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莹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南京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是江淮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京方言本为吴语。由于历史上多次北人南下,特别是4世纪永嘉之乱,晋室南渡,大批北方士族和平民为避战乱,迁徙至此,南京方言渐次改变吴语性质,演变为江淮官话①。
近年来,随着教育普及,城市化进程加速,普通话大力推广,南京方言发生了巨大变化。本文选择历史层次复杂的果摄,探讨其历史层次,讨论形成历史层次的原因和方式,分析南京方言的发展趋势。
南京方言果摄有[o]、[uo]、[ɒ]、[a]、[ə]、[yo]、[ye]七种读音形式,其中,[o]、[ɒ]、[yo]为南京方言的固有形式。详见表1。
表1南京方言果摄今读表
表1显示,A类为南京方言果摄的固有形式,即底层形式②;E类为最新音读形式,十分接近普通话。由A至E可以看出,果摄的[ɒ]是最先开始受权威官话(普通话)的影响开始变化的,[ye]次之,[ə]再次之,[uo]最晚。
[uo]、[a]、[ə]、[ye]不是南京方言本来就有的,而是从异方言(主要是普通话)借入的。这些借入的音类与南京方言的固有音类互相竞争、叠置,甚至逐渐取代、替换南京方言的固有形式,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下文详细论述。
南京方言果摄多种读音形式,体现出不同的历史层次,可分为四类。
1.读[uo]的历史层次。来源于果摄一等(见系只有少部分),如“多、拖、左、波、破、多、坐”等。由表1可知,[uo]出现的时间最晚,与[o]仍处于竞争、叠置的阶段③。虽然只有[uo]与[o]两种音读形式,但实际上有3种历史层次,只不过语言接触过程中,由于语音形式相近,[uo]被本土的[o]改造,仍沿用了[o]的读音形式而已。它的历史层次和演变过程应为:
[o]→[o]→[uo]
2.读[ə]的历史层次。来源于果摄一等见系。如“歌、可、饿、河、科、课、讹”等。这些字在普通话中韵母为[ɣ],是南京方言没有的音类。借用这个音类只有两种途径:一是“移植”,即完全使用普通话的[ɣ];二是“改造”,即用本方言音系里相近的音类替换。显然,南京方言选择的是第二种。
[ə]在南京方言中普遍存在,假摄开口二等麻韵知系、山梗摄入声等韵母均为[ə]。古代汉语果摄歌、戈韵与假摄麻韵关系密切,上古时期均为歌部,至隋唐《切韵》时期才分化出来。普通话的[ɣ]在南京方言中读为[ə],既符合语音演变的规律,也遵循南京方言自身的音系。它的历史层次和演变过程应为:
[o]→[ə]
3.读[a]的历史层次。此类字在南京方言中甚少,只有“他、大、哪、那”四个,底层形式为圆唇的[ɒ]。普通话韵母为[a]的亦只有此四字。但温州、梅县、厦门等方言,果摄主元音为[a]的字很多。详见表2。
表2各方言果摄今读表
表2显示,温州、梅县等方言果摄主元音为[a]的字较南京方言多出许多,尤其是温州方言④。
[a]类读音形式应为古音的遗留。根据王力《汉语语音史》的拟音,先秦至明清果摄(上古为歌部)经历了元音高化的过程,由[a]变为[ɔ]。见表3。
表3歌部(歌戈韵)读音演变表
表3显示,南京方言果摄“大、哪”等读[a]韵当为古音的遗留。可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这几个字保留了而其他字没有呢?
可能性一:与麻韵(假摄)合流
由表3可知,歌戈韵与麻韵分化至隋唐才发生。此前二者交叉、合流现象很多。南京方言麻韵旧读[ɒ],今读[a],如“爸、妈、茶”等;与“他、大、哪、那”读音相同,可见此四字确与麻韵合流。但是这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有这些字读[a]。
可能性二:条件式音变
“他、大、哪、那”均为端系字,或许是由于声母的影响导致它们仍保留古音?这个解释恐怕站不住脚。同为端系的“多、拖”等为什么不读[a],而读[uo]呢?
可能性三:与常用度有关
“他、大、哪、那”均为现代汉语常用词。在语音演变中,基本词汇的演变最为缓慢。郑伟(2009)指出:“这些词由于使用频率高,会成为音变过程中的顽固派,于是保留了中古-ɑ类读音。‘他、大、那’在吴语中读-a韵都属于读书音,借字北方官话。”⑤可是其他同样常用的词产生变化,如“多、坐”等,因此这个可能性也被否定。
可能性四:《切韵》是一部综合各地方音的韵书
周祖谟(1966)指出:“《切韵》是根据刘臻、颜之推等八人论难的决定,并参考前代诸家音韵、古今字书编定而成的一部有正音意义的韵书,它的语音系统就是金陵、邺下的雅言。参酌行用的读书音而定的。既不专主南,亦不专主北,所以并不能认为就是一个地点的方音的记录。”⑥因此,它的语音系统不能严整地适合某一地方言的演变。
4.读[ye]的历史层次
来源于果摄三等,字很少,如“茄、瘸、靴”等。两种音读形式[yo]、[ye],也表现出两个历史层次:[yo]→[ye]。但老派南京方言是没有撮口呼的,因此[yo]之上还应有个读[io]的层次。其历史层次和演变轨迹应为:
南京方言果摄固有形式为o(yo)、ɒ,由于文教传习、媒体影响等,普通话成分不断渗透、嵌入,南京方言果摄出现多种音读形式,分属不同的历史层次。这些变化有的为条件是音变,如见系大部分韵母为[ə];有的是词汇扩散式音变,如“他大哪那”韵母为[a],保留了中古时期的韵母形式。
南京方言果摄韵母固有形式与普通话韵母形式并存,同时向普通话集中靠拢。其历史层次与演变轨迹可表现为:
这实际上是南京方言入声韵向普通话集中靠拢的具体步骤和轨迹。三个层次是同时并存的,是正在进行中的、异质有序的变化。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普通话是如何一步步影响、渗透、嵌入,最终取代南京话的。
【注 释】
①南京方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属于吴语,现今属于北方方言,从吴语到北方话是很大的转变。(详见鲍明炜1986)
②王福堂(2007):“底层原是地理学名词,指最深处的地质层次,有时会有露头。语言学借用这一名词,用来指历史上已经被替换掉的语言留下来的痕迹(大多体现为音值特点或个别词汇)。”
③陈忠敏(2007)指出语言接触造成的语音层次的演变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土语的共时音系里出现异质成分(synchronic foreignness);第二阶段,外来读音本土化(nativization),异质成分消失;第三阶段,外来读音反客为主,土语成分作为底层(substratum)因素残留其中。”
④郑张尚芳.温州方言歌韵读音的分化和历史层次[J].语言研究,1983(2).
⑤郑伟.吴语太湖片果摄的演化模式与历史层次[J].语言科学,2009(4).
⑥周祖谟.<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M].问学集,中华书局,1966.
[1]鲍明炜.南京方言历史演变初探[M].江苏教育出版社,1986.
[2]陈忠敏.语音层次的定义及其鉴定的方法[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3]戴黎刚.闽语果摄的历史层次及其演变[J].语言研究,2005(2).
[4]顾黔R.V.Simmons.汉语方言共同音系研究[M].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王福堂.汉语方言语音中的层次[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6]王洪君.历史语言学方法论与汉语方言音韵史个案研究[M].商务印书馆,2014.
[7]王力.汉语语音史[M].商务印书馆,2010.
[8]徐通锵.历史语言学[M].商务印书馆,2008.
[9]郑伟.吴语太湖片果摄的演化模式与历史层次[J].语言科学,2009(4).
[10]郑张尚芳.温州方言歌韵读音的分化和历史层次[J].语言研究,1983(2).
[11]周祖谟.<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M].问学集,中华书局,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