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卢西恩·丹·特奥多罗维斯(LUCIAN DAN TEODOROVICI)
小时候,我跟爷爷奶奶住。一天,我家放养在村里小路上的七只鹅被人偷了。这条小路穿过家家户户门前,路面上这里或那里都长着一丛丛的青草。村民们也习惯在这条小路上放养鸭或鹅。不用担心,这些鸭鹅什么的,从没弄混过。鸭鹅原本就喜群居,禽类或许生来如此吧:在设有禽舍的院落附近,常常看见这些鸭鹅成群结队地游来荡去。再呢,或许担心有些呆头呆脑的鸭鹅还是会走散、走丢,村里人通常会在自家鸭鹅的翅膀上做下标记。我家每只鸭或鹅的右翅膀上都标有一个红色逗号,类似著名的耐克商标,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耐克商标是何物,我想我的爷爷奶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别家的呢,标蓝十字的有,标黄点的有。还有些更稀奇古怪的标法。就拿我家的一位邻居来说吧,他在他家十六只鹅的翅膀上各画了一棵小杉树。当然,用的是绿色。还有一位更出格,惹恼了众邻里,包括我爷爷奶奶,这位居然在他家鹅翅膀上画几巴的图案,涂的还是褐色。奶奶很生气,要知道我当时只有八岁,怎么能受这类东西污染,于是,奶奶就和其他几位邻里一起向自卫队反映这件事。后来,那位邻居不得不把他家八只鹅左翅膀上画着褐色几巴的羽毛全拔了,然后在它们右翅膀上画上方块标记,涂的仍然是棕色。那位邻居自然恨我们,要知道方块对他而言啥都不是,可当时他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标记,而执勤的民兵就在一旁监督着他拔掉那些不成体统的羽毛,再画上别的标记,整个过程前前后后约半小时。所以呢,虽说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人在鹅身上画几把,这位邻居当时根本没时间理清头绪,又忒担心会被重罚。我之所以知道这些, 是因为那位邻居一边拔毛一边嘴里嘟囔要看看相关法律条文,执勤的那位自卫队民兵开始还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而后不耐烦起来,冲着邻居嚷道,这村子里,他就是法律。到最后,他甚至开口大骂起来,朝呆在一旁的那位邻居挥起警棍,唬他。
就在发现我家标有耐克标记的七只鹅丢了的那天,我爷爷也开骂啦。我呢,跟着,主要是好奇,他也让我跟着,他可能认为,我嘛,八岁,眼神一定比他好,应该能看见六十岁的他或许看不见的东西。事后证明,他带上我没错。当他进一家院子里询问时,我呆在小路上,拿出家里带出来快没气的扁球拍打着,打发一路寻鹅途中的无聊时光。爷爷与邻居说话的档口,我的朋友,长着兔唇的缺牙棒,走了过来。我告诉他我家鹅不见了,他说“我知道是谁干的。它们原本在街的拐角。”他指了指那个拐角。“那个吉卜赛人。那天,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球场踢球时,偷我们球的那个吉卜赛人。”他继续说着。“一定是他干的。我亲眼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枝条,赶着一群鹅朝水塔方向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家的鹅,不过,鹅身上都标有标记。我当时还想呢,怎么回事,吉卜赛人不给鹅标记号的呀。”于是,我进院子找爷爷,想叫他出来。爷爷则叫我别打搅先,因为他还跟和那位邻居聊着。我就告诉他,我有线索啦,爷爷立马收住他和邻居的谈话,走出院子。我的朋友兔唇缺牙棒又向爷爷说了一遍来龙去脉,爷爷整个人气炸了。听了我朋友所说的,爷爷想起,其实,那个可疑的吉卜赛家伙,他认识:是某某的儿子,具体的名字,我现在也忘了。
水塔所在的那条街通往山坡上,那一带是吉卜赛人居住区。没多少人敢上他们那去,要知道,当时的吉卜赛人世界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就连自卫队也不太关注他们。村里的那位自卫队民兵,就是那位吼过,还用警棍吓过画几巴邻居的民兵,总爱说吉卜赛人不由他管,吉卜赛人要真愿意,他们应该自建自卫队;他本人不想涉入他们之中。不过,我爷爷敢,因为这群吉普赛人中有不少都是他的朋友, 主要是因为爷爷是一名列车乘务员。不,是乘务长,爷爷则常爱这么炫耀。这些年来,他让这一带很多的吉卜赛人免费乘火车。所以,他们很敬重他,每次见到他,他们就会说:“鸿福,乘务长先生!”他们尊重他,重点并非是因为他让他们坐免费火车,而是因为他们仍然有求于他,爷爷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呢。有一次,有位邻居,恰好是爷爷的朋友,家里的牛不见了。爷爷单枪匹马走进吉卜赛人居住区,只用了两个小时,就用根绳把牛牵了回来。吉卜赛人可敬重我爷爷了。
不过,这回,爷爷骂开了。毕竟这次是自家的鹅,不是某某邻居家的牛。于是,他让我先回家,打算自己一个去找鹅。可我不愿意。爷爷对我也生气了,他说,要是我不听话,就揍我屁股两下。我呢,因为之前试过一招,径直走上前,抱住他,像这样,从他侧面抱过去。我抱住他的肚子,央求他带我去。毕竟,爷爷疼我,只好这么说:“听着,我带上你,小蝌蚪。不过,不准在我身边乱窜,要不,看我揍你屁股十下,不是两下! 再有,不要乱说话,不要和吉卜赛人说什么。” 其实,爷爷从来没有揍过我,一下也没有,更不用说两下或十下。不过,他总爱这么唬我,再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还是会怕他。
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爷爷说话的声音。爷爷的声音铿锵有力。要是他说了什么,给人的感觉是他一定会言出必果。
我们走进吉卜赛人的居住区。周围房屋摇摇晃晃的,这之前,我只是从远处看过。甚至街道上也能闻到一阵一阵的怪味道,一种混杂着陈旧潮湿气息的刺鼻味。这时的我,得承认,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一边琢磨着回头怎么向我的朋友们炫耀我的吉卜赛人街区之旅,还有,怎么告诉他们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情景。同时,我为我的爷爷感到骄傲,因为,其他人的爷爷奶奶或者爸爸妈妈,都不敢上吉卜赛人居住区 , 更不用说,还手牵手带着孩子或孙子一起上。
走到一处,正前方,右边手,我们看见好些男男女女聚集在一家院子里。我寻思我们应该是要去那,因为,越走越近,爷爷就一直望着他们。不过,就要走到这家院子时,在一处旧围栏前,爷爷停下了脚步。这家围栏的夹板大多破了,烂了,甚至掉了。这时,爷爷打开围栏门的门闩, 而后,进了院子,爷爷把我拽到他身后。院子里,没有狗,但有一头瘦瘦的猪,正用鼻子翘门框底下。门耷拉着,悬在还剩下来的唯一一根铰链上,那头猪呢,继续用鼻子撬门下面。门晃来晃去,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爷爷瞅准了,给猪就是一脚,猪尖叫起来,看着他,但没动。接着,爷爷又是一脚。猪躲到一旁,又尖叫了一声,我跟着笑起来。猪跑到六英尺开外,不跑了,怒视着爷爷,那神情真逗。接着,爷爷敲了敲门,那扇只悬在一根链锁上的门,当时,我就在担心这门会掉下来……但它没掉,门开了。门道里站着一位吉卜赛人,戴着的帽沿底乱乱地散着几戳白发。
他说:“嗨……”爷爷向他打招呼。
“您,鸿福,”他说。
“啊,”吉卜赛人回道。
“鸿福,鸿福,乘务长先生!”之后,他没再说话,看着爷爷。 这时,爷爷似乎有点显局促,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有事?” 吉卜赛人问。
“噢,”爷爷说,“能出来吗,聊聊?”
吉卜赛人往隔壁院子望了一眼,可以看见那群男男女女,他点点头,摘下帽子,弹了弹,又戴上,再看着爷爷。
“好,我出来,”他说。
爷爷站到一旁,老吉卜赛人走了出来,随手把门往身后一带,指了指地上的一根原木桩。爷爷坐了下来,我跟着坐在爷爷一旁。老吉卜赛人四周看了看,像是要找什么,终于,他发现附近立着的一个木桩,一个用来劈木头的木桩,木桩上面还斜放着一把斧头。木桩和斧头刀刃上粘有血迹,老吉卜赛人走过去,把木桩挪了挪,摆在我们面前,然后,径直坐在木桩的血迹上。
“好吧,”他说,“什么事,乘务长先生?你该不是来聊家常打发时间的吧,对吗?”
“不是,”爷爷摇摇头。
“哦?”
“是这样,”爷爷挠挠头,“有人告诉我一件你儿子的事。”
“噢?”
“我有大约七只鹅,”爷爷开口了。“今天找不见了。”
老吉卜赛人皱起眉头。他抬手过头顶,摸到帽子,然后,摘下帽子。
“有人说看见你儿子一路赶着它们。”
老吉卜赛人站起身。他,就像这样,站起身,用手一撑 — 好像在说“见鬼,我现在该怎么办?”同时,就像我说的那样,用一只手拿着帽子。然后,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摔进灰尘里。那头瘦猪跟着朝帽子奔去,用鼻子嗅帽子,这边嗅嗅,那边嗅嗅。老吉卜赛人朝猪肚子就是一脚,猪飕得一下子逃开,然后,像是临死般地尖嚎起来。接着,老人进屋。
我看看爷爷,拽拽他的衣袖,让他看我。
“怎么啦?” 我问。“他为什么进屋了?”
“不说话!”爷爷说。
爷爷话音刚落,那扇悬在一根铰链的门又开了,门后面走出来老吉卜赛人,还用外套拖出一个人来。这人,就是趁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球场踢球时,偷球的那个吉卜赛家伙。走到我们面前,两个人收住脚,而后,老吉卜赛人朝着那个年轻人的后脑勺狠狠一抽。
“哎哟,爸!”年轻人号叫起来,“干吗打我?”
“你真他妈的混蛋,”他爸骂道,“你偷的是乘务长家的鹅!你偷的吧?”
老人朝着儿子的后脑勺又是狠狠一抽,还从后面给了一脚。我害怕起来,用手紧紧捏住爷爷的手,发觉爷爷也紧了紧捏住我的手,我于是定了定神。
老吉普赛人继续教训着儿子,那儿子还在嚎啕:“别打我,爸!”在他被打的间隙,做儿子的还恨恨地看我一眼,那股仇恨让我的心顿感一阵寒颤,我又紧了紧爷爷的手,爷爷也紧了紧我的手,我又定住了神。
之后,老吉卜赛人平静下来,或者是教训累了,总之,朝他儿子的后颈又是重重一掌后,他让儿子进屋去。接着,他擦去额头上的汗,四周看了看,弯腰捡起帽子。走过来,坐回那根带血迹的木桩上。
“哎,”他说,“事先真不知道,乘务长先生。真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样吧,”爷爷说,“把鹅还我,事情就过去了。”
吉普赛人戴上帽子,神情挺沮丧。
“会把鹅还给你,”他咕哝道,“不过,只有五只。”
“只有五只?我刚说过,是七只。”
“是你说的七只,”老吉普赛人说,“对的,原本是你说的七只。”
“那,怎么了?”
“哦,是这样 ……,我宰了两只,事先也不知道是您的鹅,乘务长先生,你看。”他朝下指指他坐的木桩,“有两只,我宰了。”
木桩上的血迹还渗着新鲜的颜色,老吉普赛用手指了指血迹,应证着他说的话,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两只吗?” 爷爷问,很吃惊。
“我确实不知道,真该死!”老吉卜赛人说,然后朝屋子望去,“真该拧断他的脖子,真的!” 然后,他对我们说:“事先我真不知道,乘务长先生。我老婆给我们做油炸肉和肉汤,还在灶上煮着呢,就是这样。”
“就两只吗?”爷爷又问了一遍,仍然很惊讶。
老吉普赛人又挥了挥手。爷爷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剩下的五只,我要回。然后,我们再谈那两只的事。”
我松了口气,真的,特别是觉得,从老吉卜赛人的言行看,他确实是在很真诚地抱歉—所以,我以为整件事自然会得到很好的解决。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开始放下心时,隔壁院子里却传来人的尖叫声,就是那家集满人的院子。我们三人全都朝那边望去。爷爷站起来,从老吉普塞人的头顶望去。我绕过老吉卜赛人的一侧望去。老吉普卜赛人则扭过头望去。
两个健壮的吉普赛人拖着一人进了隔壁的院子,被拖的那个人身子摊在那,明显已经被打了好一顿。他们离我们大约有一百英尺远,不过,仍看得清那人伤得怎样。而后,拖人的两个人手一放,被拖的人顺势倒在地上。其中一人弯下腰,撕开受伤人的衬衫!另一个做了根鞭子,类似马鞭,开始朝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的后背抽去,我又怕起来。因为,要侧身观望,我不得不松开爷爷的手,这会儿,我马上伸出手,再次抓住爷爷的手。爷爷于是跟我说:
“嘿,你在看什么,看什么呢?! 干吗不看别的东西? 看,看猪好了!”
那头猪正安静地站在我们坐的原木旁,抬着鼻子,喘着气。老吉普塞人站起来,对我爷爷说:
"好了,还是别看啦。不关我们的事。”他把染有血迹的木桩拽到屋墙边。
“这样,”爷爷说:“你只要给我们鹅,我们就上路回家。过后再说另外两只鹅的事。”
“坐,乘务长先生,”老吉普赛人说,这时,他的语气中透着些同情意味。“你来的不是时候。你得知道,赶着一群嘎嘎叫的鹅走道,现在也不是时候。”
于是爷爷站起来,拉着我走到墙边。我们都靠着墙。
“有烟吗,乘务长先生?”老吉普赛人问爷爷,他这会已坐回木桩上。
“有!”爷爷说。他掏出一包马拉什香烟。就像这样,两指头一抽,抽出一根烟,然后递给屋主人。很快,他自己嘴上也有了一根。爷爷不抽烟。再确切些,就是他抽得很少。他身上总会带有一包马拉什香烟。烟在身上,所以他偶然抽上一支,但不经常抽。只有遇上一定得抽的场合,他才抽。
而且,就像我之前说的,他几乎不抽。这会儿,他从口袋掏出一包火柴,给自己点上。然后,他把火柴递到老吉普赛人面前,替他点上。然后,两人一起抽起来。
“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爷爷问,指指隔壁院子。
时不时,我们能听见鞭子的鞭打声和被鞭打人的嚎啕声。
“噢,内部的事,”老吉普赛人说。
我往前倾了倾,又朝隔壁院子看去。鞭子仍鞭打着倒地人的背上。那人不停地嚎啕着。
“不关我事,”老吉普赛人接着说。“他的同族在鞭打他。人做错了事,就得领罚,”他说。
爷爷把我的头转向他。
“看啥呢? 就不能看点别的? 看猪。”他说。
我看着那头猪。猪原本跑到老吉普赛人旁边,不料老人抬脚就朝它屁股一脚。
“滚!”他骂着猪,朝它啐了一口。“滚,去你的。”然后,他又抽了口烟,猪则跑开了。“究竟怎么回事?” 爷爷仍在问。
“我不太想说,”老吉普赛人说,“你家孩子在这,乘务长先生。我不太想说。那人也是罪有应得,就这么回事。”
“说嘛!”爷爷说。“我家孩子已经懂事了。”
“恩,怎么说呢? 谁叫他管不住他裤裆里的小弟弟!”
“呵!”爷爷笑出声啦,而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抓了现行,是吗?男人嘛,偶尔哪能不出格,而且……”
他打了个手势。
“就是了,他就是这种!”老吉卜赛人说。“不过,切忌不能与已婚的女人搞……”
“啊哈!”爷爷说,我也开始隐约明白了其中的事由。“他们当场抓了他?”
“比这还糟。”老吉卜赛人。“他喝了不少瓶摩尔酒,酒后开始吹牛。说那女的十七岁。没说是谁。好啦,十七岁结了婚的女人,我们也就四个。就是那四个。”
老吉卜赛人用手指了指。爷爷向前探了探身子。我也向前靠了靠。还真的,那边院子的门道里,站着四个吉卜赛女人,都望着倒地的那个人。他们倒没哭,挺镇静,只是站在那儿。地上的那人没再嚎叫,只是摊在那—虽然百英尺开外 也看得很清楚,那人浑身是血。
“四个人谁都没承认。现在,这些女人的同族和那个男人的同族,一起拷问他,就是要他坦白。要是我,我就招了,我可不想为个荡妇受皮肉之苦。他呢,疯了。他这么做只会逼得他们一直揍他,直到他说出来为止。”
“他要是不说出来的话,怎样? 一直被揍吗?”
“可不,直到说出来。”
“他就是不说呢? 他们会往死里揍他?”
“哦,没办法。真担心他疯了,死活就不愿说。”
“那,要是他们找出是谁的话,那女的会怎样?”
“呵!” 老吉普赛老人答道,挥了挥手,“嗯!”他加了一句,“我们有规矩。女人的老公会亲手吊了她。”
“啊!”爷爷回道。
“不关我们的事。”他说,然后把烟头一扔,用破旧的鞋踩了踩。“不过,你最好等一会再带鹅走。”老吉卜赛人嘬了嘬嘴,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说。毕竟不关我们的事,是吧?”
“可不!”爷爷应道。
“还是合计一下那两只鹅的事吧。”
“那。”爷爷说,“这样,叫你儿子到我地里干四天活,一只鹅抵两天活,替我收马铃薯。”老吉卜赛人又把帽子拿在手里。搔搔头。
“他人懒……”
“懒不懒的,我告诉你,这样,我们就算清了。”爷爷说。
“四天?”老吉卜赛人问。
“四天。”
“再来支烟?”
爷爷又拿出烟。两个指头一抽,抽出一根,递给老吉卜赛人。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划燃,递到老吉卜赛人嘴边,替他点上。
我又向前探了探身子。那两个健壮的人已经把倒地的人举了起来。他们正把他往屋子那边拖拽。他们想让他靠墙站住。不过,那个被拖的人沿墙滑了下去,瘫坐了下去,而后身体往一边倒,刮着屋墙,倒在了那四个站在门道里的女人脚边。
两个壮人中的一人朝那人肚子踢了一脚,另一人则一脚正踢中那人的脸。我禁不住闭上眼睛,等着听到那被踢的人的喊叫声,但,没有动静。于是,我睁开眼,看见第一个人,就是踢肚子 的那个人,抽出了把小刀,他对那四个女人说着什么,在她们面前来回舞动着他的刀子。那四个女人似乎有些畏惧,但仍没吱声。之后,那个壮硕的人把刀朝空中一掷,再一把抓住刀把,刀刃朝下。现在,他朝倒地的那个人俯身下去。
爷爷说:“老天,你在看什么?看猪,好逗。”爷爷抓住我的外套,把我一把拽过去。那头猪正躺在木桩边的空地上,四脚朝天,靠着地面搓着背。我被先前看到的吓住了,没觉得那猪有趣。不过,我还是看着猪,不吱声,因为爷爷不想让我往隔壁院子看。
老吉卜赛人没说话。抽着他的烟,眼睛盯着地面。时不时,他会嘬一下嘴,然后吐口痰。他开始咳嗽,喉头作响的时候, 我抬头看他。他的喉头好奇怪,会抖动,一会儿上移,一会儿下挪,咳嗽时,又会往上移。就像有个球裹在他苍老的肌肤里滑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像那球是活物,真的。就像一只老鼠被困在地毯下一样。咳完嗽,他又问爷爷要了根烟,爷爷给了他,同样地递烟,点烟。老吉卜赛人接着抽着,没说话。不过,偶尔,他会转过头,注视着那边的院子。一会儿,他扔掉第三根烟头,站起来身,对爷爷说:“我想你可以走了,乘务长先生。我把鹅还你。”
他站起来,爷爷跟着他朝栏舍方向去。我也想跟着。爷爷却用手挡住我。
“你留在这。”他说,“在这和猪呆着,我这就回来。”
可猪早就不见踪影。屋子的门敞开着,我猜想那头猪跑到屋里去了,它也没别处可去。我往前走了一步,离开屋墙,又往隔壁院子望。
那儿没人啦。至少,没人站在那里了。只有被打的人还在地上唐着。他横躺在屋门口前面。其他人已经走了。我往前走了好几步,走到篱笆门栏旁。我能看见, 被打的那个人满脸全是血。不只是他的脸。他的上半身挂满血迹;浑身上下都是血。还没来得及再细看,爷爷赶着的鹅就在我身后嘎嘎叫起来,而后, 爷爷叫道:“老天,你小家伙在那干什么呢? 不是叫你在院子里和猪呆着的嘛。”
“可是猪跑了!”我说。爷爷一看,也知道猪不在了。老吉普赛人跟在爷爷身后。爷爷拿着一根枝条,赶着鹅群,鹅群叫嘎嘎的,可不听话了,根本无法让它们依次出去。我于是走到一边,帮爷爷赶着鹅。
“你,等着好啦,不听话,是吧? 看我怎么揍你屁股,”爷爷说。
老吉普赛人打开门,五只鹅走了出去,走在小道上。
我跟在后面,走到门口,爷爷收住脚步,握了握老吉普赛人的手。
“就这么说好了,四天,说好啦,”爷爷说。老吉普塞人点点头。
“对不起, 乘务长,”他说。
“别生气,真不知道是您的鹅。”
“好了,无伤大碍,”爷爷说。“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好,祝您鸿福,乘务长先生,”老吉普赛人说。
爷爷两手指一并,抬到太阳穴,行了个礼。而后,我们爷俩赶着那五只鹅回家。我走在旁边,没说话,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不让鹅走散。走出吉普赛人居住区,水塔又矗立在眼前。这时,爷爷开口了。
“想什么呢,小蝌蚪?” 他问。小蝌蚪, 爷爷总爱这么叫我。
由 阿利斯泰尔伊恩·布莱(ALISTAIR IAN BLYTH) 译自罗马尼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