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文学在塑造国家形象方面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较之新闻媒体、政治经济以及国际关系领域所展现的中国形象,当代文学塑造的中国形象具有较高的价值信任度和可接受度。莫言的作品关注当下题材,在对外传播中建构了批判和反思的中国形象。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及获诺奖后西方媒体的评价,折射出中国文学对外传播中的西方想象中国问题。
关键词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国形象莫言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1-0063-06
一、文学在建构中国形象方面的独特作用
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曾说,他“宁可失去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亚”,①这说明文学在塑造国家形象方面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人们通过阅读一国的文学作品形成对该国的印象,而国家也通过文学创作塑造、传播着自身的形象。文学成为国家的一种影像。
文学作为塑造与传播中国形象的一个重要实践领域,较之新闻媒体、政治经济、国际关系领域展现的中国形象,具有较高的价值信任度。新闻媒体常常被西方人视为中国政府的官方喉舌和舆论工具,加之新闻在表述上的概括性、程式化特点,难以获得其认同。政治经济、国际关系领域所展示的中国形象,由于政治性强、利益冲突明显,也不易为外国人接受。而文学在西方人看来是一种普罗大众的交流方式,与政治保持着一定距离,因而其塑造的中国形象在外国人看来具有更高的可信度。葛浩文认为:“美国读者更注重眼前的、当代的、改革发展中的中国。除了看报纸上的报道,他们更希望了解文学家怎么看中国社会。”②
文学作品塑造的中国形象除了具有较高的价值信任度外,还具有良好的可接受度。文学通过生动鲜活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丰富多维的生活现象,向世界展示丰满充盈的中国形象,这种形象既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蕴涵着作家的审美理想,寓中国形象于审美愉悦之中,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异国读者对中国的整体认知。一般来说,普通读者往往没有时间、精力和条件去专门阅读某个国家的历史来了解该国,他们更多地通过小说、诗歌、散文、游记、电影、电视剧等形成对于这个国家的认识。我们通过美国小说及其派生出的电影、电视剧对美国的了解,比阅读美国的历史、政策要多得多。同样,中国文学
及其派生作品中塑造的中国形象更容易为西方人悦纳,成为中国形象传播的一个重要途径。
文学建构的国家形象一旦形成,就具有长久效应。“政治和传媒中的国家形象塑造,基本上对应于具体的境遇,有针对性地做一种塑造之功,达到一种具体的目的; 而艺术形象则是一种相当稳定的,甚至带有永恒性的创造。一个再伟大的政治行为和媒体行为,都会很快成为过眼云烟,而伟大的艺术形象一旦产生,就永垂不朽。”张法:《国家形象概论》,《文艺争鸣》2008 年第7期。文学作品中塑造的积极正面的国家形象会变成一种良好的声誉资本,长久地影响到世界上其他国家对该国的认识,甚至会形成一种定型化形象,潜在地、长期地发挥作用。譬如在西方的中国形象史上,“哲人王”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正面定型化形象。从13世纪的《马可·波罗游记》、14世纪的《曼德维尔游记》,到地理大发现之后的许多来华传教士,都能看到一个仁慈、公正、勤勉、富有智慧与德行的帝王,他们将帝王的言行、品德与中国古代哲人孔子联系起来,建构起一个关于中国的正面定型化形象——“哲人王”,推崇中国的“哲人政治”,使之成为西方“中国热”的一个重要方面。虽然到了18世纪末期,随着欧洲“中国热”的落潮,“哲人王”一词沉入西方人的潜意识深处,但由于定型化形象的持久性和多语境性,“哲人王”一词在20世纪毛泽东领导的中国时代开始复活。美国的三位记者——斯诺、史沫特莱、斯特朗于20世纪30年代先后到中国红色边区采访,将一个生机勃勃、到处平等、民主的红色中国及其领袖——集学者、哲人和领袖于一身,散发出“哲人王”魅力的毛泽东呈现给西方。而新中国成立之初,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在经济上飞速发展,特别是用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社会主义新人乐观向上,互助合作,团结友爱,更让20世纪中期陷入精神困境的西方人刮目相看。中国再次成为道德理想国,而执掌这个国家的是一位智慧完美的哲人王——毛泽东。时至今日,这一西方人的中国梦不只是沉淀在西方的文学作品、史料典籍当中,也现实地影响着他们对中国的看法和认识。
文学建构的中国形象不仅具有长久性和多语镜性,而且具有重塑性和更新性。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是动态的、历时发展的,虽不能完全同步地反映社会生活的变迁,但富有时代使命感的作家会选择一些重大的、反映时代巨变的题材,如莫言的《蛙》《天堂蒜薹之歌》《酒国》等,从文学的维度不断重塑中国形象,更新着世界对中国的观感和评价,发挥文学作品既塑造又传播中国形象的功用。
二、莫言作品对外传播中构建的中国形象
莫言可以说是新时期作家中作品译成外文最多的作家,其作品《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国》《生死疲劳》《蛙》等在国外受到广泛关注。特别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仅提升了中国文学在域外读者心目中的地位,为当代中国形象的域外传播提供了难得的机遇,而且也有助于改变国外某些文学批评家的偏见。曾炮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德国汉学家顾彬在获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表示:“无论如何,我最近不得不思考自己的价值观、我的标准等。”顾彬:《我应该再思考我原来的立场吧》,《南方周末》2012年10月18日。可见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不仅塑造着中国形象,也更新着世界对中国文学的认识。莫言的作品承载着哪些构建中国形象的信息?莫言及其作品在对外传播中建构了怎样的中国形象?这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
莫言是一个关注当下题材的作家,他在创作时并不回避当前社会中存在的问题,而是大胆揭露改革过程中出现的腐败现象,批判党内的官僚主义作风,反思建国以来经济领域采取的某些措施,反省计划生育实施过程中的得与失,表现出一个富有政治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所具有的主人翁精神。
首先,莫言的作品建构了一个批判的中国形象。建构积极的国家形象并不等于掩盖问题,粉饰太平,揭露社会主义建设中存在的问题更能彰显中国恢宏、自信、开放、包容的大国风范,关键是要反映中国人民面对这些问题时的心态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与勇气。
改革开放之初,山东苍山发生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农民按照县政府的旨意大面积种植大蒜,结果丰收的大蒜卖不出去,请求县政府帮助时,县政府却疏于过问。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莫言放下手头正在进行的创作,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写出反映弱势群体诉求、批判党内存在的官僚主义作风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揭露那些“打着共产党的旗号糟蹋共产党声誉的贪官污吏”,②莫言:《天堂蒜薹之歌》,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220、271页。批判官官相护的官场腐败现象:“在蒜薹事件中犯有严重错误的原天堂县委书记和原县委副书记”在掩人耳目的学习检讨之后,又到异地任职,②就像蒜薹事件没有发生过一样。《天堂蒜薹之歌》在为民请愿、帮助执政党克服改革进程中存在的弊端等方面,发挥了文化软实力的作用。
莫言的《酒国》则直接揭露和批判新时期改革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尤其是个别领导干部的腐败作风。小说中的侦查员丁钩儿原本奉命前去调查“红烧婴儿”案件,却在当地党委书记的怂恿下吃了红烧婴儿这道菜。小说中人物作家“莫言”被邀请到酒国参加《酒法》起草小组,在与市委书记同席的铺张浪费的宴席上,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竟然唱起大段“不畏强权、反腐倡廉的戏文”,莫言:《酒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333页。何其讽刺!
在《檀香刑》中,莫言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知识分子。以钱丁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因对上级曲意逢迎、失去自己独立的人格、成为命运的玩偶而处于一种压抑和煎熬状态。在以上作品中,莫言对农村的官僚主义作风、酒场上的腐败风气、知识分子的尴尬人生,都做了鞭辟入里的剖析。
《天堂蒜薹之歌》《酒国》《檀香刑》等都是译成外文后较受关注的作品,“莫言作品的东方特质与文化上的冲击足以引起西方读者的兴趣。”许方、许钧:《翻译与创作——许钧教授谈莫言获奖及其作品的翻译》,《小说评论》2013年第2期。国外的评价有很多也强调这些作品的批判色彩。莫言作品的主要英译者葛浩文评价道:“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以激越的元小说形式,暴露了地方官员的贪污腐败。”“《酒国》更是对中国当代社会的尖锐批评……莫言以拉伯雷式的风格对中国社会的某些方面进行了批评和讽刺。”Howard Goldblatt, “Mo Yans Novels Are Wearing Me Out,” World Literature Today, Jul/Aug, 2009.“《檀香刑》可以解读成对……盲目西化的批评……对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表现出怜悯之情。”[德]汉斯约克·比斯勒-米勒:《和善先生与刑罚》,廖迅译,《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2期。
莫言是一个善于揭出社会脓疮、腐败毒瘤的作家,但他的批评又是善意的、有节制的。莫言在小说中批判的现象是执政党致力于解决的、同时也是广大民众所关心的问题,可以说莫言小说中的批判意识从主旨上顺应了民意,也与执政党的理念相一致,因而在调节公共权力关系、塑造中国形象方面,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其次,莫言的作品建构了一个反思的中国形象。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是《蛙》和《生死疲劳》。
《蛙》选取了敏感的计划生育题材,追问生育制度在历史进程中的意义,塑造了具有“当下性”和“现场性”的中国形象。计划生育是基于中国国情实施的一项基本国策,但在国际社会上也遭到来自“人权”方面的非议。正因为如此,许多当代作家在创作时往往规避这类敏感题材,而莫言则在自己的创作中直面别人熟视无睹或不便言说的题材,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责任担当意识,显示出知识分子应有的理性审视和批判精神。他这样说:“直面社会敏感问题是我写作以来的一贯坚持,因为文学的精魂还是要关注人的问题,关注人的痛苦,人的命运。而敏感的问题,总是能最集中地表现出人的本性,总是更能让人物丰富立体。”莫言:《听取蛙声一片——代后记》,《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43页。
莫言在小说《蛙》中对计划生育题材的处理没有丝毫的闪烁其辞,而是表现出冷静、客观、公正、全面的态度,既让我们看到了计划生育具体实施过程中一些有违人性的行为,也展现出计划生育政策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在时代需求与伦理传统二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反思民族的发展历程。莫言在《蛙》中所塑造的反思的中国形象将个体的反思和国家的发展进程紧密联系起来,并通过姑姑万心这一个体来完成。乡村女医生万心是时代造就的英雄。一方面,作为妇产科医生,她接生了无数的婴儿,救过很多母亲的性命;另一方面,作为计划生育的直接领导者和具体执行者,她又流产了无数的婴儿,甚至造成母子双亡事件。莫言用一个乡村医生别无选择的命运,折射出中华民族在新的历史时期所经历的困难和考验,在肯定计划生育政策政治正确的同时,又从生命伦理层面拷问我们的灵魂,引发读者对计划生育政策与生命伦理的深度思考。在具体操作时莫言没有感情用事,简单地或武断地采取赞成/反对、歌颂/批判的立场,而是采用辩证思维,在对生命本体的追问中凸显出哲学沉思品格。
《生死疲劳》反思新中国的历史,揭示因荒诞的历史造成的个体悲剧,追问荒诞历史进程中人性的复杂性。宏大叙事中心肠狠毒、恶贯满盈的地主,翻身得解放后踊跃入社的憨厚农民,在莫言笔下变身为心地善良、常做善事、土改时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建国初期坚决不入社、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游街批斗、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又经历土地承包的单干户蓝脸,但莫言不是要替历史的受害者讨还公道,而是反思普通的个体生命在历史沉浮中被肆意摧残的可悲处境。
作为莫言近期创作的两部重要作品,《生死疲劳》和《蛙》译成外文后因对中国历史的独特书写引起海外评论者的关注。著名汉学家史景迁撰长文评论《生死疲劳》,认为“莫言的最新力作《生死疲劳》……如史诗般壮丽,横跨1950年到2000年这段被称为中国改革时代的历史时期……它带领读者进行了一次跨越历史时空的旅行……可以说这部小说是莫言对历史忠实反映的一部政治性长剧……以讽刺、幽默以及莫言特有的叙述方式震撼着读者。”Jonathan Spence, “Born Again,”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May 4, 2008. 该小说的英译者葛浩文则说,《生死疲劳》是一部“充满野性和创造力的小说……除了元小说因素外,还有无处不在的黑色幽默和超凡想象”。Howard Goldblatt, “Mo Yans Novels Are Wearing Me Out,” World Literature Today, Jul/Aug 2009.《华尔街日报》刊文说:“《生死疲劳》是一部通过一个地主的多次投胎转世,揭示中国历史的喜剧性史诗。”Robert J. Hughes, “Born Again; Chinese Author Mo Yan Weaves an Absurdist Reincarnation Tale,” Wall Street Journal (Eastern edition), Mar 15, 2008.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张寅德从生命政治学的角度探讨了《蛙》中表现的计划生育问题,指出该小说不仅展现了计划生育政策在实施过程中酿成的惨剧,还批判了商业化对人性的异化,极权对人的尊严的践踏,呼吁尊重人的根本权力,抵制道德衰落,重建人口生态。See Zhang, Yinde, “The (Bio)political Novel: Some Reflections on Frogs by Mo Yan,” China Perspectives, no.4, 2011.
有学者指出:“有无忏悔意识,可以说是一个民族、一个政治组织、一个国家优劣等级的重要尺度之一,这也是一个作家是否能成为世界级作家的重要尺度之一。”王源:《莫言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蛙〉研讨会综述》,《东岳论丛》2011年第11期。莫言自身具有的忏悔意识让他对计划生育问题进行现代性反思,以人文主义的情怀审视、反思历史现场,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
三、中国文学对外传播中的西方想象中国问题
所谓想象中国是指西方对中国的认知和理解,与客观的现实有一定距离。在不同文化的传播与交流中,由于主客观原因,或多或少会出现想象对方的问题。从客观上来说,地理距离的遥远、沟通渠道的不畅通、信息掌握的不全面、理解的不到位,都会导致对异国的想象;从主观上来看,人类需要一个异己的空间来表述自我、确认自我、建构自我、彰显自我,想象是其得以实现的重要方式。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对外传播中,西方对中国的想象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当代中国的正向认知,我们此处以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为例略作分析。
首先,我们考察一下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暗示着西方认可、接受了一个怎样的中国形象。在瑞典文学院成员、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瓦斯特伯格为莫言获奖的致辞中,我们看到这样的字句:莫言“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人遗忘的农民世界” “一个没有真理、常识或缺乏同情心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鲁莽、无助且可笑”,“莫言笔下的人物……甚至用不道德的方式和手段实现他们的生活目标,打破命运和政治的牢笼。”“中国历史上重复出现同类相残的行为”。Per Wstberg, Award Ceremony Speech.参见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2/presentation-speech.html, 2014年9月15日。通览全文,全无我们期望中对中华民族悠久历史文化内涵的推崇,相反却是一个落后、荒蛮的农业化时代,中国农村、农民形象被打上了落后、愚昧、迟钝的标签,似乎生活在现代文明之外。这是西方在用自己的观念遥想中国现实,以停滞的眼光看待不断改革开放的中国,把中国的现实等同于历史。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的这些表述虽然有助于说明莫言作品的“魔幻”色彩,但也造成了海外对中国形象的负面认识。
为什么给莫言的颁奖词中出现了中国落后、愚昧、停滞的一面?这和异国形象的特征与功能有一定关系。从特征上来讲,异国形象具有主体欲望的投射性。“任何一种异国形象都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本民族对异族的了解和认识,以及异国文化在本国的介绍、传播、影响和诠释情况,同时也折射出本民族的欲望、需求和心理结构。”姜智芹:《文学想象与文化利用——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5页。从功能上来看,异国形象具有言说“他者”和言说“自我”的双重功能。法国比较文学学者巴柔说:“‘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1年,第157页。西方在莫言的诺奖颁奖词中借想象中中国的落后、愚昧、停滞,来言说自己的发达、文明、进步。这种中国形象思维定势在启蒙时代就确立了。启蒙运动后期西方开始用野蛮、愚昧指涉东方,“当西方现代文化整体自我认同文明时,被他者化的东方则成为野蛮的代表。”周宁:《天朝遥远》(下),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6年,第701页。同样,停滞的中国形象也出现在启蒙时代的西方。当西方确认自身进步的形象时,“停滞”的中国形象就应运而生。当然,野蛮、停滞并非中国的实情,而是西方出于认同自身文明、进步观念的需要制造出来的。愚昧、停滞、落后的中国形象成为一种定型化认知,或隐或显地影响着西方对中国的认识与评价,在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也不例外。
其次,我们分析一下莫言获诺奖后西方媒体的报道。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宣布莫言获奖后,第一时间引起世界各大主流媒体的关注。英、美、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等国先后进行了报道,内容涉及获奖人、获奖者国籍、获奖评语、莫言的主要作品及莫言本人的生平简介、莫言对此事的第一反应、中国政府对莫言获奖的祝贺等等。应该说这是国际媒体对于一个新闻事件的第一反应,是正常的,不带多少偏见和倾向性。但国外媒体对莫言获奖的报道很快就发生转向,从新闻性报道转向政治层面的指责,并炒作成对中国话题的兴趣。莫言作为体制内作家的身份、莫言的政治姿态甚至中国的自由民主,都成为国外媒体借助莫言获奖一事热衷议论的话题。这说明在西方人的想象里,只有持不同政见、对政府发出抗议的中国作家才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全然不顾该奖的根本宗旨——“文学成就”这一唯一的标准。西方媒体在报道莫言获诺奖一事上将文化新闻政治化,囿于意识形态的偏见而戴着“有色眼镜”审视莫言,表现出极大的政治化扭曲倾向,影响了对中国文学的正面评价。
最后,莫言的诺奖颁奖词还反映了西方对乡土中国的想象与迷恋。莫言的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人遗忘的农民世界”,这是对莫言创作特征的准确概括,莫言自己也说过:“土,是我走向世界的一个重要原因。”舒晋瑜:《莫言:土,是我走向世界的原因》,《中华读书报》2010年2月3日。颁奖词中提到的莫言的几部重要作品都是对中国农村生活的书写。《丰乳肥臀》讲述农村母亲的“坚强与不屈不挠”;《酒国》反映了农村的“重男轻女,女孩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蛙》记录了农村的“计划生育”。参见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2/presentation-speech.html.当然,颁奖词中没有提到的莫言的其他作品也都扎根于高密东北乡这块土地。《天堂蒜薹之歌》表现农民的艰辛,《红高粱家族》叙述农民抗日的故事,《四十一炮》讲述农村的改革,《生死疲劳》记述建国后农村50年的历史变迁……
莫言对乡土中国的书写之所以能打动西方读者,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青睐,原因之一是西方的中国形象史上有一条乡土中国的形象链。周宁指出:“一种文明将另一种文明作为‘他者的认知与想象,往往具有某种原型性,它超越历史的意义源头。人们可能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局部地改变或偏离它,但又总是不断地回复到那个原型。”周宁:《龙的幻象》(上),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116页。诺奖颁奖词对莫言作品的评价向西方人展现了一个乡土中国形象,而这个形象在西方的中国形象链条上时有呈现,它作为原型存在着。
莫言的作品讲述农民的悲喜苦乐,其所包含的意义在西方的中国形象史上早已存在。西方的文化心理中保存着一个乡土中国以及生于土地、死于土地的中国农民形象,这种想象可一直追溯到古希腊关于极远的丝人国的传说,当时的西方人异想天开地认为中国的“某些树枝上生长出了羊毛”,“人们可以利用这种羊毛纺织成漂亮而纤细的织物。”周宁:《2000年西方看中国》,团结出版社, 1999年,第8页。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西方构筑了一个孔教乌托邦神话,在这个神话里,中国是一个理想化的农业帝国,皇亲重视农业生产,举行亲耕仪式,百姓在祖先留下的土地上耕耘稼穑,知足常乐。19世纪对中国抱有好感的英国文人卡莱尔赞叹中国皇帝每年春天的扶犁举动:“他严肃地扶着犁耙,开出一条醒目的红色犁沟。”柳卸林主编:《世界名人论中国文化》,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95页。20世纪初,英国作家迪金森在《约翰中国佬的来信》中描画了一个田园牧歌的乡土中国:“在这个可爱的山谷生活的千百万人……耕耘着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土地,用自己的辛勤汗水浇灌后再传给子孙后代。”G. Lowes Dickenson, 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 London: J. M. Dent & Sons, LTD., 1913, pp.20~21.30年代,美国作家赛珍珠的《大地》讲述了勤劳淳朴的中国农民王龙和阿兰执着于土地的故事, 60年代前后,毛泽东领导的新中国再一次被西方人描绘成田园乌托邦:“在黄河岸边、长江谷地,生活着一个健康的民族,他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文雅知礼,幸福和睦地生活在社会主义制度下……”。Paul Hallander, Political Pilgrims: Travels of Western Intellectuals to the Soviet Union, China and Cuba, 1928-1978,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p.316.莫言讲述的中国农民的故事和对农村生活场景的描摹触发了西方人这一中国形象认知原型,他们有一种熟悉感和怀恋情怀。如果说莫言对中国农村生活和农民情感的描写确实有超越这一印象传统之处:他笔下的农民是一个矛盾而又和谐的统一体,他们既淳朴、温顺、坚忍,又狡黠、懦弱、无知;他小说中的乡土不再是梦中的家园、和谐理想的世界,而是弥散着苦难和悲剧的所在,但西方读者对莫言小说的接受却并未超越这一传统,想象固执地左右着西方人对中国形象的认知。
四、结语
当下文学对外传播中的西方想象中国问题,从深层上来讲体现了西方人对于中国发展的态度和他们意欲塑造的中国形象。基于意识形态的不同、社会制度的差异,西方人对新中国一直怀有一种警惕心理,害怕这个巨大的“异己”分享他们独占的利益,威胁其在世界上的霸权地位,因而他们竭力将中国形象塑造成“应该有的样子”,将中国文学描述为“应该有的样子”。想象往往比知识更重要,在西方的中国形象塑造史上,想象从来都不曾缺席。对逝去的农业文明和田园生活的怀恋,对中国发展崛起的焦虑与担忧,幻化为乌托邦式和意识形态式的两极形象,而这一认知模式是西方对亚洲其他国家,如日本、韩国、印度等所不曾有的。以莫言为代表的中国新时期作家已经走向世界,用文学作品向西方讲述生动、鲜活的中国故事,已在改变西方对中国的传统认知和固有印象,向世界输出着正能量和中国核心价值观。当代文学通过对外传播成为中国形象建构的重要力量,有利于中国在实现中国梦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更有针对性地制定对外政策,更好地参与建构国际政治、经济、文化新秩序和新型国际关系。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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