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夜晚

2015-04-29 00:44曹寇
青年作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张亮女朋友

曹寇

1

去年,不,是前年,那段时间我很闲,不想工作,不想女人,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对。我每天中午起床,然后下一碗面条当午饭,饭后,就坐到电脑前沉迷于一款叫《三角洲部队之黑鹰坠落》的战略游戏。据说这个游戏早已过时,目前玩家极其有限,而且我玩的是单机游戏,独自一人以美国大兵的身份和装备只身作战,旷日持久地跟伊朗军队、索马里民兵和伊拉克国民卫队周旋,要么完成任务,要么被他们击毙在巷道、沙漠和山丘之上,然后重来。到了傍晚,我会接到一些电话,说成我通过玩游戏等待电话也未尝不可。在电话里,对方告知我饭局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我穿戴整齐,出门赴约。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晚有没有星星月亮什么的,我不太清楚。这么多年来,白天我们都看不清楚天空是个什么情况,何况夜晚?好在天空跟我们没关系,起码大多数人不计较这个。但那晚的天气在事后的谈论中是非常诡异的。张亮说九点左右冷空气来了,大风将街道上的垃圾吹向了天空,行人都抱着胳膊埋头奔跑。对此他印象深刻,因为我们摇摇晃晃在大街上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歌厅。他到现在还在感慨地球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垃圾?无穷无尽的垃圾被狂风没完没了地卷向天空。这容易使人产生错觉,那就是大风会将地球表面所有东西都吹走,直到只剩下岩石与河床——据说地球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李芫则说当夜八点左右就开始下起了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我们各自回家那会儿。她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情,拿出了没人能轻易反驳的证据。一,后来我们把所有人的钱全部花完了是不是?是。所以下雨了大家没有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伞,各自回家的时候王奎希望买一包烟,大家也只凑了三块一毛钱没买成,最后大家是刷公交IC卡坐头班车回家的。二,她从来没有在半夜十二点之前不回家,如果不是下那么大的雨,她不可能一直跟我们玩到那时候。三,她家所在的小区很大,巷道很窄很复杂,出租车是开不进去的,所以不等雨停了,她是没法回家的,就算雨停了,都那个时候了,没有我们送,她也是不敢在他们小区那些没有路灯的巷子里走的(她曾有走夜路被人从后面摸一把的悲惨经历)。四,她顺便驳斥了张亮的说法,那就是那天很闷热,下雨使天气更加闷热,否则后来大家不可能去歌厅唱歌,唱歌是因为我们吃完的时候还早,王奎建议去唱歌,她还表示了反对,但不是很坚决,所以后来王奎用KTV包间里有空调来诱惑她,她这才和大家一起去了。王奎表示,唱歌的主意并非自己提起来的,之所以去唱歌,是张亮每次一喝多都有这个要求,而且他在路上就唱开了,因为五音不全,司机还笑了,也就是说,我们吃完是打车过去的,并非张亮所说的走着去的,那会儿我们身上还有钱。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后来大家确实去唱歌了。饭后,准确地说是酒后唱歌,这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很可能都没有人提大家就不自觉地招手打车过去了。至于说他用KTV包间里有空调来诱惑李芫去唱歌完全是鬼话,王奎是个从来不出汗的人,他不怕热,也不怕冷,对于天气或气候没什么感觉,所以当晚究竟是刮风还是下雨,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遗憾的是,张亮、李芫和王奎的分歧并非我们后来坐在一起展开回忆时的争论。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四个人就再也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王奎当时和李芫是男女朋友,那天之后他们就分手了。争吵就算了,王奎打了她也算了,居然还牵涉到经济问题,即互相退还对方花钱给自己买的东西,总之搞得很不愉快。而张亮去了广州,偶尔只在网上能聊几句。对于我个人来说,我是因为认识王奎才认识王奎的女朋友李芫的。所以,他俩分手后,我不可能还跟李芫有单独来往。直到今年上半年情况才发生了变化,才获知上述李芫的“李四点”,此为后话。也就是说,那晚之后,惟有我跟王奎还有来往,但次数并不多,而且是呈递减方式来往的,因为我越到后来越发现,我跟王奎并不是很熟,甚至很陌生,王奎不爱说话,就算他偶尔打破让人难受的沉默张口说点什么,也只能暴露和强调我们之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异。面对这个连汗都不出的人,我觉得他远不如张亮有趣,或者不叫有趣,而是轻松。当然,只要王奎找我,我也会赴约。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不赴约的理由,也想不出有什么非见面不可的必要,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主动找过王奎。对我来说,在我对面举杯的王奎是张亮的大学同学,我认识张亮,然后认识了他,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我和王奎的友谊必须靠置身现场的张亮才能维系,否则可以忽略不计。当身在广州的张亮在网上询问我和王奎的状况时,我都如实相告,但因为到后来来往越来越少,我也便没什么可以向张亮汇报的,只得表示我已经和王奎没什么来往了。当然,手机里王奎的号码还健在,至于他本人是否健在或者有没有换号我一概不知。按这个趋势下去,我的手机一旦被偷,或者换机换卡,王奎大概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张亮叹了口气,又使用那种暴露大牙的聊天表情回给了我。然后说,正常。我回复以“嗯”。然后张亮又自责起来,这两年兄弟们不吃不喝,关系疏远多了,这全怪我。我说我没有这么觉得,我觉得我跟你还是挺好的朋友,跟王奎也是,联系不联系,吃喝不吃喝,不是很重要。张亮说听到我这么说他很高兴,觉得交了我这么个哥们是值得的。这话我听了很不舒服,因为他的话似乎是在提醒我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其目的是为了安慰他。事实不是这样,我没那么恶心,但我也懒得反驳他。他继续说道:不过,大家如果还能够像两年前那样坐在一起“不醉不归”(原话),那就更好了。我说“也是”。最后,对话框又跳了出来,张亮感慨道: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2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那晚我们都喝多了。具体是为什么吃饭,也存在分歧,但分歧没有那么大。我和王奎的看法一致,那就是什么也不为,像之前无数次吃饭那样一起吃饭。难道我们必须要为了什么才吃饭?一拨号称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认识,并且还号称是好朋友,当然免不了要坐在一起吃饭。如果他们不吃饭,无以落实他们彼此之间是认识的而且是好朋友这层关系,反正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自从我在更早的时候于另外一张酒桌上认识张亮之后,很快就加入了这张酒桌。

张亮认为那是由李芫组织的欢送自己去广州的告别晚餐。对,那顿饭的单确实是李芫买的,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不过,之前两次分别是我和张亮买的,我认为,李芫和王奎当时是男女朋友,算作一股是完全应该的,那晚他们买单完全是我们之间约定俗成的制度使然。当然,以前李芫从来没有买过单,她是女的,具有与生俱来的免单权,难得几次吵着要掏钱,也总是被王奎摁住了。这是否说明,在那顿饭开始之前,王奎和李芫的关系就濒临破产?否则前者怎么会那么爽快地让女朋友抢着买单呢。不过,这不重要,我试图提醒张亮,在那顿饭之前,我可从来没有听说你要去广州,而且就我所知,李芫也不是很清楚。你只跟你的大学同学王奎流露过这个意思,你跟他说你也不想留下来了,这还是王奎后来不经意间说到的,他以为我知道,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张亮说,虽然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但你又怎么能肯定我没说过呢?我觉得可能是我在酒桌上说过,你没留心,或者你喝多了,忘了。你承认不承认你一喝多就忘事?再说了,就算我没说过,又有什么关系。这事并不重要。

然后他再次发起了牢骚,和去广州前的牢骚话如出一辙。即,他和王奎的大学同学毕业后都去了广州、北京和上海这样的所谓大城市,有的还去了美国什么的。当然,也有个别回了老家,去当教师,去国家机关或事业单位当公务员,在当地纷纷过上了稳定而舒适的生活,相亲结婚,生儿育女。只有他和王奎留在了南京。王奎家里有人,一个舅公是当年的进城老干部,所以王奎后来考上了公务员。不过,兴许王奎真如张亮所说,人不行,所以混得也就那样,仍是一个小角色。即便如此,他仍然比张亮强。张亮,毕业十年了,什么也没有,工作换了许多,在南京的最后岁月里也无非在那个电脑公司混日子,一点希望也看不到。据说主要是张亮忍受不了老总那德性,后者给张亮他们每个月发不到两千的工资,还做出关心的样子,问:“你们有没有往家里寄钱啊?”

除了操他妈,我想不到该怎么回答这个呆B,张亮一提到这事就很愤怒。

这是张亮再次申述他之所以离开南京前往的广州的原因。

事实不容否认,张亮在那家电脑公司干确实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收入少,没房子,找女朋友都困难。他好不容易生了场病,去医院认识了李芫,结果带出来吃饭,还没等他拿出更进一步的动作,就给王奎抢去了。当然,这么说并非表示他对这事多么耿耿于怀,大家都没女人,来了个,没有漏掉,总算给某个朋友捞着了,这就行了。张亮不在乎这个。他强调这点,旨在表明,在南京,他个人是看不到一点希望了。

张亮这一套辞令并不新鲜。就我所知,事实并非这么简单,他确实为这事耿耿于怀。即便李芫成了王奎的女朋友后,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跟她发短信,没完没了地说些废话。所以他预知了李芫和王奎即将分手,而且也知道他们的分手与自己无关,但是张亮还是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可以把李芫接收过来,结果发现这没有可能。就是这样。

总之,李芫为了欢送张亮去广州而召集大家吃这顿最后的晚餐,这是张亮的定见,怎么撼都撼不动。

现在看来,无论这一点是否属实,李芫都乐于张亮作如是解。她说“张亮是个可怜的人”,当听到后者现在广州仍然一文不名,正在追求一个叫“三妹”的卖水果的湛江姑娘的时候,尤其难受。那个三妹我们都在网上看过照片,身材不错,黑黑的,长着一幅马来人的模样,或者说越南人也行,反正就南亚人的样子吧。她在张亮租来的房子下面的菜场上卖水果。榴莲。这是一种很臭的水果,但据张亮说吃起来能上瘾。南京的榴莲因为太贵,我们很少吃,所以我们只知道榴莲很臭。这种臭味让李芫感到悲伤。她甚至有点懊悔自己当年从来没有响应过张亮。她记得张亮在电脑公司那会儿,难得有一次公司组织旅游,是去青岛,张亮给她带回来一个大海螺,起码有一只鸡那么大。颜色还很鲜艳。张亮谎称是自己沿着海滩走了两公里才在岩石背后找到的。这是鬼话无疑。这种体积的海螺不可能出现在沙滩上,都是渔民捕捞的,肉被掏空吃完,然后剩下这么个坚硬华丽的躯壳。而且李芫有过去青岛的经验,他们医院年年组织他们去玩,所以她也去过海南。她清楚,北方海域没有如此鲜艳的海螺,它们属于南海生物。所以李芫当着张亮的面否定了这个海螺的来源。你是买的,不会超过二十块钱,而且这些颜色是涂上去的,洗一洗就没了。我们记得很清楚,张亮嘎嘎地笑了笑,说:没想到没有考倒你啊,厉害,答对了,加十分,这杯要喝完。然后一扬脖子,只见喉结滚动,瞬间滴酒不剩。

李芫因为打算跟王奎分手,她原先根本不打算列席这张饭桌。王奎跑到了她所在的小区,然后将她喊了出来。他在电话里说,我就在你楼下,你不出来,我就真喊了。李芫怕让父母知道,只好下来了。也为了避开邻居,她将他拉到车棚。这是个错误,下班时间,邻居们龙头上挂着菜、驼着背着书包的孩子骑着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他们进车棚时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那儿争吵。不过很快他们就训练有素地装着什么也没看见,锁上车回家了。

王奎不希望这时候(张亮即将前往广州之际)在我们面前暴露他和她关系即将破裂的事实。而李芫觉得这只是他的自私想法,自己没有义务帮他实现。

我们已经分手了,李芫非常肯定地说。

分你妈B手,王奎怒不可遏,说,我不同意。

然后他们就对骂了起来,把一个又一个晚归停车的邻居搞得一愣一愣的。李芫也正是因此打消了再换地方的念头,比如把王奎拉到他们小区那片竹林后面。什么女孩形象,如果为了保持女孩形象而必须鬼鬼祟祟,那还是去他妈的吧。老实说,李芫正是因为有此境界,才深受张亮的赞许和爱戴。

当然,在李芫的家门口,王奎忍着没动手。动手是之后的事。最后,他们吵累了,只好蹲下来。蹲姿使二人心平气和了不少。天色也暗了下来。王奎像个长辈那样劝说道:李芫,你还是去吧,算送送张亮行吗?

张亮怎么了?

张亮打算去广州了。

3

那顿饭之前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张亮去广州也一直只是他本人的一个计划而已。连从那家电脑公司辞职也是这顿饭半个月之后的事。多么可怜,因为只有圆满地将那个月干完,他才能将那个月的钱全部拿到手。这时候,他才在电话和网上向我们宣布自己即将前往广州的特大消息,而且说是那边的同学已给他找好工作,催他速去报到。所以,他现在很忙,要跟电脑公司“清算”(原话),要跟房东退房,要回一趟苏北老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要办,所以跟我们道别即再正经吃一顿送别饭,需要等他通知。

我们一直没有等到他的通知。当两个月后收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身在广州。我们不得不为此而骂他一顿,然后暗暗庆幸。我记得那段时间我身上的钱不超过一百,透支的信用卡因为没按时还上而无法继续透支。如果他通知了我,我还真不知道从哪儿弄笔钱来为他饯行。

那么,在这两个月内,除去之前半个月辞职,再用半个月解决其他琐事,另外一个月他又究竟身在何处呢?他说他一直在老家住着,去广州的火车也是直接从老家发出的。但前去广州接待张亮的同学同时也是王奎的同学,那位同学指责王奎这么多年来不仅没有帮张亮,后者上火车了,你连送都不送,甚至连顿饭也不请,你他妈的还是哥们吗,看来我们以后到南京也不能找你玩了。王奎觉得自己非常冤枉,他当即致电远在广州的张亮,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不请你吃饭不想送你,还是你自己他妈的玩消失玩鬼祟?张亮在电话中辩解,误解误解,都误解了,自己并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话也完全不是那么说的,他向他们共同的同学所说的是没有惊动王奎就这么来了。但这个解释显然无法消除积压在王奎胸中的冤屈和怒气。

得了吧,王奎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呆B,你以为这两年你给李芫发短信我不知道吗?老子不信你的鬼话了。然后摔掉话筒。

当然,这不至于彻底摧毁王奎和张亮之间的同学和哥们情谊。互相谅解是此后二人必须要做的事。但芥蒂已在,也就那样了。两年来,张亮会在网上与我谈论王奎,探听后者的近况,以及关心我和王奎的关系,显然是他和王奎本人的联系沟通已若有若无的缘故。

张亮在去广州之前的那最后一个月里并没有栖身老家县城做绕膝之孝。他父母早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离婚了,各自又建立了新家庭。张亮回到所谓的老家,一般都是住在姐姐家,和自己的外甥挤一张床。他的外甥已读中学,对这个要和自己分享空间的舅舅并不欢迎。张亮曾多次强调,自己过年回家和外甥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让他感到极为滑稽。一个老大无成的舅舅,还在幻想女人。另一个刚刚踏入青春期,也开始幻想女人。当然,舅甥二人的幻想对象肯定是不同的,假设张亮在思念李芫,外甥梦中的大概是某位风骚的女同学。真可谓同床异梦啊。不过,二人想女人的一致性虽然并不因为辈分和年龄有什么本质区别,但或许正是辈分和年龄使他们无法跨越障碍像兄弟那样谈论共同关心的话题,反而使二人觉得对方就是一条长满体毛的男人大腿横在自己的视线内,显得那么多余、操蛋,真是让人难受极了。所以,张亮就在姐姐的家里待了一晚,就回到了南京。他没有跟姐姐说自己打算去广州,没有说以后回来次数可能会更少了,也可能再也不会把这当家回了。他觉得自己一旦说出这种话,就会心酸落泪。

指责王奎的那位同学证实了这一点,那就是张亮是从南京去广州的。也就是说,张亮在南京蓄意地藏匿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住在哪儿?难道房东的房子是直到离开才到期退掉的?他吃什么?张亮没有什么积蓄呀。更重要的是,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是怎么隐匿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呢?这还包括,既然张亮叫我们(我和王奎)等通知而通知迟迟不来,我们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主动跑到张亮那个地方找找他呢?我们是不是真的早就“烦透了张亮这个呆B”(王奎语),他不通知我们正中我们的下怀?

张亮始终避开这些问题王顾左右而言他,就算说,也都语焉不详。什么住在亲戚家了,什么电脑公司老总给发了两个月工资作为多年来他做牛做马的慰问金了……南京何时冒出个张亮的亲戚?

他骗你的,王奎是坐在我对面这么肯定地告诉我的,一点犹豫都没有。电脑公司那位平易近人的老总,给发俩月工资做慰问金?这不是做梦嘛。

好吧,既然张亮不愿意说那个月,那么我们就不问吧。难道我们真的是那么关心张亮?难道我们不是出于卑鄙的阴暗的取笑心理在打听他这个月的下落?还是自己照照镜子吧,你算什么,瞧你那模样就饱了,王奎说。他经常在镜子里看一眼自己,然后省下一顿饭。他不会再打听“呆B张亮”(原话)的任何事情,没有时间没有兴趣没有必要。让他在广州那个老鼠有黄鼠狼大的烂地方烂下去吧,如果那些大老鼠有兴趣,可以在前者烂掉的时候啃上几口。当然,那个黑黑的三妹未必同意饥饿的老鼠这么干,她会哭肿双眼,以此怀念“呆B张亮”生前对她的种种好。如果她真如张亮所说“是个淳朴善良的好姑娘”,那么她应该会给他擦拭尸首,于是在他的右瓣屁股上发现那块形状酷似台湾岛的胎记。

张亮不止一次在澡堂子里告诉我们这块胎记的伟大寓意,积极的理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祖国的统一大业而来的,这决定了他成了一名军事爱好者,经常光顾一个著名的网络军事论坛说一些亢奋的话。消极理解源自张亮的奶奶,这个许多年前就已死掉的老太太,在许许多多年前经常在门前放下一个木盆,然后将小张亮从街巷的某个角落里给拎出来摁在木盆里开始给小张亮洗澡。小张亮是她老人家的长孙,疼爱有加。大张亮每想到奶奶,就要揉揉胳膊,因为小张亮不爱洗澡不爱泡泡,他总是想挣脱。但奶奶那只龙爪一般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胳膊,疼得要命。也正因此,小张亮越要挣脱,奶奶也便越要抓紧,结果无不是洗澡水泼了一地,小张亮哭天喊地。奶奶那双手,张亮曾拿来与李芫的那双小手做过比较,后者纤细白嫩,握在手中柔若无骨(事先征得了王奎的同意),结论是,奶奶那双手被誉为劳动工具更为恰当,和铁锹、洋钎、耙子、火钳、老虎钳以及红把手的起子等等是同类。洗完澡,奶奶才松开小张亮,然后在小张亮的屁股蛋上拍上一巴掌。无论是否拍在那块胎记上,奶奶都会重复那句话:这是阎王爷一脚踢的,因为我们的小亮亮不愿意来投胎,嫌我们家不好,我们的小亮亮不愿意到我们家来,我们的小亮亮不愿意给我做孙子。大张亮每说至此(都在酒后)无不潸然泪下。他还告诉我们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价值的细节:每次奶奶将洗澡水泼掉之后,总会将木盆靠在墙上,然后地上就会露出一个圆形的干燥地面。小张亮见状,止住哭喊,饶有兴趣地跳过之前由自己泼溅出的水渍,然后到得干处,不自觉地站在圆心上。小张亮于是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孤岛上,他破涕为笑地呼喊正在搬小木桌准备晚饭的奶奶,声音稚嫩得与不远处毛绒绒的小鸭彼此呼应:奶奶你看,奶奶你看!

4

在隐匿南京的那一个月内,李芫是唯一见过张亮的人。但她并不知道后者当时住在哪儿。他知道那天李芫是夜班,白天在家,所以他来到了她家那个小区。他试图凭借有限的记忆一举敲响后者的家门。但李芫在电话中听到的是他向她呼救。我迷路了,找不到你家。

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想见见你。

李芫是被他的平静所震惊,这是以往从未听过的声音。所以,她叫他原地别动,然后将他带到自己家里。

我已说明,这是两年的事,在两年前,我们谁也没有去过李芫的家,包括王奎。她始终不愿意把男朋友王奎介绍给自己的父母,这也是二人最终分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暴怒的王奎为了彻底断绝二人近两年的关系并惩罚和羞辱对方,要求对方返还所有由他赠与的物品。当然,都是健在的,像巧克力、蛋糕、水果和鲜花这些东西早已吃掉早已枯萎重新进入了生态循环。王奎这么做的前提当然是先一步将李芫送给他的东西打包送还。

全部坏了,不能用了,李芫回忆里是这个样子,打火机齿轮不转了,皮带扭曲了……而那双耐克休闲鞋的鞋底被彻底磨掉了花纹,也可知王奎是多么勤于穿这双鞋。李芫只得照办,但囿于有些物品已经不在了,她说能否用钱来替代?王奎说,那最好。李芫问,多少钱?王奎说随便。李芫于是往王奎的卡里打了一千块钱了事。

出双入对,床也上了,她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她父母,王奎自己分析道,就是不准备跟我好下去,她不会嫁给我的,我只是个过渡人物,我不愿意做过渡人物,就是这样。

王奎如此理解,未尝不有其道理,但并不符合现实逻辑。张亮去了李芫家,这又怎样,李芫没有嫁给张亮,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实。当然,李芫这个做法确实叫人难以接受。她如此看中带男人回家完全是种病态。不过话说回来,谁没有一点病态的地方呢,难道你没有?如果五分钟内你确定自己没有,不妨再花点时间。

张亮没有在李芫家发现任何异常,面积、家具和摆设司空见惯,与在所有正常家庭里所看到的景象一致。张亮因此苦笑着告诉李芫,他有点失望,因为他一直把这里想象成龙潭虎穴或者盘丝洞什么的。谁叫你家这么神秘呢,呵呵。同时,他也感到高兴,感到亲切。李芫的家表明李芫是个正常的姑娘,他不得不承认,近两年来,他一直对李芫抱有成见,觉得后者不是个正常的姑娘。

切,李芫问,怎么不正常了?

嗯,比如说吧,你把我们所有人的门槛都踩平了,都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们来你家玩是不是?你不邀请我们也就算了,连王奎都不给带来你也太奇怪了。

李芫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不是说你去广州了吗,你今天跑来找我干嘛?

张亮开始局促起来。然后说,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说吧,少卖关子了,李芫说,我还不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张亮眼中一亮。

我知道你对我挺好。李芫事后想了很多次也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暧昧之词,或许真的是同情心爆发。

其实,我其实对你也不好,张亮害羞地说,我是说,我觉得不够好,早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李芫咄咄逼人,你喜欢我,是不是?

这好像不用问了吧。

不是问不问,是你得说出来,李芫出于一片好意地开始教导张亮,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就得告诉她,你以后一定要记好这一点。

你是怪我没在王奎之前说吗?张亮两手开始颤抖,不,不是怪,是说我早就应该说是不是?

李芫想了想,说,是吧。又补充道,你可能误解了……算了,不说这个。

不行,张亮屁股几乎从沙发上腾空,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事。

好,那你说吧。

张亮落下屁股,十指交叉,尽量稳定自己,然后开始倾吐心扉。他说,李芫你还记得我去你们医院挂水吗?是你给我挂水,我从小就怕去医院,怕打针,怕疼,如果不是王奎那狗日的偏要拉我去高淳吃螃蟹,我是不会过敏去医院挂水的,浑身发红,一夜没睡,我实在受不了了才去挂水。当然,也得谢谢王奎拉我去吃螃蟹,否则我怎么认识你呢,也可能是上天注定,是王奎让我认识了你,所以你后来跟王奎好了。我是说,如果不去高淳吃螃蟹不第二天到你们医院挂水,你就不会出现,后面什么事也没有。我是害怕医院的,我怕疼,但你给我挂水,针管插到血管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疼。你还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然后你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不适就摁椅子边的红色按钮,铃响会有人来。我说我摁铃是你来吗?你一笑,说当然。你笑得真好看。我没有摁铃,后来你还自己跑过来看那袋药水挂完没。你跑来跑去,不止给我一个人挂水。你还擦汗,我觉得你真够辛苦的。你给我换水的时候还问我为什么挂水,我把吃螃蟹过敏的事告诉了你,你还安慰我说没事,以后饮食上要有所禁忌。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除了我奶奶,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不过后来你跟王奎好了后,我们吃饭,你们吃螃蟹时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吃,看来你忘了我应该不吃螃蟹,你知道吗,当时我很难受。我以为你对我有好感,我根本没有想到能约到你。我第一次带着你去找王奎吃饭时,你知道我多高兴吗?你不知道。但是你跟王奎好了。李芫,你为什么会答应跟我出来吃饭呢?

李芫告诉他,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张亮不是坏人,而且她苦于父母催逼,但又不甘心去相亲,她希望自己能结识异性。

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就是想问你,你当时为什么答应跟我出来吃饭?我不把你介绍给任何人也是可能的,你为什么跟我出来吃饭?

我懂你的意思,李芫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还出来跟你吃饭,那我这样告诉你行吗,我喜欢陈冠希,因为我觉得他很帅,我也喜欢比尔盖茨,因为他有花不完的钱,但那是没用的,我很清楚。也可以这么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谁,但我愿意跟男孩相处,我需要和异性一起玩,我愿意试试看,然后我才能决定。

5

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张亮去找李芫时,本人并不在场,我又是如何如此精细地重现他们的对话的呢?现在我有必要交代,除了必要的语言加工外(我们不可能用文字还原真实),其余都是李芫亲口告诉我的。半年前,我们在公交车上偶然遇见。我们在一个城市,这种遇见是可以预期的,虽然我从来没有预期过这件事。

李芫说她跟王奎分手后,相过几次亲,也跟某人认真谈过大半年恋爱,最后还是觉得不行。也就是说,我遇见她时,她仍然单身。在公交车上,那些因为进补、晨练和爬山而显得精力充沛的老年人占据着我们面前的座位,相形之下李芫却疲惫不堪。落日偶尔在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隙里照射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刀光剑影一般照耀着她江湖落寞的嘴脸。是的,较之前两年,她有较为显著的衰老迹象,而绝非落日的缘故。

我们找了一家饭馆一起吃了饭。这家饭馆在两年前可能还没开张,有效地避免了我们睹物思人。老实说,我讨厌一对还算年轻的男女坐在一起像老年人那样回首往事。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提到王奎和张亮。作为一名护士,李芫只能一切照旧。所以主要是我在汇报自己这两年的情况。

我告诉她,我后来结束了在家无所事事的生活,经朋友介绍去出版社当一名编辑。当然,我不属于他们编制内的职员,说到底也就一临时工。不敢生病,不敢奢侈,没能力换更大一点的房子,也不打算买车。就目前来看,生活颇为规律稳定,谈不上满意,也算能跟家人和自己交代。我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怎样,也不打算像张亮那样雄心勃勃地出远门、见世面以至挣大钱(张亮语)。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发财,我当然欢迎。如果一辈子发不了财,我觉得也属于正常。比如我眼下干的这份活,虽然收入并不高,和他们正式职员相比还悬殊得很,但我觉得那点钱对得起自己了。在我看来,他们拿钱比我多也是理所应当的。你或许会替我鸣不平,那就是为什么我和他们干的活是一样的,收入有悬殊?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投入比我大。比如他们读高学位,花了时间花了钱,他们托关系进入编制,也消费了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等稀有资源。而我呢,毕业至今没干过什么正事,朋友能够帮忙让我吃上这碗饭,我觉得不错了,所以我不妒忌,能够接受,没什么可抱怨的。

女朋友呢?

有一个,我说,女朋友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但你不要因此认为她玲珑天真。事实上她是个大块头,长相一般。如果她不反对,我打算年底跟她把事办了。这也是应双方家人的要求吧。都不小的人了是不是?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应该干这个年龄的事。不要计较这是什么“向人类秩序低头顺从”(李芫语),也不要说搞什么叛逆了。当然,你要是不遵从人类几千年来传下来的规矩,我也不反对,赞成并且支持你,只要你愿意那样,你有能力那样。我觉得互相尊重最好。一个人苦挣了一辈子钱,钱不多,也一文没花,死了,你说他傻吗?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傻呢。另一个人一辈子风光无限,你羡慕他,想跟他一样,有必要吗,你有那能力吗?也就是说,前一种人无需妒忌和羡慕后一种人,后一种人也不要自作多情地同情和嘲笑前一种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俗话说,虾有虾路鳖有鳖路,而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是什么地方,是棺材或者骨灰盒,然后烂掉,进入生态循环。说白了,咱们都是死路一条。在这条死路上,我们彼此无需互相攀比、对立和仇视,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基于这些认识,我觉得我和女朋友还算般配,般配就是经济收入、学历、外形和家庭状况可以遵照世俗判断的标准比例恰当。既然双方都没异议,又有人催,那就结婚吧。

李芫闻此,问,你喜欢她吗?这话非常女人。我真希望她不要这么女人。

我说,喜欢就那样,不喜欢也就那样,所以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

李芫说,我发现你变得世故和油嘴滑舌了?

我说,我不这么觉得,我跟你说的没有一句是违心或者摆姿态的话,我是认真地在跟你说这些。当然,如果你怀疑我是否诚实,我也能接受,不生气,你有这个权利。如果你相信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那我会很高兴,但我也不会因为高兴就得意忘形。主要你不说话,如果你说,我同样不会怀疑,就算你说的是假话,我也觉得你那么说有你的道理。

饭后,我们重新留了电话号码。表示有空再聚聚。对此,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她联系我,我就跟她吃饭。如果不联系,我也不会联系她。跟老朋友聚一聚不会死人,同理,也没有什么非得聚聚的必要。

大概半个月后,李芫给我发来一则短信,四个字,生日快乐。是,以前,张亮、王奎、她和我,生日到了都会吃饭庆祝。时隔两年,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还能记得我的生日?这个短信也被我那个幼儿园老师的女朋友看到了,她问是谁?我实话实说,但为了省事,我尽量言简意赅。女朋友看不出我有什么隐瞒的地方,神态里大概也没有鬼,也便没再问什么。然后,在她的注视和帮助下我和李芫又发了几个短信。

谢谢。你怎么还能记得我的生日?

你忘了,你和我是一个星座,而且比我正好大十天。我也是快过生日,加上上次遇见,才突然想起来的,呵呵。

星座,在我看来,仍然是一个极其女人的话题。我的女朋友也热衷于谈论,因为我不懂,所以很少响应。有一次我情绪不好,问她,你知道你父母的星座吗,你觉得他们的性格是否与星座特征相吻合,你知道他们的星座是否般配合适吗,如果不般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返回你妈的子宫萎缩成单纯的卵子等待星座般配的家伙给你重新受精?说完我就后悔了,然后我道了歉,她也原谅了我。所以说李芫这个短信在我看来是无需回复的。然后示意女朋友准备做爱。后者不干了,她说,再跟她聊点嘛。我说我不知道聊什么呀,要不你以我名义跟她聊吧。

女朋友很来劲,她一边被我干着一边发短信,不时将她和李芫说的话读给我听。但我心无二用,没怎么留意。

第二天,我在出版社午饭后才又打开手机看了一遍。

我说,你很孤单吗?

李芫说,有点,呵呵。

我说,我能帮忙吗?

李芫说,晚安。

6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那就是我跟李芫上了床。

中午,她说上次是我买的单,可以抽空请我吃个午饭。我说好。这次吃饭,我们开始聊到了王奎和张亮。她还说,上次我说的那些话,她回去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的,但好像我又等于什么也没说。吃完饭,她买了单,我们各自上班。然后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给我发短信。在短信中,她说自己这些年的种种委屈,甚至不厌其烦地打出“他妈的”、“我操”这样的字眼。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不到一定的程度,是不会多此一举的。手机打字太麻烦了。反正意思是,这些年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着我也算她的老朋友,所以我有责任让她发泄发泄。我说我很荣幸,只要你想说,随时奉陪。然后她问我几点下班?我说五点。她说她六点。我犹豫了一下,说,那我等你。

这一个小时的等待,我分作了两股。前半个小时,我待在办公室里,给女朋友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那个叫李芫的晚上想跟我聊聊,如果你没什么事,到我办公室来,我们一起跟她吃饭。女朋友说,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哼哼,我才懒得坏你们的好事呢。然后补充道,她跟幼师时代的同学约好了,下班逛街,吃饭,然后去KTV唱歌。

后半个小时,我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想到两个问题。一,我没有告诉女朋友中午也跟李芫吃了饭,这倒不是我蓄意隐瞒,而是我没来得及说,也没想到说,我已经邀请女朋友加入,只要她来,中午吃饭的事自然也就知道了。第二个问题,就是我在竭力回忆两年前,那时候李芫是王奎的女朋友,张亮也一直很喜欢她,那么我不可能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是,没必要否认,我一度也被李芫吸引,希望能跟她睡上一觉,能把她抢过来做女朋友也行。但我那会儿就知道,李芫对我没感觉,她不喜欢我这号的。这一点在两个多小时后就得到了证实。

当我干完从她身上爬下来喘气的时候,她突然说:真奇怪,以前我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你,为什么?

是啊,我说,不知道啊。

再到两个小时前。她是和一拨同事同时从医院出来的,简直跟电影一样,她向她们挥手,然后笑盈盈地向我奔来。

打算去哪儿?她问。

随你。我答。

还吃饭吗?

吃吧,到吃饭时候了。

我不饿。

那就饿了再吃?

那到底干嘛呢我俩?

你不是想倾诉吗,边走边说吧。说着我迈开步子走了起来。结果她没动,站在原地露出不高兴的神色,然后冲我发脾气,你怎么这么说话,谁想倾诉了,真是的。

好,我说错了,我返回拉了拉她的胳膊,走吧。

后来我们就是手拉着手在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她确实没有倾诉,似乎在一直生气,我们就这么默默地沿着人行道手拉着手在走。

你女朋友看到会怎么想?她突然开口说起了话。

应该会很生气吧,我晃了晃手,准确地说,是晃了晃我和她的胳膊。我突然觉得自己如果在我们的身后看到前方牵手男女晃动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胳膊,一定会认为多此一举。

那你怎么办?

我还没想到,不知道。

后来我有点累,提议坐车,她叹了口气,没反对。

在车上,因为四周全是人,我们聊得比较好,延续了中午饭桌上的话题。然后我不禁顺势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不给王奎到你家去呢,你真的有那么矫情吗?

她立即否认,不存在,张亮就去过。

我说,没听他说过啊。

她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他去过,王奎确实没去过,至于你,也没说过要去吧,不能怪我。

我说,那我说我想去呢?

她说,那就去吧。

现在?

可以。

她家的小区确实很大,巷道复杂,难怪张亮迷路。张亮希望自己能轻车熟路,但还是迷了路,张亮为此而感到忧伤。

她的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对于我的到来,手足无措,又惊又喜。我理解这对老年夫妻的心理。李芫的介绍也恰到好处,只说了我的名字,其他什么也没说。当其父母问有没吃饭时,李芫迅速地回答“吃过了”,然后就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确实没什么再需要说的。触摸、拥抱、亲吻,然后脱衣做爱,非常自然。这让我觉得自从我在多年前的餐桌上认识王奎的女朋友李芫以来,这漫长的时光,作为一条射线,其指向就是这个房间这张床。此外,我就是感到饿。她的床头有一个苹果,我们一抵一口分吃了。在吃苹果的过程里,李芫说起张亮来那次。

李芫父母那天不在家。

张亮动了手,她想抱住李芫,但始终没有成功。

张亮说,李芫,你能不能劝我不去广州?只要你叫我别去,我就不去。

李芫,张亮几乎是带着哭腔,我不想离开南京。

她说,你还是去广州吧。

7

我只能这么牵强地认为:王奎是个不出汗的人,而李芫在床上却是个大汗淋漓的人。这种生理区别决定了他们的分手。

当天晚上我离开李芫家已是十点,因为饿,我找了个路边摊吃了半斤水饺。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还有两个女中学生,她们刚刚上完晚自习,需要吃点麻辣烫。在交谈中,她们语言极其粗俗,无比恶毒地咒骂和嘲笑刚刚给她们上完晚自习的教师。我觉得这样不是很好,就说,你们为什么非要上晚自习呢?她们说老师要上。我说那你们不去就是。她们没再搭腔。我想说的是,这两个女中学生提醒我,许多事情没法解释,说不清楚。

进家门已是十一点。女朋友佯装睡着了。我没有打搅她,去刷牙洗澡。在刷牙的时候,我不得不再次从牙膏的底部往上挤,使得被女朋友挤瘪的牙膏管前面部位恢复饱满充实的状态。我和女朋友的生活简单点说,就是她喜欢在前面挤,将前面挤瘪,我则习惯从后面挤,将她挤瘪的地方填实。洗完澡进房间,她已经坐在了床头。

为什么到现在?

去李芫家了。

你们……?

是的。

她开始发起了疯,将枕头、被子、手机、时尚杂志……所有床上的东西砸向我。这我已有思想准备,所以并不吃惊。

我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但这事发生了,我觉得非常抱歉,如果你受不了,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客厅,明天我们再详细谈。

谈?谈你妈的B。她几乎是在咆哮。我皱皱眉头,走到阳台,没有发现有人家的灯亮。身后是她粗重的呼吸,然后是下流、肮脏、无耻、贱、瞎了眼等意料之中的词汇。这些词不仅指向我,我相信也指向李芫和她本人。然后我就看着她收拾东西。我将她送到门口,也给她打开了门灯,这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当门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哭出了声。我说对不起,然后站在门前目送她下楼梯。我感到愧疚,但我觉得这没什么用,也不值得去说去解释什么。我很累,之前和李芫做爱使我疲惫,半斤水饺坠在胃部使我感到困意绵绵。

我告诉李芫:当晚幼儿园老师并没有回家,她去了一位同学家哭了一夜,并且每次都成功地阻止了同学打电话来声讨我的企图。之后她也阻止自己的父母来找我——虽然她的父亲还是背着她和我谈了一次,以致打了我一个耳光——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她跟我继续下去。当然,我和老师也见了所谓的最后一次面。她确实憔悴了许多,表示自己无意再去找李芫,她觉得自己丢不起人,她只想跟我了解一下情况,好把这事给了结。然后她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实话告诉她说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于是将当天我和李芫午饭、短信和去她家的全部过程说了一遍。我强调那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不是我刻意去做或者刻意不做就行了的。我还特意提到当天傍晚我给她打的电话,我说,如果你当时来,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谈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说她确实感到很幸福,因为我对她很好,这使她误以为我像她爱我那样爱她(潸然泪下)。但是她仔细想了很久,发现我并不爱她(“爱”这个字眼被她使用方言说出来让我浑身难受),而且她承认对我并不了解。如果说了解,恐怕现在了解了一点,那就是她认为,不仅她不能跟我这样的人生活,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应该跟我生活。在我们互道珍重的时候,我出于习惯地提醒她今天别忘了吃药(她有不轻不重的牛皮癣,需要长期吃药控制)。老实说,我并没有考虑到通过这种煽情的方式让她原谅我继而回心转意,长时间以来,我习惯了,但我还是立即认识到它是不合时宜的。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压抑住哭声,五官扭曲,过度的悲伤使她看起来肝胆俱裂。

李芫听了也很难受,叫我别说了,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我说,那是你多虑了。她说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下作,难道我是个坏女人吗?我说你这话挺像电视剧台词的。她说我对不起你,尤其对不起你女朋友。我说她现在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然后她开始与我谈论起了我和她的问题。

你这样做,是不是表明你爱我而不爱她?

我说不是,我觉得你们都差不多,都是不错的女的。

她说,那你和她分手是不是要跟我在一起?

我说,这样也没问题。

假如我不愿意呢,她说,假如我只认为是跟你搞了一夜情呢?

我说我尊重你的看法。

你不觉得不值,不觉得亏了?

没有,我感觉不出这点。

李芫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赤裸着上身那样惊恐地打量我。我也坐起,拽起毯子给她披上警告她别受凉了。

然后她突然说,我觉得你不是人,是禽兽,不,是机器人。

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意思,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想听到而自己并没想过的说法。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说,你没有感情,从不主动,可以被动地接受一切,怎么摆布你都行,问题是你都这样了,还对人挺好的。

你是说我被输入了程序,然后照章办事?

是吧。

我说,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对不对,但我觉得挺有意思。不过,我想了想说,我不承认自己没有感情,在未来世界机器人也是有感情的,我看过斯皮尔伯格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机器儿童,后来他对人类的母亲产生了依恋之情,在人类灭绝以后,他因为是机器被外星人唤醒,他希望能够再在母亲的怀抱里温存,于是外星人答应了他,通过我们所无法理解的高科技让那位早已死去亿万年的女人复活了一天时间,机器儿童和他的人类母亲幸福地度过了那一天 。

李芫听完这个故事,一把握住我的阳具,问,机器人也干这个?

我又想了想,说,是的,还有一部电影,也是美国的,也是说机器人,他后来……

李芫适时打断了我,说,你是说你连机器人都不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人,这一点问题也没有。

为了验证我真的是人,李芫像刚刚想起那样,问我,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谈你的家人,你有父母吗?我现在都怀疑你不是女人生的。

这个问题不禁使我笑了起来,我告诉她,我当然有父母,他们住在城东的一个小区里,我一般平均一个月去看望他们一次,因为太老,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管我的闲事。此外我还有两个哥哥,这是和你们这些独身子女的区别所在。我的这两个哥哥都算生活稳定事业有成的那种人,经济状况比我好得多。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难,找他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好吧,李芫说,现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没喝醉?

哪天晚上?

张亮去广州之前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

8

那天晚上。

和每次一样,张亮最早到,然后我到,王奎携李芫殿后。我注意到这次李芫走在王奎的前面,也没有像之前每次那样进来后由王奎手扳弹簧门方便李芫进来。因为缺乏在李芫之后进门的经验,弹簧门差点撞到了王奎的头。

操,王奎骂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以听见。张亮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张亮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一笑,浑身乱颤,即便是很普通的笑。而且目光闪烁、潮湿,似乎笑出了眼泪,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脏。我们始终不能理解,张亮,这个家伙生活质量并不算好,为什么如此热衷于长肉?这样说也仅是对比,因为其他人身材都算正常偏瘦吧,张亮不算胖子,只是他爱穿深色西裤、黑皮鞋和白衬衫,看起来反而比王奎更像国家公务人员。不仅如此,他居然还有块手表,一大串钥匙悬挂在皮带上哗啦哗啦。这也是我们始终不懂的地方。张亮穿的太正式了,虽然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是不会超过两百块钱的地摊货便宜货,但还是太正式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奎,他体型匀称,上身倒三角,还有个微微上翘的臀部。皮肤有点黑,看起来肌肉非常坚硬。他有运动员的精干(与他爱穿名牌运动装或许有关)。为了挣钱,他曾在大学时代去美院当过人体模特。他的骨骼比例和肌肉质地,以素描和油画的方式目前也许还被当年的美术系学生保存在箱底,或者挂在什么地方承受灰尘,只有在搬家的时候,这些人才会抚摸再三,追忆所谓的逝水年华。张亮也许过于妒忌,总拿如此标准的身体开玩笑,他说,王奎,我把你介绍给我们老总的老婆吧,她有奔驰,是富婆,我们老总就是靠她才开了这么个电脑公司。王奎无不回以“去你妈的”。张亮自然也不生气,继续乱颤。我理解为这是老同学之间的招呼方式。李芫毕业自卫生学校,与人体及其器官长期交往,她做王奎的女朋友,后者的身体看来是发挥了重要作用。关键之处还在于,为了保持身材,王奎热衷于体育运动,加入了一个羽毛球俱乐部,每周末都雷打不动去打球。指望王奎身材变形,然后通过其他优点俘获李芫的芳心,这完全是痴心妄想。

然后是王奎点菜。这遵循的是谁买单谁点菜的原则。

最近怎样?最近几天搞什么了?有没有什么新情况?……诸如此类的问题是打发点菜和上菜之间的不二话题。回答当然也只能是还行、还那样和一切照旧之类,然后不忘添加一个“你呢?”也还行,也还那样,也没什么新情况。

李芫问,你们为什么每次都喝啤酒,为什么从来不喝白酒啊?我想看你们喝白酒。

张亮说,白酒多土鳖,就是茅台同样很土鳖。你知道白酒在古代叫什么吗?叫臭酒,是修建长城的工匠和水手那种干苦力活的人喝的,连砍柴的都不屑于喝,《三国演义》里渔樵还“一壶浊酒喜相逢”呢是不是。当然,浊酒没清酒高档,李白那种人才喝得起清酒,杜甫只喝得起浊酒。现在清酒什么的都跑日本去了,因为后来咱们中国落后了,清酒咱们是喝不起了。现在可好,一个个喝白酒喝得跟真的似的,还使劲拼谁卖得贵。真是愚昧啊。我们……

王奎接过话茬,很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他妈的老是整这些没用的玩儿干哈?(王奎是东北人)那就来瓶白的。然后问我,你有意见吗?

我说我没意见,我听你们的,喝什么都行,但我还是希望大家少喝点。

张亮听到,就喝住王奎,说,既然喝白的,那就一人一瓶二锅头,红星的。他表示,别的白酒你怎么点,都死贵,三六九等的,你说你算老几喝哪一等呢?

说得也是。所以我们一人一瓶小瓶装的二锅头,李芫用听装可乐作陪。

王奎喝得非常艰苦。他表示,自己不是说自己在机关里上班有多了不起,那样说很低级很丢人,不过他确实参加过无数官方的饭局,虽然他不擅长喝白的,虽然什么样的好酒到他嘴里无非是辣,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酒太差了。

矫情,张亮说。

操,王奎还是那话。

这时候李芫开动了,她将王奎那半瓶二锅头抢过去,她说她喝。我们都吃了一惊,李芫最多喝过两瓶啤酒,一般不喝。李芫要喝酒这个变故,和他们刚才进门时的先后顺序一起,提醒我们她和王奎出现了问题。起码有所谓的“新情况”。

王奎问她,你真要喝?你要真喝,我可不拦你。

张亮见状,激动了起来,他先鄙视了王奎一下,表示不带这样的,王奎的酒不能让女朋友代喝,然后又提议,李芫可以喝王奎剩下的二锅头,但王奎必须要用两瓶啤酒作为补偿,否则大家腹中的酒精量不对等。

不能让王奎占我们便宜,张亮朝我挤眉弄眼道。

我说,只要王奎没意见,那就按你说的办。

王奎笑了笑,冲张亮摇摇头,没有表示反对。然后就是张亮敬李芫,来,美女,干一个。

敬酒对我们来说,也是向来不存在的。一般都是均摊每人几瓶,同步完成。反正任务放在桌上或椅腿边,你得完成,无需互相敬酒。正如张亮所说,敬酒也是个土鳖行径。也就是说,李芫突然插入进来喝二锅头,打破了我们的喝酒纪律,有必要对此新情况采取新措施。

我便也和李芫敬了敬。然后王奎又用啤酒和我们敬了敬。张亮后来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说王奎你和我们喝来喝去,为什么不敬一下李芫?不要因为她是你女朋友就以为可以不讲规矩。李芫说张亮说得对,主动举杯和王奎喝,而且一口喝完了最后那一点二锅头。我们这些杯中还有二锅头的人,见状只得互相碰一碰,也一并喝完。

然后是啤酒。

我们又喝了一箱啤酒,十二瓶,加上王奎那两瓶,是十四瓶。均摊的话,王奎共喝了一两多二锅头,外加五瓶啤酒。我和张亮分别是二两五二锅头外加三瓶啤酒。李芫则是一瓶可乐、一两二锅头和三瓶啤酒。当然,这只是理论,事实没这么精确。到了后来,酒瓶到处都是,大家拿错瓶子的情况时有发生。李芫毕竟是个女的,我们都不自觉地替她喝了一些。

就是这时候,我注意到外面刮风了,但这并非冷空气到来的征兆。我没有在天气预报中听说有冷空气要来。这只是一阵普通的风,预示要下雨——也可能不下。

9

王奎叫买单的时候,服务员说你们买过了。

这让人惶恐。我们不免面面相觑一番,知道并非在座的买了之后,又四下里望,张亮甚至还透过玻璃墙往街上望,希望找到那位不经我们同意就擅自买单的大侠。在我们印象里,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古代:一个潦倒的侠客吃完喝完,正愁怎么付账,然后被掌柜的告知已有人买过,转身一瞧,店堂角落里坐着一位贵人……故事就此开始,或者就此转折。那是古代,虽然也有贪官,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麦当劳,所以我们就纯洁地以为当代社会也不存在贵人。

然后李芫说是她买的。也就是说,她是借上厕所之机买的单。都是喝啤酒的人,都是上厕所的人,我们怎能发现她在人群中买单呢?张亮显然没有察觉出其中诡异,而是一阵哈哈,醋意上涌,对王奎和李芫道,也是也是,没想到你俩已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啊,什么时候办喜事啊?王奎没搭理他,起身离开,大家也便跟着出去。在饭馆门口,大家都有点晃。我说我打车,如果李芫像上次那样去王奎家过夜的话,我可以顺他俩,张亮近,可以走着回家。不过饭馆门前是单行道,打车需要走一段到大马路边招手。怎么样?没人表示异议。

李芫、王奎和我没走多远,本该朝另一方向走的张亮从我们后面跑了过来。

操,你还想干什么?王奎问。

张亮嘿嘿笑道,我送送你们。

我们都笑了。当然,除了王奎。

在那一小段路程上,见李芫一言不发,张亮就逗她。他说,李芫,你们医院医生跟护士乱不乱啊,我昨天网上看到个事,太好玩了……

知道知道,李芫很不耐烦地说,不用你重复了。

我没问你知不知道那个事,我是问你,张亮挑衅似的说,你们医院有没有那种情况?

哦,哪种情况?李芫瞪着他说。

张亮想说而李芫阻止他说的那故事流传甚广,人们在谈论它的时候,大多会起个题目,叫《医药代表的故事》。医药代表就是医药品和医疗器械厂家派往医院推销产品的公关人员,据说以年轻女人为主。故事中的这个医药代表就是个美女,有网络热帖上的数张照片为证,而且这照片只是该美女的遗像,也就是说,这么一个大美女红颜薄命去了,而死因也颇时尚,正是艾滋。所谓有图有真相,人们很乐于相信这样的帖子。不过,故事的重点不在这里,也不是从该美女开始的。先是说某医生被查出了艾滋,然后他老婆也被查出了艾滋,接着该医生所在的医院里的十多位护士也查出了艾滋。当听说那个美女医药代表因艾滋死掉的噩耗,医生一下子哭了,没办法,他只好交代了自己曾被死者性贿赂过的隐情。没想到此话一出,这个城市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跑去检查自己有没有艾滋。一时这座城市人心惶惶,没人敢去医院看病,许多得了急性疾病的人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到医院寻求及时救护。到了后来,还发生了打砸抢等恶性治安事件。为了突出其真实性,这个城市的名称也在帖子中被公布于众,人们在地图上很容易找到。这样一来,严重影响了该市的招商引资和旅游事业,社会秩序和经济发展都受到了致命打击。总之,这个城市照此发展下去,必将全面崩溃。当然,事情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后来一切都被证实为一个谣言,造谣者也被追究了法律责任。至于帖子中那几张所谓医药代表的遗像,也被见多识广的网友指认了出来,乃是邻国色情电影中的女演员。

我现在将这个故事在此说出来是想说明,它非常有趣,又极其无聊。而在我看来,凡是逗乐搞笑的东西都很无聊。所以,我说,张亮,要不,我们去唱歌?

张亮拍拍我的肩膀,表示我不愧是他的好哥们。王奎也表示可以奉陪。李芫则说,你们去吧,我头晕,也热得不行,想回家洗澡。王奎说,KTV里有空调,不热。李芫想了想,说,走!

我们确实是走着去的,因为只有两站的路程。在走了一站后,突然下起了雨。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招手打了辆车。我记得在出租车里擦拭脸上的雨水时,我尝出那雨确实酸的。但不难下咽,我想,它未尝不是一种新式饮料,如果广泛收集,装瓶出售,谁能说它没有好的前途呢。张亮在车里唱了起来,那歌的歌词我们没听过,觉得非常好玩。我们进了KTV包间后希望能在点歌台里找到这首歌,结果也没找到。我所能记得的很有限,里面有这么几句:

人在江湖漂呀,

哪能不挨刀呀,

一刀砍死你呀,

砍完砍自己呀。

10

我们进了包间不久,一个女人就领着十多个女孩跟着进来了。这些女孩排成了一条线,有两个还被排在了门外,她们站在门外,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似乎是为了不让我们看见,又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王奎直接告诉那个领队的女人,说我们不需要陪唱小姐。

那女人看了眼坐在一侧的李芫,又看看我和张亮,表示有人没伴儿,挑俩个陪你们唱唱歌,一起娱乐娱乐,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张亮就故意冲她喊,我觉得你最漂亮,我能不能叫你陪?他或许是希望通过这个方式来表示王奎的意思,即我们只看中你一个人,而你不是干这个的,所以我们只能抱憾了。

没想到那领队就跑过去坐在张亮腿上,发了会儿嗲说,可以呀,我以前可红了,只是我现在比较忙,还要安排姐妹们招呼其他客人,不能老是陪你这位大帅哥大老板咯。

王奎问我,你需要?

我说只要李芫不介意,我可以叫一个,但是李芫反对的话,我也没意见。

李芫就说她不反对。不过她提了个要求,挑什么样的女孩得给她选。然后她给张亮挑了个身材高挑乳房惊人的女孩,给我挑了个身材匀称大腿修长的。她问我们是否满意她给我们做主挑选的姑娘,我和张亮都表示相当满意,还说李芫不愧是我们的好朋友,居然连我们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都了若指掌。这已经足够我们惊讶的了,没想到她又叫了个体态丰满慈眉善目的姑娘派给了王奎,并且招呼那姑娘坐在她和王奎的中间。

王奎站起身,说他要回家就出了门。那派给他的姑娘一下子慌张起来,李芫立即摁住她,问,难道你就不能陪女人唱歌?后者惊恐地看着李芫,说自己确实没有陪女人唱过歌。

钱照给,试试?

好吧,那姑娘有点勉强地点点头,将硕大的屁股落回沙发。这使沙发陷进去一个大坑,而坐在大坑边缘的李芫,因为娇小,不得不滑向坑底,也就是滑向那姑娘的肩头。这使她们看起来确实有一定的情色意味。

张亮对李芫说,这是不是有点离谱了?难道李芫你确实有此爱好?李芫没理他,说,如果你接受不了,也可以走。张亮只得闭嘴。然后问我,你呢?

我说我没意见,而且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当然,不久王奎就回来了。他只是去上了一趟厕所,他希望通过暂时回避的方式让李芫将那姑娘打发走,没想到回来之后,发现李芫躺在那姑娘身上。他只好上前将二人掰开,自己坐在中间喝起了闷酒。

点歌、唱歌、喝酒和玩色子,这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刚开始三个陪唱姑娘都很紧张,她们做任何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李芫投去一瞥。我告诉陪我那个叫小红的姑娘,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想别的,平时怎么玩的就怎么玩。她就问我,老公(她们的职业语言),你的朋友和他女朋友是不是在闹矛盾?我说可能是,不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说着我把手伸到她吊带衫里面,又越过胸罩摸了摸她,大小合适,这我就放心了,很满意。她如我所料的那样说声讨厌,然后也并没有将我的手给拿出来。

其实我们并没有唱几首歌,那三个职业陪唱的姑娘唱歌也不太行。职业规定,这些姑娘除了陪唱和给摸之外,主要是让她们的老公们多喝酒多吃东西,酒水、果盘、小吃源源不断地被男侍端了进来。玩色子,就是喝酒的催进方式。此外,她们不断挣脱老公的怀抱,去敬其他姐妹的老公。如果她们喝多了,会借口上厕所自己用手指抠弄咽喉吐掉。在三个姑娘中,派给王奎的那位起身敬我和王奎的次数最多。王奎不跟她玩色子,李芫跟她玩,中间隔着靠向沙发背不停抽烟的王奎。二人有时几乎忘我,两人均将一只手搭在王奎的腿上,玩到乐处,她们还伏在王奎的腿上笑得浑身抽搐。然后我们就喝多了。

这时候李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差不多快在姑娘怀中睡着的张亮摇醒,问:张亮,你想不想跟她搞一下?张亮迷迷糊糊问,跟谁搞?李芫就抓着他的手摁在那姑娘的大乳房上,说,跟她。我注意到张亮想将手掌翻过来抓住李芫的手,但没成功。他只好将嘴在那对出色的乳房上拱了拱,问她行不行?那姑娘撒娇道,不行不行,人家不做这个的。

多少钱你说吧,李芫问她。后者还是坚持不行。李芫就笑,然后摇晃到我面前,问小红同样的问题。小红像受惊那样抱着我的一只胳膊往我身后躲,这让我觉得很像那么回事。我就替她挡了挡。李芫故做嘲讽的语气道,哎哟喂,来感情了是吧。然后问我,你,想不想干她?我实话实说,想。她听后拍拍我的肩膀,又竖起拇指,夸我是好样的。然后就轮到了王奎。

你呢?

我什么我,王奎没好气地说。

你别装了,想操她没什么羞耻的,说吧,想不想?

操你妈!王奎是这么说的。

大家都被王奎吓住了,但李芫完全失控了,她并没有止住笑,顿了两顿,说,行,我现在回家替你问我妈。转身做出要走的样子,然后再次转身,扑向王奎。王奎是有身手的,他眼都没眨一下,胳膊一挥,就将李芫挥到了沙发上。

此时此刻,张亮已经鼾声如雷。我只好上前,但被李芫推开了,她没有爬起来,而是保持被王奎推倒在沙发上的形象睡着了。是真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天亮。然后剩下我、王奎和三个女孩。

我给了张亮那位女孩两百块人民币,表示她的工作已经出色完成了。然后我们四个继续喝。王奎此时已彻底放开。那女孩先是以担心李芫醒来为借口躲避,后来只得维护底线地半推半就。

我不禁问小红,能否真刀实枪来一下?小红表示得另加两百,我问王奎有无此意,王奎说,干她娘的。然后小红出去拿了安全套。

干完之后,我和王奎的钱已经不够,只好对李芫和张亮一一搜身。张亮没什么钱,李芫钱包里找到一些,正好凑齐。搜身的事是我一手办的,在搜李芫的时候,我摸到了她的臀部,略显干瘪,叫人心疼,然后又摸到了她的腹部,小块的温热让人伤感。考虑到空调过于强劲,我不禁用两个靠枕给她当被子盖了盖,另外两个靠枕给了张亮。但盖在张亮身上的靠枕后来被王奎抢去了,他也睡着了。也就是说,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醒着。

很累很累,在我这一生中从未感到那么累过。但我毫无困意,我只好一个人坐在正对屏幕的地方开始唱歌,一方面打发时间,等待他们醒来,另一方面通过唱歌给自己制造点热量。空调很冷。找过服务员,说是中央空调,没法单独调温和关闭。这就是被空调吹了一夜之后被张亮誉为的冷空气。

我对唱歌并不热爱,也不在行,会唱的很有限,平时只唱拿手的一两首,其他是不敢唱的。不过,那晚我发现,我会唱的歌并不少。我唱了《让我们荡起双桨》、《二小放牛郎》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之类在小学学过的歌曲,也唱了谭咏麟、小虎队、刘德华、陈升、齐秦等中学和大学时代耳熟能详的歌。我发现自己还会唱女歌手唱的一些歌,比如孟庭苇的、韦唯的、田震的、刘若英的和邓丽君的。此外,我甚至还会美声(《长江之歌》)、民俗(《纤夫的爱》)、摇滚(《光辉岁月》)和戏曲(《夫妻双双把家还》)……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些歌生动地描绘了我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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