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伟
晚饭的时候,女儿生气,趴在她卧室的床上,不肯到客厅吃饭,妻子冷冷地说赶快起来,女儿说你不叫我去练钢琴我就起来,妻子说你不吃算,女儿大声地哼了一声。他到女儿的卧室,蹲在床边对女儿说:宝贝,起来吃饭喽!女儿将脸埋在被子上面,说: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女儿的话叫他会心一笑,说:妈妈也是为你好啊!女儿又使劲地哼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抱起女儿,女儿甩胳膊踢腿挣扎了一阵,就老实下来,生着气大口地吃饭。
晚饭后,妻子拽着女儿到钢琴老师家去了,他像往常一样,到公园散步。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一天当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他在这散步的时间里,会梳理白天的事情,做一个总结,画一个句号,然后,再思考回家后要写作的大致内容。
家离公园隔了两条街,要过横穿两条马路。每次过马路,他都分外留意红绿灯,无论别人怎样闯红灯,他从来也不跟从。有时候,他站在路边等红灯过去,看到身边横冲直撞的人群,感觉自己像是异类,有些尴尬,也很荒谬,同时,也油然而生一种凛然的正义感。
四月里,公园的杨树长满了茂密的叶子,叶子有一股淡淡的腥味,裹挟在微风里,是雀跃的生命力,昭示春天的来临。泡桐树也开了花,却还没有长出叶子,泡桐树的花因为是粉色,不那么艳丽,在路灯下,几乎跟枝干融为一体。小路边的花圃里,月季也开了,就算在夜晚,也是无比地娇艳。
他慢慢地踱步,去嗅春天夜晚的气息,去听情侣间的窃窃私语,去看健身器材那里老人的锻炼,回想白天上课的情形,总结得失。
上午,他用了两堂课,两个小时,讲解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在他看来,卡尔维诺的这篇小说特别适合当作小说的标准教科书。他开始便说,卡尔维诺的这篇小说,想象力是像李白那样的瑰丽,而结构和叙述却像是杜甫那样的工整。——对于自己的这个类比,他很满意。在讲课的时候,他留意观察着学生,他希望看到每个学生都能跟他一样,全情投入到这篇小说里,不过,他有些失望,有些人并不认真听。他也不生气,因为他知道,虽然他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但是在态度和能力方面存在着差异,他所能做的,便是讲好自己的课,如果他教过的学生,将来有一个能成为小说家,那便是非常幸运了,只是他对这样的幸运,也不抱有太高的期望。
他来到公园的湖边,找了一个空椅子坐下,开始思考晚上要继续写的小说的大致走向。他的这个小说,按照最初的构想,是想写一段爱情,在进行得正美好的时候,男人因事故变成了植物人,而女人依然与他相守,在自己的意念里,虚构出了另一个世界,她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延续着他们的爱情。他本意是在写精神的力量,无意于写一个爱情故事。小说就要写到男人出事故的情节,他在想有没有别的道路可走,觉得成为植物人会显得非常狗血。这个小说他已经写了一年多,进度缓慢。他出版上一部小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今天上午讲完课,还有学生问他新作什么时候问世,他也不知道。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女人就在他身边坐下了,有些见缝插针的意思。
他的思路被这个女人打断了。
他扭头看看,身边的这个女人四十多岁,卷发染成微微的褐色,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女人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湖,他觉得跟她坐得这么近,显得很诡异,便起身要走。
他刚站起来,女人说:我小儿子今天结婚了。
他不知道,女人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说话。女人的话让他感到好奇,本能地嗅到那话里会有故事。
他坐下来,说:儿子结婚是大喜事啊!
从女人呆滞的状态里,丝毫看不出人逢喜事的样子。他又说:你儿子今天结婚,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女人将目光从湖面转向他,说:我出来透透气,家里太闷了。
他缓缓点头,想着该问什么。
女人又说:你有儿子吗?
他回答说:有一个女儿。
女人说:女儿好,女儿省心。我没有女儿。生第二胎就是想要个女儿的,没想到还是儿子。
他说:女儿迟早都是要嫁给别人的,儿子才永远是自己的。
女人说:听你说话,像个文化人,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说:我是教书的。
女人说:哦,是老师啊,教小学还是初中?
他说:教小学。
女人说:当老师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女人又转过身来看着湖。
他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过了片刻,女人才回答,说:不怕你笑话,我就是收破烂的。
他感到自己唐突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女人脱掉身上的灰色外套,说:这件衣服太小了,穿着喘不过气,你帮我拿着。女人没有等他同意,便将外套递到他怀里。女人站起来,往前迈两步,一下子跳进湖里。他抓起衣服窜到湖边,趴在湖边伸出手,女人的头露出湖面,他无论如何够不到。在他冲动着要跳下去的瞬间,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冷静的声音:我不能跳下去,我不能死了,我的作品还没有完成。
他回过神来,大声呼救。
当一个男人将女人救上来的时候,女人已经不动了。那个男人跪下来给她做人工呼吸,站起身来垂头说:走了。
他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救护车将女人拉走。他紧紧扯着女人交给他的灰色外套,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妻子和女儿已经回来。妻子看到他怀里的灰色外套,问他:这是谁的衣服?他如梦初醒一般发现,自己竟然将这件衣服带回了家。
他没有理会妻子,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妻子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他打开灯,找了一个塑料袋,将灰色的外套叠好,装进去。
妻子端了一杯热牛奶给他,说:怎么了?
他疲惫地笑一笑,说:没事。
妻子说:今天别写了,早点休息吧。
他说:你先睡,我坐会儿。
妻子将牛奶放在他的书桌上,走出去,轻轻给他关上门。
他又呆呆地坐了很久,牛奶上飘浮的热气消失殆尽,他起身关了书房的灯,来到女儿的卧室。女儿已经睡着,他坐在女儿床边,看了很久。
他和衣躺在女儿身边,身体蜷曲,睡了一夜。
第二天,妻子上班,女儿上学,他一个人在家,到书房,拿出装着灰色外套的塑料袋,犹豫着,要不要扔掉。
他捏着那个塑料袋,又坐了半天。他将灰色外套掏出来,女人的面孔和声音又出现,仿佛她就在自己的身边,说着话。
他摸到灰色外套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那硬硬的东西装在外套的兜里,翻出来,是一部小小的手机。
他打开手机,看到电话簿里,存着一些电话号码,他又翻看短信,只有几条,全都是一个叫小虎的人发的,最早的一条短信是三年前的,他打开来看,短信上写着:妈,母亲节快乐。下一条,是两年前的,写着:妈,母亲节快乐,我爱你。最后一条,是去年的,写着:妈,母亲节快乐,你是我最疼爱的人,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颤抖着,想要找到她回复的信息,却没有,她一条短信也没有发过。
他将手机关了机,装回外套兜里,再将外套装回塑料袋。他走到窗子下面,看到外面阳光正好,安静祥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周以后,他拿出那个电话,拨打了那个叫小虎的人的电话,他不知道,小虎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电话接通,却无人说话。他等了片刻,开口说:你好。
对方说:你是谁?我妈的电话怎么会在你手上?
那声音听上去冰凉,让他生怯。他说:你是小虎吗?
对方说:我是。你是谁?
他说:我们见个面吧,我把你妈妈的东西交给你。
小虎说:我妈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说:见了面再说吧。
小虎沉默了一阵,问他:在哪里见面?
他想一想,说:我到你那里去吧。
他拎着盛放衣服的塑料袋,走在下午两点钟的明媚阳光下,按照小虎给他的地址,来到小虎的家里。
小虎的家在一座新的小区里,在他的记忆里,这片地方原来是一块荒地,这么快就盖起了高楼大厦。
小虎的家在小区最后面的一栋,四楼。他敲门,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给他开了门。年轻人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像是非常警觉。他微笑说:你是小虎吧?
小虎没有回答,将他放进来。
小虎也没有叫他坐,站在客厅不动,跟他对峙一般。他将塑料袋递给小虎,小虎接住,掏出外套,看着看着,嘴唇哆嗦起来,眼泪滴在外套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小虎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妈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思考了片刻,将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小虎又哭泣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我妈掉进湖里的时候,你看见了是吗?
他轻轻点头。
小虎咄咄逼人地瞪着他,说: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他没有想到,小虎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小虎又说:你不会游泳是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要撒谎,于是,无话可说。
小虎说:你他妈的会游泳是吗?
小虎揪住他的衣领,说:你他妈的会游泳你都不去救她,你他妈的看着她淹死!
他打开小虎的手,往后退,退到门边,打开门就走。小虎追着他不放,跟在他身后下楼,边下楼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出了小区,小虎依然紧跟不放,他跑起来,小虎也跟着跑起来。跑着跑着,小虎手里的外套掉落在地上,小虎回头去捡,捡起来,不动了,跪在明媚的阳光下。
他回到家,拿出钥匙开门,愣住了,收起钥匙,又下楼,到超市买包烟,收银员问他要什么烟,他说随便,售货员随便拿了一包烟给他,他看也没看付了钱。
回到家,站在书房的窗子下抽一根烟。好几年没有抽烟了,就有些眩晕,这眩晕有一种快感,像放纵的滋味。
他在这眩晕里,想着小虎的质问: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或许这么久以来,他刻意回避的,便是这个问题,而如今,他不能再回避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她落水时他脑海里的那个冷静的声音:我不能跳下去,我不能死了,我的作品还没有完成。
他的作品是否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如果以价值来衡量,他的作品是否比她的性命更有价值?他的作品可以给人们艺术的享受,可以给人们到来美和力量的感动,而她,是一个收破烂的,她能给人们带来什么?
他坐在窗子下的地板上,烟灰散落一地。他握紧拳头用力砸在地上,也没有感觉到疼。
他的那部还没有完成的作品,他再也无法继续。
过了几天,晚饭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女儿匆匆跑去开门,小虎闯进来。小虎笑呵呵,说:呦,还在吃饭啊!
妻子站起来问:请问你找谁?
小虎在客厅转动,到处看,像进入一个不曾见过的美丽新世界。
他对妻子说:没事,是我的朋友。
他来到小虎身边,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
小虎不理会他,继续欣赏这屋子,到卧室里瞅瞅,到书房里看看。他跟在小虎身后来到书房,关上门。
小虎见桌子上有烟,便拿起来,正面反面看看,说:呦,抽这么好的烟!
小虎自己点着一根,抽一口,闭了眼,嘴角有一丝笑意,像是非常享受。
小虎缓缓睁开眼,说:朋友?这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
他压低声音说:你来我家干什么?
小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说,我来你家干什么?
他说: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
小虎说:是吗?那你告诉我,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救,她?
他再一次无话可说。他心里的那个想法不能说,说出来就是笑话。
他低头,看见一个烟头飞到他脚下,烟头冒着袅袅的烟,上升,飘散。
他抬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虎走到窗子下面,说:我不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他窜到小虎面前,狠狠地说:你凭什么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她为什么想自杀,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小虎看着他,目光软下来,且茫然,不过很快,小虎就舍弃了那软弱,凶狠起来,挥起拳头砸在他脸上,他踉跄着差点跌倒,捂着脸说: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小虎迈开脚步走,路过他的书桌,朝书桌上啐了一口痰。
小虎前脚走出书房,妻子后脚进来,看到他满嘴鲜血,问他怎么了,见他没有理会,转身要去追小虎,他一把拉住妻子,也没有说什么。
一周以后,他到学校上课,看到黑板上写着几个巨大的粉笔字:见死不救的人,还可以当教授?
他拿着黑板擦,平静地将那粉笔字擦掉,台下一片安静。
课上到一半,小虎慢悠悠踱进来,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直直看着他,听了一会儿,打断他的讲课,举手说:教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所有人都回头看,小虎缓缓站起来,嘴角微笑,说:教授,我想请您告诉我,您看见我妈掉进湖里,为什么不救她?
他握在手里的粉笔被他攥得粉碎,他攥着满拳头的粉笔几步跨到小虎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往外拽,说:滚出去!
小虎毫不还手,像是柔软得不堪一击,被他推倒在地。小虎在教室外面的地面上打个滚,悠然地站起来,像喝醉了酒,拍拍身上的灰尘,摇摇晃晃走了,边走边笑:哈哈,哈哈。
过两日,晚报上登出了一篇新闻报道,标题叫做:道德都去哪儿了?报道的内容,主要就是谴责他,只不过,没有指名道姓,而是说本市某大学教授。报道还采访了那个跳进水里救人的男人,那个男人说救死扶伤是每个人都应该做的事情,每个人都有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有以及人之幼,只要这样,社会才能和谐。
随之而来,“本市某大学教授”的老底被揭了出来,姓名,年龄,照片,甚至家庭住址,都被发布在网上。他是从来不上网的,是妻子告诉他的。
妻子说:是不是别人栽赃陷害你?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越是不愿意说谎。
妻子看他沉默,也跟着沉默。
记者到学校采访他,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批改学生的读后感,对于记者的提问,不闻不问。自然,晚报上又有了新的报道,写的依旧是谴责的内容,用词更加尖锐,还附上一张他的侧面照。
校长跟他谈话,叫他暂时中止他的课程,在家待一段时间。
每天,在家,除了吃饭睡觉,他什么也做不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坐在窗子下的地板上,看着太阳升起,看着太阳落下。
他给自己提问,如果重新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做出选择,他会怎样?他的答案还是一样。
夜晚,月亮出来,寂然挂在天空,庄严而神圣。他的内心,生发出了一种使命感。写出好的作品,是他的使命。他还没有完成他的使命,他不能有意外发生。
半夜,妻子和女儿都睡着了,他轻轻走进女儿的房间里,蜷缩身体躺在女儿身边,一夜一夜睡不着。
他除了是本市大学的教授,还是全国著名的小说家,所以,他的事情成了网上最热门的话题。一个擅长探讨人性的小说家,擅长追寻人性美的小说家,却把自己人性里最不美的地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真是比小说还精彩万分。
只不过,他自己是不知道这些。他足不出户,妻子也不再将看到的告诉他。
妻子所承受的压力不比他少。他的压力与其说是来自外界,倒不如说是来自内心,他对自己的怀疑和质问。而妻子的压力,却是结结实实地来自同事的目光,欲语还休的暧昧的目光。她所能做的,就是装作什么也看不见,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穿得依旧光鲜亮丽,口红用了色彩更浓烈的大红,依旧精心做好一日三餐,接送女儿上学放学,带女儿去学钢琴。她的心里,同样一直萦绕着那个问题:会游泳的丈夫,为什么见死不救?以他对丈夫的了解,丈夫根本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也根本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她记起跟丈夫恋爱的时候,乘公交,丈夫从来都是见到老人孩子甚至妇女都会让座,座位让给人家,还会认真地跟人家聊几句天,丈夫那认真聆听别人说话时的谦逊,无比深刻地打动着她。他们一家三口外出,逛商场,看电影,他都会把女儿丢弃的废纸片空瓶子捡起来,放进垃圾桶,告诉女儿,不能乱扔垃圾,若是找不到垃圾桶,丈夫就一直将垃圾拿在手里,像拿着心爱的礼物。
她读丈夫写的小说,那里面美丽动人的人性的美,让她一次次落泪,她坚信丈夫所追寻的人性的美是丈夫所相信的。
而这一次,她有些不明白,丈夫究竟为什么没有伸出援手?她隐隐地想到,丈夫,是不是懦弱,贪生怕死呢?她有些惭愧,不应该这样揣测。况且,万一丈夫真的因为救人而死了,她会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无论她作何猜想,她都不会去开口问丈夫。她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他,等这些风波都过去。她相信,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过了一段时间,丈夫的事情渐渐被人们忘却,像是一个伤口,经过风吹日晒后,所留下的,便是伤疤了,人们感兴趣的,永远都是新的伤口,至于旧的伤疤,谁没有呢。
一天傍晚,她去接女儿放学,打算晚饭后一家三口去看场电影,至于女儿的钢琴课,可以跟老师请个假,改天再上。
她在小学大门口等了很久,不见女儿出来,眼见别的孩子一个个被家长接走,她开始着急,就打电话问女儿的班主任,班主任说连值日生都走完了。她担心起来,跟班主任在校园里到处找,还是没有找到。班主任说,说不定已经回家了。因为丈夫不用手机,所以她无法联系到家里,只能急急地赶回去。
她急急地打开门,喊女儿的名字,丈夫从书房出来,问怎么了。她呆呆地站着,失魂落魄地说:女儿不见了。
他站着,突然想起什么,匆匆地跑出去,打车来到小虎家里,使劲敲门,却没有人开。他一直敲,邻居探出头来,用不满的眼光瞅瞅他,又缩回去。
他颓丧地在那门口蹲了片刻,又猛地起身,往家跑,或许女儿贪玩到外面玩去了,现在该回来了。
回到家里,看到靠在门上的妻子,知道女儿是真的出事了。
他将妻子扶进屋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
妻子突然说:报警吧。拿出手机,还没有拨打,手机响了。
妻子看看他,接通电话,小虎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还没有吃晚饭吧,不要等了,你们的女儿不愿意回家练钢琴,今天跟我一起吃晚饭,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们的女儿饿着肚子,我会做很多菜,这还要感谢我妈。
他一步窜过去,抢过妻子手里的手机,按捺住一腔的冲动,颤抖地说:小虎,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我们大人的事跟小孩无关。
小虎说:我今天什么都不想跟你谈,我就想跟你们的女儿吃顿饭,另外,我不喜欢警察,如果你们不让我好好跟你们的女儿吃顿饭,不好意思,恐怕以后你们也没有机会跟你们的女儿一起吃饭了。
小虎挂了电话,他赶紧拨回去,小虎已经关机。他紧紧攥着手机,浑身颤抖。
妻子双手揪住沙发,咬紧嘴唇,压抑地哭泣。
他蹒跚坐回沙发,将妻子抱在怀里,妻子放声大哭,他的眼泪滴在妻子头发上。
妻子说:我们报警吧!
他无力地摇头,眼神空洞。
天黑下来,屋里也没有开灯。他跟妻子一直在沙发上寂静地坐着,等着小虎的下一个电话。
小虎的电话是半夜十二点半打过来的。
小虎说:你们的女儿已经睡着了。今天的晚饭吃得很开心,你们的女儿还夸我做的菜好吃,我就告诉她说,是我妈教的我,我还告诉她说,我妈已经死了,掉进湖里淹死了,有一个大学教授看到了,却见死不救。我问你们的女儿知不知道什么是见死不救,你们的女儿说,就是看见一个人快要死了却不去救……
小虎似乎是哽咽了,他趁机说:小虎,我向你道歉,我给你跪下了,你把我女儿放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把我女儿放了,我自己跳进湖里淹死。
他不知不觉跪在客厅的地板上面。
小虎笑起来,说:教授,您真是伟大,为了自己的女儿都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你是教授嘛,你是名人嘛,你多尊贵啊,只有我们这些贱民才死不足惜,你怎么可以死,我不会让你死。
他说:小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放了我女儿。
小虎说:你确定你有诚意吗?
他点头。
小虎大吼:你他妈的确定你有诚意吗?
他连忙说:有,有。
小虎说:好,那你去找报社的记者,就说我妈是被你推进湖里的,你不是作家嘛,你自己可以编造一个故事,告诉人们,你为什么会把我妈推进湖里,我相信,你可以编造得很好,会让所有人相信这是真的,还有,我还要你对我妈说三遍,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三遍。这些内容,我要在报纸上看到,我什么时候看到报纸,你什么时候看到你女儿。
他跪在地上,握着手机的手松开了,手机滑落下来。
妻子想要将他搀扶起来,他像散了架,扶不起来。妻子不放弃,一次次尝试,待到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他才伸出手,攥着妻子的手,使劲地攥着,自己慢慢起来。
他打开门,往外走,妻子拦住他,哭着说:不要去好吗,还有别的办法的。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不顾妻子的阻挡。
他在空旷的街道上行走,夜晚的风很暖,只是风里的气息他闻不见了,路灯的颜色他也看不见了,无论红灯还是绿灯,他一刻不停地走。
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到达报社。从此时到天亮,不知还剩多少时间,从此处到报社,不知还有多远。
他杀人的新闻是在一天后的晚上开始抵达千家万户的。原来,旧的伤疤揭开,竟然比新的伤口更好看,因为那里面不但有血,还有脓,还有一群苍蝇绕着飞,嗡嗡嗡。
那天晚上,他理了发,刮了脸,换上一套西装,皮鞋擦得锃亮。
女儿说:爸爸,你要去干嘛?
他对女儿笑着,说:我去公园里散步。
女儿说:我也想去。
他说:好。
女儿说:我不想去练钢琴了。
他说:不去了,不去了。