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童年的夜晚
那时候,电还没有在村庄出现。晚上,到处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黑暗,马灯晃悠的山路,枯草摇动,风吹如泣,冻僵了乌鸦出其不意呱叫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石头的房子里面,做饭剩下的火炭噼噼剥剥,明明灭灭,白色的灰烬不断诞生,有风从门缝儿进来,吹到人的腿上,是一片彻骨的寒冷。
放学回到家里,趁着白天的余光,正在写着作业,黄昏就降临了,这个家伙,也不打一声招呼,把脸黑得像锅底,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把村庄乃至村庄之外的一切全都收容在了它的怀抱。娘找了火柴,摸着窗台上的煤油灯,嗤的一声划着火柴,微红的光亮摇摇曳曳,首先照亮一家人的脸庞,再打上暗黑色的黄泥墙壁。
煤油灯的光亮可以照亮我们的家,但怎么也不能照亮我们一家人的心情。娘总是不高兴的样子,眉宇间挂着生活的艰难和沉重。收拾了碗筷,放在清水里冲了,娘就说:你晚上到你爷爷那儿睡,还是在家?我想了一会儿,就说:到爷爷那儿去。娘没有说话,又把锅台扫了一遍。我做完作业,收拾了课本和纸笔,把书包挂在墙壁上,拉开房门,到爷爷那儿去。
我们家在村子最下边,挨着的是杨林光家的石头楼房,横在我们家的左面,感觉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杨林光搬走之后,老楼房窗户里面时常飘些霉味儿出来,尤其是夏天,遇着一阵逆向的风,霉味儿钻到鼻子里面,呛得人胃疼。
我总觉得杨林光家没好人,经常偷和损坏别人家的东西,还仗着自己家人多,整天没事找事儿,欺负我娘还有其他人口少、势力小的人家。有一次,杨林光老婆跟娘吵架,他们一家七口人都趴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咒骂我娘,骂得很难听。她的二闺女还把手里的碗扔向娘,娘用手一挡,手背上就流出了鲜血。我在一旁吓得直哭,也不敢帮着娘骂杨林光一家,只是拉着娘的手,叫娘赶紧回家。
爷爷家就在杨林光石头楼房的上面,每次去,都要从他们院子里经过。
从我们家出来,走到楼房跟前,是一条不足十米的窄巷,走过去,再向上一个九十度转弯儿,爬上二十几个石头台阶,再一个九十度,向西,就到了老楼房前院。
因为杨林光,我每次去爷爷奶奶家都害怕。走到路口,习惯性地探头向杨林光家看一下,如果他家人没在院子里,我就赶紧蹦上台阶,轻手轻脚,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去。如果院子里面有人,我就沿着房子后面的巷道儿,绕到爷爷房后,爬上房根的椿树,再从院子里的梯子上爬下去。有几次不小心,正要穿过杨林光院子,让他婆娘傅四妮看见了,从屋子里面蹿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在我脸上、背上打了几个巴掌,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疼了我就哭。娘听见,就从家里跑出来,把我拉在怀里,和傅四妮理论、争吵。傅四妮仗着人多,还把娘打了几次。后来,我学聪明了,实在绕不开,我就让她们打,一声不吭,也不跟娘说,免得娘和我一样挨人家打骂。
杨林光家西边,是万新爷爷家。老两口都快九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那时候,万新爷爷还和年轻人一样,上山割草,下地干活儿,比年轻人的力气儿还大。两个老人对小孩子很客气,家里藏了柿子、糖块和饼干,到家里还拿出来给我们几块儿。老两口活了一百来岁,先后不隔一个月,双双无疾而终。我常常想,要是万新爷爷家和杨林光家换换多好!
过了杨林光家,一绺石墙中间,有一道大门,里面是个四合院,爷爷奶奶和另外几户人家住在里面。大门的门板是柿木做的,足有半尺厚,门框是枣木做的,很结实,已经上百年的历史了,里面不知道被虫子噬过没有,表面看起来还很光洁。
我站在跟前,还够不着门锁。如果不是很晚,大门是不会插的。用手一推,很重,我要使很大的力气,它才吱吱呀呀敞开来,让我看到里面的房屋和灯光。对这种声音,里面的人谁也不会特意探头看看,甚至连谁来了的念头都省略了。毕竟,门就是开和关的,不到深更半夜,不闹出奇异的响声,院子里面的人就不会表示惊诧。
天长日久,什么东西都会习以为常。
和大门相对的那家老妇人,和我爷爷同辈儿,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男人,从我记事起,她就一个人住着、活着,要不是嫁到栗岩坪村的闺女常回来看看,平时身边连个挑水打柴的人都没有。我总觉得她很可怜。在村庄,哪个人不是想着小的时候有人看管,老的时候有人养活,身边有个可靠人儿呢?一起说说话儿;老了的日子就有了生气,也会顺心得多。
听爷爷说,这个奶奶出身不简单,娘家在山西左权(以前叫辽州)大南庄村,她爹是地主,家里光金条就好几箱子。斗私批修的时候,财产被政府没收了,分给了群众。因为家境好些,她小时候读过私塾,很会讲故事,《三国》和《隋唐演义》讲得尤其好。每年腊月,村里人闲了,买上一盒烟,听她讲故事。
有一次,我也参加到了听故事的行列,好多人坐在她家炕沿边上,煤火台子上和小凳子上,一个个支楞着脑袋,像盯着电影屏幕一样盯着她的脸和嘴巴。我稍微大点之后,能挑得动水了,给奶奶家的水缸挑满了,就给她挑。因了这缘故,她也对我很好,和爷爷一样,不叫我全名儿,叫平儿。和村里的几个老年人走到一块儿,一起夸我懂事儿,是个孝顺孩子,将来肯定赖不了。我心里当然高兴,除了父母和他们几个老人说我好之外,村里没有一个人说我好的。和我们家有“仇”的当然不说我好,没“仇”的对着娘的面,才会说我长得俏和聪明等等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十三岁,我到石盆读中学后,我们家盖了新房子,奶奶搬到我们以前的房子住,因为要过杨林光的院子,就很少到那位老人家家里去。我在慢慢长大,她在渐渐变老,记忆一天天退化,讲故事也一段不接一段,经常颠倒人名和事儿,听的人就少了,以致屋里冷落门前无人的境地。
她可能也很寂寞,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石阶上,抽着旱烟,嘴巴不停地嚼动着,脸上的皱纹随着嘴巴的翕动拉开又收紧,隔一会儿咳嗽几声,舌头再搅动几下,然后努嘴吐出一团黄痰或者白痰。我觉得她很脏,一听到她的咳嗽,我就赶紧捂了耳朵,尽量不去听她吐痰的声音,若不小心听到,就是一阵联想,不由得一阵恶心。
这个奶奶后来过继了一个儿子,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没有血缘,在心里和行为上就有点“隔”,平时也不大走动,除非有病了,人家才来看看,小病就拿点药吃,大病就不管了,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爷爷说,几次大病,要不是闺女花钱请医生,恐怕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爷爷奶奶住在她的隔壁,房子是连在一块儿的,中间就隔了一道墙壁,这边有什么动静,那边就可以听到。印象中,爷爷奶奶和她的关系很好,没有闹过别扭,至于他们年轻时候有没有闹过,爷爷没有说过,权当没有算了。
爷爷门口台阶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还住着一户人家,论辈份,我叫叔叔的,我爷爷和他父亲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血缘上亲近。但他又和杨林光是亲兄弟,“恨乌及屋”,我对他们一家也不怎么信任和尊敬。有时见面叫一声叔叔婶婶,有时低头走过。
进了爷爷家门,奶奶已经收拾了碗筷,正用葫芦瓢儿从锅里往猪食桶里舀刷锅水,一会儿是木瓢摩擦锅底的声音,一会儿是水落桶的声音。我进门,奶奶只看了一眼,我先叫了一声爷。爷说,平儿你吃饭了没有。我说吃了,奶奶就说,没吃那儿还有饼子呢,吃点吧。我通常不吃,有时看烙得好了,就掰一块儿,三口两口塞进嘴巴,嚼了吞进肚里。看到我吃的样子,奶奶眼睛一斜说:看你那个饿狼样儿,没吃过个东西!
奶奶和娘关系不好,牵扯的都是婆媳之间的家务事儿,作为晚辈,我没发言权利。但奶奶有时也确实过分,比如吃饼子这件事情,如果把我换成表弟,奶奶就不这么说了,吃完了一块儿,至少还要说一句,把那个都吃了吧。还会亲自送到表弟手里。
娘说,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没有带过我,那时候还没包产到户,娘和父亲一块儿,带着我下地干活,奶奶带着表弟,看见我就当没看见。我在地边儿饿得嗷嗷哭叫,奶奶就只拿了开水和饼子给表弟吃,连看我一眼都不乐意。我长到七八岁,能帮奶奶干活儿了,奶奶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记得那一年秋天,我和表弟帮着奶奶割了好多柴,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奶奶拿出两个小匣子,一个很漂亮,拉开表面的木板,里面还有很多小抽屉,可以放钥匙、铅笔和钢蹦儿等等,一个做得很简单,拉开上层的木板,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我想,我是奶奶的孙子,她一定会把漂亮的给我,没想到,奶奶竟然把漂亮的给了表弟。我当时就哭了,向表弟要,奶奶说,给你一个就不错了,还抢,再抢一个都不给你!爷爷因为眼睛盲了,在一边看不见,听见了也不说话。我哭着回到家里,娘问我怎么了,我就把匣子给娘看,跟娘说。娘帮我擦干眼泪,说没事儿,我叫恁爹再给你做一个。
有很长时间,奶奶要到杏树洼给姑妈看门,姑妈一家去了鸡泽县,要好几天才回。这就是说,奶奶要有好几个晚上不在家里睡觉。我听了,一阵高兴。奶奶在的时候,我想听爷爷讲故事,每次都要爷爷讲到我眼皮打架为止。奶奶嫌吵得慌,耽误她睡觉,就不要爷爷讲。
有几次还骂我说,你个小兔崽子,以后不要来俺家睡了。我心里就骂奶奶,不敢骂出声来,怕奶奶打。
有一段时间,我给娘“汇报”奶奶说我的话,娘就不让我去爷爷家睡觉了,隔了几个晚上,我又想听爷爷讲故事,就又跑去。娘找不到我,跟着到爷爷房子外面问我在不在这儿,我说我在。娘才放心。
爷爷对我挺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背着奶奶给我一些玩具,像木剑、弹弓和钢珠子之类的,还叮嘱我不要对奶奶说。爷爷的外甥和外甥女来看爷爷奶奶,带了好吃的东西,奶奶就放起来,怕我找到偷吃。有几次奶奶不在家,爷爷眼睛看不见,我还真的偷吃了几回。
脱了衣裳,爷爷叫我趴在炕边,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我探出上身,憋足一口气,凑到离灯头不远的地方,使劲儿把气吹出来,煤油灯苗儿忽闪忽闪,一下子就灭了。有时候憋的气不够,或者离得远点,吹了几次,煤油灯仍旧摇摇晃晃,扑闪几下,眼看就要浸入黑暗的房间,复又亮了起来。
这种情况大都发生在冬天,因为天气冷,屋里也冷,光光的身体伸在烧热的炕外,连被子都是热的,上身探出来,冷得咝咝的吸气。灯火儿很顽强,像故意找事儿一样,非要让我再把身子往冷空气里露一露,嘴巴几乎贴在火头上面,它才肯被我吹灭。
和爷爷躺下来,热炕一会儿就烧得我露出了胳膊。爷爷讲故事,手摸了放在枕头边儿上的旱烟,中间停顿一会儿,划了火柴,点着烟后,继续讲那些神话传说、人生经历和奇闻异事。现在回想起来,在童年,我最美、最幸福的记忆,恐怕就是这样的夜晚了,虽然路上要躲过凶狠的杨林光一家,但在爷爷身边,躺在他的故事里面,身子下面是柴火的温暖,脑子里飘着想象的恐惧和快乐,现在还觉得很快乐。可惜的是,1990年冬天和1998年夏天,爷爷奶奶先后故去了,连同他们的故事和生活,成了黄土的一部分,但我时常记得,有时候还觉得这些事情就在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隐匿的民间
从莲花谷村向西三十里,连续向上,山岭连绵,参差而高,其中有一座海拔1700米的褐红色的山峰。山的西边是山西,山根有一座村庄,叫塔铺;东边是河北,有座村庄叫黄庄。黄庄村右侧红色山梁上,有一条清中期附近村庄一个李姓财主修建的栈道,清一色石板,每一块都比面板还大。商旅往来,马蹄叮当,天长日久,石板上坑坑洼洼,全是蹄印。黄庄村边,有一座古旧房屋,木质门窗,常年糊着一层麻头纸,内里黑咕隆咚,即使阳光照在屋地上,也还是黑色的。
十三岁那年正月,奶奶带着我,去山西姥姨(奶奶的妹妹)家串亲戚。到黄庄村,口渴得要命,想讨一碗水喝。敲开门,见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脸上的皱纹像是紊乱的麻绳,胡乱缠绕在一起。奶奶说明来意,那位老奶奶似乎没听清,奶奶又放大音量,她还是一脸茫然。奶奶再大声说了一遍,她低了一下头,又缓慢抬起,喉咙里轻啊了一声,颤巍巍转身进屋。过了好大一会儿后,颤抖着端出一碗开水。
奶奶坐在门外石墩上,哧溜溜喝水。我也渴,但不想喝。总觉得,那水里肯定充满灰尘和其他脏东西。奶奶说,不喝,过了这个村,要翻过摩天岭以后,才有别的村子。你渴了可不要哭闹啊!
沿着栈道,祖孙俩吃力向上爬。奶奶自小裹脚,站立不稳,当然不敢走满是小圆沙子的羊肠小道。我提着一篼吃食,蹦跳着向上爬。离奶奶远了,就坐在岩石上等。走到半山腰时候,蓦然看到一座坟茔,四周都是金黄色的杂草,在冬天风中飒飒地响。
坟前竖着一块墓碑,比我还高。
碑写:清故辽州知县黄嘉州、夫人杜玉翠夫妇之墓。
知县是一个官名,这我知道,但不知道辽州是哪里?黄嘉州又是谁?正在歪头想,奶奶大声喊我名字。我急忙跑过去。
奶奶喘着粗气说:不能随便到别人坟前,恁娘咋没给你说过?
爬上山顶,忽然一阵大风,将我吹了一个趔趄。展眼山西,山峦叠嶂,深谷悬崖,沟壑纵横。翻过一道山岭,迎面一座废弃的关隘,青石建筑,由于年长日久,石头上爬满了黑色苔藓。
傍晚到亲戚家,寒暄,吃饭,围坐在炉火边说淡话。大人们热火朝天,我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实在无聊,说在黄庄村见到的那位老奶奶。姥姨说:那老太太可古怪了,整年不说一句话,隔几天就去山上烧纸(祭奠)。
奶奶说,听说她有汉们(男人)的,整年窝在家里,夏天也不出门透透气。
我又问姥姨:为啥不能走到别人的坟前呢?
姥姨说,真是个傻孩子,不干净呗。
这里所说的不干净,实质鬼魅一类的阴暗生命存在。
躺在床上,我问奶奶:辽州是哪儿?
奶奶说,等回咱家了,问你爷爷吧。
山西的地势要比河北高几百个的海拔。风尖,也持久,吹得枯树枝呜呜叫喊,窗户和门也不断发出胡乱敲打的声音。
可能是走路乏了,不一会儿,我就呼呼睡着了。
凌晨时分,我竟然梦见了那位老奶奶,只见她右边胳膊上挎着一只柳条篮子,上面还盖着一面蓝色头巾。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步步向山上走。
忽然一阵风,哗地一声,撩起满山茅草,把老奶奶的头发吹得像是一个麻雀窝。我蹲在岩石上,正在朝她看。那老奶奶突然扭脸,眼神锐利而阴寒。我大叫一声醒来,一身的汗。
天光放亮,稀黄的日光落在布满灰尘的玻璃上,再投射到我的被子上。
我浑身酸疼,头重脚轻,还不住冒虚汗。姥姨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这孩子肯定感冒了。旋即叫了医生,医生诊疗了一番,给了一些药。
可两天过去了,症状还没有减轻。奶奶说,只有打针了!我赶紧说,太疼!奶奶脸色转暗,黑着说,不打针就转成脑膜炎、气管炎了。到时候看你咋办?
连打几针,症状稍微有点减轻,但还是浑身难受。
有一天下午,姥姨叫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进门,就坐在炕边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松树皮一样的手指为我切脉。摇头说,这孩子被冷风呛了,拔个火罐该能好利索的。正说着话,就从随身小布兜里拿出几个陶瓷小罐子,又捏了点棉花,用火柴点着丢在里面,然后对准我的额头,只听嘣的一声,罐子就咬住了我的额头。
我以为这就好了,谁知,做完这些,白胡子老头站起身来,拿出一个铜铃铛和一支桃木剑,飞快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又点了几张画着的符咒,嘴里念念有词,又开始在屋里转圈。转得我头都晕了,才罢休。
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知道是有邪祟作怪,害得我感冒老不好。
刚过了元宵节,我就和奶奶打点行装,照原路返回。到摩天岭下的黄庄,蓦然又看到那座坟地。墓碑前还有一些没燃完的柏香和黄裱纸,被石头压着,给人一种诡异之感。回到自己家,我对爷爷说了这件事。
爷爷说:辽州就是现在的左权县。宋朝时候,是辽国的地盘,杨家将在辽州和辽国元帅金兀术打了几十年仗。后来,打日本鬼子时候,八路军有个参谋长叫左权,带着部队走到那里,一个不小心,就被鬼子给打死了。解放以后,辽州就改成了左权县。
知县,就是县官,跟唱戏的七品芝麻官一个意思。相当于现在的县长、县委书记。
你说的那个老娘们儿,是山上清朝辽州知县黄嘉州的亲女儿。
我哦了一声,眼睛瞪大。
爷爷继续说:黄嘉州是一个好官。清朝快完蛋那会,慈禧太后要把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那些人杀掉。可是呢,辽州县城有几个读书人,也积极响应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那一伙人。可是,上面的倒霉了,下面的也跑不掉。慈禧太后一下令,官府就抓他们。命令到了辽州。谁知道,知县黄嘉州也是姓康的那一伙的。思前想后,最后决定,通知几个犯案的人赶紧找地方躲起来。他自己也知道罪责难逃,就连夜带了一家老小,跑到黄庄,隐姓埋名好多年。
到初中二年级,在历史课本上看到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名字,还有戊戌变法。蓦然想起那位老奶奶,感觉很神奇。原以为,清朝的事儿,太远了,可我竟然无意中遇到了参与者的后代。这种蹊跷感,是任何言语不能表达的。
带着兴奋的心情,我把自己的发现给历史老师说了。还建议说,五四青年节时候,可以组织全班学生去黄庄,给黄嘉州上几炷香。
历史老师想了想说,想法嘛,是不错。可是,总觉得不太好,一个清朝知县,还是封建社会的,即使响应过戊戌变法,那也是维护皇权统治的。要是八路军、新四军的话,倒是有点意思。
我收回巴望的眼睛,心里有点沮丧,当然,对历史老师的回答也很不满。
回到家,我对爷爷、奶奶说,再去山西的时候,还要从黄庄那儿走。奶奶说行。我很高兴,就盼着时间跑得再快点,赶紧放寒假,再跟着奶奶从黄庄那去山西。可好不容易放了寒假,运输公司却开通了从邯郸到山西阳泉的长途班车,正好路过姥姨家的村子。
有了车,就没人愿意步行了。我央求半天,奶奶还是拉着我,在马路上乘上班车,绕了一大圈,再一次去了姥姨家。
二十多天后,又要返回,我几次央求奶奶还走小路,姥姨却说:你奶奶上了年纪,又是小脚,哪能跟你小伙子比?还是坐班车吧!
此后十多年,我没再去过黄庄。那位老奶奶在内心已淡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像。
二零零四年夏天,我带着妻子儿子,从外地回到家乡。闲聊时,母亲说,黄庄现在不叫黄庄了,叫长寿村,还建了旅游区,夏天去的人特别多。我觉得新奇,和妻子、母亲一起去了黄庄村。
以前陈旧不堪,偏僻无人的村庄确实变了一个新模样,卵石横陈的山路不仅加宽且铺上柏油。新盖的楼房,石阶铺成的街道,飘摇的招牌和来往不断的游客,热闹非凡。
刚进村,我就看当年那座房屋,心想,那位老奶奶可能过世了……门前长满蒿草,台阶和门槛上除了雨洗风吹的痕迹,毫无人迹。我觉得沮丧,站在村边,看了看半山腰的坟茔,只见满山苍翠,偶尔露出的红色岩石面孔狰狞,向着对面的山梁和脚下的村庄,经年累月保持一种姿势和表情。
妻子搀着母亲,拾阶而上。到村上,只见一股清流从山崖飞泄而下,落进池塘,激起无数水花。池塘一边坡上,长满紫荆灌木,我走过去,蓦然看到两座坟茔——不是埋在地下,而是隆起地面,用石头和黄泥砌成棺椁状。
登上山岭,大风自东向西,吹动两省,牛羊散落各处,咩咩的叫声犹如婴儿啼哭。俯瞰的黄庄村落在一大片绿色中,小面积裸露的红石板房顶,古朴典雅,颇有世外桃源的味道。山岭上的关隘(峻极关,建于明代)也被修葺一新,只是,新砌的石头夹在旧朝的石头当中,感觉有些古怪。下山时候,我特意去看了黄嘉州夫妇的坟茔。草似乎比以前更茂盛了,但墓碑依然完好,字迹还很清晰。
我蹲下来,点了一颗香烟,倒插在黄嘉州坟前。
中午,找了一家饭店吃饭,坐下来,母亲说她早年认识这村子里的一位妇女,多少年没来了,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旋即冒然打听店主,店主说,那女的应当是黄桂花,不但还活着,身体还挺硬实。说完,叫自家孩子去喊黄桂花来。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头发稀疏且霜白,脸膛黑红,走路不大方便的老年妇女蹒跚着走了进来。
母亲站起来,拉住黄桂花的手,寒暄半天。黄桂花拉着母亲去她家吃饭,母亲看看我和妻子,我说饭菜都要好了,就在这里一起吃吧。黄桂花坚持了一会儿,挨着母亲坐了下来。
攀谈之间,令我惊奇的是,黄桂花就是黄嘉州的外孙女,我见过的那位老太太(黄爱莲)唯一的女儿。黄桂花说,她母亲活了一百一十七岁,直到一九九七年才故去。她终年不出门的父亲名叫杜有才,死时,差一岁不满一百。
黄桂花说,杜有才原是辽州县衙的捕头。当年,知县黄嘉州弃官逃跑后,杜有才也被牵连,后仗着做过捕头,对下属不错的前因,寻机逃了出来,也像黄嘉州一样。往直隶(河北)界奔逃,没想到在黄庄撞见黄嘉州。
以后的故事水到渠成。起初,黄嘉州对杜有才心存怀疑,处处提防。以为他是来寻捕自己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顾虑慢慢打消。后来,也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黄爱莲许配给了杜有才。
黄嘉州夫妇相继过世,女儿女婿披麻戴孝,安葬了两位老人,天下仍旧动荡,土匪横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一年夏天黄昏,忽然来了一队人马,穿着国民党军队制服,大呼小叫,从山岭跑下,杜有才跑的时候,被流弹击中腰部,落了个终身残废。
再后来是日本鬼子扫荡,刚听说阎锡山丢了整个山西,就见一队鬼子攀援而来。惊慌间,黄爱莲把杜有才藏进地窖,带了女儿黄桂花,和村人藏在一窟隐蔽的山洞。三天后回家,从地窖抬出杜有才。一家人安然无恙。好不容易全国解放,安稳没几年,又闹饥荒和大跃进、文化大革命。
因为在村里来历不明,杜有才和黄爱莲被游斗了好几次。
幸好没出人命,等消停下来,两位老人更老了,身体还算硬朗。几年后,黄桂花就地择嫁,丈夫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为人诚实、勤劳。两口子生了一个女儿,早年间,嫁到一山之隔的塔铺村。
听了老人讲述,心情沉重。忍不住想:黄嘉州当年绝没预料到自己身后,会发生如此多的事情。一次仁义,导致全家落魄山村,原想图个安静,但终究没能安静。
黄桂花还说,黄嘉州夫妇墓碑被砸毁。现在的墓碑,是一九七九年重做的。
叙说之间,黄桂花语气平静,眼神空茫,不见埋怨。我想,一定是时间抚平了远处的伤痕,沧桑暮年,所有的过往都如尘烟——老人是宽容的,这是一种境界。
黄桂花看看母亲,再看看我和妻子,眼神亲切而自然。看着她满头银发和拧在一起的皱纹。
可能坐久了,老人使劲努了几次腰身,也没站起。我急忙搀她。老人拍了拍后腰,对母亲说,老妹妹,到咱家去坐坐吧,住一晚,好好说说话。
母亲看看我和妻子。
我把老人搀扶到家里,告别,与母亲和妻子到村口,在黄爱莲和杜有才故居前,特意停了一下。
房子一旦没人居住,就没了生气。幼年看到的那扇窗户已经严重破损。
离开黄庄村好远一段路程,我再回首,只见群山纵横,烟岚轻遮。
二零零五年仲夏,我们回家,再次去黄庄,黄桂花老人还在人世,只是衰弱得爬不动山了。不过,每年清明和农历十月一,她嫁到山西塔铺的女儿都要回来祭扫坟墓。
临走,老人拿了几个山桃核串成的手链送给我们,说能驱邪消灾。
我掏钱给她,她不要,我放下后,快速跑到车上。
现在,又几年过去了,我想,黄桂花老人一定还在人世,可能还时常拄着拐杖,坐在村边的老槐树下,用苍老的眼睛巡视深邃的天空,还有沟壑一样的往事,看着山腰自家祖坟。
信仰的变迁
我五岁那年冬天的一天,就要黄昏了,一个面相白净,三十多岁的妇女来到我家。她右手臂上挎着一个蓝头巾布包,走路臀部一甩一甩的。母亲脸上堆笑,连声让座。转过身来,脸色神秘地让我到村里玩,并嘱咐我一定要在奶奶家吃了晚饭后再回来。
我不明所以,出门的时候,那个妇女已经坐在了堂屋椅子上,母亲在用海碗给她倒水喝。
见我来,奶奶黑着脸问我吃饭了没?我嗫嘘半天,说没吃。奶奶又问:恁娘她是干啥的?这时候了饭都不给孩子做?我说,俺娘忙呢!
奶奶哦了一声,说:该不是砾岩村的那个灵妮子吧?咋,到恁家跳大神来了!
我不知道啥叫跳大神,吃着奶奶的葱饼,就着咸菜,眨巴着眼睛问。
奶奶说:跳大神就是跳大神,谁家不干净,有魔鬼、神仙作乱了,就得要找个好一点的巫婆来施法,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怪罪了,还是撞到啥妖邪祟了那一类的,请人家给拾掇拾掇。
我越听越觉得神秘,头皮一阵阵发麻,头发一瞬间全都直竖起来了一样。
放下碗筷,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远山之上,星星闪耀;对面南山森林里的狼嚎声此起彼伏。
回到家里,门紧闭着,老远就听到一阵阵呼叫声,就像母亲有时候的痛哭。走到院子里,里面好像有人说话,咕咕哝哝地,一声儿大,一声儿小,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是女声。到最后,传来一个人身体摔倒的那种声响。我急忙推门进去,看到那个面相白净的妇女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牙关紧咬,面色涨红。
母亲满脸惊慌,不停叫着那个妇女的名字。
她果真是灵妮子,砾岩村的,我早就听说:她时常被人请去,身穿一件大红布氅,手里摇着一只拳头大的铜铃,头戴类似唱戏用的凤冠,在屋里屋外边转圈边稀奇古怪地大声喝唱。至于唱的什么,谁也听不懂。
母亲说,这叫“喝溜”。这种说法,好像只有南太行有,而且专指巫婆跳大神这种活动。
往往,“喝溜”大约一个多小时,巫婆会忽然闭上眼睛,停止出声,而且,神情也像僵死了一般。正当人诧异,不知所措,她会忽然睁开眼睛,先是喃喃自语一阵子,然后起身,那模样,好像大梦初醒。
可能是太过劳累的缘故,醒来后的巫婆通常一身热汗,先抓了水碗,狂喝一通,才慢慢转身,如往常说话一般,对主家说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见我进来,母亲暴怒,上来就把我推了出去,力度也大,我一个趔趄,就从门槛摔倒在院子里。我疼,当然要哭。母亲又跑出来,咬着牙警告我,不许再哭出声音。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凶狠,只是隐隐觉得,可能有一些恐怖之事,使得她丧失了平时对我的温和与耐心。
灵妮子走后,躺在炕上,背对母亲,我心里的怨气还没消,眼泪打湿了枕头。
过了一会儿,母亲转过来说:不要再伤心了,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小孩子家不懂,长大就知道了。
后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像人一样的庞然大物,不知什么时候,凶悍地矗立在我面前。我惊惧,想看清它的面目,想站起来,却感觉身子像被无数双手拉住一样。那个庞然大物通体发黑,还有点毛茸茸的感觉。我想喊叫,口张得好大,也喊出来了,却没有一点声音。
我哭了,后来是母亲的怀抱。夜幕依旧很黑,外面的风声不像往常,到处都是诡异甚至恐怖的动静。
太阳出来之后,我才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存在。
白昼让恐惧消失,阳光穿透了人世间最隐秘的地方。也可能,属于夜晚的东西都隐藏了。吃过早饭,我就忘了昨晚的噩梦,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对面的森林和山峰,听到飞翔的鸟儿在空中发出的明亮叫声。
八十年代末期,群众又凑钱,把山上的两座庙宇重新修葺了一番。那时候,我正上小学二年级。逢年过节,总有村人带了吃的东西,还有黄裱纸和柏香,到崭新的庙宇里顶礼膜拜。有一年春节,看那么多人都去拜龙王猴王,我也想去。母亲说,去不去都行,谁心诚,谁不心诚,龙王和猴王知道。
母亲从不怀疑那些虚无、庞大、缥缈之物自身的公正性。
还有家里的灶王、家堂、天帝等,就连粮食和水瓮甚至牲口圈棚,也都有神灵。每年春节,母亲总要挨个儿叩拜一番,那种虔诚,让我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宁信其有。
大年初一早上,村人都要到土地庙去的。
总有人抢到第一。当我和母亲端着乱七八糟的供品,从家里走到灯火通明的土地庙时候,早就有人上过香,磕过头了。
土地庙很小,石头砌起来的,简陋至极。供台上,放着一尊穿蓝衫、长袍,须发皆白的泥胎老头,一脸慈祥地看着每一个人,又像是在看着人外的一些什么。母亲跪拜,我也跪拜;母亲念念有词,我一声不吭;临走,我会点燃一大串鞭炮,震得近处的山崖也嗡嗡作响。
弟弟刚能走的时候,眼盲的爷爷带着他到马路上玩。那时候还没多少车。可爷爷却从几十米高的斜坡上滚到了沟底。左胳膊断了,头上碰了好几个血窟窿,鬓角还翻起一大片皮,肩胛骨、肋骨、腿骨断了好几处。拉到医院,接好骨头,半个月后回家修养。
可一到了夜晚,爷爷就疼得连夜叫唤,扰得四邻不安静。又找医生看,到医院做了检查。都接好了,没有任何问题。再回来,可爷爷就是疼,越到晚上越厉害。有天晚上,奶奶舀了一碗清水,拿了一根筷子,嘴里念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说到一个狐狸的名字的时候,筷子真的在清水当中站住了,而且屹立不动,用手使劲儿提,水碗也跟着提了起来,而且水不外流,碗也不掉。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幕。当时头皮发麻,觉得身边围满了不怀好意的东西。说在又不在,无形又很强大。第二天早上起来,一个被炮炸瞎了眼睛,满脸黑皮疙瘩,说话粗声大气的男人来到奶奶家。
人说:这个人很有本事,眼睛看不见东西以后,跟着一个很有本事的“瞎仙子”(南太行人对眼盲,以算命摆卦为业的人的称呼)学了好几年,算命、推卦特别准,驱鬼更在行。每天都有不少人去请他。
我知道他姓曹,叫什么名字忘了。
奶奶准备了不少黄裱纸,还有火柴、柏香和一支桃木棍子,然后让看热闹的人都到院子里来。曹姓“瞎仙子”关上门以后,也不知道在里面干啥。外面的人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盯着奶奶家的那扇黑漆木板门,偶尔,可以听到爷爷疼痛的叫声。
大约一顿饭工夫,曹姓瞎仙子打开门出来,满头大汗,黑脸通红,手里握着的桃木剑也断了。喝了一大碗开水后,曹姓瞎仙子坐在院子对奶奶和我母亲说:那狐仙真是个厉害的主儿,不好惹!还说爷爷眼睛还没盲的时候,有一次到后山割草,不小心把狐仙洞口的那些草割掉了。
我觉得狐仙真不可思议。妖精的心胸也太狭窄了,人割草,天经地义,谁知道那里是它们的家,凭什么折磨我爷爷?
按照那个曹姓瞎仙子的办法,奶奶带了一篮子馒头,还有几个苹果、一大把柏香、几摞黄裱纸,颠着一双小脚,到后山一个荒草茂密处像模像样地跪拜了一番。
可又过了一年,爷爷的伤才真正好起来。
我问爷爷说,那些日子,你到底是咋疼啊?爷爷说,就是断了的胳膊疼、骨头疼,说不出来的那种疼。说着话儿,爷爷还捋起袖子,让我看他的伤处的,一道红色的线缝的伤疤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在他胸脯上趴着。
爷爷还说,那些天他老是做梦,梦见一个全身发黑的小人,光着屁股,在他受伤的地方,不停蹦跳。
我觉得奇怪。但这好像是爷爷的某种幻觉,或者叫做疼痛的立体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