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寒 上海人,祖籍浙江东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上海诗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诗歌百余篇(部),小说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小小说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诗集多部。
因为我亲眼看见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我要死。”
——T.S.艾略特《荒原》
1
初春。
天上飘着阴霾的春雪,雪一落地,马上化为水渍,一片湿漉漉的。空气灰蒙阴冷透骨。宁寂默默地走在申江畔,目光凝视着滞缓浊重的江水,心里蓦地流过一股惊悸的感觉。江面上几条机帆木船“突突”叫着向前缓慢驶去,留下一条条浓浓的黑烟。近处一条舢板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眼光呆涩,木然而立,披着一头蓬乱的长发,收音机里播着时髦的歌曲:郑绪岚唱的《太阳岛上》,郑绪岚的这首歌唱得全国人民心里充满了幸福。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噢,亚细亚,那么质朴可爱愚钝。宁寂忽然想到那幅油画《父亲》,那个亚细亚的儿子。宁寂想,罗中立的心境一定也是这样宁静而忧伤。
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融化了,衣服早已湿透。一阵风吹来,宁寂直打战。早饭后他就出来了,在这江畔待了一天。多少年来宁寂已养成这习惯。他热爱这浑浊的江水!他早已把申江看成他的母亲河了。
“当……”大自鸣钟怡然地敲了六下。远处近处华灯初上。从高高的大楼顶挂着一幅标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标语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雪停了,江面上浮起一层迷蒙的白雾。宁寂这才意识到暮色苍茫。这混账的椭圆体怎么转得这么快?宁寂依恋地朝这片黄水看了最后一眼向中山东路走去。
昨天,他去开了一张病假单,病休三天。可他什么病也没有,他是为了找卫,让他帮着画幅画,他要送给艳艳。卫是个乐天派,家庭优越,烟瘾特大,智商极高,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他不恋女色,仿佛对女性天生有一种麻木。雅各说他心里埋着不可遏止的自恋情欲。有时卫会在躺椅上想入非非,连续烧掉二盒烟而不动声色。以前,宁寂一直以为卫的心境和他的画一样色彩响亮调子明快。忽然一天,宁寂发现在一幅《秋日印象》的小品下面,卫写着一句话:“男人有一个致命的悲哀——忘却。”于是,宁寂改变了对卫的看法。
“嘿,老波,今天怎么来啦?”
卫快乐的叫声立刻溢满整个空间。一支烟紧追着话音飞了过去。每次宁寂来卫这儿,卫总是要让他抽烟,说男的不抽烟肯定阳痿,比姑娘长胡子还难看。抽烟是男人的风度。
“病假。”宁寂把烟扔了回去,“帮着画幅画,送人的。”
“给谁呀!”
卫正涂颜料,烟叼在嘴上语言不清。烟丝飘起,他眯眼看画。
“艳艳。”
宁寂的语调一下子低了下来。他盯住墙上一幅裸女画。
“我说你真有神经病啊?”
卫说着脸上露出嘲笑。
“你少啰唆!”
宁寂的心绪猛地暴躁起来,表情抽搐。
“真是个堂吉诃德。行啊。”
卫摇头,继续作画。
“画拉斐尔的《椅中圣母》。圣母的脸画成艳艳的。”
宁寂从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艳艳一张头像特写。他端详着,眼里流过一道致命的忧伤。
“她理解你的心思吗?”
卫没回头咕噜着,在画布上狠画了一笔,动作潇洒飘逸。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
宁寂几乎是瞪着卫了。卫转过头,惶然地看着震怒的宁寂。他放下画笔,站起,耸耸肩,摊摊手,挤挤眼,然后拿过两罐青岛啤酒,递给宁寂一罐。
“喝酒,我的情种。”
卫啪地打开口,咕咕地往嘴里倒,一口见底。然后把空罐捏扁“铛”地扔到门后。
“我们俩匀一下多好。造物主就是这么不公平。我他妈的要画幅造物主!对!名字就叫造物主!有了有了。”
卫使劲甩一下手,拿起速写本唰唰画了个草图。
“你得给我认真画,尤其是艳艳的脸。身体可稍瘦些,艳艳没那么胖。”
宁寂把空罐放桌上。
“我真为艳艳可惜。要有人这么爱我,我肯定结婚! ”
卫嘲弄地讪笑。宁寂望着街市熙攘的市景,想到艳艳那张可爱的脸,心里流过一丝酸楚。尽管时间已过去多年了。
卫又拿起画笔。这是幅高二米宽一米五的中型油画。画的底部六分之一是落满积雪、雄伟的天安门长安街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六分之五是一个少女,在天安门上的天宇占满整个画面。少女取大腿以上部分。卫蘸了点白颜料写上两个字:雪春。
“昨天,我又在想一个命题:关于时代与民族。如果一个民族被时代抛得太远,这个民族肯定失去信心。时代进步得越快,把这个民族抛得越远,这个民族就更没有信心。恶性循环。这就像长跑比赛一样,越落后者信心越少。”
宁寂喝掉第二个罐头。打了个冗长的嗝。他浑身一爽。
“从鸦片战争起,我们开国门开到现在,今天总算主动开了。而我们的传统文化像一张坚强无比的巨网,摆在大门口,这张网不去掉,开国门将是一句空话。你看我们的周围……”
卫转身虚望着宁寂作出聆听状,心想,老波神经病又犯了,你要不听或戏弄他谈这个话题,他便暴跳如雷,大叫堕落堕落,甚至会有不测行为。上次,因卫奚落地说了句你可以当共和国总理了,宁寂抓起杯子朝他的画布扔去,幸好画布钉得结实杯子没水,那幅著名的画才免遭其害。卫后来想他真的和法国的忧郁诗人波德莱尔一样了。卫笑了起来,叫他老波还真贴切。
“你笑什么?”
卫一愣,看到宁寂皱着眉头赶紧说:
“啊,噢,我说你有那么多想法,写出来,投出去试试,或许还真能用。”
宁寂多疑地看了卫一会儿,又认真地说开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提高民族的现代意识,现代观念,这个问题不解决,现代化就是一句空话。开放引进的科学技术,先进的工业设备,收到的必然是失败和沮丧。恶性循环必将继续下去。”
卫吸着烟很认真地吐着,烟圈很圆,久久不散。宁寂的表情板结着,面容憔悴。他的眼光和印尼画家巴苏基的名画《拉哇那与达优争夺西达之战》碰撞了。他忽然想起了印尼的邻国新加坡。
“英国首相威尔逊六十年代访问新加坡,对新加坡的发展速度之快大为惊奇,他说,大不列颠用了一百年时间完成的工业革命在这里只用了十五年,新加坡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华人啊!可我们……一想到这儿,我都想痛哭一场。还有日本,战后都到了人吃人的困境,可他们从一片废墟发展到现在的世界二号经济大国,仅用了四十年时间。而日本的文化不都是我们传过去的吗?可我们……上海四九年前是远东第一大都市,根本看轻东京和香港,可现在……”
宁寂痛苦得快掉泪了,脸上抽搐着。
“哎,好好写下来,别太难过了。”
卫真担心宁寂总有一天会精神分裂而自杀。他长期在这种压抑状态太危险了。忽然,卫想到了俞佳,他对待俞佳的态度更增添了卫的忧虑。
“我说老波,你和俞佳到底怎么回事?小俞哪点不好?长相,才学,性格,别忘了人家还是个大学生。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是个波德莱尔啦?你要不就回绝人家,这样折磨一个姑娘太残忍了。我跟你说,你这样对俞佳我可要插手了,到时你别后悔。你忘不了艳艳本身就是个错误,都那么多年了。一个人如果不会忘却应该忘却的一切,那他就会负重累累。”
卫忽然激动地说。
宁寂一下子掉进了悲哀里。他木柱似的站在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前,他的思绪凝固了,被初春的寒冷给冻住了。毕加索的绘画语言怎么一点都看不懂了?以前你不是自称为欣赏毕加索的行家里手吗?自称为精熟他的立体主义的绘画理论吗?你怎么看到了艳艳?那么多年了,你还忘不了她,那个春天的早晨你激动得落泪而现在变得多折磨人啊,艳艳捧着一束鲜花,敲开了你的门,鲜亮的脸上告诉了你全部爱情。那个秋天的傍晚你忘记了生命的存在,而现在却成了你的地狱。或许在一天早晨,你真的躺在地狱里永不回来了,蒙蒙的暮色沐浴着艳艳,寂静的窗外树林里溢满了艳艳的娇嚅……你怎么可能忘得了艳艳啊!那么天真浪漫美丽,红扑扑的脸一碰就破了。
窗外又飘起了雪,雪片敲在玻璃上仿佛发出细碎的脆响。春寒,今年的春天真冷,一个奇异冬天的结果。
卫又在涂颜料了。每次谈到艳艳都是这样难堪,卫只得默默作画。卫是个画画好手,常常同时干几幅,他的画室放满了名画和他自己的画,连床上都是。现在他又在干另一幅了:白白的太阳散着寒光,很远,很远。一片荒原。一条布满荆棘的小道。一个青年,衣衫褴褛,长发蓬乱,很像青年毛泽东的神态,向着遥远的太阳走去。题目:跃动的思绪。这是一幅超长横幅画。
“老波,你觉得这幅怎样?”
卫不想让宁寂老钻在艳艳的坑里不能自拔,冲着宁寂大叫。
宁寂愣怔地看着卫。
“来看看这幅画怎样?”
宁寂慢慢地走过来,站在画前,长时间精力不集中。
“色彩响亮与色彩低沉,格调明快和格调晦涩转化一下怎样?”
这时宁寂注意到卫这幅画的风格,变化不小。
“和过去不一样了吗?我认为透气感太强了,笔调太死,笔触活泼些好。”
“色彩感觉如何?”
卫表情露出得意。许多人都盛赞卫的色彩感觉好。色彩可是油画的生命。
宁寂看了卫一眼,说:
“我想,这幅画能不能这样画,画成一幅比例失调的横幅,白白的太阳在左边尽头,中间荒原,全画上枯黄的草,但要画成克里特岛的草原,这是种象征。”
宁寂比划着,看了卫一眼。卫双手抱胸,左手支在颏上。
“一条小道,青年在这头,是不是可以穿长衫?题目你再想一下。整个画面色彩要灰暗些,滞重些,调子要重些。要有一种凝聚力。这是我的想法。”
宁寂转身望着卫,用眼光征询着。卫仍旧默视画面,陷入深思。
“那天,我刚踏上展览厅大门,罗中立的那幅《父亲》一下子让我血液沸腾,我的眼泪即刻出来。我在画前足足站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那幅《流逝》也让我着实感动了许久。罗中立的画就是力度和思想的体现。你欠缺的我认为,不一定正确噢,就是力度和思想。”
“你老说我力度不够,我也注意了画法笔调,可是……”
宁寂笑了,一闪即逝。
“我认为画风的变化,笔调的变化,这都是表面的,重要的是思想,要不断地认真地思考,有时甚至停下笔,整夜整夜地思考,要使自己处于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状态,苦难状态,艺术就诞生了。我的一个朋友于牧,有时为一幅画几天枯坐在画室里,有时会在小雨中走上几个小时,全然不顾透湿的衣服。苦难是艺术的根啊!”
宁寂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卫沉默着,有些感悟。谁都没再说话。细雪轻轻地在窗外飘舞,美丽动人。
“噢对了,左丘病了,美尼尔氏综合征又犯了。”
“什么?”
宁寂表情狂急,脸煞白。
“已经躺了好几天了。”
“你这混蛋怎么不早告诉我?”
宁寂冲出门去。
“你他妈的神经病啊!”卫大骂。
宁寂闯进左丘家,目光孤独冷峻,表情充满怨怼。
“病了?”
“这两天气候有些反常,就晕起来了。”
左丘脸色苍白,声音微弱,表情淡泊地冲宁寂忧郁地笑笑。她见宁寂还板结着脸,说:
“现在,好多了。”
“有没有累着?”
“还好,就买了三十斤大米……”
“跟你说过,这些活儿叫我一声,怎么老不听?”
“对不起,宁寂,下回,一定叫你。别,别发火,把冬冬吓坏了。”
左丘语调微弱,心里流过慰藉,她瞟了宁寂和冬冬一眼。宁寂转眼看冬冬,碰到冬冬忧郁的目光。冬冬才十三岁就有了这忧郁,宁寂心里一阵绞痛。他抚摸了一把冬冬的头,走进厨房。
今年的初春特别冷,宁寂感觉到了。他猛地折回屋,从箱底翻出了一床被子盖在左丘身上,并把四周掖了掖。左丘一阵激动,泪水滚落在枕头上。她别过头去。宁寂的胸腔里泛起一波酸痛。
谁让你这么狠心地离去呢?冉冉,左丘那么爱你,你死了十二年了,她都不嫁。可你,却为了逃避痛苦,逃避责任,那么轻松地就去了,一根那么简单的绳子。左丘会听你的话吗?会再嫁人吗?这是报应,这是惩罚,这是对你这种悲观哲学的惩罚。留下那么多的命题,留下那么多的手稿有什么用?一叠绿色的幻想,一堆廉价的呻吟。历史将彻底抹掉你,你的形象,你的思想,就连你的朋友都唾弃你,若没有左丘,几乎快把你忘了。
噢,冉冉,可怜而脆弱的冉冉……
2
最后一天病假。两天,收获真大,宁寂写了两万字,中篇《青春的情愫》已快脱稿。他很兴奋,为自己这篇小说,每次写完一篇,宁寂都要激动一番,可过了两天再来看,他都会发怒,为自己这拙劣的语言和结构,有时会付之一炬。后来左丘知道了,深为可惜。她和宁寂协定,稿件一写好改好就给她,由她来抄。这样就可避免稿子入火海。左丘看后还会提些意见。
两天已使宁寂憔悴不堪,眼圈青黑,皮肤枯黄,眼睛红肿。两天他几乎没睡,累极了,便把头伸到冰冷透骨的自来水里,然后接着写。今晚必须加把劲,把最后一章写出来。
有人敲门。宁寂愤怒了,烦躁地扔下笔。打断了他的思路是他最恼火的事情。
他开门想发通火,可一见是俞佳,他说了句你好,转身坐回原处。
俞佳折身进来,把门关上。
“你妈妈真好,指指你房间就回自己屋里去了。我真喜欢叶老师。”
宁寂没吭气,没动,也没瞧她。
“怎么?不高兴?把灯打开。”
命令的口气,充满欢快和骄傲。一股烦厌和愉快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在宁寂心头涌起。宁寂把灯打开,关掉台灯。开灯时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好个俞佳,今晚的打扮使和她交往到现在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她的宁寂也怔怔地盯住俞佳看。灯光下,俞佳的动人使宁寂心头一颤。一头巴黎式发型,一改过去那披肩发,自然,舒展,华丽而不俗气。一件银灰色无领西装,线条明朗的组合,大方、飘逸。一条咖啡色方格花案粗呢布制作的裙子,一双白色高腰牛皮靴,简洁协调的点线面,既有巴黎时装的时髦又有纽约时装的大方洒脱,充分显示出了俞佳的衣着特点:聪颖而不轻佻,优雅而不炫耀,风格独特而不过于雕琢。宁寂知道,有人定期给俞佳寄送巴黎和纽约的时装杂志。有次俞佳兴冲冲地抱来大堆鲜艳漂亮的杂志,想让宁寂放松放松,却遭到宁寂的奚落。宁寂板结着脸说,你把这些杂志看好了当全市的交际花绰绰有余,俞佳即刻怔在那里鼻子发酸。
“好看吗?”
看到宁寂这从来没有过的表情,俞佳心里一阵激动,脸上充满光辉,她的苦心终于有了点收获。她用企盼的眼光看着宁寂。
“嗬,很美,可以当模特儿了。”宁寂揶揄着,“今天我很忙,想把这篇东西写完。”
极度的不快!俞佳的心情就像烧红的木炭扔到水里,只剩下缕缕青烟了。她鼻腔有些发酸,有些东西在心里涌动。她忍住,她知道宁寂心情不好。她脸上装出欢快地说:
“下逐客令了?可你别想再写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庆祝一下我的大作家,三、十、周、岁。”
最后四个字俞佳说得慢而调皮,俞佳从门后拿出一盒蛋糕,还有酒和罐头。
宁寂漠然地注视着。噢,生日,还有生日,庆贺?那么愉快?你做过生日没有?做过,好像做过,那是遥远的记忆,模糊而懵懂,像早晨海面上飘荡的茫茫雾气。你有什么值得庆祝的?父亲被枪毙了,一个勤杂工,一贫如洗,活了三十年,无所事事,像狗一样苟延残喘。生命是什么?生命是无数个轮回,生日就是起点和终点。有什么好庆祝的?宁寂,你快干你的事吧,生日是廉价的。
俞佳准备就绪,又忘却了刚才的不快。她看着宁寂,飘动妩媚的秋波,盈盈欲滴。她那对眸子真诚善良,自信而骄傲。优越的像山一样的胸脯快把白色的羊毛衫顶破了。
“来,为未来的大作家的生日干杯!”
“干什么杯?去年,我警告过你,以后别再这样,你,你还是……”
宁寂脑中的火噌地蹿了起来。他站起,走到窗前,瞪着窗外那讨厌的黑夜。
一股巨大的委屈像海水漫过俞佳的心里,俞佳的大眼里布满了晶莹的泪珠。她使劲憋住,她知道宁寂最讨厌哭。俞佳站着,心里忍不住抽动,浑身战栗。
宁寂听到背后俞佳粗重的喘息声。立刻心里被刀割着一般,一股血泪流过心底。
“对不起,小俞,自父亲死后,我没再做过生日,生日已在我脑中抹去,我没有生日了。”
宁寂的语言低缓滞重,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大彻大悟回顾人生的语调一样。
俞佳的委屈得到了释放,她满足了。宁寂从没有向她低过头道过歉。俞佳盯住宁寂的背影,慢慢地走过去,轻缓地把脸埋在宁寂的宽背上,一股柔情涌满心里。
宁寂猛地战栗,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接触姑娘。他转过身盯住俞佳,俞佳也直视他。我爱你宁寂,俞佳用眼睛说。小俞,一个沉重苦难无所事事的勤杂工不值你爱,宁寂的眼睛回答。你的眼睛明亮深邃充满智慧力量,这是真正男子汉的眼光。小俞,这是苦难磨出来的眼光,对你的生活毫无意义。宁寂,你说过人活着就要创造奋斗,创造奋斗就是含辛茹苦,这是积极的向上的生活态度。小俞,你是这个社会的天使,你完全应该获得平静安逸幸福没有丝毫苦楚的生活。宁寂,中国的男人都阳痿了,只有你那么执著,我跟着你就是最大的幸福。我爱你宁寂,爱我吧,宁寂。一股力量在俞佳体内涌动,她忍不住扑进宁寂宽阔的胸膛里,泪如泉涌。宁寂那有力的心跳,厚实的胸脯,那诱人的体温,激起俞佳心里一阵剧跳,一阵冲动,她抬起头,用眼睛烫着宁寂。
柔软的胸脯,姑娘的肉香,使宁寂头晕目眩心跳加快浑身发酥,他几乎被打垮了。不!绝不能!
俞佳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更加清澈明丽,正含情脉脉地盯住宁寂,长长的湿睫毛楚楚哀怜,仿佛在向宁寂诉说爱情,两对眼睛那么近,鼻息都可以闻到。俞佳微微踮起脚哀视着宁寂,企盼着亲吻。
宁寂变得口干舌燥,心旌摇荡。宁寂,你不能啊!你的灵魂充满痛苦,你果真爱她的话,你就不能伤害俞佳呀!
宁寂艰难地把俞佳轻轻推开,使劲捋了一把蓬乱的长发,转身看着窗外死一般的沉寂,疲惫不堪地说:
“小俞,回去吧,今晚,我,还要把,最后一章,写完。”
俞佳脑袋嗡地炸开!那么多人追求她,可现在……一股屈辱的感觉和极度的哀伤在心里涨开。一辈子不原谅他!一定要征服他!一定要惩罚他!让他每天跪在面前,然后扑进他怀里痛哭,让他道歉,让他抚爱,让他加倍偿还今天的过失。“宁寂,我理解你……”
俞佳拿上外套小包冲出门去。泪水止不住地滚过俞佳的面颊。
宁寂心里是长长的震撼,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他的心好像也死了。
宁寂知道,今晚毁了。他在桌前枯坐一个多小时没写上一个字。他扔下小说,翻开他那本札记。《关于人的思考》他还没写,他想了一会儿,写道:
人的问题应该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关于人群、集体、阶级、人民群众的问题;一部分是关于个人的问题。绝不能说马克思不讲人的问题,只能说是马克思很少脱离集体和群众讲人的问题……
马克思把人放在世界之中,把自然、社会和人作为一个总体来考察,把世界看做是人的世界。现实世界不仅是客体,而且也是主体……
人把自己的潜在能力发挥出来就是自我实现。这是人的最高级需要,决不把自我实现和重视个人价值理解为个人主义和怎么自私……
人分为生活、享受、发展三个层次……
人对自然和自身有能动的改造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又是人类不幸的源泉,同时更是人类克服自身异化的力量,克服不幸的力量……
忽略或轻视每一个个人的实际权益,历史必将作出惩罚。
记住吧,人类的每一个进步都要经历一次深刻而非凡的痛苦。
记住春天,做一个绿色的梦,只要挣扎,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忽然,宁寂被一阵强烈的悲哀袭倒。他扑在桌上抽泣起来。
爸爸,你怎么匆匆就去了呢?你为什么要把那论文拿出去呢?历史已证明你的观点是对的,这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能发挥你的价值了。你才华盖世,思想深邃,为祖国的命运思考担忧,对人民忠心赤诚,可是你却被枪毙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你让我思考祖国的历史和命运,我思考了,我变得和你一样,为祖国的命运担忧。终于改革了,使我感到莫大的兴奋和慰藉,祖国得救了。你若知道改革的车轮滚滚向前,你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爸爸,我活得太苦了,精神上的肉体上的,我多么想和你商讨 “马克思主义和人”这一命题……
3
这天下班后,宁寂直接到左丘家去了。左丘厂休。
几年了,左丘一直在替宁寂抄稿子。以前是替冉冉抄,后来冉冉死了,她又替宁寂抄。有一次,宁寂说,你延长了我的生命,我一定要报答你。左丘苦笑了一下。她连笑都是涩重的,倒是冬冬在问,叔叔,你拿什么报答?宁寂答不上来,久久地注视着冬冬又天真又忧郁的眼睛。
“你忙啊。”
宁寂从不叫左丘的名字,这好像是种默契。
“下班了?”
左丘仍在炒菜,语调和表情像对冬冬一样。
“又写完一篇,你帮着抄一下。《扩大的村庄》完了没有?”
“完了。”
左丘把蛋盛到碗里,关上煤气阀,端着菜走进房间。宁寂跟了进去。忽然左丘用担忧的眼光盯住宁寂。
“又熬夜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身体垮了你是没法写你的小说的。是该有个人管管了。”
左丘语调低缓柔和,眼睛充满慈爱。宁寂听了心里顿时发软,就像幼弟得到大姐的爱抚一般。
“和俞佳的关系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为什么?”
左丘的表情和语调都有点愤怒。
宁寂看着左丘心里竟涌起恐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为什么,我,我觉得和她在一起不会幸福。或者说,我不愿让她跟我一起吃苦。”
“你太不懂女人了。只要你是个懂感情的人,只要你热爱生活,那么和女人结婚了,只要这个女人不坏,你就会幸福。女人只要爱你,什么苦对她来说都是幸福的,不要老是拿小说中的东西往生活中套。你还要让你妈妈操多少心,你太任性了。冬冬,快收起来,吃饭。”
宁寂的心律仿佛猛地衰竭下去。多少年了,在左丘面前他总是变得软弱无力,语拙词穷的。他和冬冬一样乖乖地坐下。鸡蛋榨菜汤冒着氤氲的热气,还有炒鸡蛋,青菜,红烧鳊鱼。左丘把鱼和鸡蛋挟到冬冬和宁寂碗里,自己喝了口榨菜汤。
蓦地,宁寂停住吃饭,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左丘那张苍白的脸。他常在这儿吃饭,左丘这张苍白的脸他熟悉极了,可今天,他竟然感到那么陌生,他忽然有了一种新的发现和感觉,他心里猛地难过起来。他忽然觉得该做些什么。他在左丘这张苍白的脸上寻找着,寻找那他急于想干但又不知道的那件事情。
左丘慢慢地吃着,她已感觉到宁寂那逼人的目光,她担心宁寂的思绪出问题,近来,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深知宁寂是很容易钻牛角尖的,她头也不抬地说,语调平静幽淡:
“快吃吧,饭要冷了。你要注意休息,身体垮了你什么也干不了。”
饭后,左丘拿出抄好的《扩大的村庄》。
“力度可以,思想内涵也挺深。但小说主要是艺术,思想才是其次,你的叙述太陈旧,语言不好,不要学在艺术上很薄的小说,最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了套书,很好(左丘转身把书取来,这是套八本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你多读读,尤其是普鲁斯特的《小玛德兰的点心》和《斯万的爱情》,普鲁斯特的叙述语言叙述方法,让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