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建刚
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 天津 300074
豫北晋语中的阴声字读鼻音韵现象*
支建刚
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 天津 300074
豫北晋语中的阴声字读鼻音韵现象有系统变读与例外变读两种情况。阴声字系统变读鼻化韵现象是音系中假摄字主元音发生音移后进一步保持自身独立性的选择;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现象的实质是元音韵尾弱化后经过重新分析的结果。
豫北晋语 阴声字 鼻音韵 系统变读 例外变读
汉语方言中阴声字读鼻音韵(包括鼻化韵和鼻尾韵)的现象在中原官话、江淮官话、西南官话、晋语、吴语、赣语、闽语、粤语、客家话、湘语、乡话等方言中都有发现(丁邦新1987;曹志耘2008;乔全生2008;张燕芬2010;罗昕如2012),因其在鼻音声母条件下较为多见,不少学者认为这种现象是鼻音声母的顺同化所致,而对于非鼻音声母的情况则往往当作例外看待。我们认为,阴声字读鼻音韵现象的原因尚未彻底研究清楚。本文在前贤时彦的研究基础上,试就豫北晋语中的同类现象进行尝试性探讨。
豫北晋语指分布于河南省黄河以北地区有入声的方言,即邯新片获济小片晋语,具体包括安阳市、安阳县、林州、汤阴、鹤壁、淇县、卫辉、新乡市、新乡县、辉县、延津、获嘉、焦作、沁阳、修武、博爱、武陟、温县和济源等19市县。总面积约为16309平方公里,使用人口约为1140万。笔者于2010年3月至2012年5月对豫北晋语19市县的50个方言点进行了系统调查,发现了大量阴声字变读鼻音韵的现象。本文据此展开专题讨论。为行文方便,论述中各方言点均取消“区、乡、镇”字样,采用“大地名+小地名小号字体”表示,例如:“焦作王褚、沁阳沁园”写作“焦作王褚、沁阳沁园”。
2.1 现象
豫北晋语中的阴声字读鼻音韵现象主要分布于所辖区域内的中西部地区,包括辉县、获嘉、修武、焦作、武陟、博爱、温县、沁阳、济源等市县;东部北部地区仅少数方言或部分方言的个别字存在此类现象。
2)遇合一泥母“奴努怒”三字有读鼻尾韵[uŋ]的现象。这种情况分布在豫北晋语西部地区的20个方言点。具体为:
焦作王褚修武城关修武岸上修武西村武陟木城武陟小董博爱清化博爱寨豁
沁阳沁园沁阳常平沁阳紫陵沁阳柏香温县温泉温县武德温县番田济源玉泉
济源王屋济源下冶济源邵原济源坡头
3)蟹合一明母字“梅枚媒煤每妹昧”和止开三明母字“眉楣霉美媚寐”在部分方言中读为鼻尾韵或鼻化韵,与深臻摄合流。这种情况分布于温县温泉、温县武德、温县番田、沁阳沁园、沁阳紫陵、沁阳柏香、博爱寨豁、济源玉泉、济源王屋、济源下冶、济源邵原、辉县上八里等12个方言点。具体读音见表1。
表1 蟹止摄明母字与深臻摄合流读鼻音韵的现象
济源下冶方言的深臻摄存在异调分韵现象,蟹止摄明母字也有相应的异调分韵现象,即阴平[45]调和上声[43]调时读[ə~]韵,阳平[52]调和去声[212]调时读韵。具体可参看支建刚(2013)。
4)部分非鼻音声母的蟹止摄字也存在变读鼻音韵的现象。除了上述蟹合一与止开三明母字外,济源玉泉、济源邵原、济源王屋、济源下冶、沁阳沁园、沁阳紫陵、博爱清化、博爱寨豁、武陟小董、温县番田等方言部分心母、禅母、日母、晓母、影母及以母蟹止摄字也有读为鼻音韵的情况。具体实例见表2。
表2 蟹止摄非鼻音声母字读鼻音韵的现象
(续上表)
5)蟹开二明母“迈”字在部分方言中读鼻音韵。具体方言点和读音如下:
2.2 特点
2)阴声字变读鼻音韵现象在鼻音声母与其他声母条件下都有发生,明母泥母的多,其他声母的相对少。鼻音声母容易顺同化影响后面的韵母,其他声母的情况看似例外,但也恰恰说明阴声字变读鼻音韵现象并非完全是鼻音声母作用的结果。
3)从变读后的鼻音韵看,韵腹既有偏央、偏高的元音[əu e],也有偏低的元音[aɑæε]。这说明阴声字读鼻音韵与主要元音的高低不存在必然的相关关系。
4)豫北晋语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是后起现象。高本汉于20世纪初曾对豫北怀庆(今沁阳)方言进行过调查,今天读作鼻音韵的几个阴声字当初都是口元音韵,也就是说这种例外变读发生在近百年间,属于后起现象。具体读音对比情况见表3。
表3 百年来沁阳方言几个阴声字的读音变化
石绍浪(2011)在分析黄孝片方言明母阴声字读鼻音尾现象时也认为:“[-ŋ]尾的增生是一个较新的音变。”孙玉文(2007)持近似观点,认为“黄冈话中‘木沐目穆牧睦没’等字读[moŋ]是入声韵变成阴声韵以后才出现的例外音变”。
5)豫北晋语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很可能是自变现象。毗连豫北晋语区的晋城、阳城、高平等方言也存在同类现象,但仅限于少数字,例如:晋城的“奴努怒”读[nuoŋ],“墓”读[moŋ⊃];阳城的“墓”读[muŋ⊃],“努”读[⊂nuŋ];高平的“奴努怒”读[nuəŋ~],“挥辉”读[⊂xuə~~I],等等。但从规模和范围上看,这些方言都不足以影响豫北晋语。视野再放开,也未发现有一个足够强势的方言去影响其他方言产生此类音变,因此该现象不太可能是受外界影响的结果,很可能是源自方言内部的自变现象。
3.1 已有相关讨论
关于阴声字今读鼻音韵现象的报道已有不少。早在清代,戴震及其弟子孔广森等人就提出“阴阳对转”理论来解释古音学上不同韵部互相押韵的现象。但严格讲,阴阳对转是对“阳声韵失去鼻音韵尾变为阴声韵、阴声韵加上鼻音韵尾变为阳声韵”现象的概括,不能算是对语音变化原因的解释。现代学者对此类现象也多有讨论,然而直到目前“这些比较零散的现象虽然知道大致的范围,但产生的原因还有待解释”(丁邦新1987)。
目前关于古阴声字今读鼻音韵现象的讨论,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1)元音韵尾转辅音韵尾。李国正(1984)分析了四川140个县市流摄一三等唇音字(如“某亩牡贸否浮”)读鼻音尾的现象,认为流摄唇音字读鼻音尾的原因在于“u是后高元音,不可能继续高化,因而极易带出一个部位接近的音而变为复元音。由于这些复元音韵母的韵腹(U、o、ə)都不是前元音,发音时往往在舌根部位比较着实,气流比较强,长期强化的结果,u就变成了同部位的鼻辅音ŋ。”与此相近,瞿建慧(2010:139)指出:“辰溆片部分方言点蟹摄开口一二等韵与咸山摄舒声韵合流、流摄字与通摄舒声字韵母合流的现象说明:前元音韵尾-i与前鼻音韵尾-n,后元音韵尾-u/ɯ与后鼻音韵尾-ŋ是可以转换的。”“流摄字读同通摄舒声字不一定需要鼻音声母同化的作用”。
2)鼻音声母影响。丁邦新(1987)认为李国正(1984)分析四川话流摄字读鼻音尾时,没有看到通摄的“木、目”和效摄的“帽、貌”,所以提出与李不同的看法。丁先生认为湖北、云南官话中的“木目母亩某貌帽”等字“共同特点是以u为主要元音或韵尾”,它们是“受双唇鼻音声母影响而产生的-ŋ韵尾”。但对于云南宾川部分流摄字、洱源假摄字、弥渡蟹止摄部分合口字读鼻化韵的现象,丁先生认为变读鼻化的理由还看不出来。张燕芬(2010)在考察“汉语方言地图集数据库”95个方言的阴声字读鼻音韵现象后认为,除了双唇鼻音声母外,其他鼻音声母也容易影响后面的韵母。罗昕如(2012)也认为湖南方言古阴声韵、入声韵字今读鼻韵现象主要源于鼻音声母的同化影响,但对于声母不读鼻音的,“暂时只能看作例外”。
3)央高元音后易产生鼻韵尾。除了鼻音声母的影响外,张燕芬(2010)还认为“除[u]以外的其他央、高元音(笔者按,如[ə/o/ɯ/u/ɣ])也有可能促使鼻音韵尾产生”。但张文所列实例显示,有部分以低元音为韵腹的字也读鼻音韵;此外,缙云的流摄字读鼻音韵的现象在各种声母条件下都有发生。这两种情况张文未作解释。
4)文白系统的演变和层次。晋西、陕北一些晋语里果摄字今读鼻音韵,其主要元音有偏央偏高的[ə ɣ],也有偏低的[ɑɒaɔ]。沈明(2011)从文白系统上考虑问题,她认为秦晋黄河沿岸部分方言果摄和宕江合流、部分方言果摄与曾梗(深臻)合流的现象经历了两个变化过程:一,宕江、曾梗丢失鼻韵尾[-ŋ],分别合流到果摄[*o]、[*ə]。二,受官话方言宕江、曾梗读鼻音韵的影响,宕江果、曾梗果作为一类一起加上鼻音成分变成了[*ɑ~]、[*əŋ]。之后深臻合流到曾梗,于是果=曾梗深臻。其中第一步属于演变,第二步属于层次。
5)其他原因。李国正(1984)认为四川方言中个别庄母字(指“皱绉”)读鼻音尾属于孤立的特殊现象,是由于忌讳产生的变音。因为“‘咒’在四川人心目中是一个很厉害的字眼,不到痛心疾首的地步,谁也不愿说这个字,而‘皱’‘绉’口头上常会提到,容易与‘咒’发生误会,只好仿唇音字的例子,变u为ŋ替‘咒’字让路。”
综合比较以上研究者的研究对象,我们会发现:李国正(1984)、瞿建慧(2010)、张燕芬(2010)和罗昕如(2012)的研究对象较为一致,都属于规律之外的例外音变,是方言中的少数现象。沈明(2011)研究的对象,性质比较单一,虽然某些方言的白读可能残缺不全,但仍属于层次性、系统性的问题,有规律可循。但丁邦新(1987)的研究对象略参入了系统音变,如云南洱源假摄字的读音。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第一,汉语方言中阴声字读鼻音韵的现象并不相同。因此,在分析原因时需要将系统音变与例外音变分开对待,不可混同。第二,对于例外音变而言,鼻音声母不是必要条件。豫北晋语、浙江缙云以及云南宾川的情况说明,各种声母条件下阴声字读鼻音韵都有可能发生。第三,对于例外音变而言,解释鼻音尾产生的原因不能落到主要元音的高低上。湖南新晃“写”读[ɕiεn]、衡阳“派”读[phan]、辰溪乡话“买卖”读[man]以及福建很多地区的“毛”读[mŋ']是无法用后、高元音容易产生鼻音韵尾的理论解释的。
3.2 阴声字系统变读鼻化韵的成因
所谓系统变读,指符合某一音韵地位或语音条件的所有字发生的规律性变读现象。例如晋西陕北部分方言果摄洪音字、云南洱源假摄字、山西襄垣蟹效摄上声字读鼻音韵的现象,都属于系统变读。因为即使有些方言的文白系统不完整,有些方言存在异调分韵现象,但它们都是有规律可循的系统性现象。豫北晋语中只有辉县南村方言的假摄二等字发生了系统变读鼻化韵的现象。下面讨论其形成原因。
辉县南村方言假摄二等字读鼻化韵[ɑ~iɑ~uɑ~],而蟹摄开口一二等读[a]韵,咸山摄读[ai iai uai yai]韵。这种情况恰好反映了该地区假摄、蟹摄、咸山摄读音的三个特点:第一,假摄主元音不断后化高化;第二,蟹摄有单元音化趋势;第三,咸山摄丢失鼻音尾。具体请看表4中辉县南村及其周边方言假摄、蟹摄、咸山摄韵母的对比情况(以开口呼为例)。
表4 辉县及其周边方言假摄、蟹摄、咸山摄韵母对比
结合地理分布情况,从上表可以得出,咸山摄丢失鼻尾主要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鼻尾直接消失,如安阳铜冶、安阳马家、林州城郊、林州任村、林州东姚、林州临淇等;第二种是鼻尾转化为元音韵尾,如辉县南村、辉县上八里、辉县吴村、修武岸上等。修武西村则是在第二种方式基础上继续单元音化的结果。当咸山摄鼻尾直接消失时,其读音与假摄形成竞争,其结果是势力庞大的咸山摄占据假摄的位置,迫使假摄先后化,然后高化。这种音系内的变化(音位数量不变、位置移动)是肇端于咸山摄而波及假摄的连锁反应,是咸山摄促发假摄元音变化的音移现象(徐通锵2008:202)。当咸山摄鼻尾转化为元音韵尾时,其读音与蟹摄发生直接关系,对此各方言的表现不同。修武岸上、修武西村的蟹摄选择坚守阵地,最后咸山摄与其合流,实现了音系的整合;辉县吴村、辉县上八里的蟹摄通过单元音化,避免了与咸山摄的正面冲突;而辉县南村的蟹摄选择与假摄展开竞争,最后迫使假摄主元音后化。实际上,假摄主元音后化为[ɑ]已经完全可以,因为这已经完成了咸山摄、蟹摄、假摄的重新洗牌,[ai]、[a]、[ɑ]形成了新的音位对立,音系格局实现了调整。但林州城郊、辉县南村等地却没有就此停止,前者选择继续高化,后者则选择鼻化,其目的都是为了保持音位自身的独立性,以避免音同或音近等问题对交际造成干扰。
冉启斌(2005)引用Moll(1962)、Ohala(1975)等人的研究成果,指出:“中、低元音在发音时软腭降低的可能性更大”。冯颖雅(2001,转引自冉启斌2005)也认为:“各类元音中,低元音最容易鼻音化。”因此,低元音[ɑ]易于鼻化是具有发音生理基础的。
综上而言,辉县南村方言的假摄二等字系统变读鼻化韵的现象,是咸山摄韵尾丢失迫使假摄、蟹摄产生被动音移的结果,而假摄主元音的鼻化则是保持其自身音位独立性的进一步选择。
3.3 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的成因
例外变读,指规律之外的个别音变现象,是相对于系统变读而言的。例如丁邦新(1987)分类中的第一类“受双唇鼻音声母影响而产生的-ŋ韵尾”、第二类“中古流摄字韵尾变为鼻化音”、云南弥渡蟹止摄部分合口字读鼻音韵的现象,李国正(1984)提到的四川140个县市流蟹摄读鼻音尾的情况,以及瞿建慧(2010)、张燕芬(2010)、罗昕如(2012)的相关报道,都属于例外变读。豫北晋语西部地区的“奴努怒”和蟹止摄合口字读鼻音韵,也属于这种情况。
下面对豫北晋语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的成因进行尝试性解释。我们将问题分解为三:第一,分析例外音变时应该从哪个音素切入;第二,例外音变的原因是什么;第三,例外音变的机制是什么。
第一,韵尾是分析例外音变成因的切入点。从豫北晋语和其他方言的情况看,鼻音和非鼻音声母条件下,低元音和高元音条件下,都有阴声字变读鼻音韵的情况。因此,声母、主元音都不是分析阴声字变读鼻音韵的切入点。此外,豫北晋语“挥谁垒睡”、云南宾川“秋流酒袖[iou~]”、弥渡“灰雷水对[ue~I]”的例外音变涉及四声,也说明声调不是产生例外音变的条件。我们认为,最有可能造成阴声字变读鼻音韵的成分是韵尾。例如蟹止摄不读鼻音韵的字,韵母为[ei uei],而其韵尾[i]变[n]是完全可能的;再如遇合一除“奴努怒”外,韵母皆读[u]。[u]既可视作主元音和韵尾的综合体,也可以在特定声调和语气条件下处理为[u:]甚至[uu]。我们同意瞿建慧(2010:139)的观点,也认为“前元音韵尾-i与前鼻音韵尾-n,后元音韵尾-u/ɯ与后鼻音韵尾-ŋ是可以转换的”。下文进一步分析这种音变的原因和机制。
第二,韵尾弱化是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的原因所在。汉语方言中声母、声调、韵母的弱化都是常见现象。很多合音字往往是前字韵母弱化(消失)、后字声母声调弱化(消失)后的结合体,如北京话“甭”“叵”等。另外,前响复元音、后响复元音等术语也告诉我们,音节乃至韵母中的各部分是有轻重之别的。如果音节中的韵尾弱化了,那它存在消失和转变两种可能。例如豫北晋语中的咸山摄,在林州城郊走的是消失的路子,读[a ia ua ya]韵;而在辉县南村、辉县吴村走的是转变的路子,读[ai iai uai yai]韵。
我们认为,豫北晋语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是韵尾弱化并转变的结果。
为了说明以上观点,我们还得引入鼻化度的概念。鼻化度就是语音发音时鼻音化的程度。传统观点认为,元音就是元音,鼻音就是鼻音,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但现代语言学尤其是实验语音学告诉我们,元音也有不同程度的鼻化度;鼻音处于音节首位与末位,其鼻化度也有所不同。时秀娟等(2010)对北京话[a i u yɣɿɩ]7个一级元音的研究表明,“鼻化度虽然是鼻音能量大小的反映,但它也存在于非鼻音之中”,“鼻音、口音的区分是定性分析的结果”,“从定量分析的角度看,鼻音和口音处于两极,中间存在有一个鼻化度从高到低逐渐变化的连续统”,北京话“从舌面元音到舌尖元音,都没有鼻化度数值为0的情况”。
对于音节末尾的鼻音,王力(1985:570)曾经讲到:“严格地说,汉语元音后面的辅音只算半个。”吴宗济(1986)认为,鼻音韵尾[-n]和[-ŋ]“是一种不太纯粹的鼻音,与元音之间的界限常常缺少‘断层’现象,界限不够明显”。冉启斌(2005)也认为,“汉语的鼻音韵尾具有弱化的倾向”,尤其“在语流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以上分别介绍了元音的鼻化度问题和鼻音韵尾的弱化问题,那么弱化的元音韵尾与弱化的鼻音韵尾之间会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认为,弱化的元音韵尾在发音音量上较弱,在发音时间上较短,其结果会造成听感上的模糊状态,使人感知的是模糊音色或含混音质。这种模糊音色与元音的内在鼻化度结合,就会接近于弱化(鼻化度降低)的鼻音韵尾,从而造成音类上的混淆。徐世荣(1980:60)就曾认为,“鼻音本有‘次元音’之称,说明它的发音情况本来接近元音”,鼻尾韵母“简直是和单元音是同等的”。这种情况在现实方言中可以得到证实。王洪君(2004)在描写闻喜方言的Z变韵时有这样一条说明:“阳声韵,不论是鼻化极弱以致可有可无的æ~类韵,还是稳定的鼻化韵~I类韵或鼻尾的ʌŋ类韵,Z变形式都是原韵尾失落,主元音强化并延长至两时间格,新增的~u占末一时间格。u~的唇部位的紧张很弱,与闭塞较松、无辅音性的ŋ很接近。”豫北晋语中很多阳声韵的Z变韵是零形式变韵,正是基于“u~的唇部位的紧张很弱,与闭塞较松、无辅音性的ŋ很接近”演变的结果。另外,我们可以将豫北晋语与云南弥渡蟹止摄合口字的读音联系起来考虑。原先它们可能都是[ei uei]韵,后来韵尾弱化、音色模糊,听起来就很像弥渡的,再后来就变成了豫北晋语中的了。整个过程为[en]。为什么第二步能变成第三步,下文讲其中的机制问题。
第三,重新分析是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的重要机制。先举一个例子。曹志耘(2007)在为《处州方言的地理语言学研究》作的序中提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儿:
记得李荣先生有一次曾经问我:“你的方言里‘处州’的‘处’读上声还是读去声?”这个字从来不单说,连读时则发生变调。所以我只好根据连调规则去判断。
于是曹志耘师就列出汤溪话非述宾式结构里阴上、阴去加阴平的连调规则,最后判断出汤溪话“处州”的“处”应该是阴去字。这种有趣的事儿,在方言调查工作中是经常会碰到的,发音人一时无法确定的现象,往往会根据一些线索去“判断”,这种“判断”就属于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语法化的重要机制,也是词汇、汉字使用和演变过程中存在的重要现象。我们认为,在语音的演变中同样存在着重新分析现象。拿我们调查方言语音来说,调查者得到的字音,要么是发音人直接转说书本习得的字音,要么是发音人从语流中截取的单字音片段。截取的片段可能是文读音,也可能是白读音。当截取的片段是调查者需要的,而且是语流中的弱化现象时,发音人面对这些平时不太在意的现象就会模棱两可。面对调查者“到底是什么”的追问时,发音人就会“被迫”认定一个“具体”的发音,这种认定就是基于当地人母语感觉的重新分析。就本部分研究的内容来说,语音重新分析的前提是音节或音素处于弱化的阶段,可以做出两可的认知判断;语音重新分析的条件是遵循具体方言的音系格局和语音规则;语音重新分析的结果是将听觉感知的东西纳入主观已经存在的范畴之中。这种分析要么恢复语音弱化前的面貌,要么得到反向强化从而改头换面。总之不是A就是B,一般出不了当地人的音系格局。当然,以上说的是最典型的情况,在实际方言中,这一阶段可能会在人们的无意识中跳过,当研究者调查时,面对的是已经经过重新分析的固化的语音现象。王福堂(2005:16)指出:“语音系统中某些因演变而产生的凌乱不成系统的语音成分,在进一步的音变过程中有可能和音值相近的语音成分合并,整化成一个系组。”重新分析后固化的语音现象,必定是被具体音系格局通过语音规则整化后的结果。重新分析实现了音系的系统化。
综合以上论述我们认为,豫北晋语中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的现象,实质是元音韵尾弱化后经过重新分析的结果。
汉语方言中阴声字变读鼻音韵现象的性质并非完全相同,需要区分是系统变读还是例外变读。豫北晋语中的阴声字系统变读鼻化韵是假摄字主元音发生音移后进一步保持自身独立性的选择,这种现象只存在于辉县南村方言中,属于孤例,在整个晋语甚至官话方言中也较为少见。相对而言,豫北晋语中的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现象虽然涉及字数少,但分布范围较大,其实质是元音韵尾弱化后经过重新分析的结果。这种现象以鼻音声母条件下较为多见,说明鼻音声母的顺向同化作用较强,而这种顺向同化的发生恰恰说明变化前音节结构内部的不平衡,即其底层音节结构为“强+弱”式,这种音节结构是阴声字例外变读鼻音韵的内在原因和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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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henomenon of Coda-less Words Pronounced with a Nasal Coda in the Jin Dialects in Northern He’nan Province
Zhi Jiangang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and Exchange,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 300074
The phenomenon of coda-less words pronounced with a nasal final in Jin dialects in Northern He’nan involves two circumstances:systematic sound change and exceptional sound change.The systematic change from a coda-less final into nasal final is caused by a sound drift in the adjustment of the phonological system,while the essence of the exceptional change is the result of the reanalysis of the weakening of the vowel ending.
Jin Dialects in Northern He’nan;coda-less words;nasal final;systematic sound change;exceptional sound change
H172
A
1671-9484(2015)01-0047-10
2013年10月5日 [定稿日期]2014年5月11日
10.7509/j.linsci.201405.028868
*本研究得到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4CYY007)和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13YJC740151)的资助。文章系笔者博士论文《豫北晋语语音研究》的一部分,写作中得到业师曹志耘教授的悉心指导,《语言科学》编辑部和匿名审稿专家也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谨此一并致谢!
支建刚,男,1981年生,山西襄汾人。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方言学、地理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