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铄金

2015-04-29 00:44张炜
山东画报 2015年19期
关键词:叶赛宁李杜杜甫

张炜

不同的民族和不同的国家,在不同时期的文化宽容度、容忍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一本书,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看一下,叫《蒲宁回忆录》。这个小说家兼诗人散文家,是一个典型的“十月革命”的叛逆者,跑到了西方,在这本回忆录里记下了大量“十月革命”后活跃的一帮诗人,如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等。看他的记录会发现一些趣事,这些文字当然有偏向,有情绪,不一定全是信史。但苏联当时肯定有一拨狂妄无比、才华盖世的中青年诗人。像他书中所列举的一些人,有点让人受不了。恋爱,酗酒,粗鲁,怪异,激情像烈火一样日夜燃烧。他们生命力极强,但一般又活得相当短促,其中如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等,都是自杀早天。

这一拨诗人留下了不可遗忘的诗篇。

看蒲宁的记录,觉得作者对他们是常常厌恶和不能接受的。但公平而论,他们个人的艺术和日常的行为,在逻辑上也完全是统一的。如果能够回到具体的环境,研究他们的个性轨迹,就会觉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自然而然的。一个诗人如果仅仅是依赖表演性,那就成了空穴来风。这种古怪的、特异的、名声极其可疑的狂人,在任何时候都难以绝迹,但他们仍然与那些早逝的、满是瑕疵的天才们是两回事。表演者是投机者,最终还是走不远,他们的问题是专业上的低能与懒惰,是不着边际的情感和行为的夸张,是出于各种原因的发泄和放纵。

比如同样是出名或受人关注,是否因为作品的质地而不可淹灭、不可回避,这完全是不同的。现代人熟稔广告时代的一套操作程序,一个通用的办法就是往脸上抹油彩。比如走在大街上,一般人回头率不会高,可是如果在头上绑一撮红色的鸡毛,再把脑瓜抹上油彩,这一路必定会有许多人回头观看。这时候丑俊好坏是另一回事了,受到了众多关注倒是一个事实。这个路数多么廉价、多么不自信,又多么可笑,但就是百试不爽。尤其在网络时代,在这个众口铄金的时期,艺术界采取这种方法的人并非少数。

从行为艺术到广告效应,聪明的现代人谈到李白和杜甫就有了另一番理解,比如有人竟认为他们的“符号化”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李白的“狂”与“仙”,杜甫的“苦”与“窘”,都是他们最明显的个人标志——二者如此不同,而且在作品和言行两个方面都发展到了极致,于是才不可取代,万世留名。其实这是多么浮浅的理解。李杜二人的伟大与不可湮灭,因素多到了不可穷究,但有两点是最明显和最主要的,这就是:他们作为一个诗人的过人的才华,作为一个人的诚真质朴,才构成了他们成功的最大必然性。

我们在理解两个伟大诗人的时候哪怕小有偏差,也会导致严重的误读,会离题万里。

有一个在刊物工作的朋友告诉我,某一天他的办公室突然来了四五个青年男女,都是所谓的诗人——与诗有关的故事从古至今都特别多——他们进了门立刻把他吓了一跳。领头的那个男子双目灼灼,放着贼光,个子不高,头上绑着布条,上面写着一些古怪的字母,一进来就瞪着他。朋友说“欢迎啊,你们请坐啊”等等,但那人根本不听,只瞪着眼慢慢往前凑,双手也举了起来。那个朋友正吓得往后退,领头这人突然打了一个响指,接着跟在后面的几个人一字拉开,一起蹲成马步,大喊:“我们是咬人来了!”

接下来他们并没有咬人,只是说了一些极狂妄的话,然后就转身离去,到了大街上。朋友从窗子望下去,发现他们开始在街上表演了,这个朗诵一首诗,那个朗诵一首诗,有的还在地上打滚,声嘶力竭地喊叫。

这些人不是疯子。他们的行为是精心设计过的。

以此类推,无论学术界还是创作界,类似倾向的人并不罕见,有时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这是我们文化里很特殊的一个现象。如果硬要从古人那里找找依据和例子,有人就会谈到李杜,谈到早于他们的“竹林七贤”,还有许多。有人会觉得不狂如李白,就不会成为那样的大诗人;不苦如杜甫,也不会成为那样的大诗人——其实对古人片面的不着边际的理解和模仿,只会误掉自身。古人和外国人的成就和怪癖,像水纹一样一波一波荡过遥远的时空,来到今天和当下就变成了浪涌。

海啸是怎么发生的?从震源处开始,那儿的水波是比较小的,但动力来自那儿;当这水波传递了几百公里之后,慢慢地积蓄和增加了能量。“水”就是时间和民众,古人的言与行穿越其中,会被一波一波无限地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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