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伦
内容摘要:诗人词人之所以重视炼字,一方面是因为诗词要受字数、平仄、对仗和押韵等形式上的限制以及诵读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好地表现所描摹事物的特征并丰富诗意。字经过了提炼,才能够凸现并强化它的艺术功能。经过提炼的字因为有了艺术功能,从而令诗词和绘画一样具备欣赏价值。
关键词:炼字 艺术功能 艺术魅力
唐代诗人卢延让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苦吟》)形象地道出了炼字的不易和艰辛。诗人词人之所以重视炼字,一方面是因为诗词要受字数、平仄、对仗和押韵等形式上的限制以及诵读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好地表现所描摹事物的特征并丰富诗意。比如唐代诗人任蕃在台州寺壁上题诗,有“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之句,在他离去走了数十里以后,方觉得应把“一”字改成“半”字,马上赶回台州寺来修改,却见壁上已有人将“一江水”改成“半江水”了。“半”字比“一”字好,一是“半”字读起来声音响亮,二是“半”字表现出月光从山峰背后照到江面上,一半江面受月光笼罩,一半江面被山峰遮住的情形,不仅符合实际而且诗意更加丰富。
诗人词人在炼字时下功夫最深的当属动词。提炼得好的动词,一是能显示动感与活力。“推敲”的故事众所周知,说的是有一次做官的韩愈在巡视途中,碰到若有所思的贾岛,因贾岛全没把他放在眼里,韩愈大怒,便要惩处贾岛,贾岛辩白是因为他在考虑一联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幽居》)中,拿捏不准是用“推”字好,还是“敲”字好。喜好诗文的韩愈经过斟酌,认为“敲”字好。因为“敲”字有强烈的动感,显示出宁静中的不一般气氛:为何此僧这么晚才回来,又如此重敲房门?也许是要叫醒里面的人赶快出来开门,也许是有紧急事情想要进去等等,其力击屋门,反映了他的焦灼之心,那么里面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呢?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
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谒金门》)中的“皱”字,虽说不如“敲”字有力度,但同样有着它的活力。本来平静如镜的河水,被春风微微一吹,漾起阵阵涟漪,如同皱纹一般,多么形象贴切。一潭池水,原本无甚神奇,现在有了动感,而且是连续不断地飘动,使得这潭池水仿佛有了生命,人的内心也不觉为之颤动起来。
二是能表现复杂的心理。元稹的诗:“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是他在听闻老友白居易被贬官之后所作,题目便是《闻乐天左降江州司马》。一个“惊”字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了元稹此时此刻的心情:惊讶、惊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茫然不知所措,内心受到沉重一击。尽管是一个字,却能精准地反映出诗人的复杂心理。
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一个“独”字,既是反映诗人当时所在的处境,又是反映他的孤独失落怅惘无助等多重心理。而鲁迅的“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一联,其中“忍”字,原为“眼”字。忍者,狠也,不想看不愿看但不得不看,这是多么痛楚的事,作者愤懑悲凉的复杂心境明白无误地显现出来。
三是能表现细节的字。欧阳修《六一诗话》中载:有个姓陈的舍人,偶得杜甫诗集的旧本,其中有些字已经脱落,如《送蔡都尉》一诗:“身轻一鸟□,枪急万人呼。”“鸟”后面的字已看不清楚,陈舍人与众朋友纷纷对此添加自己认为中意的字,有“疾”、“落”、“起”、“下”和“度”等,但都不甚满意。后来拿一没有缺字的本子查看,原来是“过”字,大家连声叫好。因为“过”字能反映出蔡都尉善于纵跳的轻身功夫,既快又高且轻,而“落”“起”“下”等字只是反映了动作的开始或结束,不如这个“过”字在细节描写上的传神达意。
另如唐人马戴的《出塞》:“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过临洮。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与王昌龄的《从军行》:“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同是写夜战,王昌龄的《从军行》用的是侧面描写,选取的对象是未和敌军直接交手的后续部队,对战果辉煌的“前军夜战”只一笔带出,避开对战争过程的直接描写,给读者留下许多想象的余地。而马戴的《出塞》则用细节描写,一个“缺”字直接反映出战斗的时间之长与搏杀之烈,军刀砍杀竟至缺了刀口,惨烈的程度可见一斑。就是这样一个描写细节的字,为整首诗增色不少,使得此诗与王昌龄的名篇《从军行》相比毫不逊色。
四是能有渲染作用的叠字。李清照的《声声慢》开头连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七组叠字,以此重重渲染内心悲凉与无助的情感。相比一个字的提炼,叠字可谓是提炼中的提炼。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其中“柔肠”用“寸寸”,“粉泪”用“盈盈”,为的是加深思念的程度,联系前面的愁绪如春水般的“迢迢”不断,更让人伤心欲绝。
古诗词中,叠字的妙用有很多,如“野晴山簇簇,霜晓菊鲜鲜。”(韩愈:《祖席前字》)“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苏轼《台头寺步月得人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澹澹平田水,蒙蒙半岭云。”(梅尧臣《山村行》)诗句中的诸多叠字,有描写一座连着一座的簇簇群山和一朵缀着一朵的鲜鲜之菊的,也有描写泛着水光的澹澹平田与浓密茂盛的山岭相互映衬的,或浓墨重彩,或淡妆轻抹,将景物的特点有意放大,起到了冲击视觉的艺术效果。而且有的叠字在刻意描写景物的特征时,也同时写出了自己的心情,萧萧的落木,滚滚的江水,不正是反映了诗人的无尽伤感吗?而看到漠漠的水田,阴阴的夏木,不也正是诗人恬淡心情的写照吗?虚实结合,显示了叠字的艺术魅力。
除了动词等实词的提炼之外,尚有副词等虚词的提炼。如杜甫的《瞿塘两崖》有一联咏景物:“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状两崖气势的高和深。“犹”“忽”两字,如浮云著风,闪烁无定。
字经过了提炼,才能够凸现并强化它的艺术功能。王维《过香积寺》中“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一联,“咽”字用得极妙,表现山中危石耸立,流泉不能轻快顺畅地流淌,而只能在嶙峋的岩石间艰难地穿行,仿佛正在痛苦地发出幽咽之声的情景。另用“冷”来修饰“日色”更是别有深意:夕阳西下,昏黄的落日余晖无力地涂抹在一片幽深冷碧的松林之上,此情此景,焉能不冷?因为“咽”字和“冷”字,使无意识的自然景物霎时就有了人的情感和心理,呈现的是一个非同一般的艺术境界。
经过提炼的字因为有了艺术功能,从而令诗词和绘画一样具备欣赏价值。中国古代诗画并称,苏轼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明诗画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然而两者之间又各有艺术表现手段,绘画因可视进而可感,诗词因可感进而可视。郑板桥当年画了一幅《风竹图》,并在画上题了一首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一个“总”字表明了画面的意思,即作者关心百姓,体察民情,对人民有着真挚而执着的人道主义情怀,进而体会到画家为何要如此细致描绘出一枝一叶的用意。由此可见,画是无声的语言,诗是可感受的画。
呕心沥血的练字具有永不褪色的艺术魅力,能够逾越时代与个人因素的藩篱,就像“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中“雨”和“黄”与“灯”和“白”组合的情景,总会令人嗟叹不已,而“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中“敲”的心境,又怎能不让人深有感触呢?
(作者单位:上海市五爱高级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