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竹简

2015-04-30 15:48何述强
南方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竹简本草纲目土司

何述强

忻城老教师石秀毓曾经引起过媒体关注,原因是他把一整部《本草纲目》抄在竹简上。我在忻城土司博物馆目睹了这部竹简版《本草纲目》,心中隐隐而来的震动自不必说。《本草纲目》共190多万字,1100多幅图,堪称医学界的皇皇巨著。竹简版《本草纲目》共用竹简14.8万片,重达128公斤,用来削竹简的竹子装起来整整有一个卡车。石先生为此整整耗时17年。

在书写媒质早已高度进化的今天,让书写回到古老的竹简,这事怎么看都有点落伍,有点迂腐和不可思议。今天,人们早就抛开手中的笔,借助电脑,开始无纸化办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屏幕上、键盘上、鼠标上和电源插座上。手机的功能也越来越强大,在掌中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会拿笔,渐渐已经不知道笔是什么东西了。说来惭愧,习惯用电脑和手机后,我心爱的钢笔也找不到了,我一直在等待奇迹,希望这支钢笔会突然现出,让我找回用墨水书写的感觉。这样,我就更能够读懂石秀毓老师把《本草纲目》书写到竹简上的内在欢欣和意义。

是想让人们与传统器物打交道的能力迅速退化的速度减缓一点吗?我估计石先生并没这么想。即使他这样想,他那辆装满竹子的卡车阻挡得住这个时代疯狂的滑落?已经没人有耐心像修行一样做一件事了,要滑落终究会滑落。一笔一画的呐喊早已不会引起重视,复制和粘贴深受欢迎。便捷,是最佳选择。殊不知,便捷的背后,常常是心灵的迟钝和懒惰。削竹简这种需要耐心和细心的工种都没有谁愿意做了,更何况用毛笔一笔一画写在竹简上。竹简写成的《本草纲目》很快就被保存到博物馆里,供人们观赏、称叹。通常惯例,存入博物馆的东西都是濒临灭绝,或者硕果仅存的孤珍至宝。用不了多久,虫子就会咬断那些用来维系竹简的绳索,那些竹子比较坚硬,且涂有桐油,虫子要得手得费一番周折。

我们知道,《本草纲目》记载了药物1892种,分60类,绘图1100多幅,并附有1.1万多个药方。只要展开阅读,那些植物什么的就会在语言的描述中活起来,呈现生机勃勃的景象。从植物到矿物,都有药性,都是药。而大部分的草药矿物之类染着南方的色彩,挥发着南方的气息。因此,没有一种书写媒质能比得上用南方的竹子了。这些文字天生就具有走入竹子的灵性,就等于云彩适合印在静静的湖面。竹子上呈现的语言世界与南方的地气相接,息息相通。那些草药的味道从文字中游离出来,像露水一样凝在竹子上,又像调皮捣蛋的雨珠蹦跳在青青的竹叶上。语言,只有在自然的呼吸中才能像花一样自由舒展,把芬芳不断释放。经典总是会有一个最让人击节赞叹的最佳装载器皿。

把《本草纲目》这么一部充满草木滋味的经典写在竹简上。使人想起庄子的名言:“得其所哉得其所哉。”这样的行为出现在忻城县,南方一个古风习习的城,并不让人感到奇怪。石先生因为母亲的一场病借助本草药方治愈,认识了这部经典的价值。又因为自己的一场病,加深了对这部经典的感恩之情。他下定决心用竹简抄写经典除了深深的感恩之情,他还想“体会到古人写书时的那种感受”。把浩大的经典一字一字记录在能够发出自然之音的竹子上,在我看来,这是发生在中国南方的一次古老的仪式。这仪式没有发生在遥远的时空,而是发生在今天。对于经典,这应当是最高礼遇了。南方,正是用如此质朴的方式感恩一部给人类带来福祉的经典,以一颗无比寂寞和深情的赤子之心顶礼一部伟大的作品。这种爱,深沉而内敛。在当今这个世界,尤其稀有。

用最朴素的方法拥抱每一颗文字,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不声不响。不怕时光流逝,转眼皓首。不怕自己被遗忘,沧桑几度。可想而知,17年的抄写,连同学校的老师居然无人知晓。做一件大事,需要潜伏。因为,需要孤冷的寂静。可想而知,蕉窗灯火,昏暗平生,情境何其古典!雨点来看过这个寂寞的老人,不止一次。清风也来看过,甚至,趁他休息的间隙,偷偷握过他的那管笔,左试右试,上描下画,恨无巧手。又去抚摸那把破竹子的刀。把刀锋弄出点微细的声响来。秋虫也来看过,用清澈的歌声伴奏那笔尖走过竹简的单调的刷刷声。最淘气的是夏天的萤火虫,它们也想点灯来帮忙,可是,注定是帮倒忙。它那点光,只够自己阅读。除非有一囊。但是,朝代飞逝,那个贮萤囊苦读的书生早已无踪无影,再也没有人愿意收集细细碎碎的光亮,让它们凝聚成一团光明。

让文字回到竹简,不是一次简单的复古,而是一次让时光更有质感的行动。是让时光变得高贵的一次努力,是奔跑的人们回到古榕树下的一次休整,是清清泉水边的一次照影。经典的作者用了30年心血凝成这部作品,抄竹简的人用了17年。我不把后面这个时间看成笨拙缓慢的数字,而是把它看成对前一个数字的神圣捍卫。此事发生在中国南方,在有着悠远土司文化历史的忻城县。

忻城土司衙署是国内保存最好的土司建筑。五百年的土司历史对一个地方的文化构成与精神气质自然会有一定影响。历史上,土司的设置对地方的发展一度有其积极意义。只是到了后期,才留下太多遗憾。坐落在翠屏山下的庞大的土司建筑群绝大多数时候是幽静的。莫氏土司内讧的历史差不多一百年,占莫氏土司五百年历史的五分之一。因为无法控制的欲望,尤其是对权势的欲望几度撕裂了这里的幽静。那些雕花木窗上生动的鸟儿因为恐怖扑棱扑棱地飞走了。那些挂在廊柱的精妙的联句也从木质上脱落,碎裂成青花瓷撞地的声音。骚动、杀戮、冲天的大火,在翠屏山的石壁上留下几道深深的闪电和伤口,久久难以愈合。《本草纲目》也没有提供这样的药方。斗转星移,如今的翠屏山下,历史在静静偃卧着。竹树挂着晶莹的朝露,雕花木窗上的鸟儿回来了,飘逸瑰丽云蒸霞蔚的《翠屏山赋》也回来了,等待人们来询问和解读。

城内蜿蜒穿过一条水,叫芝江。如今的江上,建有六座古色古香的桥。水与桥十分和谐,增添了整座城古典雅致的气息。每一座桥都挂着对联,芝江顿成一脉流淌书香。文字回到木质里,与风游戏,让雨牵挂。在古朴的桥上,不独看到星光辉映,还应该有灵性的文字映照。人们恍惚回到古朴的光阴,感受岁月的悠长,调整心灵的坐标和航向,选择有品质的理想生活。这种“回到竹简”般的审美努力体现了一座城气定神闲的魅力。快节奏不再是骄傲和自豪,慢生活才是精神丰沛的流露。

大约是两年前吧,一个事情给我很深的触动。美国遭受飓风桑迪袭击,损失惨重,纽约等市夜晚一片漆黑。断电、断网,现代化工具使用不上,人们顿时陷入一派恐慌。尤其是赖以联络亲友的手机停电了,更是令人不安。如果碰到一个有电源的插座,大家便疯也似的奔向插座,仿佛那里才是真正的故乡。从朋友在纽约拍到的照片我又看到了那座城市的另外一面。纽约海湾里的那些白天鹅,暴风雨过后,它们若无其事。它们游弋,嬉戏,整理羽毛,好像世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羽毛甚至比之前更洁白了。朋友感叹:“它们没有断电断网断手机信号的焦虑!” 白天鹅的娴静自由是人类无法比拟的。它们还生活在自然的生态之中,因此,自然的种种变动和起伏跌宕在它们看来几乎是恒常的日常,不需要呼天抢地和心情大起大落。而人类逐步寄生在自己制造的新物质和虚拟空间里,光鲜华彩,却是十分脆弱,不堪一击。物质的相互超越,包括军事武器的竟拼,在完成彼此牵制,互相制衡,维持短暂和平的同时,为自己为别人制造更多的惊恐。而作为人在自然环境中生存的素质和能力却日渐滑落。人本的价值受到忽略。人类与自然的悠然心会与默契愈发稀有。在这种时候,中国南方的忻城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石秀毓,他反其道而行之,让书写回到竹简,并且用17年完成了一个心中的理想。让经典名著的精神回到暗暗发光的自然物质,让时间为一种浩瀚的伟大的思想匍匐前行,而不是为层出不穷的物质和难以抑制的巨大欲望狂奔。抄竹简,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不啻一次新的宣言,呼唤人们重新思考经典、时光和人生。

徐霞客当年经过忻城红渡(古称落墨渡,红水河天险之一),在他的游记中作了详细的记载。那一天,他勇敢地登上了独木舟,他的马浮江而渡,江水十分湍急。这个图景,在我的忆念中,有一种神话般的迷幻和悠远。赤子穿云穷邃奥的境界淋漓尽致,为自己的理想而上下求索,不畏惧艰难险阻。独木舟是那么的原始,但那个时候,人的内心世界是强大的。

忻城思练八景中有一景叫“石女捧盘”。前人有诗云:“玉女何年降彩鸾,浑如举案碧云端。孤峰历尽尘千劫,玉指擎将露一盘。”那石头天然形成的孤峰神似一个捧盘的神女。衣袂裙裾在风中历历有声。她神色端严,在等待着王母降临,托着一个承接琼浆玉露的玉盘。多少次彩云经过,都会认为是王母降临。但王母始终没有降临。王母的降临必然吹吹打打,热闹非凡,“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有玉盘,就会有甘露。为理想而仰望,虔诚地等待。千年万年的光阴无非是峰头翻飞的白云。以一种恭敬的姿态迥立于山间云里,孤标超脱于大千尘寰。这是石女捧盘给我的启示,也是石先生回到竹简岁月给我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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