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庆
唐代诗人中,我很喜欢李白。不是因为他的酒量、剑术、才华、豪气、仗义,而是因为他的“自我认同”。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时年42岁的李白在终南山隐居,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后,兴奋地脱口而出:“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
狂喜之下吐真言,尽管平时表面上和一群草根兄弟一起喝酒、聊天、高歌、飙马,但内心从来没有草根过,年轻时的高远之志“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压根儿就没动摇过!
将自己定位成管仲、晏婴一样的相才,这是何等自信!说自己愿意做帝王的辅弼,可是如果帝王昏庸心盲,极不开窍,使自己的道无法见用,他宁愿“明朝散发弄扁舟”,也不会低声下气摇尾乞怜,这是何等的高贵!冥冥之中,我觉得李白实际上是以“帝王师”“天下师”自居的,不然,他的浩然之气、飘逸之气、豪迈之气,何以那样充沛,至死不衰?没有高度的自我认同,根本无法做到!
自我认同关乎一个人灵魂的质地,但这和才气、名声没有关系,与金钱、地位更没有必然联系。
据说,亚历山大大帝春风得意地在希腊巡察,遇到穷困潦倒正在木桶里睡午觉的哲学家第欧根尼时,很是关切地问道:“我已征服整个世界,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第欧根尼伸了个懒腰,很不领情地回答:“我唯一需要的就是,请你走开,别挡住我的阳光!”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一答!
试想,当满世界人都疯狂追逐权力、财富、名誉、地位,你穷困到很不堪的地步时,竟然还能对这些视作浮云,特别是特权人物主动想帮你脱离窘境时,你不但没有丝毫的自卑和猥琐气象,竟然还能自信地坚持自我的生活、思想方式,这需要怎样的定力啊!只因“中有足乐者”,可以自由驰骋自我的思想,就能彻底地做到“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轻松地打赢一个人的战争——物欲泛滥的自我和精神高洁的自我的交锋,实际上是在向追求安逸的本能宣战,没有顽强的自我认同,别说坚持一世,就是坚持一时都很难。
《红楼梦》里的晴雯堪称奴仆中的奴仆,因为生得“十分伶俐标致”,被家奴赖大的母亲当作“小玩艺”孝敬给了贾母。但是,这个别人眼里很卑微低贱的丫鬟,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的贵族气。她蔑视王夫人为笼络小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子讨好邀宠的袭人是“哈巴狗儿”,王善保家的搜查大观园时,别人忍气吞声,唯有她“挽著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尽情一倒”,还当众把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痛骂一顿。这种如清风明月般的心灵质地,真可谓“金玉不足喻其贵”啊!
倒是一些高高在上、平时耀武扬威的达官显贵,自我认同感很是低下。因为犯了事要被杀头,就一个劲地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敢情他们根本没把自己当人待,一直是以帝王的奴才自居的。这怎么能叫他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呢?
缘于这样的认识,我对学生的自我认同极为关注。
见识过一些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很受老师宠爱,但是我常常发现: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追求优秀的动力,不是来自完善自我的内驱力,而是为了得到老师的表扬、家长的奖励,乃至某一异性同学的青睐,也就是一味求得他人的认同,这怎么能提升学习的境界呢?就像一些老师,把领导专家的认同放在第一位,竭尽谄媚讨好,丝毫不理会学生的认同、自我的认同,怎么能把教学教出品位呢?
一些“老大级”的人物更是可怜——他们打架、斗狠、抽烟、酗酒,和老师对抗,看似凶悍无比,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同学的眼球或老师关注的一种别样手段。他们的自我认同感几乎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但是,对一些远离老师表扬、同伴赞佩,却依然能靠自我的理想引领,勤学不辍,默默积淀,不断给自己的心灵提供给养的同学,我一直深怀敬意。他们有自己的期许,或者像西方人所说的自我心像,心灵的舞台极为辽阔,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和打击,他们都能坦然面对,并乐观巧妙地将之化为促进精神蓬勃生长的玉液琼浆,其坚韧、笃定、平和、进取之气象,总能让我看到很多将嘲笑、蔑视抛诸脑后,自拔流俗,卓然自成一家的大师的身影,如只有高小学历的沈从文,最后学历为中学的钱穆,考上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却因申请不到官费只好辍学、学历依然为中学的夏丏尊……
是他们,以自己朴实无华,却异常强劲的行动,诠释着一句崇高的人生哲学——
自我的认同比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