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晖
音乐
将人类的属性归总
使人升华、摇步、驻足
它温柔而痛楚的音容
打碎了玫瑰色的世俗
最终,托起思想
或者,任之惊怵!
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还是个14岁的男孩时,便以精练的文字,将音乐哲思写进了日记。
喜欢尼采,始于读他那本《悲剧的诞生:源于音乐的灵魂》(Die Geburt der Trag.die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1872)。此作谈得最多的,是有关音乐与灵魂的思考。正因之,在笔者眼里,尼采首先是个音乐狂人,之后,才是个哲学狂人。回顾一下尼采的青春岁月,人们不难发现,那是他在与音乐的不解之缘中度过的岁月。拥有福音派家庭背景的他,自小就与神学和音乐打着交道。上中学时,少年尼采已跃跃欲试,凭着对贝多芬、舒伯特和舒曼等德奥派作曲家作品的了解和景仰,尝试自己谱曲,写下了为数不少的玛祖卡和钢琴独奏曲等,可谓“小荷才露尖尖角”,令学校师生对之刮目相看。那时的尼采还不是狂人,只是个才子,一路成长着的才子。但随着他在诗赋和音乐造诣方面的超凡脱俗,才华横溢的尼采作品越写越多,思想亦势如破竹,且越发独特,越发明朗,越发地带有批判性。或许,尼采意识到自己犀利的眼光逐渐与众人的世界观格格不入,但他已然无法自拔,转不出自我认知里那些难解的思绪。
在这个自我认知过程中,尼采首先被感动的,不是哲学,而是上帝赋予人间的音乐艺术。之于尼采,如此美妙的“上帝恩赐”,是每日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若哪天无音乐相伴,尼采便会黯然神伤,仿佛虚度了光阴。不过,透过他的音乐创作和文字记录,人们不难发现,尼采心目中的音乐,非乐音本身,而是与古希腊的“音乐”原意息息相关:音乐,更多地承担着中介的作用,它连接诗、画、歌舞,它是哲思,是人性,是综艺。尼采崇尚太阳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前者代表具象艺术,如绘画,后者代表抽象艺术,如音乐。两者的互动是永无止境的对峙,却又阴阳循环,缺一不可,犹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成为形而上无穷无尽命题的源头。在《悲剧的诞生》里,读者可以享受到尼采大段有关这一二元对立,却密不可分的精神元素的描述。太阳神好比《易经》“乾卦”的表述物,具阳刚、坚毅、自律,以及理性思辨能力,乃天地之间的主宰之神,是对称形式的大美,古典视觉艺术之巅峰。而狄俄尼索斯,却是阿波罗的反面,酒神的常态是醉眼蒙眬,难辨真假。而正是在狄俄尼索斯天性大发、毫无顾忌的状态里,尼采看到了音乐艺术的美妙。这与当时被歌德和席勒崇尚的经典海伦主义是背道而驰的。在此,笔者愿意强调一点,尼采并不相信哲学有什么既定的、永恒的“意义”,他更偏向于认可犹如作曲间闪烁出的思想火花:那种瞬间发生的“意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意义”。事实上,在垂暮之年,尼采把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的对立化解,使两者合二为一。不过,尼采无意回归经典,而是希望借之描述天地乾坤、阴阳之气的交合。交合的切入点,正是音乐本有的自然“醉态”,是令理性喜悦的自在。
想来悲惨,尼采一生谱曲70余首,有钢琴奏鸣曲、波兰舞曲、玛祖卡、钢琴独奏等,但这些作品最终皆淹没在音乐里程碑之外的乱草堆里,如同遭人冷落的无名坟冢,少人问津。他中年推开琴键、摒弃音符后,转而专注于哲学,并由此“柳暗花明又一村”,看到了音乐在哲思里的无限延伸。这让后世引颈相望,爱不释手,大肆效仿。何况音乐巨人马勒等,亦从中寻找支撑他们音乐元素的抽象美学。然而好事多磨,尼采虽然在哲学里发现了用武之地,并为此欣喜若狂了一阵子,但他棱角分明、思想激进的性格,又令其遭到哲学界人士的无情排挤。在社交场合,他逐渐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异类。遭受打击后,尼采彷徨迷惑了一段时间,最终决定遁世,以便毫无障碍地继续宣泄他独特的世界观。上帝死了,何言人类!可孤立闭世的生活并不能让他的精神高蹈,他从此一蹶不振。中年的尼采已经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到了暮年,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具有典型病理症状的痴狂哲人。这个不被世界理解的狂人,“满口胡言”了几十年,又“销声匿迹”了十来年,终于,1900年在魏玛,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也永远地闭上了他的嘴。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回头细察尼采的人生之路,他作曲生涯的戛然而止,他的音乐纠结、哲学狂思,他的喜悦和绝望,似乎都与一位音乐泰斗相关联。此人就是古典音乐大师、德国歌剧史上举足轻重的威廉·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
尼采邂逅瓦格纳,是两盆烈火的交会:一个是年轻有为的巴塞尔大学哲学教授,一个是闻名遐迩的音乐戏剧巨人。当初两盆熊熊烈焰燃烧一处,能量超高。两人犹如高山流水,相见恨晚。比尼采大30来岁的瓦格纳及其第二任妻子,年轻的科西玛·瓦格纳(Cosima Wagner),发现他不仅才华横溢,爱憎分明,独立不羁,而且对瓦格纳其人其剧顶礼膜拜,便由衷地接纳了他,将他视如亲子,呵护有加。他们不仅提携、推介他参加他们的音乐社交圈,帮助他联系出版社,发表作品,还邀请他出席“拜罗伊特音乐节”(Bayreuther Festspiele,后被命名为“瓦格纳音乐节”),观看瓦格纳著名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全剧首演等。这场友情维持了许多年,其间的信件往来,包括尼采每年对瓦格纳夫妇的拜访,都非常频繁。
遗憾的是,这段忘年交最后以不欢而散告终,还让尼采走上了哲学疯子的不归路。那么,何时、何事令挚友反目,势不两立?
尼采对瓦格纳从崇拜者变成死敌的原因,由于谜团太多,迄今尚无定论。笔者耳闻和调研的结果有三说。一说是源于瓦格纳夫妇对尼采一些音乐作品不留情面的挑剔和批评。比如有一年元旦前后,尼采想拍个马屁,为科西玛写了首曲子;科西玛看到曲子后非常高兴,亲自去抚琴试弹,却半途而废,弹不下去了。当时,他们家不懂音乐的侍女忍不住说了句:“听起来不太爽。”在场的尼采双眉紧锁,拉下脸,一言不发,夺门而出。笔者以为,这些人际交往间鲜为人知的微妙事件,或会影响感情,但从尼采和瓦格纳两人大量往来信件的内容,以及尼采渐露端倪的哲学思想观来看,两人决裂的前因后果,可谓耐人寻味,应该不仅限于日常事件,而是与世界观有更多的关联。
笔者偏向于另一种说法,即世界观不同说。尼采在变疯的前一年,即1888年底,出版了《尼采反对瓦格纳》(Nietzsche contra Wagner)一书,闹得当时的社交圈沸沸扬扬,也给了世人一抹明示的亮光。书中,尼采攻击瓦格纳使用最频繁的词是“腐化”(decadence)。读者可据之而揣摩一番尼采无情抛却那份经年友情的真实缘故。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可知音竟然好端端地变了味儿。尼采因之而生的痛,无以言表。尼采自小陶醉于维也纳古典派如贝多芬,以及德国浪漫派如舒曼等人的优雅音乐及高尚人品里,一直相信才高八斗、激情如火的瓦格纳也是个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主子,会放弃世俗欢乐,皈依既华美又抽象的哲学、音乐、戏剧等概念。然而,在跻身瓦格纳的音乐圈中后,他多次发现瓦格纳作为一个“人”的不足。音乐,是纯洁无瑕的诗画,是包容万物的人类精髓,不容俗人的狭隘解读、随意亵渎,更不容谁将之政治化、阶层化,成为排挤异端、唯我独尊的话筒。当歌剧的圣洁被舞台后一帮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玩世不恭的戏子们任意摆弄,当自称并被公认的音乐大师误入歧途,如披着羊皮的狼,毫无仁爱之心地操纵音乐,从一个基督徒变成宣扬雅利安人种至上,最终陷入无法自拔的反犹太主义分子的迷途时,尼采的心碎了。通过瓦格纳及其社交圈,尼采看到了一个虚伪而狡诈的世界,这个世界离他的音乐美学、哲学理想太遥远。他的发狂,或是迫不得已的佯狂,“众人皆醉,唯我独醒”才是他内心的呼唤。
马勒在其第三交响曲里引用的那首《哦,人类!》(O, Mensch!),应是尼采灵魂的绝唱:
哦,人类!留心!
子夜时分,什么在呼唤?
“我曾睡着、睡着——
却在沉睡中惊醒,
世界多么渊深,
渊深得令白日不解,
渊深的,是她的苦痛——
那欲望——比心痛更痛!
苦痛说:你快走开!
而那些欲望,渴盼着永恒——
渴盼渊深的、渊深的永恒!”
人性的无奈,那深不可及的渊泽,令尼采无所适从,从此绝望。
威廉·理查德·瓦格纳
还有一说,认为尼采与瓦格纳的决裂,是基于尼采同科西玛的交往。尼采最初与科西玛通信很多,也很珍爱这个有思想的谈话对象。在与瓦格纳友情深似海的岁月里,他崇拜科西玛,为她吟诗作赋,觉得她善解人意,是个音乐家的贤妻良母。然而,在与瓦格纳有了嫌隙后,他就开始怀疑科西玛对瓦格纳的负面影响了,特别是听了瓦格纳的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Parsifal)后,尼采对科西玛的不满一发不可收。尼采不苟同的,是瓦格纳作品中显露的优越人种观点,但他不直接责怪瓦格纳,而是去科西玛身上寻找诱因。他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将这个曾经的缪斯全盘否定,说科西玛是个可恶而保守的天主教徒,用她的女性温柔,掠夺了瓦格纳原本激进的文化独立思想,腐蚀了瓦格纳,糟蹋了他,并最终把他钉在了拜罗伊特的十字架上。
但此说有些矛盾。因为尼采1889年疯了时,是科西玛亲自将之护送至医院。而且,疯子尼采给她的信件中,还在称她为“阿里阿德涅(Ariadne,希腊神话人物,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妻子),我亲爱的”等等。在一封信中,疯子尼采甚至对着她大谈自己“是人却超人”的感受,讲自己的前世曾为佛祖、酒神、亚历山大和恺撒大帝,或许也是莎士比亚、伏尔泰、拿破仑,甚至瓦格纳。总之,两者的关系复杂而微妙,非一句话可澄清。科西玛很难被认定为尼采与瓦格纳关系瓦解的始作俑者。
其实,虽然尼采与瓦格纳决裂了,但他们多年的交往,少不了在方方面面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尼采吧。读者们可以留心一下瓦格纳与女人之间的故事。曾有文章如此评价瓦格纳其人:理查德.瓦格纳是音乐天才与江湖骗子的合体。的确,这个身材修长、性格活泼、两眼炯炯有神的男人,甚至连皮肤都白皙细腻得让女人爱不释手。可惜,他的女人无一逃得了为他所利用的命运。第一任妻子明娜·普拉纳(Minna Planer),20多年为他做饭洗衣,给他沐浴净身,照顾了他一辈子,却遭他鄙夷,最终在情感和病痛的折磨中含恨离世。第二任妻子科西玛,既为他生儿育女,又充当他的会计、经纪人和艺术顾问等职,整日为他奔波操劳,竟也没得到他多少尊敬和好脸色。再看那些不断出现的婚外情,美人们给了他无数创作灵感,他也不断赠以作品表达爱意,但骨子里,却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创作欲,绝没真把那些女子当回事,更不顾别人是否名花有主。
所以,说得好听些,瓦格纳这人的激情不在具体的某个人,而在他的作品。说得难听些,瓦格纳就是个伪装到牙齿、假装浪漫、彻头彻尾的色鬼。这个色鬼有时还会被自己的浪漫感动,并在作品里肆意宣泄,让观众陪着他受尽情感无谓的折磨。这里有个案例:在与明娜结婚20多年后,他突然爱上了自己好友的妻子,小他10多岁的玛蒂尔德.韦森东克(Mathilde Wesendonck)。为了表达对这个女子的钟情,他不顾自己妻子的感受,更不管玛蒂尔德丈夫的忌讳,公开大写情书,声泪俱下,表示自己已经爱得死去活来。瓦格纳为了这个女子创作了基于中古史诗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并让特里斯坦误入伊索尔德的温柔乡,不再拥有骑士品格。剧中两人在喝下爱情迷魂汤后,拥抱黑夜,无视理性,不着边际,没完没了地唱着缠绵悱恻、痴人说梦般的咏叹调,最后以死告终。
尼采与这般“爱情高手”深交,是否也因此沾染上对女子胡思乱想的癖好?他那些疯狂而绝望的哲思里,有没有爱情的迷魂汤药?他对科西玛的言语和行为自相矛盾,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毕竟,尼采不过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也少不了七情六欲。
无论与瓦格纳恩怨如何,尼采的音乐情结一直影响着他的哲学著作。他那些令世人振聋发聩的哲学作品,诸如《悲剧的诞生》、《快乐的科学》(The Gay Science,1882)、《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us Spoke Zarathustra,1883)以及《瞧!这个人》(Ecce Homo,1888)等,使他成为将音乐语言录入哲学思辨的一位高人。然而,尼采并无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他对“永远轮回”的执着,对存在主义的偏好,对权力意志的阐释,对美丑善恶的观照,常用二元悖论等思辨法进行论证,最终,结论往往以装满了哲思的形形色色的格言、警句不了了之。当然,尼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给自己的辩护词是,世上哪有什么完整的思想体系,哲学存在的理由之一就是进行人类思想对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哈哈,你方唱罢我登场,别矫情了!从音乐到哲思,尼采一直采用开明的、不设限的辩论法,投石问路,抛砖引玉。倘若世人不解此中风情,那就疯了算了,省事!
不久前的一天,广播电台里播放德国著名抒情歌唱家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1925—2012)在1981年说过的关于尼采的一段话,我听后颇有同感。当时,节目主持人用马勒第三交响曲中著名的第四乐章《小柔板》作配乐,让迪斯考在马勒洞察人性的厚重音符里,谈论尼采崇尚的“永远轮回”,那种虽死犹生、无限延展的精神,动人心扉,促人沉思。迪斯考如是说:尼采的音乐天赋卓尔不群,它绝对是尼采精神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对艺术、心理和哲学的思辨可被视为复调音符的延伸,是他的音乐在文字上的模拟。对无底洞的人性所作的强势剖析,是尼采作为音乐家,任其灵魂在人性深渊寻觅星火的一次苦行僧般的旅程。
上帝死了,尼采永生。
2015年1月18日,完成于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