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创作中,小说《忽至森林深处》显得与众不同。从形式上看,它不再延续奥兹以往小说所展现的国族叙事传统,而是将一个被割裂的世界铺延成彼此对立、窥望和穿越的童话故事。在仅仅四五万字的小说中,奥兹驰骋着其奇妙的想象,虚构了一个村庄遭遇裂解,从而笼罩在恐怖黑暗之中的童话故事。
我们知道,以色列1948年建国以来一直困扰于阿以冲突,而冷战结束以来,恐怖主义威胁、族群冲突、极端宗教对峙等成为世界安全的重要痼疾,人类群体间的冲突如何产生?为什么族群之间不能和谐与共?这已经成为关乎世界问题的重大课题,在《忽至森林深处》中,奥兹以其虚构的童话艺术,参与着这一问题的探讨,他在小说中再现了世界的冲突、暴力、撕裂和破碎,探寻人类群体间冲突形成的心理动因和解决之道。小说构建了“村中世界”遭遇瓦解,“山中世界”悄然形成,在“村中世界”和“山中世界”的对峙、对视中,在两个世界的穿越中,对世界割裂的创痛深情回望,寻觅疗救世界破碎之良方。从文学的主题内核来看,小说仍贯穿着奥兹企图弥合人类创伤,呼吁理解、沟通和爱的宏阔主题,持续着其关于“爱与黑暗的故事”的构造和探讨。
对峙:“村中世界”和“山中世界”
首先,奥兹长期以来致力于追索以色列民族的创伤历史,痛心疾首于中东地区的现实纷争和世界的极端冲突。他运用小说创作将其在现实世界中无法释怀的东西,置换到童话艺术创造中,虚构了对峙中的“村中世界”和“山中世界”,在赤裸的意义中重现世界的暴力、冲突、破碎和创伤。
小说再现了“村中世界”的创伤、孤独、绝望和恐怖。“村中世界”封锁闭塞,三四十座小房屋坐落在陡峭高山的山谷斜坡上,没有路通向远方,仿佛是一个“世界的尽头”,呈现出一种绝境的意象。更让人忧伤的是“村中世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所有的牛、马、羊、鹅、猫、夜莺、狗、蜘蛛和兔子,甚至小黄雀、河里的鱼全从村庄及其周围消失,连蜜蜂、苍蝇、蠕虫、蚊子、飞蛾都见不着,只剩下村民和孩子们,整个村庄听不到奶牛和驴子的叫声,没有鸟儿的啼鸣,没有狗竖起耳朵对着月亮狂吠,没有狐狸在森林中哀号,没有野鸟悲啼,没有蟋蟀振翅,没有青蛙呱呱作响,没有公鸡在黎明时分打鸣。面对这个死寂的村庄,村中人选择了沉默,那些依然记得动物的成年人或者选择否认,或者装作遗忘。奥兹虚构了一个动物、昆虫等自然生命消失后的“村中世界”,一个只有成人和孩子组成的世界,一个单调而残缺的世界。不仅如此,这个世界从此被黑暗、暴力和恐惧包围,时时遭受“山中世界”的侵袭和威胁,创伤感、孤独感、恐惧感笼罩着整个村庄。
小说虚构了与“村中世界”相对峙的“山中世界”,对峙的标志是两个世界边界的红黑两色的警示标记:“森林是危险之地;黑暗憎恨我们;门外充满危险。”暴力、仇恨是“山中世界”的形象写照,“山中世界”被山鬼尼希掌控,山鬼带走了村中所有的生物,将它们拉到身后,去往山中某个秘密藏身之处。“山中世界”俨然成了整个“村中世界”的恐怖,任何村民天黑之后都不敢出门。每个夜晚山鬼都会下山,在黑暗中向村中人报仇,他会在村里人关上窗户后突然像骷髅一样在他们的窗玻璃上闪动,或者刺耳地刮擦地板,摇晃屋顶的房梁,让他们噩梦缠身。显然,奥兹虚构的“山中世界”充满了极度狂热的复仇欲望,它们具有病态的性情和特质,复仇成为这个世界的最大使命,并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它们心中燃起的仇恨最终构成了“村中世界”的恐怖,同时也成为自己的恐怖。
面对世界的暴力和群体的冲突,诸多理论试图揭开导致不宽容、冲突和偏差的心理之源。有生物学理论,从基因理论等方面将人类文明与生物文明类比,探寻冲突的生物学原因;也有从现实主义的视角,揭示物质利益和资源的竞争导致群体的分裂与冲突;还有社会认同理论认为群体间的冲突并非源自利益的直接驱动,很多来自于群体间的认同与偏见。奥兹在小说中创设了“村中世界”和“山中世界”的意象世界,从两个世界的对视中探索世界的冲突、破裂和缘起。从“村中世界”看“山中世界”,“山中世界”是鬼魅的,充满邪恶和暴力,它诅咒整个村庄,俨然对整个“村中世界”构成灾难。那里充满黑暗和危险,每簇灌木都可以下套来捕捉你,每块石头后面都藏着不是石头的东西,孩子独自闲逛到下面山谷可能永远回不来,如果回来,他可能会患上狂叫症。而从“山中世界”看“村中世界”,“村中世界”是强势的,那里的人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总是嘲笑和冷落与其不同的人,正是他们的傲慢赶走了尼希和动物。山鬼尼希原是被整个村中人耻笑的孩子,由于他扭捏、害羞,做事较慢,遭到村中孩子的冷落,他不顾一切地要被他们接受,听从他们的召唤,但是小团体对他歧视,最后连尼希自己的父母都冷落他,甚至弟妹也不接近他,尼希只能整天和猫、狗等玩耍,直至弄懂甚至会说许多动物的语言,最后他逃到森林中,与动物结伴。他了解到,村中人不仅歧视自己,也伤害动物,甚至毁谤它们。动物和人类一样,也渴望被爱,害怕孤独,寻求归属感。动物与尼希同病相怜,它们帮他,照顾他,尼希渐渐在动物中找寻到了位置,动物决定与希尼一起住到森林里,对“村中世界”实施复仇。在此,奥兹引领人们对两个世界的侵害、创痛驻足回望,更多是从“心理人”的维度展现“山中世界”实施复仇的心理动因源自群体的歧视、伤害,亲人的冷落和亲情的缺失。这些制造恐怖的群体本身并不恐怖,它们不是天然的敌人,也不是与生俱来的精神变态者,更没有先天的暴力嗜好,相反,它们是“村中世界”普通、弱小的一分子,是一个受伤的群体。小说展示了这个暴力群体极端感情、极端情绪和极端行为产生的创伤心理,揭示了群体间融合的情感意义,这些极端恐怖的行为目标,是为了获取情感上的回报,是对情感受损的报复,是对于群体认同和归属感的索求。
小说最意味深长之处是奥兹在童话中虚构了两个孩子从“村中世界”到“山中世界”的穿越,表达了作者企图弥合世界创伤、寻求解决世界破裂之良方的创作衷愿。小说中玛雅和马提对“村中世界”的诡异充满疑惑,对黑暗的森林世界满怀好奇,他们瞒着大人,结伴一起穿越了“山中世界”。他们发现充满危险的黑暗森林原来完全笼罩在深沉、温暖、辽阔的宁静之中,奇妙的花园里完美、澄澈、安宁,他们看到了鸟儿、小昆虫、蛇、绵羊、狼、熊、狐狸、老虎、奶牛……如果说玛雅和马提所处的“村中世界”是个死寂的世界,那里充满着可怕的寂静,那么展现在眼前的“山中世界”却色彩缤纷、花团锦簇,各种植物和动物团队创造出奇异的光辉。原来黑暗的世界并不像村中人所说的充满危险,山鬼尼希并不是凶神恶煞,相反他是一个遭到村中人嘲笑、伤害的弃儿,是“村中世界”的排斥、蔑视让“人”变成了“鬼”。山鬼尼希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和动物遭“贱斥”的故事,表达了被村中人接纳和理解的渴望。
玛雅和马提对尼希复仇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首先,尼希带走了村里所有的动物,这比尼希受到的嘲笑还要残酷。其次,尼希的复仇对象是整个“村中世界”,其实这里有许多像尼希一样被嘲笑冷落的人,有尼希爱着的人,还有尼希的父母和亲人等等。至此,奥兹把其全部的想象和思辨放在了此岸,通过孩子的思想表达了爱的理想:我们实际上可以说是在同一艘船上,没有例外:不仅所有的孩子,不仅整个村子,不仅全体百姓,而且还有所有的生灵。任何取笑或伤害另一位乘客的人,确实很蠢,他伤害了整艘船。毕竟这里没人有另一艘船。尼希恳求两个孩子告诫村中人,不要染上讥笑和嘲弄的毛病,这样,“我们能够走出茂密的森林,回到村里,我们复仇的想法将会粉碎,我们劳动、相爱、漫步、唱歌、玩耍、聊天,不掠食别人,也不为别人所掠食,不互相嘲弄。”
小说将故事的结尾从付诸当下的探讨转移到了对未来的展望中,表达了作者弥合“山中世界”和“村中世界”创伤的美好情愫,希望破碎的世界来到彼此理解、融合的“同一艘船上”,并对这个完整的世界深情展望,付诸其相爱、融合、快乐、祥和。
这是一部具有震撼意义的童话小说,将充满暴力冲突的现实世界置换成一个惊心动魄的童话艺术世界,在一个富有具象的童话世界里复现世界的撕裂、对立、仇恨和冲突,在新的价值坐标中竭力寻求弥合创伤世界的爱的力量,企图让以色列民族分裂的灵魂复原,让被割裂的世界重获完整。我们知道,以色列民族1948年在“应许之地”巴勒斯坦成立了自己的国家以色列,然而,奥兹曾多次坦言:在以色列,我们找到了家园,但是找不到和平。中东地区纷争四起,最突出的是阿以冲突,面对这些纷争,奥兹几乎是殚精竭虑,身体力行,以各种各样的故事和艺术手法,不断为阿以斗争寻求理性的解释,揭示阿拉伯人并不是一种天然的、神秘的敌人,而是日常生活中挣扎着的普通百姓,表达其和平和人性的衷愿。
在《忽至森林深处》这部小说里,奥兹又一次以童话的形式,用孩子的初心潜入对峙的世界,穿越黑暗和危险,到世界破碎的褶皱中寻觅理解和沟通,解开割裂世界的仇恨和复仇之谜。在此,文学阅读从简单走向深刻,从轻松走向凝重,正是这份深刻和凝重,直抵人类灵魂深处。记得奥兹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我信仰温和,我也相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都是温和的。”奥兹确是一位呼唤和平的斗士,正如约瑟夫评论的那样:“奥兹是国外最有名的以色列作家……在很大程度上被国际社会认为是以色列的政治良知和道德的声音。”
面对一个纷争迭起,暴力不断的现代社会,奥兹的创作诉求实质是探讨了一个现代世界的棘手课题,从这个角度看,《忽至森林深处》不仅仅是写给孩子们看的普通童话,更是一部吸引无数成年读者回味沉思的现代小说,既奇异魅惑,又深邃凝重,哲意弥漫。
(高毛华:江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邮编:214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