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贼记

阿航

阿   航   本名陈增航。浙江省青田县人。旅欧十余载，做小生意。出版长篇小说三部、散文集一部，另于《收获》、《花城》、《上海文学》、《美文》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若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张放鸣二十六岁那年，在一家车木厂当采购员。车木厂的采购员，所采购的物品相对单一——最大宗的就数手胳膊粗细的硬木头了。那年春上，暮春时节吧，张放鸣去一林区县城采购木头。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张放鸣从外头回宾馆的时间较迟，所以当他洗洗后躺下睡时，差不多已十二点左右。

这是一家小宾馆，靠近山边，安静倒是蛮安静的。那天夜里，由于更深夜静，周遭分外寂寂无声了。窗户外头，有一片灯光——灯光是去后山道路的路灯照过来的。这时，张放鸣发现窗外出现了一只猫。猫头有节奏地往前探脑袋，发出细微的声响。它要干吗呢？神志尚清醒的他不禁有几分好奇。

张放鸣侧过脑袋，专注地看着那只猫。让张放鸣惊讶的事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窗户上的铝合金推窗在缓缓移动，无声无息，像是顺水扬舟的一小片风帆。那情景如同默片中的一个镜头，具有空穴来风的意味，使人心头不由一颤。这窗子怎么就推开了呢？张放鸣一激灵睁大了眼睛——原来那只“猫”，竟然是人的一只手！那手握剪刀，剪开固定在窗户上的铁纱网——然后，窗子被推开了。

至少有十来秒钟吧，张放鸣大气不敢出，心脏怦怦跳。过后，他镇静下来，空咳了一声。那“猫头”缩了回去。张放鸣从床上起来，没开灯。他赤脚爬上靠窗的椅子，脸贴窗子往外看。这一看不打紧，他差点吓得叫出了声。原来那人并未离去，他的身子紧贴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那块墙壁上。

张放鸣的房间为二楼。底下是一个不规则的煤场，煤场的那头是锅炉房，此时安静中潜伏着某种说不上来的气息。贴于墙壁上的这人个子瘦小，一如一只壁虎那样纹丝未动。他显然是通过暖气管道爬上来的。这时张放鸣再度镇静下来，他敲了敲窗子边框。那人迅速从墙上爬了下去，消失于暗地里。

张放鸣将电灯点亮，故意弄出些声响来。十余分钟之后，他熄灯重新躺下睡觉。但显然，他一时无法入睡了。张放鸣耳朵支在那里——这时他听见隔壁房间进了人，听动静为一男一女，而且十拿九稳是从歌舞厅过来的一对野鸳鸯。他们忙于洗澡，在床上弄出很大的暧昧声音。第二次淋水声过后，一切复归于平静。

过后，张放鸣再次听到了窸窣声。细微但分辨得出规律——那是剪刀剪铁纱网的声音。不过，这回不是在他的窗子上，而是在隔壁房间的窗子上。张放鸣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又上了靠窗的椅子。这回看见的人弯着腰，屁股朝向他这方。那人显然是在争分夺秒地剪铁纱窗了。而隔壁房间里的那对野鸳鸯，此时不用说已进入了香艳梦乡。

张放鸣从椅子上下来，心想再这样折腾下去，今天晚上是肯定不得安宁了。他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机（刚才出于安全考虑，张放鸣将裤兜里钱包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了），摸黑进洗手间给这家宾馆的经理打电话（张放鸣因是该宾馆常客，故与宾馆经理熟悉）。

经理晚上不住宾馆里。他打电话给宾馆保安，让他去捉贼。这位保安说是退伍兵出身的，可在“捉贼”的过程中，反倒被体坯弱小的“贼”操起铁件敲破了脑袋（也许是狗急跳墙之故吧）。

贼最终被保安擒拿住。

保安将贼带到宾馆院子里。

张放鸣下楼时，经理骑摩托车赶到。经理一边打110报警，一边叫张放鸣再帮个忙，陪同保安去医院包扎一下。

保安血流满面，神情木讷。张放鸣和他一块儿来到街面。街上已有人走动，鬼影子似的。卖早点的油条摊上，点着一盏不甚亮的灯，油条的香气四处飘溢。他们叫住一辆三轮车，往医院骑去。

医院规模不大，从大门进去，穿过廊道，里头有个院子。由于灯光黯淡，院子里的树木显得有几分阴森森。急诊室外头的空间所悬挂的那盏灯，其灯泡上布满了蜘蛛网。张放鸣让保安坐条椅上休息，自己上前敲急诊室门，老半天没人应声。这时，从那半明半暗的廊道上走来两位男人，一高一矮，面无表情。张放鸣于无意间调头看见这一幕，心头猛地一紧。这个场面同样有点像默片里头的镜头——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保安因失血过多，此时他闭了眼睛在养神，形同虚设的一个物体;而那两人却在一步步走近、走近……张放鸣心想，这下要完蛋了！

张放鸣将那两人认作是贼的同伙了。他以为，这贼的同伙跑到医院来报复了。

虚惊一场。两人仅为闲人而已，其中一位问道，他是怎么受伤的？保安抬脸苦笑道，被贼打的。

保安头部缝了七针。

张放鸣回宾馆躺下时，天已露鱼肚白。

九时许，经理给张放鸣打来电话，他说公安局让他过去一趟，作证人笔录。张放鸣说我刚睡着，不想去。经理吞吞吐吐说道，对他们……我们不好推的，你还是辛苦点去趟吧。张放鸣因一夜几乎没睡，又觉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莫名其妙，所以心情很不好。他拖拖拉拉去了公安局院子。刚一进门，张放鸣便见到了那个贼。现在是白天，他看清楚了，此人精瘦，似乎营养不良，年纪不会太大，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他被扣在窗子的铁栅栏上。既不能站直又不能蹲下，此活做绝了。

在一间办公室里，一位发福的中年警察对张放鸣问话并作笔录。发福警察态度呆板，居高临下。问话结束后，他让张放鸣在笔录稿上按指印，有改动的地方都得按，按了不下七八个指印。张放鸣起身时问道，这个人……大概要判几年？发福警察翻了下眼白说道，不是惯偷，这年头这种情况很多，有时打工，没工打了就偷……大概得三到四年吧。

张放鸣从办公室出来时，再看了一眼那位瑟瑟发抖的贼。张放鸣看他时，他也在看他。贼的脸上留有血迹，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张放鸣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心头一颤——他联想到了草原上的小羔羊。张放鸣别开脸面，快步离开了。

2

造成张放鸣日后老是心悸、心慌的原因不外乎有这么两点：其一为那天晚上在医院里——虽说是虚惊一场，但那一幕画面，却是没办法从他脑子里抹去了。那家破医院，阴森且潮湿，似乎浮动着一股鬼气。同样的，那两位一高一矮闲人，似乎也像是来自阴府里的人，面目模糊不清，动作迟钝，所发出的声音极不真实，十分空洞。张放鸣每每想起那个场景时，仍然心有余悸;其二自然是那个贼了。这个贼，本来与张放鸣是八竿子不挨边的——现在却因为他的缘故而被抓进去坐牢了。张放鸣并非好事之徒。他年岁虽小，但却已懂得每个人活在世上不容易的道理。一个人走上盗窃的路，怕总是有其原委的吧。故而，这个贼要不是实在过于打扰他、不拿他当回事儿的话，那么，张放鸣是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诚然，那家伙既然做了贼，水边走多了必会弄湿鞋子的，被人逮住蹲班房的事儿，怕迟早总要发生的。他不碰上他张放鸣，也要撞到别人枪口上的。问题是这家伙的样子，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相，瘦骨伶仃，脸染菜色，尤其是他的那对眼睛，是多么的驯服和无助啊。

自那之后好长一段日子里，张放鸣的睡眠质量都不好。他每次躺下睡觉时，总是疑神疑鬼，心里不踏实——爬起来查看窗户是否关好了，门是不是反锁上了等。有好几次半睡半醒之际，他好像又看见了窗子在缓缓移动，那只“猫”也在窗台上出现了……总而言之，他苦不堪言，每次都得流一身虚汗。张放鸣为此去医院看过几次门诊，吞下五颜六色的药丸子，效果甚微;他又跑到一位德高望重老中医的诊所，让他给搭搭脉，吃了十多帖中药。那一碗碗稠如墨汁般的药汤，真叫那个难喝。可喝下后，其疗效照样微乎其微。张放鸣的母亲，本就是个相信有天堂有地狱的人——她瞧儿子夜里头淌冷汗，说梦话，睡不踏实，便去寺院烧香拜佛了。这烧香拜佛，其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张放鸣专门跑了一趟林区县城。他去公安局找到了那位办案警察，问他索要那个贼的地址。发福警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张放鸣说，我想去一趟他老家。发福警察仍旧是那句话，你这是干什么？张放鸣说，我睡不好觉，心头慌慌的……看过医生都不见好……我是想，去他老家看看他家人……说不定我心里就踏实了。发福警察大致明白了张放鸣意思。他先是讲了一通大道理，说做贼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危害社会治安，他坐班房是法律对他的惩罚，是罪有应得。停顿片刻后，这位发福警察难能可贵地换了一副面孔，用温和的口气说道，你既然这样，怎么说呢，我就破个例吧。

张放鸣第三天即请假从老家搭乘火车前往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较为偏僻，火车不能直接抵达。张放鸣从火车上下来，在那座中等城市住了一夜。次日，他马不停蹄地搭乘中巴车往一个县城赶。到了县城，他再次转乘农用机动三轮车去了纸头上所写的那个村子。村子不大，张放鸣没花多大功夫便找到那个贼的老家了。

贼的名字叫张卫星。张放鸣在那座石头砌就的屋子前碰到一位妇人，他上前问道，请问这儿是张卫星的家吗？妇人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衣裳不整。她神色紧张地问道，有什么事么？你是哪儿来的？张放鸣说，你是张卫星的妈吧？我是他朋友……他给我捎信来，叫我过来看看你们呢。妇人起初不敢相信，仍旧待在那里。因为论说起来，像这么一处穷乡僻壤的一户穷困潦倒人家，是不可能有人远道而来看望他们的。故而在当时，张卫星的母亲是完全傻眼了。

最终确认后，张卫星母亲不禁喜极而泣，呜呜呜地哭个不停。她的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捧住张放鸣的手。张卫星母亲说道，他爷爷……为他的事……病倒在床了，每天只喝一点米汤。张卫星母亲牵着张放鸣手走进屋子。屋子里头光线昏暗，张放鸣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他们穿过堂屋，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床上躺着一位老人。张放鸣心想，他应该就是张卫星爷爷了。张卫星母亲坐到床上，对张卫星爷爷大声说道，卫星的朋友来看你了！张卫星爷爷含糊不清说道，你说谁……你说是卫星朋友……他人呢？张卫星母亲将张放鸣拉过来，说人在这儿呢，浙江来的，也姓张，他和卫星在同一个工厂做工呢。张卫星爷爷吃力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待出气均匀些后说道，这就好……这就好啊。张放鸣将随身携带的礼物递给他，再递上一个红包。张卫星爷爷说，人来就好了，送东西干吗。张放鸣说这是我做卫星朋友的一点儿心意。

由于地处偏远，张放鸣当天是走不了了。他在心里盘算，明天走人吧。第二天张放鸣起床时，发现那位卧病不起多时的张卫星爷爷，居然坐在堂屋里了。张卫星爷爷看见张放鸣，便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说吃过饭后，我带你去转转，我们这儿可是革命老区呢。张放鸣简直不敢相信，昨天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张卫星爷爷，仅仅只过了一个夜晚，便已这般精神抖擞了。张放鸣客气说道，爷爷身子硬朗了呀。张卫星爷爷说，我早就说过的，我孙子怎么会偷东西呢，我早就晓得是被冤枉的嘛……我们家穷，但我们人穷志不穷……我和他爸，从小没少教育他的。等下去村里，你也可以问问村里人，卫星是个什么人……谁人不翘大拇指！张放鸣说，卫星的为人，我有数的，村里人就不用问了。张卫星爷爷说，卫星交你这个朋友，对头！你当然晓得他的为人了……我谢谢你把他被冤枉的事对我们说，等下去村里，你把这话对村里人也说说，卫星是个清白人，对村里人说说不妨的。

这样子，张放鸣一时没法脱身了。吃过早饭，张卫星爷爷拄着一根柴木削成的拐杖，领张放鸣去村里走动。村子里的青壮年——如张卫星家一样——全数到外地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小孩。他们沿着村子那条卵石小道挨家挨户走过去，没落下一户人家。张卫星爷爷逢人便高声说道，我家卫星的好朋友从浙江来看我了，把消息带来了，我家卫星是被冤枉的，接下来我们要打官司！有些人家，赶忙搬出凳子，泡上茶水，端出自家炒的南瓜子，非要他们坐下聊会儿天不可。张放鸣脸上堆笑，礼节性地频频点头——他心想，既然是演戏，那就把戏演真一些吧。一位白须老人问张放鸣道，你和卫星……是在什么厂子做工啊？张放鸣不假思索说道，车木厂。老人又问，车木厂是做什么的呀？张放鸣说我们厂主要生产木珠的。老人再问，那木珠，是什么用途的呀？张放鸣说木珠主要用来串珠帘和做靠椅垫的。老人说我听明白了，就是珠帘厂嘛，我们这儿也有这种厂子的。

中饭后，张放鸣准备动身。张卫星母亲和爷爷挽留他。张卫星母亲说道，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两个夜头总得过的呀。张放鸣道，你们的情义我领了，我得回去上班的啊。张卫星爷爷说，明天是礼拜天，你就再待一天嘛，你一来，我病就好了……我带你去黄降看看，我对你说过的，我们这儿是革命老区，黄降当年驻扎游击队，我送鸡毛信……赤脚板一天赶四五十里路呢！张卫星母亲道，那些地方就不要去了，荒山野岭的……要不叫立星来把张同志带镇上玩吧，那边闹热些。张卫星爷爷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从小为了打国民党送鸡毛信，这是光荣历史……像我这种光荣家庭教育出来的后代，坐得正立得正，我这是给小张加深好印象呢！张卫星母亲说不过张卫星爷爷，便改口道，去黄降，你爬得动黄降岭么？张卫星爷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呐，我吃得消！

说实在话，张放鸣是真不想去什么黄降的，他归心似箭。可他又怎么走得成呢？张卫星爷爷一只手紧紧捏住他的手——他那只背包也不见了（被他们给藏放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张放鸣无计可施，只好跟随张卫星爷爷去那个什么黄降了。一路上，张卫星爷爷都在讲述他的所谓“革命史”，如何送信，如何躲避敌人的岗哨，如何十万火急，如何化险为夷等等。张放鸣根本没心思听他唠叨。他在路上走着走着，便觉着恍惚起来。这个地方，怎么就和自己有关联了呢？而且似乎越来越深入了，真是天晓得啊！

黄降村坐落在半山腰，村子更小，十多户人家吧，同样鲜见青壮年男丁。张卫星爷爷到了这里，如鱼得水，见人便大声打招呼，说城里记者来采访他了，今天是带记者来实地调查研究的。张放鸣哭笑不得，觉得这老头太过好事了——但又不便捅破。他就由他去胡吹一气了。在村里走动时，碰到一位老太婆。这位老太婆与张卫星爷爷，年轻时节是否有过一腿？让人生疑。至少在张放鸣看来，他们两人之间流露出来的神态，是存在那种嫌疑的。张卫星爷爷叫老太婆跟他们一块儿走，老太婆半句推口都没就跟过来了。他们来到村口，那儿有一条湍急的溪流，树木簇拥，水声哗哗响。张卫星爷爷对张放鸣说道，你晓得我为什么领你来这里吗？张放鸣环顾四周一通后说道，这儿风景好是吧。张卫星爷爷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他说错了，我领你来这里，是叫你看看那棵树！张卫星爷爷边说边手指着前方溪畔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树。张卫星爷爷卖关子不再往下说;而那位老太婆显然是知根知底的，此时含了没牙的嘴巴窃笑。这两人，真称得上是一对活神仙了。

一袋烟功夫后，张卫星爷爷方才开口说道，这棵树上……有个树洞，里头很深的，可以装很多东西……当年国民党搜山，把村里每个角落都搜过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游击队会把枪支弹药藏在树洞里的，这棵树对革命做出了大贡献呐！张放鸣恍然大悟。同时，他觉得这个老顽童老头，其实是个蛮可爱的人呢。

是晚，张放鸣洗漱过后早早上床睡了。说起来张放鸣的这趟出行，还是值得的。张放鸣在这个山村的第一个夜晚，睡得相当深沉。一觉醒来，窗户外头鸟声清丽，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张放鸣舒展双臂，眼观远方，顿觉神清气爽。这种现象，于张放鸣来说可是久违了的。今天晚上吃过饭，张放鸣在村子周围的土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刷牙、洗脸——因他们家没装热水器，故不能冲浴了。张放鸣端来一脸盆热水，脱了鞋袜泡脚。在泡脚的时候，他的眼皮子就往下耷拉了，睡意阵阵袭来。张放鸣心想，看来这回的“心理赎罪治疗”是立竿见影了啊。

张放鸣躺下睡觉，正朦胧间，听得一机动车由远至近——像是在他们家门口停下了。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那位浙江朋友呢？张卫星母亲说他睡了。男人说，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呀。张卫星母亲说，他爷爷今天领他去黄降，怕是走路累了呗。男人说，领人家去黄降干吗呀，真是有毛病！

3

昨天晚上的那位男人，叫张立星，是张卫星的远房堂兄。张立星人较活络，能说会道，好似也见过一些世面的。他说他昨晚连夜赶来，是专门来送张放鸣去县城的。张放鸣说那谢谢你了呀。张立星说谢什么噢，你为我堂弟从浙江赶过来……要说谢这个字，那得我这个堂哥感谢你喽！张放鸣见他是开机动三轮车来的，便问道，你在县城开机动车的？张立星幅度颇大地摇脑袋道，我人是个粗人，可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跑客三轮车还是不要开的呐。

张卫星母亲提出一编织袋笋干;张卫星爷爷手上拎一只不知腌了几个年头的咸猪头。张放鸣见这只猪头有所不同——脑壳小，嘴巴长，耳朵尖——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猪呀，头这么小。张立星道，这是野猪头，只有山里人家才有的。这两样东西，不用说是送给张放鸣的“回礼”了。张放鸣说道，我路途远，怕火车上不让带吧。张卫星爷爷语气笃定说道，我会把它包装好的，保证不会有事的。张放鸣爷爷先拿塑料袋将野猪头层层捆扎，外头再以旧报纸捆扎。弄妥后，张卫星爷爷喘一口粗气，像是干成了一件大事儿似的。张卫星爷爷双手捧住张放鸣的两只手，有板有眼说道，你真要走，我不留你了，年轻人事业为重，这道理我懂的……我们山里人，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这袋笋干，这只猪头，就辛苦你给带回去，向你父母，向你家里人，问声好！张卫星爷爷这番话，说得情深意切，使得张放鸣差点儿掉眼泪。

张放鸣坐上那辆张立星开来的机动三轮车。张立星踩响马达，三轮车嘭嘭地往村外驶去。已经大老远了，张放鸣回头看去——那张卫星母亲和爷爷还仍然站立在屋门前。张卫星爷爷，甚至还在不断招手呢。一股暖流，于刹那间涌上了张放鸣的心头。可以这么说吧，此时此际，不管是在张放鸣的感觉上还是感情上，他都已把那位张卫星当做朋友了啊。

机动三轮车在山区坑坑洼洼机耕道上跑了个把小时后，停歇下来。张立星说撒泡尿吧。两人下来撒尿。张立星说你们浙江的人，是不是都很有钱呀。张放鸣说那也不一定，实际上这世上哪儿都有富人、穷人的。张立星说，再穷的人，也不会比我们这儿的人穷吧。我有时候很恼火的，我他妈的为什么就出生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呢……什么理想都实现不了！张放鸣问道，你们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你怎么没出去啊？张立星叹息道，我出去过的，前些年在广东……可一个打工仔，累死累活屁都没用，要想存点本钱做生意，比登天还难！话不投机，张放鸣不想说下去了。往回走时，张立星说道，听说你是在车木厂做的？张放鸣点头说是的。张立星说有个事儿，我是刚刚得到消息的，我们这里镇上有家车木厂，老板资金链断了，要卖机器还债……听说价钱很便宜，你有兴趣么？张放鸣问，顺路吗？张立星说顺路的，等下我带你去看一下吧。

当时的张放鸣，显然太麻痹大意了。首先是张立星这个人，一个肩胛高一个肩胛低，肩膀不平整的人，其身上自是有一股邪气在的，张放鸣忽略掉了。再则，从张立星的话语中，也是能够“略窥一斑”此人德性的。张立星口口声声要发财，而却又不愿付出劳动，老是梦想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发生——这分明就是一位“不义”之徒嘛。而这一点，张放鸣虽说有所警觉，但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正因为如此，那天的张放鸣，便被张立星牵着鼻子走了，一步一步踏入了陷坑。

这个圈套，其实并不高明，也没什么新花样——无非是“借鸡生蛋”的把戏而已。那天为星期日，车木厂休息。张立星认识车木厂看门人，让他把车间大门打开。而后一位油头粉脑的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乘小车匆匆赶到。此人便是“老板”了。机器七成新，而价格却比原价便宜三分之二多。“老板”掏出软壳中华烟，甩一支给张放鸣。张放鸣摆手道不抽的。“老板”道，我这是跳楼价，要不是被人逼债逼得苦，我是说什么都不会这么便宜出手的。张放鸣围着那些机器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显然已动心了。张放鸣在车木厂干了三五年，对车木厂的业务运营，不说精通的话，至少已是能上手的。他在心里盘算，如果把这批机器按这个价格吃下，他就可以自己办车木厂了。而这笔资金，他全家合力的话，也是能张罗成的。

他们去酒店吃中饭。“老板”说道，我们边吃边谈，就算买卖做不成，情谊首先得有嘛。他们连同“老板”的司机共五人，叫了一桌子菜。张放鸣见之连声说道，大浪费了，太浪费了呀，吃不了这么多的。“老板”道，这是小钱，我虽说账欠满屁股，但吃吃喝喝这些小钱还是不省的，省这几个零碎钱根本没用。张立星接嘴道，孙老板在我们玉壶镇，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做人做事，特别硬气，从来说一不二的。张放鸣端杯敬“老板”酒，他说我不大会喝酒的，今天与大家认识，高兴，我这杯酒敬你。“老板”一仰脖子喝下杯中酒。他拿起筷子夹片猪头肉塞嘴里，边嚼边说道，这事儿你要想明白，我还是那句话，这买卖不成没关系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我说不定接下去要到浙江发展了，那样我们碰面的机会就多了。这时“老板”公文包里传出手机铃声，他漫不经心地从包里取出手机。“老板”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是的，我就是孙老板……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我是前两日才做出决定要出手的，只有我身边几个朋友晓得的……哦，我晓得了，你肯定是从赵军那里得到消息的……是的，我对他提到过的……我看这样吧，我明后天再回复你好吗？……那是的、那是的，我明天一定给你打电话。“老板”合上手机，笑笑说道，赵军那个家伙，比你张立星嘴还要快呐。张立星道，你不要答应他们……张放鸣先生是我堂弟卫星的朋友，这次专程到这里看我二爷爷一家的，你总要给个面子的。“老板”道，我们先吃饭行啵，人在世间吃饭最要紧了，碰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把吃饭给耽搁了哦。

张放鸣那天没走。下午他给家里人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家里人十分给力，说把合同签下吧，款凑得起的。张放鸣多个心眼，去照相馆叫来一位拍照的人，让他把那几台机器给拍下来（他怕到时机器被掉包）。张放鸣对“老板”说道，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事情弄清爽就照章办事了。“老板”现出不耐烦脸色，他说浙江人是不是心思要细一点儿的？张放鸣霎时面红耳赤。

当天他们在张放鸣住宿宾馆将那纸合同给签了。

是晚饭局上，张放鸣心情大为放松，兴高采烈，不知不觉间便喝醉酒了。

4

有那么一段日子吧，张放鸣皆处于飘飘然的状态里。他的家人，包括其父母和姐姐、姐夫，在那段日子里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好人有好报”。在他们看来，张放鸣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菩萨心肠，所以才会有这份“好报”——让他买到这么物美价廉的车木机的。

五万八千块款子汇过去半个月左右，张放鸣给“孙老板”打电话询问。“孙老板”说机器早已托运上路了，你就再等几天吧。这一等，自然是等泡汤了。

张放鸣意识到事情有“诈”时，他慌神了。这五万八千块钱，可说是他们一家子的“老本”呢，如打了水漂，那后果可不好说了啊。张放鸣如热锅上的蚂蚁，折腾了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渐渐理出了头绪，稳住了阵脚。因为在张放鸣看来，对方虽然已把他的现金提走了，但他们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那个厂子总是搬不走的吧。只要厂子在，机器在，合同在，那么打起官司来他张放鸣是必赢无疑的了。

张放鸣对家里人说他还需过去一趟，解决一些细节问题。

张放鸣风尘仆仆来到玉壶镇。一下车，他便直奔那家车木厂。车木厂处于生产状态，机器声轰隆隆响，工人们各就各位，埋头干活儿。守门人问张放鸣有什么事儿（此守门人已非原初那位了）？张放鸣脸色不好看，硬巴巴地说道，我找你们孙老板。守门人说什么孙老板？我们这儿没有姓孙的老板。张放鸣又急又恼怒，他说我没工夫与你多嘴了，那姓孙的我认识的，我自己进去找！张放鸣直头直脑跑进车间，但见车间里设备一样不少，工人们在有条不紊地车木珠子。张放鸣大声吼道，你们都给我停下，这机器是我的，你们不可以再用我的机器做生产工具了！张放鸣的吼声盖过了机器声，车间里的人都听到了他所说的话。但没人把机器给关了。他们或许是把张放鸣看作一个神经有毛病的人了吧——转过脑袋看了他一眼后，就继续干手头活儿了。张放鸣气得嘴唇发紫，口角现出白沫，他再次大声吼道，你们听见没有？这机器是我的，我已经花钱买下了，你们不可以拿我的机器来赚钱！这时真正的老板从办公室过来了，他手指着张放鸣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跑来捣乱是吧？

老板身边人上前提起张放鸣衣领往外拖。老板随后跟出，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不是神经病的话，你得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跑我厂里来捣乱？张放鸣脖子青筋毕露嚷道，我找姓孙的，他把机器卖给我，说早就运出来了，可是……可是这机器还在生产，换作谁都要发火的！老板似乎听出了一点儿眉目，他说我姓林不姓孙，这个厂子是我的……你说的那个姓孙的到底是谁？他怎么有资格出卖我的厂子呢？

老板这几句话，使张放鸣明白了眼前的事实——和尚跑了，庙也跑了。

张放鸣只有走法律程序了。他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一位秃头律师讲了一番。秃头律师听后勾起手指头敲桌面，然后义愤填膺嚷道，这哪是诈骗案子，简直就是抢劫案嘛！张放鸣问道，这官司能打赢吧？秃头律师道，这官司如打不赢，那我可以回家种红薯了！说话间，张放鸣裤兜里手机声响起。电话是张立星打来的。他让张放鸣立马去一家酒吧碰面。

在那家简陋的乡镇级酒吧里，张放鸣与姓孙的及张立星碰上了头。张放鸣一落座即气呼呼说道，你们干出这种勾当，法律会制裁你们的，你们走着瞧吧！姓孙的慢条斯理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人活在世上，不要把话讲死了，留个活结，大伙都能过去，那才好嘛。张立星道，你们浙江人富得流油，这几个小钱对你们来说是九牛一毛，我们手头紧，就算资助几个钱给我们花，不要太计较了呗。张放鸣嚷道，我就是钱多到打水漂漂，也不会让你们占便宜的……你们……你们太缺德了！张放鸣刚说完话，即发现自己桌前不知什么时候已搁了一张照片。张放鸣的眼睛无法回避——因为照片上的内容是他与一位女人半裸体躺在床上。

张放鸣四肢发软，即刻瘫痪了。

这是连环套，一个陷阱连着一个陷阱。这最后一招，是用来堵张放鸣嘴巴的。张放鸣哑巴吃黄连，有苦吐不出了。

那天晚上的饭局上，来了一位叫月梅的女孩子。月梅可说有几分姿色，虽说衣着穿得有些土气，但眉目还算清秀，个子小巧玲珑，一如一只小白兔。姓孙的发话道，月梅，你坐张先生旁边去，今天晚上，要让张先生吃好喝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哦。月梅说，要我倒酒是吧。张立星说要倒酒还要陪张老板喝酒，要主动。月梅给张放鸣和自己杯子倒上一种当地的什么米酒。月梅说，我酒量不行的，不要让我喝太多好么。姓孙的板起脸孔说道，你怎么这么啰嗦呀……喝都没开始喝，就说三道四了。月梅垂下头去，不再吱声。张放鸣看在眼里，觉着怪不舒服的。他说反正我也不太喝的，我们就量力而行吧。姓孙的说道，你是贵客，怎样都行……但她话这么多，就不对了，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张放鸣说，孙老板就少说一句吧，人家小姑娘眼泪都要出来了。

张放鸣在那天晚上，很是春风得意。合同签下了，心里头自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酒桌上的气氛又这么活跃——当然，月梅的到场，肯定是起到画龙点睛作用了。月梅是那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女孩子，不太弄得来逢场作戏那套——倒杯酒说句话，都不是很利索的。有一次她甚至把酒水撒在了张放鸣的裤子上。张立星见之怒目圆睁，形同寺院的门神一般。张放鸣没等他发起威来，赶紧打圆场说道，没事的，是我不好……怕是我手肘碰着她手了吧。月梅喃喃说道，对不起……不好意思……张放鸣宽宏大度地拍拍她的手背说道，没事，真的没事的，身上沾点酒气，喜庆呀。说过张放鸣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张放鸣这人，平日里应该说是个比较谨慎的人，也可说有点儿保守吧。可那天晚上的他，却显得活灵活现，酒没少喝，话也不少，而且妙语连珠，俨然成了酒桌上的中心人物。

半巡后，张放鸣基本上没与其他人对话。他和月梅聊得火热，询问她是哪里人呀，书念到哪了呀，现在哪做工呀等等话题。月梅一五一十回答，说自己是本地下头村子里人;高中没毕业即辍学打工了;现在镇上一家服装店站柜台。月梅问道，你们浙江很好是吧？张放鸣一改平时的“谦虚谨慎”态度，大大咧咧地说道，比这里肯定要好，恐怕先进个十年左右吧。月梅说我有个小姐妹去浙江打工了，本来我也想去的……但我这人胆子小，从没出过门，心里怕呢。张放鸣说，这有什么好怕的，现在我们认识了，到时候你要来浙江，我可以帮助你的，我给你介绍工作，我有很多当老板的朋友。月梅眼睛发亮，说那太好了！我敬你一杯酒。张放鸣二话没说便将杯中酒给干了。

离席前，张放鸣头晕得厉害，桌子上方的吊灯在转，围着桌子而坐着的人在转，一圈一圈地转，越转速度越快……张立星拿起酒杯在玻璃转盘上敲了敲说道，大家最后喝一杯吧，月梅，你把杯子拿上呀，敬张老板酒呀。月梅说，我……喝不进去了。月梅话音刚落——没料想张立星即把杯中酒泼在了她脸上。月梅可能是被吓蒙了吧，木木地坐着一动未动。已经头昏脑涨的张放鸣，此时尚有一丝意识——他看到月梅脸上淌挂着泪水与酒水的混杂物，心疼极了，愤怒极了——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一把将桌子上的盘碗扫到了地上去。张放鸣大声嚷道，你们、你们……我不允许你们欺负我女朋友！

接下来的事儿，张放鸣就记不起来了。他第二天头痛欲裂醒来时，人躺在宾馆床上。

5

对于那位叫月梅的女孩子，应该说张放鸣对她是有好感的。但也仅仅是“好感”而已。张放鸣是个生活态度相当严谨的人，他从不胡来的，也没醉过酒。可这一次，他被人设局喝醉了，上了大当。

那天在那家乡镇酒吧里，姓孙的和张立星两位，一唱一和，你说一句他说一句，斩钉截铁地指责张放鸣酒后乱性，强暴了月梅。张放鸣与月梅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没法与她对证。再说啦，就算找到她，她会是一种怎样态度呢？自己到底有没有同她发生过性关系呢？这一切都是说不准的。

张立星给张放鸣又打来电话，他说你去律师那儿把材料拿回，早点打道回府吧。月梅这里，由我来负责，我不让她告你就是了。张放鸣说，我是冤枉的……你们不是人！张放鸣觉着这样子说仍无法消解心头之愤懑，便又补了一句平日说不出口的诅咒语：你们这样缺德，儿子生下来要没屁眼的！张立星本是一位没心没肺之徒，他才无所谓呢，他阴森森地冷笑两声说道，你再不识相，可别埋怨我不给面子喽，我把照片寄到你家里去，寄到你厂里去，让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你干的好事儿，到那一步，只怕想收场也收不了场了！

那天晚上，走投无路的张放鸣跑到荒郊野外痛哭了一场，哭得伤心欲绝，嗓子眼沙哑。张放鸣他实在是想不通，想不明白，这人世间会是如此险恶，会是如此卑劣！他当初因为见到那个“贼”的一双忧伤的眼睛，动了恻隐之心，内心不得安宁，所以才跑到这个与他毫无相干的地方来的。他总是经常自己对自己说，人要行善不可作恶，能帮人处则帮帮人，人做事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这个社会的良心，却是早已被狗给吃了啊！他现在落到这步田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跳进黄河洗不清……这叫他如何是好啊！

张放鸣又有什么辙呢？他只有灰溜溜回去了。第二天在火车上，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那位月梅居然跑来找他了。

月梅说她得知消息后，就立马乘车赶过来了。赶到火车站，她买月台票进去。可站台上不见张放鸣人影子，于是她上了车。月梅只顾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寻找张放鸣，列车开动了她尚浑然不觉。

月梅终于找到张放鸣时，列车已驶出城外。

月梅的到来，尤其是她这般焦急地赶过来找他——张放鸣的心头无疑是热乎的。张放鸣递上手巾纸让月梅擦拭额头上的汗星子，说没事的，等下补一站票就是了。接着他在背包里翻找一通，总算找到了一只苹果。他说你拿去洗一下吃吧。月梅说我不想吃，口干。刚好有小卖车推过来，张放鸣给她买了瓶矿泉水。月梅打开一口气喝了个见底。张放鸣问还要吗？月梅摇头说不要了。张放鸣起身去将那只苹果洗了，递到月梅手上。

张放鸣叹口气说道，今天你来……不管是什么情况吧，我都挺感动的。要晓得在昨天夜晚，我都很绝望了，我对这个社会不再抱希望了……今天你来了，就好，我心里舒服多了。

月梅吃过苹果后说道，我对不起你……张放鸣说，先不要说其他的了，你把事情说说吧……那天、我有没有冒犯你……如果说是那么回事儿，那肯定是我醉酒了，我平时绝对不会的……如果没有，那你要替我作证。整个事情你应该都已晓得，这个数目对我一家来说，已经伤筋动骨了啊。

据月梅所说，她和张立星平时就熟的。月梅家境贫穷，独身一人来镇上打工，给店家站柜台。月梅没见过什么世面，从品质上来说，还算是朴实的。不过人穷志短吧，她有贪图小便宜的毛病。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被张立星所利用的。那天张立星跑到她店里，说晚上有位重要客人，让她去陪同那位客人喝酒。有关“陪酒”的事儿，月梅是有所了解的，她有几个小姐妹都曾有过“陪酒”的经历。那些小姐妹对她说道，这“陪酒”的事其实很简单啦，就是让客人吃好喝好兴致好，自己也趁机吃上一顿，还有小费拿，很划算的。故而，月梅对张立星叫她去“陪酒”，她是一点儿不排斥的，非但不排斥，她心里头甚至还有点儿小小的窃喜呢。月梅故作老到地问张立星道，小费是多少？张立星说一张。月梅当即便答应了。要晓得，像月梅这种站柜台的店员，站满一个月才只有六张人民币（即百元）呢;而这样吃顿饭，就可获得一张人民币！故而，此等诱惑是她无法抵挡的。

吃饭的情景，前面已提到过，月梅与“客人”张放鸣聊得投机，气氛相当不错。之后张立星泼酒月梅脸上，张放鸣拍案发怒，大声嚷嚷不许他人欺负他女朋友……他们从酒店出来，往张放鸣住宿宾馆走去。一路上，张放鸣的手皆搭在月梅肩上，一步三摇，语无伦次。到宾馆房间后，张放鸣即一头栽倒在床上了。张立星叫月梅帮张放鸣脱去衣服。月梅站着没动。姓孙的开口道，客人喝多了，我们帮他把衣服脱掉是应该的呀，要不然他明天醒来见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肯定就会责怪我们的。月梅说我脱不动。这时形同“死猪”一头的张放鸣，天晓得哪来的气力，居然开口说话了，他说月梅呐，我难受死了……你把我、把我纽扣解开吧……月梅看了一眼张放鸣，而后蹲下身子脱下他的鞋子，再解开他衣服扣子，脱去上衣。月梅在做这些事情时，张立星拿出照相机拍下了两张照片。月梅当场即发觉了，她猛地站起说道，你们要干什么？张立星说没干什么呀，拍张春宫图玩玩呗。月梅拿起背包要走，但门被那位“司机”把守着。月梅大声叫嚷道，你们让我出去！张立星说，小费还没给你呢，你这么焦急走干吗。月梅眼眶里贮满了泪水，她仍然大声嚷道，你们无赖！张立星过来抓住月梅一只胳膊说道，你受委屈了是啵，我老实告诉你，你要再这样狗一样乱叫，我就扭断你的手！月梅抬脸见到张立星那副凶残的目光，她的身子直打哆嗦。月梅软下声调说，立星哥，你让我走好么……那钱我不要了，我明天要上班的，让我回去睡觉好么。张立星冷笑道，你叫呀，干吗不叫了。姓孙的过来打圆场道，你把手放开，人家女孩子细皮嫩肉的，经得起你这位少林寺出来的人拿捏啊，快松手……有话好好说嘛，没必要这样子的。我说月梅呐，只要我们这次合作得好，今后我们有的是合作机会，你就不用去看店了，那么几块钱工资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张立星说，你不要跟她啰嗦了，我看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呐……我明天就把照片洗出来，给送到她村里去，叫她一辈子休想嫁人！姓孙的说，那步棋就不用走了，月梅又不糊涂的……我说这样吧月梅，你把外衣脱掉，长裤脱掉，和客人并排躺着拍张照，我把自己的手机给你，这个条件可以了吧……

月梅说完后，从背包里拿出一款半新半旧诺基亚手机，放在小桌板上。她说我错了……这手机我不要了。

张放鸣看了一眼小桌板上的手机，他咽下一口唾沫，吐出一口气说道，你太不懂事了啊……你要晓得，你那样子做，对我的伤害，不管是经济上还是对我的为人上，都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啊！月梅喃喃说道，我跑来……就是想看能不能帮你……把钱要回来，还你清白的。张放鸣略一思索后，他说要不干脆你跟我去一趟我老家吧，这事儿重大，我想找老家的律师更妥当些……只是，你方便不方便？愿意吗？月梅急忙点头道，我愿意，我做对不住张哥的事了……我什么忙都愿意帮。

6

列车抵达张放鸣老家县城火车站。从出口处出来，张放鸣叫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两人上车，往江对面县城驶去。

机动三轮车驶上过江大桥时，张放鸣的心头不禁一阵阵揪紧。他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是，怎么在父母面前交代？张放鸣家的经济状况，可说非常一般，属中下水准吧。其父母为做豆腐卖豆腐的小业主。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晚上磨豆腐;白天卖豆腐，温饱肯定不成问题，盈余也略有一些——只不过那“盈余”跟绿豆芝麻差不了大小吧。故而，一笔五万八千块的款子，对他们家而言，不说是全部的“老本”话，至少也是大部的“老本”了。张放鸣怕父母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想不开，哭闹成一团……于是他决定，还是先不要将月梅直接带回家吧。张放鸣让三轮车在县城的宝幢街停下，然后他对月梅说道，这儿有家小宾馆，我带你去住下好吗？月梅说，我第一次出门……你什么时候来呀。张放鸣从皮夹里抽出一百块钱递给月梅，说晚饭你自己上饭摊吃点，晚上我会过来的……因为碰到这样的事情，我都不晓得怎么对我父母解释了，希望你能理解。月梅用力点头，说我理解。说过张放鸣率先从三轮车上下来。

登记完毕，张放鸣要离开时——月梅没上楼去房间——而是跟在了他身后。张放鸣说你上楼休息呀，我晚上会过来的。月梅眼巴巴地看着张放鸣，嘴上说道，你可要早点儿来啊。这情景，使得张放鸣心头咯噔了一下。他转过身子，拿手抚摸了一下月梅的脸，说我会早过来的，你上去吧。

从宾馆回家的那段路上，张放鸣起初神思恍惚，人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而后，他的思路清晰起来。说来也怪，张放鸣本来的心思是十分沉重的，可现在他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张放鸣甚至想，这人生本就是要经受灾难的，是祸躲不过，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张放鸣迈进家门。其母在灶间做晚饭，她看见张放鸣进屋，先是一惊，嘴巴半张半合，继而满脸笑纹说道，你回来……你怎么没打电话？张放鸣说，我手机欠费了……就没打了。

张放鸣转到后院豆腐作坊，对着其父背影叫了一声爸。张放鸣父亲车过身子，只看了他一眼两眼，便说道，你……被骗了？张放鸣吃了一惊，而后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道，嗯。张放鸣父亲又问道，对方怎么骗的？有补救办法吗？张放鸣说，等下再说吧。

吃饭间，张放鸣将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过后，饭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没人接嘴说话。过了好长时间，张放鸣母亲开口说道，出门在外，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哦……张放鸣父亲道，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张放鸣说，我不对的地方……我比谁都难受，今天就不要多说了。接下来，明天我就去找律师，这个官司理在，不怕打不赢的。张放鸣父亲说道，你说得轻巧，那俩人是这样的人……你官司赢了有什么用？十有八九这两人是镬灶泥在腿肚子上的，吃了天光没日午的人，他们不可能有钱还你的。张放鸣道，事情既然发生了，埋怨没用了。

饭后，张放鸣去了那家小宾馆。月梅待在房间里没出去吃饭。张放鸣说你怎么不出去吃饭呢，时间都这么迟了。月梅说我心里乱，不想吃。张放鸣二话没说拉起月梅，说我带你去吃……这事情我都有点儿想开了，你就不用乱了，我不责怪你，明天我们去律师那里把事情说清楚就是了。

在饭摊吃饭时——张放鸣姐姐路过看见了他们。张放鸣姐姐将张放鸣叫到一旁说道，妈打电话对我说了……这女的、就是那个陷害你的人？张放鸣说，她是被人利用的。张放鸣姐姐说，她的话你不要全信好吗？张放鸣说，她骗我干吗？她不露脸又没关系的，她是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才来找我的呀。张放鸣姐姐说，你就是太单纯了才被人骗的，我对你说现在的社会很复杂……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跟你来？张放鸣说是我叫她来的。张放鸣姐姐道，我怕就怕这又是一个圈套呐。张放鸣问什么圈套？我现在穷光蛋一个，没什么东西让人圈套了。张放鸣姐姐道，圈你这个人呀。

姐姐这句话，让张放鸣愣了一愣。而后，张放鸣说道，她要是真有那个心，难道不好吗？张放鸣姐姐道，你还有心思想这些啊，妈都哭了！说完她愤愤不平地走掉了。

张放鸣和月梅沿江边散步。张放鸣心里头七上八下，故而他绷着脸没说话。月梅小心问道，刚才你姐……她说什么了？张放鸣说，碰到这样的事，当然没好话喽。月梅垂下脑袋说道，她瞧我的眼光那么凶，她一定恨我吧。张放鸣说，她对你没好感是正常的……我对她解释了几句。不过说实在话，我对你没有其他想法，我想明白了，那两个家伙他成心要诈骗我……就算你不来，他们照样会叫其他人来的，你只是他们手中的工具，把怨气发你头上没必要……再说，我现在是把你当做好人看的。月梅轻声说道，我不好。

走了一阵子后，两人都放松下来了——尤其是月梅，开始说些话中有话的话语了。月梅说道，在你老家，认识你的人不少吧，你和我这样的人一起走路，不怕别人取笑你么。张放鸣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月梅侧过脑袋看了一眼张放鸣，继续问道，难道……你女朋友就不责怪你……不过她肯定不会责怪的了，像我这样的丑八怪，你女朋友肯定心里清楚的。月梅这话，说得过于显白了，张放鸣听后自然心知肚明了。张放鸣说道，看你这个人……好像蛮老实的，其实你一点儿都不老实……你是想试探我是吧？月梅赶紧摇头道，你误会了，我再不晓得天高地厚……也不会胡思乱想的呀。张放鸣说，既然你好奇心这么强，那我就对你说吧，我的女朋友飞了，攀高枝去了……我一个穷光蛋，一个倒霉鬼，这辈子不讨老婆了！

第二天，张放鸣领月梅一块儿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这位律师一头黑发，乌压压的，大热天里仍系根猩红领带，同样显得煞有介事。律师听完张放鸣和月梅的讲述后，理所当然地拍胸脯说道，这个官司，赢的概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姜还是老的辣”，此话乃真理呢。事情的进展，果然没出张放鸣父亲所料，他们的官司是赢了，但那两个家伙人溜了，玩人间蒸发游戏了。这场官司前前后后打了小半年，从经济角度来讲，非但没追回一个子儿，还搭进了一笔律师费。在这小半年的日子里，张放鸣与月梅交往甚密，两人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便就产生爱情了。爱情的力量何其之大啊，它排除和战胜了诸多阻挠（比如说张放鸣那位已出嫁的姐姐，就对月梅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最终结成了果子——他们结婚了。

7

张放鸣有时候空闲下来，他常会想起那次在林区县城捉贼的事儿，觉得很不真实，可说恍如隔世。这人世间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奇妙呢？无意中捉了一个贼，引起神经系统紊乱，便去了一趟贼的老家，与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搭上了关联;然后是贪小便宜吃大亏，被诈骗了，蓬头垢面，斯文扫地，丢掉了一家人的血汗钱，疲于奔命地打官司;再然后，上苍公平执法了，赐予他一个“小白兔”一样的老婆。

而且，这事儿的“奇妙”之处还没完结呢。

一些年以后，月梅带儿子回娘家。她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张放鸣正疑惑时，那人便不由分说地扑过来捧住他的双手，泣不成声地说道，太谢谢你了啊……你是……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张放鸣愈发糊涂了，眨着眼珠子问道，你是谁？我们认识吗？男人说，我是张卫星啊。张放鸣摇头道，你怎么会是张卫星？不可能……张卫星那么瘦小，你怎么可能是他呢。月梅道，他真的就是卫星啊，这次我回去，他专门找过来的……还不让我事先对你说。张放鸣说别开玩笑了，一个人蹲了几年班房，不可能就换了一个人吧……你要是张卫星，打死我都不信，再说，你要是张卫星，我当年就不会去你老家了……你这样壮的人，我是不会有同情心的。张放鸣的一番话，使得那位自称张卫星的人，十分尴尬。片刻后，他说我不是张卫星的话，有必要硬说自己是张卫星吗？一个蹲牢的人又不是什么体面人……我冒充他干吗？我千真万确就是张卫星啊。张放鸣说，那么我问你，你是什么事儿坐牢的？自称张卫星的人回答道，因为偷窃。张放鸣再问道，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偷窃的？自称张卫星的人一一作答，竟然丝毫不差。张放鸣道，你这些肯定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只是我奇怪，你为什么要假装张卫星呢？

那位自称张卫星的人急了，他从包里找出三枚银元——一个大头（袁世凯）、两个小头（孙中山）——然后说道，这是我爷爷托我捎给你的，他年纪大了，没办法过来，所以就只好托我把这三块银元捎给你。这三块银元，是我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前留下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来换钱花……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就给我爷爷打电话，叫他跟你通电话，那样子你总信了吧。张放鸣道，先不要打电话了，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我之间，见过面吗？自称张卫星的人说没有。张放鸣说，这就对了嘛，你连我的面都没见过，我怎么可能会跑到你家里去呢？自称张卫星的人说，这件事情……我爷爷写信对我说时，我也纳闷过的，我给他回信说我并没有一个叫张放鸣的朋友……后来，我爷爷写信说，说你是一个好心人，怕是晓得我被抓进去后，特意来安慰他们的吧。这种事情是说得通的，所以我们一家人都特别感激你，我们素不相识，你却有心跑那么远的路途来我家……怎么说呢，正是因为这世上有你这样的好人吧，我才决心改掉自己身上的坏毛病的，决心做一个有骨气的人，我在班房里学了一门做泥水手艺……月梅说，你们家眼下要盖房子了，我就跟她过来了，看能不能帮上忙。张放鸣说道，你说的话都在理，也没漏洞，可是……一个大活人，那张卫星是我亲眼见过的，而且印象很深的（张放鸣差点儿要说出张卫星就是被他抓住的话了）……怎么就变了一个人呢？你和他不是说相差那么一点儿，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论体重，他怕还没你一半重吧……所以说，你再怎么说，我都是没法相信你就是张卫星的。自称张卫星的人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张放鸣，说你仔细看看，那相片上的人是不是我，那名字是不是张卫星。张放鸣扫了一眼后还给了他。张放鸣说道，这年头，造个假身份证还不容易啊。自称张卫星的人急得直跺脚。

这时，张放鸣有了重大发现：这位自称张卫星的人与那位张立星，两人的相貌有相似之处。张放鸣不由得心头一紧，此人说不定是那位张立星的兄弟什么的，他们又想玩什么花招呢？

张放鸣站起将月梅叫到屋外问道，你过去就认识他吗？月梅说不认识。张放鸣道，那你凭什么说他就是张卫星？月梅道，他爷爷来了呀，你去看他爷爷的事儿我是晓得的啊，他爷爷那天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说你是他们家的恩人……说没有你那次去，他在村里就抬不起头了，怕是也活不到今天了，像他爷爷那么大岁数的人，总不会耍花样吧。张放鸣抓着头皮说道，这事儿真是活见鬼了！

过后，张放鸣问自称张卫星的人道，那个张立星，是你什么人？自称张卫星的人说是堂兄弟，隔了好几代的堂兄弟。张放鸣说，你俩倒是长得挺像嘛。自称张卫星的人合下眼皮子，他说我都听说了……他和孙大伟恶人遭报应，被抓进去了……你的损失，我现在没那么多钱……我想你们盖房子的话，我可以尽力帮忙的。

一个月后，自称张卫星的人再次登门。这一回，来真格的了，他把他母亲给带来了。张卫星的母亲，张放鸣无疑是认得的——故而当他们母子俩跨进他家大门时——张放鸣是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即为张卫星了。

张卫星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从未出过远门。张放鸣对于她这次的到来，自然是满怀热忱的。他领她去本地的几个小景点走走，请她上馆子吃餐饭什么的。张卫星的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了不下一百次张放鸣是好人的话语。

张卫星母亲有一次私下对张放鸣说道，他爷爷是个死爱面子的人，他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的……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晓得自己的孙子做贼了，偷人家东西了，可他面上就不承认……那段日子里，村里人闲话说来说去，说得很难听，他爷爷面子撑不住，就病倒了，说是病了，其实他又没病的，他爷爷身子骨硬朗，平时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的，但孙子做贼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啊……你来了后，你说的话，我和他爷爷心里都明白的，不过他爷爷有了梯子，就可以下来了呀……他一定要留住你，带你到村里去，那是为了找回面子，他面子找回了，人也就清爽了，要不然，他怕是活不到现今的。

张放鸣听了张卫星母亲这番话，心里头自然是挺舒坦挺受用的。只不过，此张卫星非彼张卫星——这就让事情变得有些“绕”了。张放鸣再一想，不管是哪个“张卫星”吧，自己做这件事儿既然对人有利，而且这个“利”可说还蛮大的，那就值了啊。

张卫星这次来，是有备而来的。他把刚组建的建筑施工队给带来了。张卫星对张放鸣说道，我明人不说暗话，我组建施工队，想到浙江来包工程做，但浙江这边我没一个熟人，所以第一站我就先到你这里落脚了。我带我妈来，同样也是没白花路费钱的，我让她给施工队做饭，料理料理后勤方面的事情。我们先把你家的房子盖起来，把名声打开，你只要管我们吃住开支就行，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吧。另外，有业务，你给我们牵牵线，铺铺路，你本地人说话别人相信，到时候我想，我这支施工队说不定在浙江就能立下脚根的。

张放鸣老屋拆建审批手续于前两月批下来。在那段日子里，他基本上忙于材料的采购。张卫星领施工队来的时候——张放鸣这头所需的建筑材料已经备齐，可谓只欠东风了——没过两日，张卫星手下的人即将张放鸣那座摇摇欲坠的砖木结构老房子给拆了，开始挖掘地基什么的。一时间，整个工地上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

房子落成后，张放鸣一家子和他年迈的父母亲搬进了新房。晚上张放鸣与他父亲一算账，这盖房子的开支差不多节省了七八万块钱。张放鸣父亲自然是乐不可支了，他捋着山羊胡子说道，我说呐，这人做好，不吃亏的！

8

之后有一日，张放鸣在林区县城的荷花池大街上，碰到了那位多年未见的发福警察。发福警察那天没穿制服，所以张放鸣没认出他来。发福警察倒是认出他了——他叫不上他名字，就站在那里“喂、喂”了两声。张放鸣转过脑袋，左看右看，觉着这人好生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发福警察说道，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干警察的，那年……你住宾馆不是抓了一个贼么。这下子张放鸣认出他来了，他说你不穿警服，我真没法把你联系起来呢。发福警察道，我找过你的，向东门宾馆的吴经理打听过的……后来事儿一多，我就给忘了。是这么一个事儿，你那次不是问我要过一个地址么，我给弄错了，人家是张冠李戴，我这是李冠张戴了，那天同时发生了两桩盗窃案，你住宿的东门宾馆这个贼叫李星白，西门宾馆抓住的那贼叫张卫星，两个都是什么星的，这满天星就把我给搞混了，你问我要地址……我没注意，就把另外一个贼张卫星的地址给你了，而那个李星白是甘肃人。

张放鸣目瞪口呆。他讷讷说道，原来是甘肃的呀，那么远。发福警察问道，你后来有没有去呢？要是去了，可就走冤枉路了……为这事儿，我心里一直犯嘀咕呢，可我又实在忙，你又不是本地人，所以就拖到了现在……你后来到底有没有去啊？张放鸣醒过神来，他想了一想后说道，没有去。发福警察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避免走冤枉路了。

发福警察走后，张放鸣仍站在原地没动。他心想，要是当初就晓得那人是甘肃的，他恐怕就不会有去的心思了吧。因为，那甘肃离浙江太过遥远了啊。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