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升级后,也许是怪人

2015-04-29 00:44郑在欢
青年作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铁锹枣树菊花

郑在欢

一、圣女菊花

不知道这样称呼她是不是合适,她既不像圣女贞德那样统帅千军,冲锋陷阵,也没有被万民拥戴,视死如归,她只是一个誓死保卫自己贞操的倔强姑娘而已。虽然她现在已经四十大几,可以说是很老很老的姑娘了,但不论如何,人们还是得叫她姑娘。她没有向那些男人屈服,不论他们怎么威逼利诱,她从不动摇,成功的保住了自己的处女之身。在四十多年的人生路途中,她打退了三任丈夫,赶走了无数闻腥而至的狂蜂浪蝶。她完全可以说自己圣洁如初。

圣女贞德保卫的是法国,菊花保卫的只是自己。贞德因此被千古传诵,菊花却要被万人唾骂。人们说她是怪胎,骂她是疯子,说她一心只为自己,不管家人死活,她不为所动,一意孤行,坚决抗争到底。她成功了,代价是孤老终身。也许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每一天,她拿着铁锹,站在枣树下,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她的父亲死了,没有人再逼她结婚。她的容颜一天天老去,来烦她的男人也越来越少,她终于不用再被迫把铁锹砍在别人身上。

菊花是个超大号的美女。她身材高大,体态丰腴,这也是让十里八村的青年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在他们看来,菊花一身都是女人味,却怎么也不愿意接近男人。他们把征服菊花看做比登上珠穆朗玛还高的荣耀,可惜的是至今仍没有一个人成功。她刚出落成个大姑娘时,是绝对的抢手货色。保媒的人把门槛都踩破了,那时候菊花还没有显露出抵触情绪,她只是不太热心。直到定下未婚夫,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才拼命反对。那时她的母亲重病在床,她说自己不愿意结婚,只想好好照顾母亲。家人说你结了婚也一样可以照顾。父亲以对方家境好,八字合为由强行让他们完了婚。结果没过多久,对方就把菊花送了回来。在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中,男方是因为新娘不是处女才把她退回娘家,以致最终酿成悲剧。到了这里,却是因为菊花是个坚定的处女保卫者才无奈退货。

菊花的父兄非常生气,大骂对方无能,既然你们已经是合法夫妻,好好的一个大姑娘送到床上都搞不定还算什么男子汉。新郎很委屈,说菊花根本不让他靠近。第一天洞房,新郎醉醺醺地摸到床上,被菊花一脚踹下去,直接赶出屋子。他以为菊花只是一时无法适应,没想到日日如此,不管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就范。新郎说我长得又矮小,根本打不过菊花,总不能洞个房还要别人帮忙吧。

这件事直接加速了母亲的死亡,因为连年卧病在床,家里已经入不敷出,好不容易靠菊花的彩礼渡过难关,却因为她的执拗,不得不把彩礼退给人家。

菊花被屈而就的三次婚礼,分别赶上了他们家的三次死亡,也许这只是巧合,但在大家口中,她完全成了一个不祥之人。第一次被退婚后,家人见识到菊花的厉害,不敢再逼她,以为她只是没有开窍,就让她待字闺中。这样过了几年,同龄人纷纷出嫁,常常带着孩子回娘家。家人为了让菊花看到婚姻的好处,每逢邻居携家带口回娘家,就让她过去看看。她也确实喜欢和那些小孩子玩,对待人家丈夫也彬彬有礼。这时候家人邻居就开始劝,你看结了婚多好,有丈夫有孩子,有人疼也可以疼别人。菊花从来都是充耳不闻,不置一词。虽然有了前面的事情,但是依然有人上门提亲,只是对方门第和彩礼方面已经大不如前。他们认为菊花只是过不了那道坎,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她体会到男女之乐,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父亲本来并不想强逼她了,作为村里的医生,他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还算尊重女儿意愿。但是邻里的闲话还是让他如坐针毡,恰好那一年他的小儿子需要动手术,家里急缺用度,他就再一次强行把菊花嫁了出去。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们挑了个高大强壮的女婿,在体型上完胜菊花。这一次,菊花总不会把人家打得抱头鼠窜了吧。但是没过几天,菊花还是被退了回来。高大的女婿果然心宽体胖,虽然没有征服菊花,但颇有绅士风度,没有要求他们退还彩礼。

“没办法。”他说,“愿赌服输,那些彩礼就权当是菊花赢过去的吧。”

言辞之间对菊花竟颇有敬慕之情,饶是如此,菊花也没有被他打动。遗憾的是,菊花的三弟用她“赢回”的彩礼做了手术,还是没保住性命。他死于小时候的一桩意外,那天他和伙伴们在田间玩耍,路过一个水沟,伙伴们一一跳过去,轮到他时没有跳好,喉咙摔在沟坎上,折断了气管。虽然在医院接了一段塑料气管,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终于在菊花结婚这一年死去。这样一来,顿时流言四起,说菊花不定是什么怪胎,一结婚就死人,还不愿和男人同房。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来说媒了,眼看着菊花就要变成老姑娘。村人非议,家人埋怨,菊花越来越沉默,经常在枣树下一站就是一天。

作为一个医生,父亲开始怀疑菊花是不是心理出了问题。他找了些心理方面的书看,最后只学会了佛洛依德。他回想菊花的童年,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他和菊花聊天,问她以前的事,特别是男女之事,同样没什么收获,菊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完全是一个谜。他彻底放弃了治疗菊花,却没有放弃给她再找个丈夫。在他看来,菊花是必须要结婚的,如果不结婚,将来他死了,菊花无依无靠,该怎么生活呢。

第三次婚姻,是家里托人给菊花保的媒。那时候菊花已经三十岁了。他们声称菊花是个疯女,只要有人愿意娶她,可以不收彩礼。找了很久,终于有人同意了,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因为坐牢妻离子散,现在正缺个老婆。他们也没有举行婚礼,菊花是被骗过去的。当天晚上,菊花就一个人跑回来了,后来刑满释放人员的家人找来,向他们索要医药费,说菊花把新郎的睾丸踢碎了。村人都说正好,菊花不是不愿意和男人同房吗,正好那家伙失去了性能力,这样他们就可以相安无事的过日子了。菊花的父亲说算了,我不想在强求她了,她喜欢呆在家里,就呆在家里吧,她有两个哥哥,怎么也能养活她。

他们赔了医药费,父亲一个月之后就死了。菊花披麻戴孝,哭得非常伤心。她砍了棵枣树种在父亲坟头,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每天,她都要到门前的枣树下站一会儿,有时候时间长,有时候时间短。有一次,我和表姐从那里经过,表姐说这棵枣树真大啊,得有好多年了吧。菊花笑了,“已经六十二年了。”她说,“是我爸七岁的时候种下去的,今年他刚好死了七年。”

菊花笑的那么平和,好像完全忘了我曾偷过她的枣。那一次,她拿着铁锹把我们追出老远,从此我再也没敢靠近过她和这棵枣树。

圣女菊花2:枣树保卫者

如果你路过这棵枣树,看到站在树下的菊花,千万不要害怕,她不会伤害任何人,除非有人伤害枣树。

菊花拿着铁锹,傲然伫立于树下,就像个门神一样身材高大,不怒自威。她披散着半长的头发,额头上系一根绿布条,穿着宽大的袍褂,我们那里从没有人这样打扮,后来我看了爸爸拿回来的《拳皇》漫画,才知道那是日本武士的装扮。菊花这样穿,有一种不可轻易靠近的威严。再加上她手持利器,运用娴熟,更没有人敢对她不敬了。她的铁锹是那种圆头锹,由于经常使用,刃口磨得雪白锋利,连木头的锹把都光滑铮亮。她就是用这把铁锹,保住了她挚爱的枣树。

菊花一辈子都在保护两样东西,她的贞洁和枣树。退掉第二桩婚事后,村里有迷信的人说菊花这样不肯改变,是不是因为这棵枣树,是不是这棵枣树经年累月吸收了日月精华成了精,把菊花的魂勾了去,所以她才不喜欢男人。这种说法一提出来就被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三人成虎,猜测很快变成了事实。连菊花的父亲,一个读过书,长得像蒋介石的乡村医生也相信了这种说法。于是他们问村里的司仪,既然这样,该怎么办才好。这个司仪,我们更喜欢叫他送终老人,因为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执行葬礼,给人送终。由于常年和死人打交道,村民们碰到什么超自然的事情自然喜欢问问他。这一次同样不例外,他也没有让大家失望,马上想出了对策。

“解铃还(huán)需系铃人。”他捋着已经不存在的胡须说,“既然是这棵枣树捣的鬼,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砍掉它。”

砍树那天,很多人去看。大家都想看看会不会像鬼故事里说的那样,一砍这棵树就血流如注,或者在树根下发现什么宝物,甚至直接像西游记里一样,这棵树会在被伐倒之后现出原形。

想到菊花有多喜欢这个树,怕她不同意,父亲特地在砍树那天把她锁在屋子里,还给她吃了安眠药。本以为会万无一失,没想到刚做完法事,送终老人正准备把香插进香炉里,菊花突然从天而降。她挤开人群,一铁锹就把送终老人打昏了。这可把大家吓坏了,老年人是十分不禁打的,大家都以为这一下送终老人要一命呜呼了。可送终老人毕竟是送终老人,只有他给别人送终的份,哪会让人送了自己的终。菊花的当头一棒,只是在他头上留下了一个大包。做法事的昏过去了,大家一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法事到底有没有做完,能不能强行伐树。当然,即使他们愿意强行伐树,也得先过菊花这一关。

菊花打昏了送终老人,一时再找不到第二个领头的了,就一脚踢翻香案,背靠枣树伸开双手说,你们谁敢动这棵树,先把我撂倒再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动了。大家都知道菊花出手向来不顾后果,现在送终老人还没醒过来,谁也不想做她的锹下鬼。只有她的父亲这时候敢出口劝劝她,老头知道一定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她才会及时赶到,但是他明明从外面锁了门,菊花是怎么出来的呢。他回到家才发现,门已经被菊花砍得稀巴烂。

“菊花啊,”他说,“听爸爸的,这棵树不好啊,我们砍了它你就会好了。”

在父亲的劝说下,菊花放松下来。医生连忙示意两个儿子,要他们拖住菊花,这边趁机让伐树工拉响了电锯。

“这可是你亲手种的。”菊花被两个哥哥按住,一个青年正在夺她手里的铁锹。

“听爸爸的,砍了它爸爸再种一棵行不行。”

伐树工来到树下,弯下了腰。

“不行!”菊花急了,她挣脱两个哥哥,一拳把抢她铁锹的邻居打翻在地,举起铁锹就奔伐木工过去了。那时候我站在人群里,认为这下一定要出人命了,吓得不敢睁眼。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连电锯都不出声了,原来菊花把电线砍断了。看到的人都说惊险,菊花也不怕触电。这一下伐树工具没有了,父亲只得作罢。

菊花站在树下,跟每一个说,你们谁砍我的树,我就要你们的命。

大家都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所以以后医生再找人帮忙伐树没有一个人敢去。在这之后的几天,菊花都不回家睡觉了,她怕父亲会再背着她把树砍掉。因为枣树离她家有一百多米,她不放心,就睡在了紧挨着枣树的四川老人家。四川老人的老伴早死了,一个人住在两间低矮的土屋里。这里以前本来是菊花家的旧宅,他们盖了新房,就把旧宅让给了四川老人。

四川老人顾名思义,是个来自四川的老人,是第一个嫁到我们这里的外地人。老年人都管她叫蛮子,那时候,只有实在娶不着媳妇的人才会娶外地人。所以四川老人的地位不是很高,再加上她一直没有生产,老伴死后就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菊花的枣树就在她家门前,那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每一天都有很多小孩在这里玩耍,再往前面就是村里的大塘(就是咕咕哩嘀用来养鱼的那个)。夏天,有很多人在水塘里洗澡,洗衣服。总而言之,这里很热闹,所以四川老人也不算寂寞。她每天把屋里的凳子都搬出来,供来往的路人歇脚,坐下来陪她聊天。这里有菊花一个固定坐席,只不过菊花更喜欢站着,她很少坐下来。每一次,我们从那里路过,经常会看到四川老人坐在那,菊花站在她旁边。她们一老一少很少讲话,但是非常有默契。

现在来说说这棵枣树。其实这里有两棵枣树,但菊花只喜欢靠南面的,得到更多阳光的——也就是父亲种的那棵。北面的那一棵要小很多,是母亲嫁过来之后才种的。其实说小也不小了,只不是和另一棵相比才这样说。这两棵枣树在村子里算是佼佼者了,到了夏天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非常诱人。树上结的果实在我们当地叫做驴奶枣,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些枣子长的像驴的奶头的缘故。至于味道相不相同,那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驴奶枣个头不大,但是非常甜,可以说是本地最甜的枣子。

乡下人穷地薄,除了一日三餐没什么零食,我们这些孩子当然不会错过这些天赐的美味。纵然菊花威名在外,我们还是经常抱着侥幸心理到枣树下溜达,如果恰巧碰上菊花不在,从地上捡起个砖头瓦片就往树上扔,树上果实浓密,一下就会掉下来很多。这样走运的时刻并不是很多,因为菊花大多数时候都在。就算不在,四川老人也会充当替补,大叫着把我们骂走。

既然从菊花那里得不到便宜,我们就只好去别处转转了。离这里不远,其实就在我家后面,有一棵同样茂盛的枣树,这棵树结的不是驴奶枣,叫做小孩头,很大,但不是太甜,要红了之后才好吃。这里同样有一个看守枣树的人,他叫山林,因为小儿麻痹,他不能走路,只好坐在门前看守枣树了。他的任务就是看好树上的果实,直到它们成熟,然后一次卸下来拿到集市上去卖。他有一个弹弓,如果你和他搞好关系,他会用弹弓打下来几颗枣给你吃,如果硬要偷枣,他就用弹弓打你。

菊花和山林,他们各自守卫着一个枣树,但彼此没有见过面。那一年,山林死了,就埋在菊花父亲不远处。不知道是谁,告发了火葬局的人,他们开着车,把山林从坟墓里挖出来。那天菊花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她问旁边的人,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女孩告诉她,他们挖走了山林。菊花说,哦,山林,我知道他,他也有一棵枣树。

菊花拦住殡仪车,让他们先停一下,殡仪车不同意,继续往前开。菊花抡起铁锹,扎破了轮胎,趁他们换轮胎的时候,菊花跑到父亲的坟头,在她为父亲种下的枣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放在山林的棺材上。因为扎破轮胎,他哥哥不得不为她赔偿公家的损失。后来听我这样说,山林的侄子,也是我的好朋友马宏说,菊花完全是自作多情,山林根本就不喜欢枣树。他不止一次跟我说,受够了一个人在家,守着那棵枣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他喜欢什么。”我问。

“喜欢菊花。”马宏说,“他亲口跟我说的。”

二、八滩

八滩这个名字来自一种已经消失的劳动技能。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不少人,我们那里遭灾最严重的时候是五九年,现在的老年人还是常常把这一词组挂在嘴边,如果家里来 了客人,他们劝人进食时就会说,“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要客气,现在又不是五九年。”如果小孩浪费了粮食,或者挑食,他们又会眉头一皱,“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搁五九年连树皮都没得吃。”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老人们还是对那段历史记忆犹新,对吃这件事情极其严肃。可见确实是只有饿过肚子的人才懂得粮食的可贵。

粮食如果想要取得丰收,有一样东西必不可少,就是肥料。那个时候,化肥还没有普及,就是普及了恐怕农民们也买不起。大跃进时,公社之间搞竞赛,为了提高粮食产量,一切可以当做肥料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人和牲口的粪便泔水自不必说,连河里的淤泥,枯死的野草也被挑出来沤肥。当然农民们寻找肥料的目光是雪亮的,厨房里吸收了油烟的墙皮,厕所里饱尝了粪味的茅草屋都被当做肥料撒进了田地。这样一来,肥料在农村成了极其可贵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路上踩到屎,简直比捡到宝还高兴。于是,在这种环境之下,一种劳动应运而生,在农村,我们称之为拾粪。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捡屎了,不管是什么屎,只要一离开屁股,就有被捡的风险。拾粪人左手挎一个藤箩筐,右手拿一把小铁锹,遇到屎就停下来,像工兵挖地雷一样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连屎下面的一层薄土一起铲进筐子。被铲过屎的地面留下一块新鲜的伤口,这也是此处有屎的重要凭证,伤口越大,证明这泡屎越有分量。所以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捡屎客左手挽筐,右手执锹,一边信步闲游,一边眼观六路,鼻闻四方。一旦看到熟悉的地面又新添一道伤口,他们顿时恼悔不已,暗道一声来晚了,好屎已被人捷足先登。

拾粪人很少有满载而归的,毕竟可捡之屎太少了,他们回来,大多是因为饭点到了,或者屎太少了。捡屎不是一种例行劳动,只是兴之所至,或曰习惯使然,毕竟有人即使饿死,也没有捡过一泡屎。但是爱捡屎的人,确实更讨人喜欢,给人一种会过日子,勤俭持家的感觉。拾粪归来的人,把屎倒进自家粪池,如果嫌倒不干净,就在树上磕磕。说到这我才猛然注意到,怪不得每个粪池旁都有一棵树,原来是做此用途。如果这样还嫌不干净,他们会铲点干土进去,把不小心沾在框里的屎再沾回土上,然后一并倒进粪池。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粪池,且基本上都在大门前,以便看管,可见人们对粪便的重视程度。

说了这么多,现在讲讲八滩,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八滩,顾名思义就是八滩屎,作为一个拾粪高手,这是他每天最少的定量,如果完不成任务,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停下来。不要以为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要知道,每个人平均一天才拉一泡屎,当然啦,人屎基本上不在被捡之列,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在肥料如此珍贵的年代,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把屎拉在外面,即使拉在外面,恐怕用手捧也要捧回家。在填不饱肚子的年代,是不允许败家子存在的,如果有谁拉完屎不捡,直接擦屁股走人,恐怕会被家人骂死。所以呢,拾粪人多半只能捡到狗屎猪屎,鸡屎鸭屎,如果捡到牛屎,那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捡到人屎呢,那就偷着乐吧,要不然被拉屎之人知道,再找上门来讨要,那可真就是徒生事端了。拾粪人偏爱大屎臭屎,但小屎也不会嫌弃,比如说鸟屎,一般只有指甲盖大小,多半落在树叶草叶上,拾粪人会直接把叶子拔掉,扔进粪筐。

说到这或许有人会问,既然拾粪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八滩因为这项运动得了称谓呢。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八滩对拾粪最上心,最认真,试问天下还有人比八滩更精通于拾粪一道吗?恐怕没有。外国人搞出来的一万小时理论同样也适用于八滩拾粪,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不在和屎打交道,见得屎多了,自然更容易找到它们。形容八滩和拾粪的关系,其实我还是更喜欢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样说更亲切更形象一些。在拾粪风行的年月,每个人见到的八滩几乎都是同一副行头。鸭舌帽,旧大衣(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大衣,只是因为八滩个子太矮了),左手筐,右手锹,对于八滩来说,出门不带这两样拾粪利器,简直就像上战场不带枪一样不可饶恕。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有一次他去参加婚礼,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坨屎,看上去也不算什么好屎,是那种很稀的猪屎,但八滩马上根据经验判定,这是一头壮年种猪拉的屎。肯定是赶猪人急着去配种,才没顾上这滩屎。由于是边走边拉的,这屎有很长一溜,如果没有铁锹很不好搞。八滩没有带锹,就站在旁边等着,直到有人路过,他才借人家的铁锹把屎铲回家。也许有人会说,八滩就站在那里等着,白白浪费时间,岂不是为了一滩屎错过无数屎。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爷爷告诉我,八滩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泡屎。

爷爷还给我讲过另一件事。有一天,他在拾粪的路上和八滩狭路相逢,互相看过对方的收获之后,他们并肩而行,随意闲聊。爷爷自知在拾粪上远远不如八滩,如果和他一路恐怕沿途的屎都要被他一个人尽收囊下。短短数百米,八滩已经捡了好几泡鸟屎,耳目之刁钻,非一般人所能敌,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他都能发现有屎迹可循。虽然鸟屎不算什么,但爷爷也暗自着急,不甘落于人后。他睁大眼睛,想找泡屎以示实力。正走着,八滩指着不远处的草丛说,那里有泡牛屎。爷爷往前看,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于是问他何以见得。你看,八滩说,草间有蚊蝇飞舞,经久不散,可见那里必有屎所居。那为什么是牛屎呢。爷爷有点不服气。知道他说的对,但他不相信八滩连什么屎都能猜出来。八滩说,你再看那些蚊蝇,都是个小米短的草蚊草蝇,而非喜欢恶臭的绿头苍蝇,也不是厕所里常见的屎蝇,可见那里的屎并不是很臭,吸引不来那些逐臭之辈。当然,不臭的屎有很多,为什么非是牛屎呢,因为那里的蚊蝇甚多,非一般屎所能比拟,所以我认定是牛屎。既然你不相信,他转而和爷爷说,我们可以打个赌,如果不是牛屎,那坨屎归你,如果是,你筐里的屎归我。爷爷很有自知之明,他没跟和八滩在屎的问题上较真。他们一起走过去,果然是滩牛屎。

八滩捡了滩牛屎,很是高兴,继续得意洋洋地往前走。爷爷不敢再和他一路了,正想找个由头与其分道扬镳。他们转过一道墙,爷爷突然大叫起来:屎!

是羊屎。八滩都没有低头去看,几乎和爷爷同时开口,只是落后那么零点零一秒。

你怎么知道?爷爷又好奇了。

因为我踩到了。八滩松开脚,地上有几颗已经被踩碎的羊屎球。

那这泡屎算谁的。爷爷说,是我先看到的。

是我先踩到的。八滩说,要不然我怎么知道是羊屎蛋子。

他们互不相让,争论起来。最后终于达成和解,决定平分了这些羊屎。羊拉的屎是最奇特的,不是成坨状的,而是一颗颗,像珠子一样。八滩很喜欢羊屎,称之为黑珍珠。羊屎既不臭,又便于保存,肥力也好。这样的屎,最适合进贡给城里人,让他们用来种花。遇到这等好屎,八滩自然爱不释手,但爷爷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认真,真的下了手。商议好一人一半后,爷爷正准备用铁锹把屎分成两份,八滩立即拦住了他。

慢着。你这样怎么能分清楚。八滩说,用铁锹很容易把屎弄烂,造成肥力外泄,真是暴殄天物。

那要怎么办。

让我来。八滩蹲下去,一颗一颗数起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爷爷跟我说,“那天一共分到了五十四颗羊屎蛋子。虽然羊屎很干,八滩还是沾了一手屎粉,不过他很高兴,屎粉也是屎,是他赚来的,他捧了点土,在手里搓搓,然后撒进筐子。”

说到这,八滩给人一种很勤俭持家,聪明伶俐的印象,但他的日子过的并不是很好。他一生未娶,是村里资格最老的光棍。他只有一间低矮的小房子,甚至都没有人家的厨房高大。就那么一间低矮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个水塘边。以前他常坐在门前钓鱼,现在连水塘也干了。八滩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饿跑了,父亲过两年也死了。他靠着两位叔伯的接济长大,从小没怎么吃饱过,再加上遗传基因,个子长得很矮,只有一米五左右。因为人小力薄,他年轻时候都不敢出去找工作,人家总是嫌他没力气,不要他。他没有挣到什么钱,只好在家安心种地。一直到现在,中国人找对象还是讲究个门当户对,更别提那时候了,八滩门又低,个又矮,当然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虽然他的粪池料理的是全村最好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媒人总不能在介绍优势的时候说,他家有个好粪池吧。一直以来,媒人拿得出手的说辞都是:对方有房有地,父母健在,人好相处,小伙要人有人,要个有个……所有这些,八滩都没有。虽然人们喜欢他,觉得他能干,但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保媒,好像已经默认为八滩就该打一辈子光棍似的。

现在,八滩已经年过花甲,仍然每年外出打工,为自己存点养老钱。他一生节俭,从不赌博喝酒,抽烟都是自己卷。一提到他,奶奶就说,那个苦人儿,活得轻松着呢,无子无孙,无牵无挂,不像我,整天为你们这帮兔崽子牵肠挂肚,吃不好睡不香。我爷爷已经去世很久了,现在也没有人再去拾粪,偶尔有一两个老头,看见屎仍会条件反射,如果手边有锹,也会将其铲起来,只是不会特意带回自己家了,而是就近埋在某棵树下,也许那不是自己的树,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不习惯看着好好的肥料浪费掉。

去年回家,我在路上碰到八滩和红星上工回来,红星叫了我的名字之后就不说话了。八滩热情地招呼我去看戏,就在我奶奶的娘家,有一台大戏连唱三天。“你怎么不去看戏?”八滩说,“那里有很多漂亮小妮儿。”

是啊,我想,我现在正是找小妮的年纪,而你,八滩,那时候却在拾粪。

三、送终老人

今天要讲的是一个老人,你可以叫他送终老人,或者等死老人。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双眼浑浊,满脸皱纹,常年头戴一顶军便帽,身穿一套黑衣服。他老了之后,一直以来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就是为死去的人送终。在葬礼上,他像死者一样必不可少。他不是神汉也不是喇嘛,他不会为死者超度亡灵,也不会安抚死者亲属,他只会唱诵悼词。在葬礼上,他对着棺木或者遗像,吟诵家属们写下的悼词,既不悲戚也不伤心。他的声调就像空气一样平淡,听到的人总会暂且忘记悲伤。

上面是我根据送终老人所写的小说的第一段,虽然用词比较文学化,拿来做开头还是不错的。里面提到的黑衣服就是中山装,农村男人把它当做正装穿,军便帽就是赵本山在小品上戴的那种帽子,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戴了,恐怕也没有地方卖了,只有送终老人还一直戴着,帽子破烂不堪,帽檐也折了。这篇小说一直没有写完,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也许我和送终老人一样,等待的是一种落幕,抑或是一场离别,一种尘埃落定的盖棺定论。送终老人和棺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到头来却躺在了骨灰盒里,我们只能说一句世事弄人,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随着送终老人的辞世,又一个古老的职业淡出历史舞台。之所以说淡出,是因为仍有些老年人按老规矩操办婚丧嫁娶这些头等大事,但是懂规矩的人已经不多了,年轻人多半嫌麻烦,认为这是陋习,是繁文缛节,新式的司仪取代了老式的,电子乐队取代了唢呐,反正都是为了热闹一下,在狂欢中没有人去揣摩老年人的感受,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只能努力去适应新生事物。即便他们仍有话语权,决定办一场老式葬礼,恐怕也找不到像送终老人那么出色的好手了。

吃这碗饭,全靠一张嘴,喊丧,报喜,致悼词,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讲究。所有这些礼节流程必须烂熟于心,送终老人就像一本活字典,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都提前安排好,并一直在场监督,迎来送往,事必躬亲。只可惜由于一件小事我一直仇视他,所以没跟他好好聊聊这些事情,现在他驾鹤西去,已经无从问起。老人们对这些事情多半一知半解,他们太依靠送终老人了,以为凡事必有专业人士,没想到这种差事吃力不讨好,已经没人愿意承此衣钵了。

我爷爷死的时候,就是送终老人主持的葬礼。客人入席的时候,他就喊:近客让远客,远客让近客,不管哪里的客,来了都是贵客。声调抑扬顿挫,就像唱歌一样。等菜上桌,他又喊:八大味,十三香,油盐酱醋都放上。吃的好,吃的香,吃的碗空盘子光;吃的干,吃的净,吃的一点都不剩。我们都觉得顺嘴又好玩,常常学他这几句。

送终老人非常喜欢他的工作,虽然跟着忙上忙下,酬劳也不过是顺带吃点剩菜,抽几包烟,但是不管十里八村哪里死了人,只要来请,他从不推辞,再远都一定会去。因为他主持的好,请他的人确实也多。忙着的时候,他一向都精神百倍,可一闲下来,假如好长时间没有活干,他就有点坐卧不安,只能到处乱转。他在附近的村子游逛,专找那些垂老之人聊天,他会一连去好多天,和那些老人坐在门前一聊就是大半天。有很多老人在他到访后不久就死了,然后送终老人就去主持他们的葬礼。人们开始议论,说送终老人就像乌鸦一样讨人厌,也有人说他这是职业病,因为长期和死打交道,所以能比常人更早发现将死之人,他去拜访他们,只是为了去送送他们,帮他们疏散心结,好让其放下牵绊,早登极乐。由于送终老人常年行走乡里,德高望重,人们大多还是相信后一种说法,直到后来四川老人和送终老人打起来,大家心里才不由得打起了鼓,对送终老人起了疑惑。

在讲菊花和枣树时候,我提到过四川老人,她所住的小屋就在菊花的枣树旁。年轻时候她从四川逃荒出来,在郑州遇见当兵的丈夫,就和他一起回到我们村,从此再没回去过。她不知道她的家人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和人们闲聊时也很少提及。她的军人丈夫去世的早,村民都以为她会再嫁或者离开,但她没有,她一直一个人生活,住在那两间土屋里。她很怕死,一旦村里死了人,她就把家里所有鸡蛋都煮上,大吃大喝两天。她觉得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让人防不胜防,所以不想浪费那些鸡蛋。

那一年,四川老人去打水,在水井旁摔坏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动,吃喝都是菊花帮她解决,后来虽然好了,但还是不能走路,只能每天坐在门前晒太阳。有一天,送终老人突然不期而至,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和她闲聊起来。碍于送终老人的职业,四川老人并不太喜欢和他说话,一切和死有关的事情四川老人都不喜欢。他们离得又远,一个住在大东头,一个住在大西头,平常也没什么交集,送终老人的突然到访,四川老人是不太欢迎的。他们坐在门前,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四川老人本来故意冷淡他,想让他快些走,但是送终老人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一大堆,说什么都有鼻子有眼,再加上他的职业使他幽默健谈,常常惹得四川老人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她不但没赶走他,反而期待他每天的定时来访了。

每天下午,送终老人吃过午饭,穿过大半个村子去看她。他们坐在门前,看着在水塘洗衣服的妇女和水中嬉戏的小孩,一直聊到太阳下山。这样过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四川老人突然上吊自杀,幸亏菊花发现及时,把她救了下来。送终老人闻讯赶来,刚进门就被四川老人用竹竿打了出去。

“都是他,”四川老人叫道,“是他让我这么干的。”

屋里的人顿时惊住了,齐整整看着送终老人。

“我怎么会这样,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只是让你看开点。”

送终老人的解释很无力,四川老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他老跟我说活着多苦,多不容易,还是死了好,死了能去天堂。像我现在摔断了腿,哪也去不了,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被他骗了,就是腿好着的时候我也没想去过哪啊,我就喜欢呆在家,我就喜欢活着……”

从此以后,人们对送终老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了,家里有老人卧病在床的,都会躲着他。虽然仍有人请他去主持葬礼,但是越来越少,再加上那几年推行火葬,很少有人再大办葬礼。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送终老人都接不到一担活,他自己也慢慢变老,声音不像从前那么高亢了。他变得很少出门,每天坐在门前,也没有人和他聊天。有一天邻居发现,他自己在院子里小声背诵悼词,喊到“远客让近客”的时候不由得声音又大了起来。人们在背后议论,说他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得了老年痴呆,开始慢慢忘记人的名字。每天,他坐在门口,一旦有年轻人经过,他就问,你看到阿祥没?阿祥去哪了?阿祥什么时候回来?阿祥是他的孙子,一个十分聪明,爱说彩话的胆小鬼,玩扎金花不拿到豹子从来不敢跟牌的孙子。这大概是送终老人到死都没有忘记的名字,他太喜欢这个孙子了。去年冬天,送终老人死了,就在阿祥大婚后的夜里。因为刚刚办完喜事,喜宴还没来得及撤,就换成了丧宴,他们就用这残羹剩饭招待了前来奔丧的亲人,没有唢呐,也没有司仪。由于儿子有个小小公职,他们不能偷埋他,只能送去火化。在送终老人去世的第二天,四川老人又一次煮上了家里所有的鸡蛋,她说的一句话被村民们当做笑话广为传诵:“哼,想骗我死,你还得再活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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