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慧
内容提要自北伐完成后,国民党开始力倡“建设”,努力于由前之“革命”变向为“建设”的历史转折。各种建设思潮顺势涌现,逐渐凝聚为时代主题,近代中国以建设为朝向的历史帷幕渐次开启。期间,官方机构、社会精英及社会团体都曾进行过种种心智和行动上的探索与努力。回顾与反思民国建设从思潮到事功的演进历程,揭示其中所蕴含着的历史规律和启示,无论是对学术研究还是国家建设的进展都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
关键词民国建设思潮历史探研反思
〔中图分类号〕K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1-0090-07
20世纪以来,在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进程中,新中国建设成为时代与民族的共同诉求。尤其是自“北伐完成以后,革命高潮渐次没落”,在破坏完成百废待兴的特殊历史情势下,建设的社会需求日趋凸现。“时至今日,似乎应该是开始建设的时光了,然而环顾国中情形,不但建设的进行很觉迟缓,即建设的呼声也很微弱而无力。”①应于时代与社会之需求,为宣传和促进中国建设,使之由思而潮以至玉成事功,国民政府与各种社会力量,都曾就中国前途与出路问题设计了自己的方案,试图谋求合理的建设朝向、方法,并为此进行过各种建设思想与实践探索,建设思潮由此层出迭起,建设亦随之成为时代主旋律。而这些建设思潮及其事功背后所蕴含着的思想理论成果与实践经验,对于后来乃至今天的现代化建设都具有深远的导向作用。由此,系统研究和重新审视民国建设思潮的演进历程及其时代成果,所独具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自不待言。
一
“从满清末年到现在(1930年),每一个革命潮流起来,代表这潮流的倾向,常常是破坏的。在这潮流当中,建设的主张往往不能受民众的帮助,……现在我们经过几年的纷扰破坏,一般的人渐渐晓得破坏不是革命的目的,建设才是革命的目的。”②“建设,建设,已成为中国(1933年)近五六年来的流行语,时髦话了!中央政府有建设委员会,各省有建设厅,各级政府有建设机关。谈建设的有专门杂志。报纸上也注重建设消息。做官的也天天谈建设。”③20世纪30年代,建设浪潮之所以涌起于中国,并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认同,而且成为一个极具号召力的时代命题,固然与官方及各种社会力量的宣传倡导关系甚大,但时代诉求与社会吁求的合鸣却从根本上唤起了建设思潮的勃兴,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亦在很大程度上引动了建设探索。
1. 建设乃革命时代之诉求
20世纪20年代末,从国民革命进展至于北伐
完成,“十余年祸患相寻的中国,经济破坏,已达极点”,B12冯濬:《建设问题与本党现状》,《革命评论》1928年第12期。然“有此非常之破坏,则不可无非常之建设,是革命之破坏与革命之建设,必相辅而行,犹人之二足鸟之双翼也,惟民国开创以来,既经非常之破坏,而无非常之建设以继之,此所以祸乱相寻,江河日下,武人专横,政客捣乱,而无法以收拾也。”④孙科: 《革命建设与民生主义》,《铁道公报》1929年第5期。从孙中山对时局的论断,不难看出革命破坏完成之后施行建设的必要性与急迫性,其实革命时代即已包含着建设之诉求。
“革命事业,虽属于破坏性质,但其最终目的,是在于政治之改善与建设之更新。”B13平原:《革命的迫切需求与政治和建设问题》,《力行月刊》1933年第2~3期。“离开了建设而谈革命,革命将流为无意识的捣乱,离开了建设而从事革命运动,人民的困顿道途,同志的喋血疆场,将成为无代价的牺牲,革命只是手段,只是过程,建设方是要求,方是目的。”④建设之于革命的重要性实在于:“革命使命在建设成功”,“建设是革命最终的目的,是革命的中心工作。”尤其是自北伐告终,革命破坏暂告一段落之时,中国“一切建设未曾成功,即一切使命尚未达成”,戴传贤:《革命使命在建设成功》,《中央党务月刊》1930年第24期。故而亟须继续不断努力,施行革命的建设,开启新建设时代,唯有如此才能“保障革命的胜利,革命民众,才能获得革命的利益和牺牲的代价,人类的文化才不至停顿,而得着新的发展”,任民:《革命的基本建设与我们的新使命》,《前锋》1930年第39期。由此可见,建设乃革命时代之使命与诉求。
2.建设乃社会发展之需求
“盖建设事业者,应付社会之需要而进行者也。”北伐战争结束后,“国内军事已过,训政开始,建设事业,刻不容缓。”李晋:《建设之真谛》,《新纪元周报》1929年第1期。 在“百业停顿,满目萧条”六波:《现在的建设问题》,《革命》1929年第77期。之时,“任何事业,需要建设之迫切,殊非楮墨所能形容。”“欲求挽救国家,当然须从建设下手。唯建设乃可自立,亦唯建设始得图雄。”北平晨报社论:《努力建设之前提》,《尚志周刊》1933年第22-23期。
民众吁求鲜明地体现着社会需求,因此“一个国家民族在某一时期中,一般人民的心理,为一切事业之根本出发点和立足点”,刘振东:《国民革命与心理建设》,《长风》1930年第2期。欲求政治之善良,经济之昌盛,社会之兴隆,当先注意于国民心理之趋向,并以此为根本之要图。在革命破坏创剧痛深之后,“中国民生凋敝,已及极端”,“救济之道,厥唯建设”,故“三民主义之建设,至今已不容再缓”。陈茹玄:《训政时期建设蒭议》,《中国建设》1930年第2期。当此之际,从事建设解决民生问题,“以恢复人民小康生活,差不多成了一般民众‘天经地义的要求。”B12在社会与民众的一致吁求下,自国民革命时代以来时隐时见而愈现愈著的建设潮流急速风行于世,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入以建设为主题的新时代。
3.建设以三民主义为圭臬
“一个时代必有其时代之特性和背景。抓着时代的核心,剖析时代的特性,透视时代的背景,以成就适合时代的一种主义,这种主义,不特为学说之结晶,而且为济时的良药;不特可以坐言,而且可以起行的;以中国而论,实无过于孙先生所遗下给我们的三民主义。”B13自国民党北伐完成全国统一后,建设成为时代之核心,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则被奉为济时之良药、建设之圭臬,贯穿于民国建设的始终。
“总理(孙中山——笔者)革命,以破坏为手段,建设为目的,一生精神,悉聚萃于建设”。孙中山“鼓吹建设之思潮,阐明建设之原理,冀广传吾党建设之主义,成为国民之常识,使人人知建设为今日之需要,使人人知建设为易行之事功,鼓其勇而作其气,坚其志而定其议,由是万众一心以赴之”《总理遗教》,《中国建设协会成立纪念专刊》1929年12月1日。的遗教,曾被民国各大建设刊物广为刊载,如专注建设的《建设》《中国建设》以及各省建设厅所刊发的建设刊物《浙江建设》《江苏建设》《河南建设》《广东建设》等等。并引动了“秉承总理遗教”,“以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为圭臬”⑤《中国建设协会成立宣言》,《中国建设协会成立纪念专刊》1929年12月1日。的建设探索。然“总理(孙中山——笔者)最要之遗教为三民主义,而三民主义之实施,莫不有赖于建设”。《浙江省建设会议纪详》,《中国建设》第1卷第1号,1930年1月1日。因此,民国时期各种建设言论无不围绕着三民主义展开,如若“不把握着主义做南针,以定建设的方策,好像夜行失灯,不但迷却方向,甚且尚有倾跌之虞。”平原:《革命的迫切需求与政治和建设问题》,《力行月刊》1933年第2~3期。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不止被奉为建设的“金科玉律”,且成为引动中国建设肇兴的关键因由。
在时代诉求与社会吁求的声应气求下,在三民主义建设的渲染与感召下,“建设的声浪已充满于国中,而建设的事业犹待全体国人之努力”,“以今日中国财政如此困难,倘然要在短时间内百废俱举,似乎为不可能,然以百举俱废的中国而谈建设,亦殊不可枝枝节节以为之,必须提纲挈领,择其尤要者数事,同时并举,以全力促成之”。毕云程:《建设》,《生活》1928年第9期。于是,在建设诉求骤然升高、建设思潮层出迭起之时,从政府到社会各界无不为中国建设的持久进展而“研求科学、讨论方案以及计划实施之程序”,⑤并努力付诸实践以促建设成事功。
二
近代以来,“西洋各国的物质文明,突飞猛进,而中国还是一种农村社会,还是手工业生产,对于科学的文明,机械的利用,非常幼稚,因之中国与外人通商,外人挟其新兴的机械势力来侵略中国,使中国所受的损失,莫可数计,所以中国欲永远脱离帝国主义的羁绊,求得自由平等之地位,更须力谋发展实业,努力经济的建设。”任民:《革命的基本建设与我们的新使命》,《前锋》1930年第39期。尤其是在北伐以后,“百废待举,全民望治”,民生凋敝已达极点,权衡缓急,适应需求者“舍发展社会经济外,诚恐不足以图治言安。”孙鹤皋:《厉行民生主义之交通政策》,《社会杂志》1931年第1期。因此,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即将关乎国计民生的经济建设提上日程,民国建设探索由此正式拉开帷幕。
民国经济建设早在辛亥革命后即已开始萌发,如同虞和平《民国初年经济法制建设述评》(《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4期)一文所述,自辛亥革命后兴起的民初经济法制建设基本建立起资本主义经济法制体系,开启了近代中国资本主义经济建设;而资本主义经济建设的完成则是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在1927~1937年间,南京国民政府为振兴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制定实施了一系列民族工业政策。宗玉梅、林乘东:《1927-1937年南京国民政府工业政策初探》(《民国档案》1994年第2期)、朱宝琴:《论南京国民政府的工业政策(1927-1937年)》(《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0年第1期)与吴玉文《1927-1937年南京国民政府经济政策述评》(《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5期)分别从革命史观、工业现代化以及经济发展的角度对此问题进行了专门论述。此外,为“挽救中国经济之危机,推动全国国民努力经济建设之实际工作”,南京国民政府于1936年特设国民经济建设委员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旨在全面发展经济的国民经济建设运动。《国民经济建设委员会成立》,《银行周报》1936年第27期,《国内要闻》第1页。
早在1928年中国建设之初,南京国民政府特设中华民国建设委员会专司建设,该机构“直隶于国民政府,从事交通、水利、农林、渔牧、矿冶、垦殖、开辟商港、商埠及执行水利法规等事项。”1938年,由于政局的变动和政治重心的转移,“建设委员会被撤销,其全部业务由经济部交资源委员会接管”。康丽萍、张建敏:《张静江与中华民国建设委员会》,《城建档案》2007年第5期。作为“国民政府管理和主办重工业建设的最重要单位”,资源委员会“不仅为战时而且为以后中国工业企业的发展作了铺垫,乃至今天仍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陈杏年:《再论资源委员会在抗战中的作用》,《史学月刊》1994年第5期。然学界对建设委员会与资源委员会的少数研究成果,却只局限于探讨建设委员会的矿业和电力建设等个别事项,以及资源委员会在抗战时期的作用和影响,如谭备战的《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国营煤矿事业经营的典型——以建设委员会与淮南煤矿为例的考察》(《安徽史学》2010年第2期)、王静雅的《建设委员会电业政策研究(1928-1937)——以长江中下游地区为例》(硕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11年)与虞亚梅《抗战时期资源委员会的技术推进与人才培养》(《民国档案》1998年第4期)、王卫星《资源委员会与中国抗战的经济准备》(《民国档案》2003年第4期)以及张殿兴《论抗战时期的资源委员会》(《历史教学》2001年第10期)等。对其建设探索的整体研究却几近于无。
在以现代化为面向的民国经济建设中,始终存在着一个争议颇多且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即现代化建设应该趋向于工业与城市,还是农业与乡村?民国时期,“都市的建设,颇为政府所注意”,⑧广照:《建设事业的合理化》,《科学的中国》1933年第7期。“这种过分强调‘工业化的现代化认识,……往往使传统的农村经济被强制推动的工业化下的城市现代经济所抛弃。中国对现代化的诉求变成了对工业化(科技化)的诉求,而结果则是挥之不去的二元经济结构,这也是今天的‘三农问题的症结之所在。”石莹、赵昊鲁:《经济现代化的制度条件——对1927-1937年南京政府经济建设的经济史分析》,《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5期。关于现代化建设中的工农城乡二元经济结构问题,多数学者“认为现代化以工业化为核心指标”,⑥虞和平:《关于中国现代化史研究的新思考》,《史学月刊》2004年第6期。故将其对现代化的关注点集中在工业化、城市化建设方面,尤其是对近代市政建设的个案研究。如王煦:《三十年来北京近代市政建设研究述评》(《北京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赵春晨:《晚清民国时期广州城市近代化略论》(《广东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黄宗炎:《论民国时期广西的公路建设》(《广西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等。
其实,更为重要的是“对中国这样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和人口众多的农业大国的现代化来说,其工业化程度的衡量指标是否一定要与欧美、日本等西方大国一样,还是应该有所区别,要多考虑一些农业现代化问题、非工业化经济发展问题和劳动密集型产业问题,这是值得深入研究的。”⑥尤其是对于民国时期的中国,“最迫切的问题,是穷的问题,况且军事影响,农村经济,愈形崩溃,日在破产的状态中”。任民:《革命的基本建设与我们的新使命》,《前锋》1930年第39期。加之国民政府对都市工业化建设的片面强调,“农村之建设反寂然无闻。城市中开大马路修自来水建筑高大洋房甚为热闹。表面似是繁华之象。然农村中则田畴荒芜,房屋倾圯,民无宿粮,衣不被体。稍有资财者则移入城市居住以图安全。于是城市日兴,乡村日敝。”⑧
理性认识与合理协调现代化进程中的工农城乡关系无疑是解决上述问题的要义之所在。对此,王先明《试论城乡背离化进程中的乡村危机——关于20世纪30年代中国乡村危机问题的辨析》(《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3期)一文做了深度剖析。作者指出:近代以来,以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为导向的历史发展,基本上是以牺牲乡村为前提;这一现代性的发展进程,导致传统时代城乡一体化进程的逆转,“城乡背离化”趋势隐然发生,而本应作为现代化、工业化之基础的乡村却日益走向边缘化、贫困化,如此累积至20世纪30年代乡村危机砰然爆发,由此触发了以乡村现代化为趋向的建设探索。
三
到目前为止,就“乡村建设”这一主题而言,无论是个案析分,还是综合考察,尤其是对民国时期以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派及其 发动的乡村建设运动之专题研究,学界相关研究成果已是浩如烟海了。然而,任何社会运动都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社会的产物,“乡村建设运动的产生和发展,当然也有现实社会的客观条件。”齐植璐:《现阶段中国乡村建设运动之检讨》,《农村建设》创刊号,1936年,第7页。20世纪30年代乡村建设热,与同时期涌动着的现代化建设风潮不无关系。近代以来,以城市化、工业化为趋向的现代化建设使得广大乡村非但无以走向现代化,反致乡村危机日甚一日。为解救危机探寻乡村现代化出路,在乡村建设运动之余,国民政府与社会各界还进行了许多形式多样、内容各异的思想及实践探索。
20世纪30年代,南京国民政府曾与乡村建设派合作,掀起了一场中国现代化历程中规模较大的乡村现代化实验——县政建设运动,这次探索表明:国家政权的合理化建设以及对乡村现代社会力量的培育对乡村现代化的启动与持久发展至关重要。参见王先明、李伟中:《20世纪30年代的县政建设运动与乡村社会变迁——以五个县政建设实验县为基本分析样本》,《史学月刊》2003年第4期;李伟中:《20世纪30年代县政建设实验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虽然国家制度建构在乡村现代化建设中的作用甚大,但单纯的制度建构或是乡村建设派所尝试的文化建设路径并不足以解决复杂的乡村社会问题,唯有将乡村社会建设与政治、经济、社会改造结合起来进行,才有可能使乡村真正走向现代化。王先明:《20世纪前期中国乡村社会建设路径的历史反思》(《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一文,通过反思和总结自清末新政以来淹没在中国政治剧变中的近代中国乡村社会建设,客观地证实了该论点。如此种种建设上的真知灼见多源于对建设探索实践经验的总结,如同1940年代现代社会建设思想基本框架,亦是在中国社会学界历经社会建设、文化建设等方面的实践探索之后才得以建立的。参见宣朝庆、王铂辉:《一九四〇年代中国社会建设思想的形成》,《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
从思想到实践是具有连贯性的,实践有赖于思想的引导,而思想又会在实践过程中渐趋成熟。民国以来,在乡村现代化的实践探索中,乡村建设思想经历了从产生、发展到成熟的曲折发展过程,王先明《近代中国乡村建设思想的再思考》(《史学月刊》2013年第11期)一文,在深度解析近代中国乡村建设思想演进历程及其时代成果的基础上,从学术研究与现实需求角度,特别强调了从思想史的视角研究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乡村建设的必要性与重要性。
近代乡村建设思潮的兴盛与社会各界对乡村危机的热切关注分不开。20世纪前期,社会各界曾通过《东方杂志》这一社会视窗予乡村危机以充分聚焦与关怀,王先明、吴瑕:《试析20世纪前期乡村危机的社会关怀——以〈东方杂志〉为中心的历史考察》(《历史教学》2013年第2期)一文对此问题进行了深入探究。并在一些重要问题的探讨中形成了深刻认知。在这些思想认知的触动下,通过乡村社会建设与改造的实践探索,“以合作理念改造乡村民众,以合作组织复兴乡村经济,成为致力于乡村建设与乡村改造的政学农商各界、各派的共同理论追求和实践诉求。”魏本权:《合作运动与乡村建设——以20世纪前期社会各界的乡村改造方案为中心》,《历史教学》2013年第2期。
欲求根本解决乡村危机,还须明确问题的根由所在。王先明在《20世纪前期乡村社会冲突的演变及其对策》(《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7期)一文中,通过分析20世纪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日益凸显的乡村危机之表相、原因与时代特征,以及政府和社会各界为消除危机所采取的对策,得出“中国问题的核心是农民问题”这一极具启发意义的结论。民国时期,由政府主导的乡村建设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就在于乡村建设非但没有解决农民问题使其生活得到改善,反而给农民带来沉重负担。参见王蓉:《南京国民政府的乡村建设与农民负担问题》,《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9期。
从上述对乡村现代化的历史探索中,我们不仅可以明确感知,在号称农业大国的中国,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振兴农业发展、解决农民问题、实现乡村现代化,始终是中国建设的重点;而且可以深刻体悟,在从思想到实践的建设探索中,除了需要官方政府的总体谋划外,社会力量的参与也是必不可少的,个人及社会团体的探索经验与教训同样值得后人深思。
四
“无论何项事业之出发点,皆以人才为依归”,曾义:《中国化学之过去及最近改进之管见》,《中国建设》(化学专号),1930年第1期。“人,是一切事业的中心,有了适当的人,事业才能有新的生命,这个定律是不能否认的。”许卓群:《乡村工作者应具之条件》,《民间半月刊》1936年第20期。20世纪以来,在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演进历程中,知识分子、社会精英及社会团体曾为推动国家建设的持久深入进展进行过各种有益的尝试,各种建设思想理论亦在此过程中孕生,并在后来的建设实践中羽翼渐丰走向成熟。这些思想理论与建设模式,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启示和认知价值。
在现代化建设初期,知识分子与政界精英曾为探求中国现代化之路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思考,其建设旨趋由最初的以城市化为中心逐步转向到广大乡村去寻找现代化动力支撑,这一思想演变历程所隐含着的历史启示颇为深刻。参见高路:《1900-1937年中国社会精英对城市化与城市现代化道路的探索》,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13年。在后期的农村现代化建设中,知识分子积极参与农村社会建设,并从中探索出一条农村公共品供给的独特道路。参见宣朝庆:《突破农村公共品供给的困境——民国知识分子参与乡村建设运动的时代意义》,《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此外,知识分子还在国家政治现代化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刘晔:《迈向现代国家:知识分子与近代中国国家建设》(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2年)与任金帅:《近代华北乡村建设工作者群体研究:1926—1937》(博士学位论文,南开大学,2012年)都涉及这一问题。
在人才辈出、思潮涌动的建设时代,总有一些精英人才脱颖而出,肩负起引领时代潮流的历史使命。民国时期,孙中山当谓为建设群英之首,而其建设思想亦成为建设思潮涌动的基本朝向。然学界关于孙中山建设思想的系统研究却极为罕见,大多数学者只侧重于考察孙中山建设思想中的某一方面,如欧阳哲生《近代国家建设之路——孙中山建国思想的历史解读》(《河北学刊》2012年第2期)、周兴樑《孙中山的中国近代化思想与实践》(《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赵立彬《孙中山政治设计中的社会建设考量》(《广东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李芳清《孙中山思想与民初广东社会建设》(《广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林家有《论孙中山铁路建设的思想和主张》(《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5期)、翁有为(《孙中山铁路建设思想初探》(《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等,未能呈现孙中山建设思想的动态演进历程。仅有王先明《建设告竣时革命成功日——论孙中山建设思想的形成及其时代特征》(《广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一文,对孙中山建设思想从形成到发展的整个演变历程及其时代特征进行了全方位系统论述,在加深对孙中山建设思想认知的同时,引发了人们对三民主义建设探索及其时代意义的追忆。
在秉承孙中山遗教,为完成“三民主义”建设不懈努力的岁月里,涌现出诸多专致于建设的社会精英,曾为民国建设做出过重要贡献。如赵兴胜的《1928——1937年的张静江》(《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1期)与谭备战的《张静江与近代浙江陆上交通建设》(《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1年第2期),所关注的民国时期主持建设委员会专事中国建设的张静江;以及王利娟《民国时期王正廷道路建设思想探析》(《宁波经济(三江论坛)》2011年第1期)一文,所聚焦的致力于道路建设的王正廷。但甚为遗憾的是,除此之外,学界丝毫未论及其他民国建设精英的建设探索。
“建设云者,千头万绪,错综复杂”,“非少数人的精力所能负担”。任民:《革命的基本建设与我们的新使命》,《前锋》1930年第39期。因此,除个人的倡行外,社会团体的促推更为建设所必需。民国时期亦曾出现过诸多致力于中国建设的社会团体,他们于各种应行建设之事积极程功,召集海内外专家学者群策群力为其详悉“研求科学讨论方案以及计划实施之程序”,《中国建设协会成立宣言》,《中国建设协会成立纪念专刊》1929年12月1日。以共促其成。他们关于中国建设朝向的思索与实践,构成了民国建设思潮的重要内容,并对后来的中国建设具有深远的导向作用。
但受革命史观这一传统史学研究范式的影响,史学界在民国社团组织的研究中表现出明显的阶级性倾向,更多关注代表劳动者阶级、资产阶级的农业、工商业团体,对乡村建设派以外的建设团体则较少关注。然从历史的回顾中,我们可以明了社会精英、团体对建设朝向的前瞻性构想与探索实践在由革命向建设的情境变迁与时势演进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而在这一特殊历史情势下所涌现的各种建设思潮及其背后所蕴含着的共趋性、规律性认知,不仅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对于当今的现代化建设而言,亦不失为一大宝贵的历史财富。因此,从建设团体的视角展开,深入挖掘和系统梳理民国建设从思潮到事功的演进历程,既可以从思想层面形成对中国建设朝向的深刻认知;也可以在实践方面为当代中国建设提供历史参照。
五
自民国建设初兴至今已将近百年,相关研究成果亦为数不少,且在民国经济建设、乡村建设等研究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在关注焦点上出现了由经济建设向市政建设、乡村建设拓展,由建设事功、实践尝试向思想探索追溯的多维度发展态势,尤其是开始将关注点逐步移向建设思想、社会建设、县政建设以及现代化进程中的工农城乡之内在关联这些以往学界较为轻忽的方面,这一趋势无疑将有助于推动民国建设的研究向更广阔、更深层方向进展,对于我们今日审视建设路向选择在国家建设中的重要性,在问题意识方面亦颇具启发性。但是,由于学界对民国历史的研究依然偏重在“革命史”领域,被革命史观主导下的近现代史,至今还未能将建设的历史置于应有历史地位。以往对民国建设的研究多局促于建设事项或事业本身,如铁路建设、市政建设、乡村建设等,虽对各个问题的探讨较为深入,但多注重于实务、实事方面或思想、主张的发见,对近百年来建设思潮演进轨迹、思想脉络尚缺乏足够的关注,尤其是将民国建设置于整个近代历史发展脉络与时代演进情势中从时代的高度和历史的深度进行全方位系统考察更显欠缺,而这种考察无论是对学术研究的拓展,还是对国家建设的进展均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
民国建设的探索历史,“充满了思想与实践的丰富,同样也沉积着曲折与教训的深刻”,王先明:《近代中国乡村建设思想的再思考》,《史学月刊》2013年第11期。蕴含着现代化建设持久深入进展的真知灼见。在未来的中国现代化建设探索进程中,民国建设的鉴训足可助其走得更远!揆诸史实,在整个近现代史上建设的历史远远久于革命的历史,而且即使是在革命时代亦隐含着建设的诉求与初衷。自辛亥革命后早期经济建设探索已在潜滋暗长,1928年北伐后南京国民政府确立正式将建设提上日程,历史转向显然。在社会各界的倡行与促推下,建设潮流从此猝然高涨,中国一步步走到建设与发展的境域之中。虽然其间党争、战事颇多,然建设历史却一以贯之,虽时缓时急,却不曾中辍。同样在此后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历史上,虽有各项政治运动持续展开,建设朝向探索仍为主导。即使文革十年,也未完全中断建设历史。文革结束后,现代化建设更是高歌猛进,甚且直至今日建设话题依然长盛不衰。更值得深思者,在近代国共两大政党相争相持进程中崛起的第三势力或第三力量,正是力倡建设的力量。抗战胜利后,围绕着中国的出路,建设成为凝聚人心和力量的重要选择。第三力量虽对中共共产革命阶级革命多持异议,却对其国家民族建设的主张更多赞赏,唯独在建设问题上,第三势力以民主党派形式与共产党形成更紧密的结合,最终合力推动中国历史进入新阶段。
民国初年,从革命到建设的历史转折趋向渐次呈现;在北伐告成后,以建设为语调的路向选择一时蔚为大观;其成败取舍之谋和实践之效,都为往后中国现代化建设提供了深刻的教训与启示。在漫长的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中,民国建设恰恰构成由革命向建设转向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环节,它是上承晚清自洋务经济建设,下接新中国建设的意义重大的历史关节,从此面临着“五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古老中国步入了前所未有的、与传统农业社会迥异的、现代性逐渐彰著的历史发展阶段。然学界以往对此却尤为忽视,未能深入揭示由革命转向建设的思想与历史的关节性内容,以及这一转折在整个近现代历史中的价值与意义。在整个近现代历史上,建设的历史不仅远远超过革命,而且其历史内容、时代内涵及其建设规律的揭示与不同路向的选择,比革命本身更为复杂,亦更为本质。探究民国建设的演进历程不难发现,以工业化为导向、以城市化为重点的建设取向,事实上构成了近代以来城乡背离化进程的一个“发展性原因”,也成为中国现代化建设中需要认真汲取和体悟的历史借鉴。如何协调工农城乡建设之关系以及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建设之步调,如何选择切合时代与社会之需求的建设朝向,诚为中国现代化建设之关键所在。对于这一问题的深入研究,不仅一定意义上可能改观已有的革命史,同时也将有助于整个中国近现代历史的重新建构。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