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内心深处的冷(三章)

2015-04-30 18:06黎晗
南方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澡堂走神二中

黎晗

我在数广场上有几个孩子的时候,七个男孩聚集到了一块,他们快速地向一直呆在西北角落的一个小男孩靠近。七个中打赤脚的那个,搂住他的肩膀,他们之间进行了一次不为我所知的交谈。看来他们的交谈没有达成共识,孤独的那个挣脱了打赤脚的搂抱,他低了一下头,试图从对方双臂的包围中离开。但是那双手臂抱住了他。以后发生的事情是:打赤脚的另外六个同伴,在打赤脚的号召下,围住了那个落单的,对他进行了长达近十分钟的殴打。落单的势单力薄,他的头部、背部、后脚弯等处遭到了雨点般的连续打击。他的胸部受到的打击相对少一点,他竭尽所能地进行着自我保护。由于力量悬殊,在长时间里,他未能做出任何反击。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只有挨打的份。

发动袭击的那个打赤脚的孩子不是七个中个儿最大的,显然,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他成了同伴中的领袖:攻击是他发动的,但等到其他人下手以后,他退出了混乱的现场。穿上了同伴为他拎来的凉鞋,他站在一旁观战,并不断对着那群孩子高呼着什么。

下手最猛的是一个穿蓝色校服的高个和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其他人下手相对轻一些,他们更多的行动是用双臂包围住那个可怜的小孩。

攻击的结束不是因为我的介入,估计是他们自己觉得打累了。在那个可怜的小孩快速逃离之前,穿上凉鞋的领袖再次冲了上去,朝着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在可怜的被打者发出哀叫的同时,七个小孩齐声发出了欢呼。

原谅我对这个残暴的场面做了如此冷漠的描述,原谅我当时未对这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实施任何的救护。我当时走神了。我在回忆,在我过于模糊的童年经历中,我究竟充当了八个孩子中的哪一个角色。我想起来,更多时候,我是那个被打的,我遭受过比他更惨重的打击……看着他那样孤立无援地挨打,我伤心透了。

可是,当那个可怜的孩子被殴打时,我为什么没有出面干预呢?我是一个大人,我完全有能力来制止他们,来呵斥那些强者,来安慰那个弱者。我为什么没能在言行上有所表示呢?如果那八个孩子中有一个是我的孩子,或者是我相识的邻居、朋友的孩子,我一定会及时冲过去的。可我一直在看台上远远眺望着,我的心在动,可我的脚一动不动。我的大嗓门完全可以高声喊道:“嗨,停下!”“嗨,你们不能那样打人!”可我始终一声不吭。是因为我冷漠吗?不,不是的,如果是这样,事后我就不会如此的忐忑不安。

是我的潜意识里有一个错误的认识,这场攻击毕竟只是小孩间的小冲突,同龄人打来打去,不至于打出什么毛病。我还想当然地认为,哪怕我当时做出制止了,也不能终止那七个孩子内心深处攻击他人的欲望。我甚至想到,那天以及以后的被打对那个可怜的孩子也许不无裨益,无数成功人士都从童年的苦难中获得了成长的力量。——是这些可怕的想法最终阻止了我从看台上走下来,那个初秋的正午其实我并未走神,我冷漠不是因为我对那场攻击无动于衷。是一种来自成人世界的可怕的“道理”,让我为“冷酷”这种深藏的恶找到了道貌岸然的解释。

新娘的味道

我又一次被邀请参加一对新人的婚宴。我记不清参加过多少次这种千篇一律的集会:排场、氛围、酒杯、流行音乐、公众的乐趣、人群中浮动的头颅。在我们这里,人们自觉地把领取结婚证和置办婚宴这两件事区分开来,普遍的看法认为,前者是新郎和新娘的私事,后者应该涂抹上浓重的风俗和家族色彩。在这个延续的仪式中,一些席位被赋予神圣,“舅舅”这个外族长辈莫名其妙地得到抬举,坐到了最显眼的位置,人们说这是新郎母亲一生最受尊重的时刻。另外一些承担公共事务的人,比如新郎的老师或领导,这个面孔模糊的老家伙被邀请到一个话筒前说话,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兴奋。新郎的死党,一些酒中好手得到了一逞威风的良机。随着音箱中模拟鞭炮的响起 ,人们用“吃”这个本能,共同见证了一对新人的幸福高潮。

我无数次神情茫然地坐在众声喧哗中。我记不清谁与谁是一对,记不清在哪个喜宴上撞见了一个多年前讨厌的家伙,也记不清与哪位故交在哪一个酒桌旁相遇。这是一段段走神的时光,那个时候的我看起来一定像个傻瓜。

以前,我是说当我还是一个敏感、怯懦的少年,混迹在一张张漂移不定的面孔中,我的目光莫名兴奋,总在偷偷地、火辣辣地追寻新娘的背影。我喜欢每个那一夜的女子,她们新鲜,美丽,紧张,还有掩饰不住的羞涩。我从来不把“她”当作那个上蹿下跳的新郎的什么人,那一夜的新娘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我偷偷地看她,远远地;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我小小的心灵中荡起波澜。可是等到她和新郎结伴来到我们跟前分发喜糖时,我却一溜烟地跑了。我怕看到“她”脸上羞涩的神情,我怕我的羞涩比“她”更明显,我更怕我和“她”的羞涩被别人看出是一种同谋。

这是多年以来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一段秘密情感。现在我坐在一张张气氛更为热烈的酒桌旁,我已经看不到新娘脸上掩饰的羞涩和陌生的新鲜,我感受不到喜宴中“新娘的味道”,每一位新娘都似曾相识,她们看起来像我的邻居和同事。我坐在没有新娘的喜宴中,频频举杯,有时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却显得落落寡欢。

涵二中门口有澡堂

街边的矮墙上贴满了各种纸广告,有一天我在那上面看到了一张招贴画,硕大的喷头下,一个胖子在搓洗浑身肥肉,从他身上流下来的水是黑色的。画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字:涵二中门口有澡堂。

这个广告不是写给我看的,也不是写给这座小城的任何一个常住市民的。我们已经忘记了还有澡堂这样的公共场所,尽管那里曾经给过我们那么多的欢乐和畅快。这个广告一定是写给那些“异乡人”的,写给那些在这座城市没有一个喷头的人们。但是画这张招贴的人为什么要把顾客画成一个胖子呢?

这张画贴在矮墙上,和众多变色的,杂色的,褪色的,有图案的,堆满字的纸张一道,在城市管理者眼里,被称为“野广告”。这座城市刻薄的人们不喜欢这样的“脏、乱、差”,但我想,只要我不能把自己家里的卫生间对外开放,我就应该支持他们这样做广告。同时作为一个能够发表自己文字的写作者,我也愿意通过报纸、刊物这样的公共资源为那家澡堂做一回宣传:嗨,我说兄弟们,涵二中门口那边有个公共澡堂!涵二中是个老地名,在工业路。去吧,兄弟姐妹们,到涵二中门口去找那个澡堂!这么冷的冬天里,冲个热水澡多舒服!你看那个胖子,他洗得多么开心!

这是我在这座小城见到的最棒的“野广告”,这个广告我后来在另外一些墙上也见到了,有趣的是上面的主角不断地得到了更新。“他”是一个胖子,是一个老人,是一个瘦嘎嘎的小孩,是一个只有一条眉毛的家伙,是个长着三角眼、脸上有颗痣的中年人。我能猜得出他们的身份,他是一个摩的车夫,一个看工地的老头,一个清理下水道的游街工人,一个流着鼻涕在街头卖花的孩子。——那些招贴画简单却准确地画出了他们的特征。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些画上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男的。为什么不画个女的呢?看来是作者自觉回避了这座城市的禁忌。

我真想认识那个招贴画的作者,我愿意推举他当我们这座城市的美术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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