽说两人从未谋过面。实际上,尘世间没人见过他,也没人见过马蒂厄修士的照片或肖像画。但是无数的人,包括加马什在内,虽然不识他的真面,却觉得好像对他有深切的了解。

他的死去确实是个损失,不仅仅对这个与世隔绝的群体而言。

“是的,他是唱诗班指挥。”院长予以确认,随即转过身,看着地上的尸体,用近乎耳语的柔声继续说道,“他还是我们的副院长,”他转向加马什,“更是我的朋友。”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他睁开深蓝色的眼睛,深吸了口气。他是在强打精神,加马什想。

探长知晓这种感觉。人们在遇到很不开心或非常痛苦的事时,就会这样做。现在就是这种时刻,院长需要提振精神。

在把气呼出的时候,菲利普主教做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笑了,尽管他笑得极其微妙,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他看着阿尔芒.加马什,那种热切和坦诚让探长僵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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