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

2015-04-29 17:49
青年作家 2015年4期

韩五魁

日暮,炊烟未起

有人在灶口大啖灶灰

他多么希望黑暗中闪身而进的是无常二鬼

而非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祖父去世时,亲戚之外

唯有他涕泗横流)

是啊,老伙计都走了

而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死却被用作他途阎王似乎忘记了他

寿者相每涨一分

穷,便向肉里嵌入一分

他颤巍巍接过我递过去的烟

抽一口,再抽一口,然后大笑曰:

“嘴乃灶台,气管是烟囱

就让我像锅灰一样层层剥落吧!”

嗓音未歇,他已到达梁山

沿途斩杀酷吏与钱奴

而村长于寡妇家里逃过一劫

(他克扣了他的低保银)

使得他的反骨高过汴梁城

此时,汴梁花开满城

正如饿殍之遍野

万齐舅

他常借来鹦鹉的舌头

使乡村现场的妇童铜片般笑成一片

把杀气阻挡在天堂之外

暮色四合,杀气更重

他又借来青蛙庙宇尽颓的声囊

在天上,在林间,在地壳的中心

呜呜地哭。他哭死去的父亲

哭乡村仅剩的幼年之幼,老年之老

哭老鼠偷灯因饥寒

和尚跳墙为野合

哭自己那条百步而乏的跛腿

一个四十来岁的光棍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在梦中,他像剥鱼一样撕开她的双腿

而这一撕仿佛约等于一生的意义

约等于一个帝王的鸿鹄之志

一个穷人的苦中甜,肉中刺

死中欲死,活里再活

哦,他一口饮尽了乳房里悲鸣的黄河

拆庙

——看到“幼儿园给无病孩子喂处方药”的新闻而作

用病毒灵拆了一座庙

用对童年的再杀拆了一座庙

用人为的飞来横祸拆了弹珠

悟空、蜘蛛侠的庙

用西安、宜昌、吉林各拆了一座庙

用把地狱顶在头顶拆了佛祖的庙

用拜物教的白旗拆了

良心庙、肝脏庙和骨头庙

用语言的诡辩术掩护嗜血的舌头

把斧的故意说成针的疏忽

对园中鸟背上的神殿无睹拆了一座庙春天来了做出恶行拆了一座庙

是女人而不像菩萨拆了一座庙

不把孩子当成老师拆了一座庙

制度的刽子手拆了一座

假惺惺地重建时又拆了一座庙

左边拆了一座,右边也拆了

从草木中看出天堂在即的人拆了一座庙而在省略号的大厅里沉默的人

被火烧着眉毛去摸屁股的人

把米沃什当成假想敌的人

他们通通拆了一座庙

这几年,奔波于河南和江苏之间

我看到太多的庙轰然倒下

正如天地无以承受丧子之痛

我梦到了一个名为“蝼蚁”的国家

花园的角落里摆满了油锅和铡刀

桌子上铺着生死簿和杀字诀

我看到鬼甲扯了扯鬼乙的衣袖

然后轻轻说了声:朋友,

你先来,你先来……

而我永不能再醒,仿佛巨虎压身

仿佛被自己的亲人扼住了喉咙

并拆了我喉咙里充血的地藏王之庙

闻河南大旱

仍活在天的谎言里。

姥爷死,她说:天塌下来了

哦,我的姥, 她曾用婴儿之眼

目睹河南省黑青胎记般的干旱

那苦楝煞白而又纷落的旱

门神敬德黑髯葱笼的旱

小庙里袅娜的香火被午后的青松魇住的旱

而昨夜南京下了一夜的雨

早晨起来我发现我的身依然是河南省的身

正如我心的干渴从未曾停止

哦,河南省;哦,河南省。我该为你哭一场吗当杜甫生于巩县的洪荒

当牛得草的嗓音像一块焦炭

我早已只剩无哭之哭

而救赎从来只拒绝瑶池以外的事物

中午。我死去的祖父来了

他仍坚持让我背诵《无家别》

《石壕吏》和《干哭赋》

祖父啊祖父。一个无喉之人如何诗与哭?为那些饿死的、吊死的和入土后

又被刨出再死一遍的,让我嚎吧

嚎出街角草丛里鬼头鬼脑的盛世之甘

嚎出从您身上继承的皲裂之血

而狗头落地,滚落于天堂一词虚假的所指正如碌碡,正如一个青年无用的白头

哦,这过江之鲫,这滚动的雨。它们瞪着我如道士持铎,我已无力超度你们

我爱你们终年辟谷的肠与胃

我拜你们瘦骨嶙峋的恐龙架

毗卢寺洗碗

皆非善类。一群擅于自戕的人

聚在须弥山下大谈济群法师和星云大师手中的碗,有的残损,有的老旧

有的易碎却仍不忘自性的圆满

伙房师父眼中的菩提有着非菩提的一面正如第一次到斋堂用斋时

我突然湿润的眼也有着其干涩的一面

我珍爱这干涩里的锐角与六棱

就像珍爱温善者的狮子吼

它让我们一碎再碎,如洗好的碗装进柳筐并使我们杀气腾腾的龙胆渐息

家宴哀

停电意味着除夕之夜

仍有公器之手扼住我们的喉咙

但人生太苦了,我们仍需喉之铁门打开以灌下苦酒里的癫狂与麻醉

借来条几上供神的蜡烛点燃

爸爸,在熄灭的火锅旁

我们的谈话围绕着生计和虚荣

有关一个著名的“白猫、黑猫”的理论

它成了小学没毕业的你唯一知道的事情你讲述你疯狂的成长史

讲述那些我曾认定一本正经的人

他们年轻时的绰号与放浪

兄弟多的人家欺负你是独子

而你揣着刀去叫嚣无人答言时的雄壮

讲述看露天电影时,村与村之间的斗殴和你因200块钱借遍全村而不得

遂发誓一定要混出名堂来时的悲怆

后来你做捻子、开小卖部

做假油嘴(曾因此而锒铛入狱半个月)

再后来,曾经没有借给你钱的人家

送来迟来的愧疚而你一笑了之

生活越来越好,而苦闷却愈积愈重

就像此刻,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

像毒蛇缠着我们的腰。弟弟坐在一旁无言他才二十岁,却和你一样沉珂在身

我们心中的秩序没有了

去给爷爷上坟时我们还能在鞭炮声里

回忆起某些遥远的东西

站在爷爷一生深爱并最终埋葬了他的麦田里我们让他起来喝酒,给他烧纸

当我们最终跪在那里磕头时

我们的膝盖才感觉到了清风和明月

我们才知道阴阳并非两界

三代人的痛苦累积才再次重塑了祖先的牌位而家宴的私密性必须重新得到尊重

我们需要训育和教化

需要鬼怒和神嚎

需要村妇喝农药时视死如归的喉咙

需要红薯窖里的黑暗

和大雪覆盖时琉璃界的安宁

来电了,我们吹灭蜡烛,把它还给

香灰里的众神。妈妈做完最后一道

下酒菜。来,我们一家人喝口酒吧

并把尘世里的这次缘分重新教给神

每家的餐桌皆是通往梁庙之路。

让神再次表达舐犊之情

在乡村众多的丧家犬哀鸣之际。

注1:捻子即炮捻,家乡口语。

注2:梁庙为我们村几公里外的一个行政村,因庙得名。十里八村的农夫农妇皆去此村的庙里烧香祈愿。

给予望那念念险生、无念和无无念处在深渊中的与伊同行,不似光明,亦不似无光明

终于想清楚了,我还不能死

我还没有死过乌鸦的死

毒蛇的死和猛虎的死

只死过麻雀的死,蟾蜍的死

和月光下蹲着的白瓷碗的死

像数弹珠一样数星星

拜骨架一样拜祖母

我死过老天爷的死,香灰的死,庙的死

死过牛羊的死和无死的死

当一切统统都死了,我细数身上的器官

血肠拖地而行,是狐的死

肝胆七窍迸溅,是狗的死

还有龙的死,兽的死,甚至植物

也在我的体毛中死去了

正如我写了这么多死却依然还活着

我仍有爱人的能力,如你,如菩萨

如河南省东南边那些麦地里的冤魂野鬼

那些被炸死的,被碾死的

被饿死的和饿死别人的,阶级的与反阶级的无论姓“社”还是姓“资”皆统统无产的

我都爱。而一个百无一用的诗人说出爱字该是多么荒谬和可笑啊

当黄冈的佛陀熟了,我不能去摘

上海的神仙病了,我无力驾云

而今天在南京城,我从老大妈走到西王母烈日如镜,竟无人发现我的鬼影

也无人发现我的泣血是向着你的

我的哀嚎是向着你的

我的断琴亦是向着你的

我试图仰天看云,试图在云朵的宫殿里

捡回身子。这一切皆是徒劳

正如一直以来对光明的向往:

有了墓志铭,我们依然得活着

没有如来藏,我们同样会死去

冥中训

再见你时,当悬孤月。堂屋晦暗如林间

像馒头出笼,你被死熏蒸得更加动人

胡须上的清露映照着深深的庭院

这是孤苦里熬出来的相见欢啊

而祖父,你为何一语不发?

烟熏火燎的人世,你的洁白如五雷轰顶

槐树白了,官吏白了,骨头白了

而我借此在油锅里翻转,记取老虎与蔷薇

苏武新传

在西伯利亚,相遇两位俄国诗人

普希金和布罗茨基

十九年,与他们相濡以沫并相互伤害牙齿秃了又长,湖水清了再清

湖底的武帝也换了几次鳞衣

长安城里的狗头铡终于换成了推土车而我已无羊可牧,无故乡可回

只得牧一万头苏武于肺腑

看他如何嗷嗷待哺,并自戕成性

世间品

下午。裸着下身躺在床上

身子渐绿。阳光暖透我的

阳具、子宫

和从未存在过的身体。

“我有多少天赋,就有多少性别”每日被死熏蒸着,一无所附

而不分东西。直到月亮来了

方才认定这虚无世间。

这死过一百回的身子,多么美。

陌上桑

三月,春风半熟。她新婚燕尔,遂把桃花般曼妙的私处亮给他看。五月,他去外省谋生,留她一人在井边汲水。六月,农事已结。闲极时,她便觉肚中有了异样——

而黑惨惨的腊月啊,他烧的锅炉爆炸了,她只等来

残破的四肢。这一夜,她突然间变成了一群。

她不叫罗敷,但有更多的名字:小红、娟娟、窦娥……

此刻,她们的丈夫,有的正踏破青楼的门槛

有的在远方的烈酒中泅渡

有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这一夜,她们齐聚望鲁台。一旁的溪水鼻翼翕动

听骨头窸窣。月光下,尽是些白森森的人

注:望鲁台,家乡小镇一古台。《乐府解题》记载“秋胡戏妻”的故事,后人编成戏曲《秋胡戏妻》。旧志说,秋胡鲁台集人,官于鲁,其妻罗氏每思念夫,常登台以望鲁,故曰“望鲁台”,或“望夫台”。《陈州府志》说,秋胡鲁台人,纳妻扶沟罗氏之女。扶沟县有罗夫人庙祀之。

献诗:比较文学里的野狐禅

(谨以此诗献给天国里的马尔克斯和他的上校,

也献给我的尸体和我那安眠于麦田里的祖父的尸体)

在马孔多,它被尊为上校

并和我的祖父一样善死

性欲促使它弹奏猪尾巴里的《梅花三弄》它开口便是“我的性欲如大江东去”

它那反对派的脸是子不语的脸

它的冠冕是修行者头顶的光圈

而它的毛皮,是的确良是卡其布

抑或是开裆裤的童年里惊奇的晚霞

它教会孙辈对于一个大陆的爱

正如我的肝胆尽失却剑锋尚温

而它就是《山海经》里的那只夔牛啊

“苍身而无角,一足”

死后隐于马孔多,吃草,流血

等着一个国家的醒悟和它的永不到来

喂鼠记

我惮它会突然间峨冠博带

不似此刻,不分垢净地大啖鸡骨

用嗤之以鼻拒绝方便面的速溶

只独爱鸡骨那崎岖的香味

有时它手持八卦图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

从书桌到地板,桌底到床底,乾卦到坤卦

几平米的陋室里随处可见出世与入世而有一次,我躺在床上

与地板上的它对视了足足十分钟

并从它的眼神中看出了辗转几世的烟波我深知此生该我喂它了,就对它说:

“东坡,我是你诗中写到的那只鼠啊”而它充耳不闻,扭头望向窗外的拂晓

朝云初升,它似有所忆

回转头时,嘴里的骨头哀鸣不已

三哭祖父

用我赖以苟活的汉语祭奠你

是诗学的不孝

用泪水和吞咽泪水怀念你

是天堂的不孝

我深知你用两年零三个月的一死再死

才抵达今日。是啊祖父,清明节

让我们先给自己烧点纸钱吧:

农夫和诗人,死者和再死者

正如老鸟曾携雏鸟之手从坟墓中走出

面目重叠如孪生之土

他们于夜光中并肩飞行

墨黑的麦浪高于麦浪的墨黑

哦,两个墨黑的人啊,两个三头六臂的人

有时栖于墓松之冠,用陶土捏制的嗓音

吟哦轮回里的《相见欢》

有时互为表里,你演我的臭皮囊

我演你的金刚魂

你演我的土坷垃,我演你的粪庄稼

演血与血的延续,斧对柴的深恩

但停演事件终究还是不可阻挡

如万箭之穿心,鸩酒入直肠

2012年农历12月20日晚

我强忍眼泪挂了妈妈的电话

八平米的出租房已难以承载决堤的黄河水它们冲破我寸断的肝肠、肺腑和骨架

化为了窗外绵延了三世的凄风和苦雨

我跪在地上,泪水涟涟

朝着中原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用头疼解着心疼。然后站起来

用电脑打下《哭祭祖父》

泪水的幕布和手指的痉挛令我无法再写

一次次的中断宛若你装满战争的咳嗽

咳一声,再咳一声,声声带着血丝

我知道这是你在心疼我

是你的魂魄千里传来此诗光明的结句

一生的黑暗啊总需在死里爬上虚幻的光明顶不惜一次次踩踏鬼门关的门槛:

你最后一次从医院回来,饭量随癔语增加

妈妈留下来给你端屎送尿

你说这是你一生所得最高的礼遇

高于你年轻时大队书记的官职

和乡村生活中所有的不幸之幸

宛若红糖水,荠荠菜

苦胆里剥出来的甜告诉你:

乌鸦自戕的南墙,吹漏塘底的北风

地心里跑出来的一切种类

都低于“孝顺”一词

一辈子被药活埋的人

在临死之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猴相的身体渐渐胖了

蜡黄的脸终于有了几丝霜白

你觉得对不住妈妈,你感谢妈妈

你说此生足矣,只是想念小孙子韩朔

韩朔远在陕西榆林

你不忍用你的将死冒犯他的初生

很快你的癔症却一浪高过一浪了

你看见满屋子的鬼,这个是死去的

张三,那个是已亡的李四

有时又颠倒过来

把秦桧说成岳飞,把饿死的说成溺死的

反正都是冤死鬼,管他什么毁辱忠奸

他们全都饿虎般扑向你

你喊妈妈,妈妈便用桃枝佯装打鬼

有的鬼穿着开裆裤,有的鬼背着土地庙

有的鬼长着狼毛,有的鬼却只有一张空着的脸哦,鬼太多了,打几下,妈妈就累

而呓语中你仍有解围之思,你赶紧说

“中了,鬼都跑了。”然后再次陷入昏睡

我回去看你,你却突然变得异常清醒

说出的话有着碑文般明晰的线条

但却刀刀见血,一口咬死一群猛虎

你说外面工作不容易,要注意身体

太忙的话,我死的时候你就不要回来了

俺的爷啊,难道死也不能让你放下溺语

在爱之病上,你永无康复之日了吗

而病痛的折磨也让你欲远遁至无形

你视死亡如隐居,相对于生

你只是死掉了你会死的那部分

死亡愈来愈近正暗合了你的向死之心

2012年12月19日下午

剃头匠赶来时,你已仅剩一口气

见剃头来不及,他撒腿就跑

一生忠诚于土地的农夫啊

死也死得这么面皮不整、土里土气

六月下大雪,孟女哭长城

死都死了,恶魔之手却仍不肯放过你:

颁布已久的土葬禁令,如火如荼的平坟运动

古老的陈州一片哀鸣,你看见

伏羲举着骨头从太昊陵跑出来了

曹植搀着洛神从思王墓跑出来了

孔子一口鲜血吐在了弦歌台的竹简上

仿佛唯有东坡居士安如泰山

与弟弟苏辙在柳湖边喝酒

他们喝着喝着却跳起了杀字舞

跳着跳着就一命呜呼,被抬进了太平间

不准死,又被送进了疯人院

你是哪儿都去不了啊,偷生不成就偷死

没有响器,没有挽联,没有灵棚

一村人压低了声音站在街上

等爸爸和我回来一起为你送行

从南京到沈丘,从榆林到沈丘

沿途的庙宇纷纷栽倒在噎哽的喉咙里

我和爸爸下车给众人磕头,进堂屋

揭开附在你脸上的黄表纸

看到你安详的脸,似乎含香

而你的胡须仿佛是寿者相反讽的刀法

大姑在一旁快不行了,哭塌了的是一座

被称为“爹”的庙

而我却突然变得麻木和无言,看看你

再看看条几上的老天爷

然后呆呆地去吃饭,呆呆地喝酒

再回来看你时,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爷啊,还记得你腰上起泡时我给你一遍遍擦药吗?难道药水里有能断金刚的万亩桃花源?

爷啊,还记得你有倒睫症,我曾用镊子

一遍遍捏除你眼皮里的语录和剥削吗?

爷,还记得你于晚年重拾烟酒

我们唯一的对饮发生在虫鸣经里的夜晚吗?

爷,还记得你亲手给我做风筝

并带我去田野放飞吗?

那风筝上端坐着我已无从报答的地藏王菩萨啊

爷,还记得你教我用玉口哨学雌鹌鹑叫鸣吗?

你说用那口哨声可以诱捕雄鸟

而如今我是不会再捕它们了

他们叫声里有了你的扁桃体啊

还记得你掏粪去浇树时

胸腔里憋红了脸的气管炎吗?

俺的爷,隔了一代,它又传给了我

爸爸不愿再给地里上化肥,花销大于收成

还记得你愤懑的表情啊

仿佛爸爸做了渎神之举

唉,你终究还是一个不种地便言死的老农民

你用饥肠辘辘供养你的嗜土之心

我想不透燕子来去的岁月里

是什么让你一再固执地辨认着玉碎的老巢

红旗下的五八年,草根,树皮,棉花套子都吃光了你掏出自己的肠子咬一口

递给奶奶,让奶奶也咬一口

五十多年后,我同样继承了你

啖肠而无忧的舌头,大啖颓废和虚无

轮回里的双重饥饿

源于秩序的大厦无力抵挡崩塌中的崩塌

你教给我的自然经、道德律和降魔咒

已退至无路之路的草丛里

唯有轮回教仍在相互挂念中留存了下来

而你的一死再死正如假象的不孝

我深知我们之间的私密性里

仍耸立着高入云端的

恩情、慈悲、智慧之庙

耸立着入土的向度中巍峨的宝塔

耸立着心肝肉,断肠人

耸立着一只老鸟和一只雏鸟崭新的翅膀

而老鸟变成了雏鸟

雏鸟身体的乳汁反哺着更多的老鸟

你如今应该是个孩子了

正如我亦从不曾长大

每日于夜间的哭声中惊醒

在草木之海般浩瀚而晦暗的生里

喊一声“爷”,再喊一声“爷”

许久才醒悟:幼孙已无贤阿爷

然后怔在那里,被窗外遍野的哀鸣

一斧斧砍死,并暴尸于生

“老弯腰”

像块墓碑

他常年坐在街前的柴火堆里

听收音机几可乱真的嗓音

如何重复墓志铭里的一死再死

直至夕阳西下,野鬼入世

他回到家中,返身进入床上的自己

这时,他脸上的石灰开始剥落

像生死无间,活着只是为了人鬼不分他的屋子,狭小、潮湿

宛若古墓:没有院墙和墓松

只有蚯蚓蚀骨的声音

伴随蜒蚰吮髓的声音

月亮从冥界沸腾的黄河两岸

来到这河南省东南方的边地之边

战国的荒草仍在此地疯长

不远处,儿子的新屋里传来笑声

他推开窗户,抱明月入怀

又突然间狞笑了

他决心在活里、在盛世里

做一个十族不亲的钉子户

苦胆唯送仙鹤,头颅只给雷霆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