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扛枪的队伍”

2015-05-07 04:41
南方周末 2015-05-07
关键词:百团大战八路军村民

“百团大战”百万民众总动员

1940年,国际反法西斯力量“进入低谷期”。

那一年,日军恢复了对中国的大进攻,接着对重庆进行大轰炸;那一年,德国以闪电战战术,仅用6周就打败了法国。

那一年,中国保持着顽强的抵抗,但谁也没指望中国有惊人之举。因为“三年多的抗战军事,‘应战二字,可以尽之——敌军不攻,我们待战,敌军此处攻,我们他处不战,形势几乎完全是被动的”。

而在沉寂了三年的中国华北战场,却突然出现了一种出人意料的战局:1940年8月20日晚,在总计长达5600余里的华北主要交通线上,出现了数十万大军,其中主力兵团即达105个团。他们炸铁路、毁桥梁、攻厂矿、拔据点,顷刻间,日本在华北的交通网、通讯网全面瘫痪。在接下来的三四个月里,共击毙、打伤或俘虏4万多名日伪军,其中半数以上是日军。这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百团大战。

与此同时,各大抗日根据地在战火中日益牢固,后方社会面貌一新,民众的抗日热情也日渐高涨,持续不断地为前线输送兵员和物资。

“百团大战背后,是千万民众。仅吃一项,100多个团20多万人,一天就需口粮30万斤。再加上各种支前工作、破路工作及后方保障,在当时肩挑手提为主,辅以骡马、手推车的条件下,不组织动员100万以上的民众,根本无法打一场百团大战!”

南方周末记者 王剑

发自山西武乡县砖壁村

学术顾问 国防大学 徐焰少将

1940年的一个夏夜,山西武乡县砖壁村,左权端着半截蜡烛,站在地图前思考良久。由于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左权不知不觉中合上了眼睛,手中的蜡烛头烧着了地图的一角,烧痛了他的手。左权猛地惊醒,急忙脱下上衣,把火焰扑灭。

那段时间,时任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与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常常挑灯夜战,讨论的焦点,是一条日军自吹自擂的“钢铁封锁线”。它东起河北正定,西至山西太原,横贯太行山,是日军在华北的重要战略运输线之一,敌人经常派装甲车在铁道上巡逻。在这条全长240余公里的铁路线两侧10-15公里地区,还设有外围据点。

“日军企图困死八路军,必须打破这个‘囚笼。”一场交通破袭战在讨论中蓄势待发。

这就是八路军主动发起的百团大战。

八路军在1937年8月接受改编时,全军只有十几个团,其中约一半又分散在陕西、山东等地。六七个团在敌后坚持3年,不但不减,反而激增。这场破袭战背后有着怎样的奥秘?

不一样的军队

从山西省武乡县城东行47公里,有一个叫砖壁村的村庄,这里仅有108户人家,村子像一个半岛,西、南、北三面皆百尺悬崖,沟深坡陡。从军事角度看,此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从1939年到1942年,八路军总司令部曾先后三次进驻砖壁村。

1939年6月,获悉八路军要进驻砖壁村时,村民十分恐慌,“会不会和去年的三军一样?”

此前一年,国民党第三军军长曾万钟率部来砖壁住了一夜。那一晚,国民党士兵抓鸡杀狗,殴打村民。多亏村中长者送钱送物,村子才免遭洗劫。从此,砖壁村民一见到兵,便如惊弓之鸟。

八路军进驻农户后,探访家情,和颜悦色,还帮助村民推碾滚磨,亲如一家。

当年的儿童团团长肖江河,如今已是87岁的老人。半个多世纪前的旧事,仿如昨日。“八路军一来,就为村里办了件大事。”

太行山脉小松山脚下的砖壁村,地属黄土高原,有山无林,有河无水,十年九旱。“干砖壁,砖壁干,正月吃完土窖水,二月担水三十里,要想找到活泉水,熬到日头朝西起。”这首歌谣,道出了砖壁人吃水难。

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长期与土地打交道,对外界知之甚少,对军队的认识停留在“兵匪一家”的印象中。但是眼前这支灰衣军队非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昼夜苦战,不到半月就挖了一眼43米深的活井水。不久又挖了两水井、七旱井,并掘池筑坝。

挖水池时,八路军的朱德、彭德怀、左权3人一组——朱、左担土,彭装筐。军民联动,三五天便将两个旱池挖得扩大一倍。一场大雨过后,沟满池平,人畜皆欢。

八路军的作风,颠覆了生活在黄土沟壑中的农民对军队的认知。

“我看了许多古书,古今中外,兵锋指处,洗劫一空。唯有八路军助民为乐,爱民如子。他们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是汉高祖的‘约法三章也不能相比。”砖壁村村民李作模高兴地给村民说。

“在八路军总部进驻砖壁村前,村里就早有了共产党员。”肖江河依然清楚地记得砖壁村最早的四位党员——“马象模、李来和、李佩琏、白祥荣”。他们开展的群众工作,为砖壁村天翻地覆的变化“埋下了伏笔”。

“戴山西帽, 说山西话”

在共产党力量进入前,武乡县是晋东南土地最为集中的地区,贫富分化剧烈,高利贷盛行,农民破产情形严重,村政则全由富人一手把持。《武乡县志》中有记载,“阎锡山政府对于村长、村副的任职资格规定了具体的财产标准,只有500元以上资产的居民才能担任。”

但共产党人却借助牺盟会,发动群众打开了局面。

李来和是山西牺盟会的一员,他在砖壁村最早一批共产党员,同时也是村里的农会主任。至今,肖江河仍记得他带领村民驱逐旧村长的一幕:砖壁村村长魏明镜平日里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村民有意驱逐,却苦于势单力薄。1938年适逢砖壁唱戏,魏明镜坐在前排太师椅上,喝着茶水,颐指气使,周围村民敢怒不敢言。这时,李来和依计带头高喊“打倒坏村长”。村民一拥而上,痛揍魏明镜,历数其罪状,告到县抗日政府那里,魏明镜最终被撤换。

这一幕,也在整个武乡县84个村庄同样上演。1938年夏季,武乡县开展反贪污、反摊派斗争,召开群众大会,罢旧选新,改造旧有基层政权。同属武乡县的东沟村村长变成了共产党员魏文德,有村民感叹,“现在的村长不是牺盟会力量可不行。”

李来和所在的牺盟会,全称为“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是阎锡山政权1936年“联共抗日”的产物。王生甫等所著的《牺盟会史》中记载,在牺盟会的共产党人开始“戴山西的帽子,说山西的话”,即将一些共产党的策略,换成阎锡山的话讲出去。

1937年11月太原失守后,山西地方政权纷纷解体,牺盟会填补空缺,逐渐掌权。梁志祥、张国祥在《第二次国共合作在山西的成功实践》中这样描述,“(牺盟会)曾经一天派出40多个抗日县长。到1939年,山西全省105个县,其中62县名义上是由牺盟会领导,实际上是由共产党领导。通过牺盟会,共产党在晋东南尤为强大。”

在牺盟会的引导下,抗日活动如火如荼。百姓纷纷走向街头进行游行,大街小巷的墙壁上随处可见抗日标语。工人、青年、妇女、儿童、贫农等都成立了各自的抗日救亡团体。《武乡县志》中记载,“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抗日救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粮出粮。”

英国记者詹姆斯·贝特兰曾在报道中写道:“到1940年,华北乡间的无数农民第一次被组织起来,受革命观念的教导,达到某种程度的政治和经济解放。他们现在为中国抗战构成了一个比绵延的堡垒和堑壕还要机警和有伸缩性得多的活的屏障。……他们是中国动员起来抵抗法西斯恶性病侵略的健康的细胞。”

如今,陈赓大将之子、重庆警备区原副司令陈知建用“血肉关系”来评价军民之情,这种关系在百团大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要是抗属,

生活便有保障

日寇依靠据点到处抢掠,实行“三光”政策,中国华北敌后人民受到了严重摧残。

史料记载,“1938年4月,日军对晋东南地区发动九路围攻,武乡县1500多人被屠杀,县城被日军彻底烧毁,化为废墟。石门村张受书一家11口人全被灭门;一位在当地很有势力和影响的陈姓地主士绅,被日本士兵用刺刀逼迫,当众强奸自己的女儿;一些缺乏民族观念的地主,为了保护自己财产,欢迎日本人的到来,然而日军给予他们的却是刺刀……”

日军的残暴,教育着百姓起身反抗。

“当时武乡县仅有14万人,其中9万人参加了各种救亡组织,1.4万余人参加了八路军。”八路军太行纪念馆史料研究部主任郝雪廷说,抗战八年,整个武乡县全民上阵。

但当地也流传一句民谣——“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和共产党力量的到来,这句民谣日渐失色。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政府为解决士兵的后顾之忧,作出了多重努力。

在砖壁村,为了让抗战家属(简称“抗属”)生活有保障,肖江河说,“村里有专门的代耕队,他们长期给抗属和烈属代耕土地,挑水担煤;有抗属生了病,村里还要派人前去伺候。”

各地根据地注重营造出“参军光荣”的氛围。比如各区村在召开大会或看戏等重大活动时,首先向抗属致敬,还专设抗属席以示尊重。

经济贫困的贫雇农长期被排除在政治之外,是村里最没地位的人,而共产党通过优抗措施,“使其身份得到极大的认同,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精神得到极大的抚慰”。有抗属在给前线打仗的家人写信时说:“我们在家里处处受人尊敬和优待,你们在前线应当放心地勇敢地作战……”

正如美国记者韩丁调查的那样:“招收新兵的最大问题,不是要克服对敌人的子弹或战争艰苦的恐惧心理,而是要使这些人相信,他们的家庭将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的牲口和庄稼也会得到妥善照料。”

参军时,抗日政府会对抗属进行物质补偿,逢节过节还会对抗属分发礼品。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李军全在研究中说,在这种氛围下,出现过一个招兵站一天招募几十个甚至上百个新兵的火热场面,也出现了“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夫上战场”的感人场面。

1945年抗战胜利后,武乡县县长武光清为砖壁村韩好存等22名抗属挂起了“抗战功臣”的金字大匾。上书:“诸君远见,为国为民。子弟杀敌……第一光荣”。

打破“囚笼”

1940年,日军在华北推行“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的“囚笼政策”,企图把华北各抗日根据地分开来,使八路军“游”不了,“击”不成。

彭德怀、左权等人决定,打一场大仗——直接参加正太路破袭战的兵力不少于22个团。

1940年8月20日,八路军总部

所在地砖壁村上空乌云密布,天气闷热的午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晚上8时整,八路军各路突击部队扑向敌人控制的铁路沿线的据点、车站、桥梁、碉堡。正太路、同蒲路、白晋路、平汉路、津浦路等华北各主要铁路和公路干线先后燃起了战火。

在战斗部署前,彭德怀并没有对出动兵力的数量作出具体要求。所以,在战役打响后,听到作战科长王政柱汇报这次战役共计105个团参战,彭德怀一拍大腿,“干脆就叫百团大战好了”。

而那时,距3万八路军1937年初入山西,只有短短三年。1940年,共产党部队已经有了大发展,其中参战兵力达20余万,民兵27万,另有民众不计其数。

“八路军抗战意识十分旺盛。在中共地区内的居民,连妇女、小孩都用箩筐给八路军搬运、传送手榴弹等。民众一致同八路军合作,我方有的部队,因无准备地冒进,而陷于被其急袭、包围的困境。”战败而归的日本华北方面军第l军参谋朝枝对如此广泛的大众战、民兵战惊悸不已。

“担任战争的先锋任务的,还是中国的老百姓。”英国记者詹姆斯·贝特兰撰文写道,“农民战斗队由已获得武器的男人组成,虽然有时候,几个人才有一支步枪。他们割断电话线,进攻火车站,并且袭击小股日军,从他们手中夺取武器。他们从当地人民极有限的物力中得到一些支援,并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补充到正规部队中去。他们是八路军一支巨大的后备力量。”

“百团大战背后,是百万民众。仅吃一项,100多个团20多万人,一天就需口粮30万斤。再加上各种支前工作、破路工作及后方保障,在当时肩挑手提为主,辅以骡马、手推车的条件下,不组织动员100万以上的民众,根本无法打一场百团大战!”《1940:大破袭》的作者刘强伦谈及此处不禁赞叹。

“这种关系在军事上意义很大,它意味着兵源补充、后勤补给、情报等资源。有了它,老百姓给你囤粮,老百姓给你做衣服,老百姓给你做鞋子。”陈知建说。

“为了给八路军做最好的鞋,砖壁村的妇女们都拿出家里最好的布和麻绳,有的还托人从外边捎点好洋布做鞋面。每次军鞋做完后,许多妇女手上都勒出了深深的血印,有的还要脱几层皮。”2015年初春,上午的阳光正照进屋子里。肖江河老人一边在床头拿彩纸糊灯笼,一边向南方周末记者说起母亲在灯下做军鞋的场景。

砖壁村当年有120余户居民,上交的军鞋累计有360余双。“方口、黑面,鞋口鞋帮锁口包边,底子厚实硬邦邦,给人的感觉很结实。”砖壁村民马正英亲眼见过抗日军鞋。

八路军打游击,作战频繁,四处转移,又在山区,特别费鞋。陈知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根据地妇女一有空就纳鞋底,不知道纳了多少双鞋,所有战士的鞋子都是她们做的。”

如今,在砖壁村八路军指挥部旧址,当年彭德怀亲手栽下的榆树,依然茁壮。根部之粗,非两人不能合抱,四散的枝干,正如红色根据地建设中成长起来的砖壁村民。

“砖壁村许多人后来都成了各个时期各个岗位的骨干力量。”肖江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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